【情深缘起】熊谷守一的宇宙
天愈来愈冷了，冷到了让人觉得用来洗画笔的水面会在下一刻结上一层薄冰的地步。
我将双手放到了嘴前，呼了一口气的同时朝着老师看了过去。她是一个90后，很温柔，所以我才敢去流露出一种“老师……我真的太冷了，不想画了，求你了嘛……”似的撒娇目光。
她明显是收到了我的信号，发出了宣布课间休息的声音。声音触及到的地方瞬间温暖了几分，被有序排列的分子开始躁动着使冰融化了。除我之外的同学们跑入了教室外的雪地里嬉闹了起来。
我不一样，我算是她们中最安静的那个了。相比起雪花，我更想趁着这时间去看一下放在教室角落中的画作，那些叠起来的在不起眼的地方落着灰的画纸上总会有些出乎意料的惊喜的。
或许是几年前的一幅老师所画的素描，也可能是昨天的小孩子们乱画出的涂鸦。一切都是皆有可能的，例如今天，我翻到了一摞明显是临摹出的名画。
放在最上面的，是梵高的《星月夜》，再往下面翻一张，是《狂风中的橡树》！？我已经确定以及肯定这摞临摹画是老师甚至是老师的老师所画出的了，其作画之精妙让我感到赞叹。抱着这样的心情我往下再翻一页，却不由得笑出了声。
那是一张横着的画，背景是平平无奇的棕色，画着一个从左到右的歪歪曲曲的木制横梁，上面趴着一只线条圆润曲折却又十分懒散随意的花猫，尾巴从房梁上垂下，就像是……耷拉着的没有棱角的旗子。猫的五官就更是随意了，两个曲线，一个“门”字就组成了花猫的面孔，上色也就像是随意拿着一种水彩笔涂上的那种。
“这是哪个小孩画的？”
我半开着玩笑，拿着这张画走到了老师的身边。
“嗯？”老师皱了皱眉头，她还有些不满？
“你是在问这张画的作者？”
我点了点头，她却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在雪中似乎更加清朗响彻了，不过也就只有很小一段就是，她冷静下来摩挲着我头顶的黑发，“这幅画可是日本现代画家熊谷守一晚年所作，你这丫头别说这么让人发笑的话啊。”
虽说处于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果然艺术是会找到能接受它的人的，我又看了看手中的画，不禁觉得多了几分悠哉悠哉的轻松气息。
空中的气温变得有些微冷，让初从被窝中走出的老人不觉得打了个寒颤。不过并非我要说这位老者有什么不对，而是这时其实已经将要日上竿头了，现在才起似乎有些不大健康，但显然……
他拄着两根拐棍慢慢地走到了餐桌旁边准备享用早餐。
他根本不在意，或者说是怎么可能会去在意？
看看他那邋遢的外表吧，头顶戴着一只打了布丁的蓝灰色旧贝雷帽，贝雷帽下面的那双眉毛遮盖着悠然自得的黑色双瞳，眼睛中间的是一个高耸的略大的鼻梁，鼻梁下的，是被浓密的嘴唇上方和嘴唇下方总而言之就是嘴唇周边一圈的白色长须所遮盖着的，我们所无法窥见的那些。
好像是老人开了玩笑，他可以走上街头骗着路边的孩子，说“想不想看看我剪掉胡子的样子？”，那他绝对能达到勾起孩子欢笑与好奇心的效果的。
不过……你也不要听我这么说了，就觉得这一定是一位和蔼可亲的老人，相反，他的脾气那可是倔强到了一种闻名的程度。究竟有多倔强就等着后面我和你慢慢谈起吧，我们还是说回他那外貌。
记起那胡须了吗？可能长那么多胡须是为了遮住那没有一颗牙齿的嘴巴吧，老人的口齿很不好，早早得就掉光了。佝偻着脊背，拄着两个拐棍，穿着一身单薄的睡衣，肩上披着一个厚厚的棉花缝制的绿色大衣，盘着腿坐在了餐桌旁边。
他夹起一根香肠放在了自己手中的夹子里用力一摁，香肠的碎末纷飞，坐在桌子旁的他的家人们只得有得向后一退，有得举起随便的什么来挡住这漫桌纷飞的炮弹了。
先前说过，近乎日上三竿，由此来说今日也是个不错的天气。老人……可能是腿脚不太灵便的原因……我是说可能是因此而很久很久得没有出过家门了，这也是我们这些后人有不少戏称他为日本死宅先驱的原因。
可是今天的天气真的不是一般的好，万里无云，太阳挂在天上那么笑眯眯地散发着自己的热量……虽然它最容易被忽视，但是那也是因为它不让人们注视着它的原因吧。
“喂，我说你，倒是出去走走啊，一天天在家里会长出霉子的，出去透透气。”
禁不住爱人的说辞，老人将身一起，缓缓得头也不回得离开了木制的房门。
属于这个老人的一日外出大冒险，也就由此开始了。
温暖的光辉均匀地洒在大地上，像是泼掉了的水，蔓延着占领了肉眼可及的甚至是远远超出肉眼可及范围的那么一些。
黄绿不齐的树丛遮相辉映，鸟儿和虫儿在其中藏匿着。而树丛下的那片平静的水洼，才是更让人觉得新奇的一点。里面的水很清澈，水下的石头上长满了苔藓。于是乎，猛得看过去，就像是出了绿锈的铜镜反照出了上方的种种风景，鱼儿在下面游着，直到一片落叶点在了镜子上。吓走了鱼儿，掀起了点点涟漪。
而在这么一个地势低凹的地方，树丛已然成了屋顶，只在环绕着的中间留下了一个透光的小洞。此时的阳光是斜照着的，正巧打在水洼旁的一个粗壮的树桩上。老人平日里很喜欢坐在上面晒太阳，只是今天怎的没了身影？
再走近一点，再走近一点，你才能发现趴在树桩下的老人。这位老者完全没有什么长者风范之说了，不顾身上的衣物与土地的冰凉就那么半匍匐着，趴着在地上。低垂眼帘下小而有光的眼睛似乎在搜寻着什么，就像在寻找鲜美青草的兔子？
一只只蚂蚁的相貌反射入了老者的眼瞳，它们成群结队的在搬运着些不起眼的残粒。三四只蚂蚁聚在一起搬着只稍小些的毛虫，爬上树桩的朝着爬下树桩的碰了碰触手，问了问好，就接着向上走了。
就是这么一些些小事，让这老人深深得入了迷，丝毫没有注意到已经直射到水洼上的阳光，和鼻尖捕捉到的饭菜的香气。
一直仅有一人的水洼附近被打破了宁静，细听，有一个拖鞋在发出不紧不慢的走下阶梯的声响，老人似乎也注意到了，就赶忙起身坐在树桩上看向了右手边的石阶。
只见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他那年迈的爱人。两人冷冷得对视着，冷得像空气可以用石头砸出一个破洞一样冷冷得对视着，他爱人的手上还戴着做饭时的袖套。
就这样，老人在自家院子里的一日外出大冒险，落下了帷幕。……可惜，他还是没能走出自家的院子。
老人还是那样吃着饭，他的家人们也还是那样躲避着食物的碎屑同时看着电视上的消息。
紧促的敲门声响了，老人也没有阻拦他的儿子前去开门，因为他知道拦住的话这门可能要响上那么一天。门槛都快要被求画的人给踏破了。
又是那么几个提着礼品，打扮得端端正正的人站进了屋里，老人不看，也就都知道。
他先是穿过木制的推拉门走入那么五床铺大小的房间，由于不太灵便的腿脚导致拐杖撞在某处的木头上发出了“砰砰”的声响。
有条不紊的穿过透过树荫的点点圆形光斑，绕开正门与大门之间通畅的直路踏上泥土，泥泞的小路旁是些低矮灌木，上面开着不知名的簇拥在一起的白色小花。刚降过雨，不少花朵都落了，停留在枝头的花朵挂着晶莹露水，独有些凄冷的美。
低矮灌木后面的，是种植的高大树木与草坪，草坪并没有种得满满当当的，黄绿夹杂的色调中间掺入了泥土的棕斑。被环绕着的大树朝着中间生长着，搭起了一个半圆形的大棚，大棚的中央由树儿们商议着的留下了一个圆形空洞，透过空洞的阳光正对那个树桩，好让早晨的老人晒着些温暖不至于着凉。这个院子里的一切都是温柔着的且温暖着的，充满热度的。
泛着青苔的石阶上发出了“啪嗒啪嗒”的，断断续续的拖鞋的声响。老人不紧不慢得走到了水洼的旁边，水洼里的鱼儿也没有害怕，而是朝着他簇拥了过来。
老人微微一笑，将两手向前一张，似乎在说“那群讨厌的家伙害得我也没吃饱，没有食物给你们了。”鱼儿们打着趣饶了一圈，游回了水底。
树桩看着老人弯曲的脊背，不忍让他久站，就不经意的让凝视着平静水面的老人用脚后跟靠着了自己。老人明白它的心意，便坐下了。
他抬头，看见半圆形树冠西南边的树干延伸出的粗壮树枝上趴着一只懒散的黄白花猫，连胡须好似都是白着的，老人看不清楚。圆形的光斑打在花猫的洁净毛色上，软蓬蓬的，像是棉花糖。它将双爪向前一伸，往上一趴，连脸也软乎乎了起来，闭着眼睛打着小盹小息一会儿，它还要去抓老鼠呢。
老人入了迷，这次石阶上的声音再多他也发觉不出了。穿着端正的来客和彬彬有礼的家人一起走了下去，就看到了这样的一幕。
平时不苟言笑、脾气古怪的老人懒散地坐在树桩上，将一只拐杖放在了身前，双手叠在了拐杖上，头部向前一伸，使手背抵住了下巴。他抬头注视着树冠的某处，脸上洋溢着用慈祥、温暖、对平静生活的热爱的种种词汇都难以言表的微笑。
人们看呆了，但没有一个人敢于去打扰老人，只得站在原地。他们顺着老人的目光，发现了那只趴在树上的花猫。那猫儿好像是听到了大树们给它传来的信息，它在光芒下抖擞了抖擞耳朵，跑开了。
又过了好一大段时间，老人才回了神看向了身边的让他厌倦的面孔。
夜晚，老人坐在树桩上不知该将眼睛放到何处，他回想起了午时来客的话语。说什么高铁占了自己院子的道，所以要搬迁？
老人挠了挠脑袋，他听不明白这些。但他知道有一件事……他可能再也回不到自己的院子了。
他的目光迷离着，古怪艺术家的眼里噙着泪，可就是不让月亮照到。月亮也很知趣，不想让老人的柔弱被这院子里的其它看见。
弯月的倒影浮在水面上，水洼里面的鱼儿不见踪影。或许是睡下了吧，天色不早了。
“啪嗒啪嗒”
脚步声在静得骇人的夜里格外清晰。老人那年迈体衰的爱人脸上布满了皱纹，她站在老人的旁边，用松弛了皮肤的手掌握住了老人的手掌。
夜静静的，清幽的月光从圆形空洞里射入，通过水面将周围的一切也都覆上了一层幽幽的蓝光。老人的眼睛中，也被覆上了一层幽幽的蓝光。
在此刻。周围树冠上随风吵闹的叶子不再是叶子，而是闪闪发光的星星；湖面中央的水洼不再是水洼，而是光芒绚烂的银河；周边的阴影也不再是阴影了，而是透出着宇宙紫黑色的奥妙。
老人从未出过门吗？
我想不是。
那个院子于他来说可能就是整个宇宙吧……专属于熊谷守一的宇宙。
……
（注：这位可爱的老人至死也没有离开自己独爱的院子，他一生坎坷……但同时，他也为我们留下了很多可爱的画作。）
（灵感来源于电影《熊谷守一在的地方》，很多情节都是个人想象，肯定不会与现实相同的，还请留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