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逆命书》(26)
第一章 蝉
旭日东升,曙光乍现,照亮了太清宫巍峨雄伟的宫门高墙。宫墙之内,瘦小的宫女提着一桶刚打的净水快步走着,即将开始她在宫中新一天的生活。
前面即将到达“玄极”院,小宫女死死低着头,丝毫不敢抬起,生怕多看一眼便会惹来杀身之祸。
不过,这一切却不是因为“玄极”院是什么机要所在,相反,原本这个院子在是安排给星相师观测天象,预测贲朝气运和孟氏命数的场所。自从诸侯轮番上京称王之后,星相师纷纷被罢黜甚至斩杀,“玄极”院也渐渐荒废了,再也无人看守,宫女内侍闲来无事的时候还常常在个院子里玩耍。院子里是用来摆放各种观星器具的,因此建造的十分宽敞,那些年幼的宫女和内侍便在其中追逐打闹,聊解深宫之愁。
而这一切,都被那群用刀剑叩开太清宫大门的铁甲武士改变了。
没有人见过那么气势森严的武士。他们手中的刀剑像是野兽一般令人心惊胆寒,守卫皇宫得侍卫们跟那些武士相比,简直像是孩子一样不堪一击。他们进宫的第一日便将挟持皇帝的燕国国主冯宇康斩杀,接着,铁甲的武士守卫在太清宫的各个角落。而他们的首领,那个全身包裹在黑色铁甲中的高大武士,就驻扎在“玄极”院之中。
“千万,千万别跟那些人有什么瓜葛……”小宫女心中默念着,提着水桶的双臂也不由自主地开始抽搐起来。
“只要快步走过去,走过去就好了。”她深吸了一口气,脚下又加快了几分。
路过“玄极”院院门之时,两名铁甲武士正守卫在那里,曙光照在他们的铠甲上,折射出铁青色的光芒。小宫女只觉得半身发冷,似乎着光芒之中也带着透骨的寒意。她咬了咬牙,死死地低着头,不管已经发麻的手臂,只是梗着脖子向前走去。两丈长的宫门,此时显得特别漫长,小宫女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动着,额角似乎都要渗出汗水来了。
终于,她经过了守门武士身前,即将走过这令人窒息的“玄极”院,这时,从“玄极”院的深处,猛地传来一声轰鸣。
那是怎样的轰鸣声啊。小宫女听到过孟氏皇族祭祀时用的重鼓,相传是用瀚海的千年凶鼍的外皮笼成鼓皮,以虎蛟的腿骨作为鼓槌,擂响时鼓声如雷声炸响,令人咋舌,可即使是那样的鼓声,都没有此时的轰鸣声震撼人心,仅仅是听到,就感觉像山崩于前,地裂于脚下。
更加可怕的是,大地仿佛也在这轰鸣之中微微颤抖,小宫女只觉得两腿发软,原本就已经麻木的双手再也不能负担水桶的重量。手指一松,水桶掉在地上,泼出的净水浸湿了小宫女的绣鞋,吓得她全身猛地一个激灵,不顾打翻在地上的水桶,尖叫着跑开了。
守卫的两名铁甲武士依然直视着前方,似乎根本没有听见任何声音。
而此时,在“玄极”院中央的广场上。陆宗吾全身被重甲包绕,只露出一双眼睛,右手持五尺长刀“影月”,横在一侧身前,看着眼前倒在地上的姬伯松。
“还站的起来么?”陆宗吾问道,声音洪亮,掷地有声。
姬伯松笑了笑,一个鱼跃翻身而起,身上的铁甲也随之发出铿锵之声。姬伯松站起身来,看了看身后地面上被自己撞出的石坑,原本雕刻着星图的大理石地面此时满布裂痕。刚才的巨响,竟是这两人试手时手中的魂印兵器碰撞所发出的。
姬伯松毫不在意地摇了摇头,脚尖一勾,将地上五十余斤重的猛虎啸牙枪挑了起来,一把抄在手里。接着左腿向外侧横跨一步,屈起左膝,拧腰挺枪,九寸的枪锋直指陆宗吾的眉心,无比的威势从他的周围散开,连脚下的石块都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推动着向一旁滚去。
“很不错的气势。”陆宗吾点了点头,手中的长刀一扫,右臂平伸,长刀横向一边,刀尖上已经托着一颗石块。
“一击定胜负,来吧啊!”陆宗吾说道。
姬伯松点了点头,持枪的双手分毫未动。
陆宗吾右手手腕猛地一抖,刀尖上的石块直直地飞上天空。
姬伯松心中默默数着石块离地的时间,眼神却丝毫未曾离开陆宗吾持刀的右手,感觉身上的力量如同涨潮一般汹涌而出,灌注在手中的七尺长枪之上。
“七,八,九……”姬伯松以一个肉眼几乎难以分辨的程度将身躯微微压下,稳如山岳的身躯中,隐藏着的是海啸决堤般的威势。
“十。”
石块落地发出一声轻响。
与此同时,七尺的猛虎啸牙枪如同毒龙一般从姬伯松的手中射出。在这短短的刹那,姬伯松完成了一个肉眼几乎不能捕捉的攒刺。时间仿佛出现了断层,原本挺枪而立的武士,下一个瞬间便将手中的长枪全力刺出,如同大海上骤起的巨浪,长枪瞬间跨越了两人之间十步左右的距离,直奔陆宗吾的眉心刺去。
虎牙的枪锋距陆宗吾的眉心只有毫厘时的刹那,姬伯松猛然发现眼前的陆宗吾竟凭空消失了。
接着,他看到了枪锋上绽放出赤红的花。
那是刀枪交击时剧烈摩擦产生的火星,但谁也想象不到,这刀枪交击时产生的火星竟如同花朵一样,在猛虎啸牙枪七尺的枪身上接连不断绽放 ,只觉得耳边一阵风吹过,回头看时,却发现陆宗吾已经站在自己身后,手中长刀直指前上,做出一个挑刺的动作。
“这一击,真是一个相当完美的攒刺。”陆宗吾转过身来,缓缓说道,“所以这一刀,我收不住。”
随着他的话音,鲜血沿着陆宗吾手中长刀影月的刀身缓缓滑落,静静地滴在地上。
姬伯松看了看自己的右肩,肩甲已经被长刀挑开。刀锋在肩头留下一道刺目的血痕,鲜血汨汨流出。
“无所谓,”姬伯松毫不在意地摇了摇头,“幸好你躲开了。回想起来,如果你躲不开,那么这一枪,我也一样收不住。”
“可能当你真正想杀我的时候,这一枪我就挡不住了。”陆宗吾将长刀收回鞘中。
“可能吧,反正这次我是输了。”姬伯松左手捂着右肩,右手用力将长枪刺入石板半尺有余,身上凝聚的气力随之一泄,顺势盘腿席地而坐,“那么,可以开始谈正事了吗?”
“你是指留下那些官员的礼物那件事情?”陆宗吾低头看着坐在地面上的姬伯松。
“是。”姬伯松点了点头,,“没错,整件事是我擅作主张,形势紧急,所以现在想要请示大宗主的意见。”
“说吧,我在听。”
“天驱入城,仅以七百七十人之数,想要守住这帝都天启,实在困难太多。物资和人力,都是急需解决的问题。”姬伯松缓缓说道,“眼前的天启城,经过连年诸侯征战,已经如同一块朽木。那些一直以来留守天启的官员,就是寄生在这段朽木之中的蛀虫。”
“如果现在就要把那些蛀虫给挖出来,怕是这座天启城,也会随之倒塌。”姬伯松顿了一顿,“而且想要获得物资,就必须从那些官员入手。”
“你的计策,恐怕不只是获得物资那么简单吧?”陆宗吾顺势问道,“你,从来不是能够忍受蛀虫的人啊。”
“只是在他们旁边多放一段木头,将这些蛀虫纷纷引出来,然后一把火烧死。”姬伯松攥紧拳头,“我在找的,是真正能为我们提供后援的人,这才是我们能够在天启城中长久立足的根本。”
“我也曾听说过,权力场上的交际应酬,其险恶不亚于战场杀伐,一着错,满盘输。”陆宗吾看着姬伯松的眼睛问道,“你真的准备好了吗?”
“没办法啊,因为要对付那群混蛋,只能靠一个比他们更混蛋的家伙,除了我自己之外,实在想不到其他人了。”姬伯松耸了耸肩膀,“而且,我也想确认一下,在这座一如朽木一般的伤城之中,人心,是否已死?”
陆宗吾点了点头,稍稍思忖了一下:“那么,这件事就全权交托给你了。所有相关事宜,你可自行定夺,不必再询问我的意见。”
“那么兵力的问题……”姬伯松问道。
“其余的事情,不必担心,交给我们就好。若你的计策能奏效,这帝都天启才不至于成为一座死城。”陆宗吾将手放在姬伯松肩上,“所以,姬伯松,我便将这千年帝都的生死,完全交托给你了。”
“是,属下明白了。”姬伯松点了点头,将插进地里的虎牙枪拔了出来,俯身对陆宗吾跪倒行礼,“定不负大宗主所托。”
说罢,姬伯松站起身来,准备转身离去。
“你的枪很好。麻木尔杜斯戈里亚,猛虎之牙撕裂卑怯者的灵魂。”陆宗吾猛然说道,“不要忘记你在天驱武库中所看到的一切。”
姬伯松猛地转头,握枪的右手发出轻微的颤抖。
“大宗主知道我在天驱武库中看到了什么?”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问道。
“不,我并不知道。”陆宗吾摇了摇头,“我只是能感觉到你们各自手中魂印兵器的意志,至于你们在天驱武库拿起自己选中的魂印兵器时所看到的景象,都是源自自己的内心,只有你们自己,才能体会其中蕴含的力量。”
“那么大宗主,”姬伯松继续问道,“请问您在天驱武库中,看到了什么?”
“什么也没看到。”陆宗吾无奈地看了口气,语气中满是失落,“本来是准备要将自己的灵魂焚烧殆尽作为代价来开启天驱武库的。但是,现在的我,似乎跟之前没有什么区别,至少,并不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关于启示,也没有任何线索吗?”姬伯松抬头看着天空,西北的天空,即使在白昼,一道横贯天际的银色裂痕也清晰可见。
陆宗吾没有回答,双手拄着五尺长刀,静静站立,仿佛一尊钢铁铸成的雕塑。
姬伯松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刚才试手的时候,我已经感觉到了,大宗主您从天驱武库中获得的力量,跟我们是不同的。即使现在还没有头绪,但是姬伯松相信,跟在您的身后,一定能够得到神的指引。”
“那么,就让我们全力在这乱世之中守住这座曾得到神的祝福的城市,”陆宗吾点了点头,“一起等待神赐予我们新的启示吧。”
“是,属下这就告退了。”姬伯松再次跪地行礼,接着站起身来,提枪大步走出了“玄极”院。
陆宗吾看着姬伯松的背影,沉默了许久之后,方才长长地叹了口气。
“程凛阳,来了多久了?”蓦地,陆宗吾朗声问道。
“时间不长,青君宗主离开的时候刚到。”话音刚落,在陆宗吾身后的星象仪后,走出一名身穿轻甲的年轻武士,清秀的面庞上带着慵懒的表情,头发用一条布带草草地捆扎了一下束在脑后。乍看起来,像是街头游手好闲的浪子,但从他的眼神中不失透出的有如鹰隼般锐利的目光,依旧令人望而生畏。武士的肩上背着一把青铜打造的巨弓,配合他身后的箭囊,甚是显眼。
“是不是禁军校场里面驻扎的两万羽林天军有消息了?”陆宗吾回过头,对着迎面走来的年轻武士问道。
“大宗主明鉴,暂代羽林天军左将军职位的李明揩派人送上了投诚函,说愿意归顺我们天驱,作为辅军效力大宗主麾下,并请大宗主择日前去校场阅兵。”程凛阳右手食指一弹,一封信笺逆风发出轻微的呼啸,直直地向陆宗吾飞了过去,“投诚函在此,请大宗主过目。”
陆宗吾伸手接过白色信笺,却并不拆开,只是在手中攥成一团,“对于这件事,你的看法呢?”
“总体看起来应该是件好事吧,”程凛阳伸手挠了挠后脑勺,“毕竟单靠我们自己带来的这些人的话,撕开城外三万洛军的包围不成问题,但是要守住天启城四面的城门,实在是力有未逮啊。现在多出了这两万人,情况应该会好很多吧。”
“还有呢?”陆宗吾直视着程凛阳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
“呵呵,如果还有的话,”程凛阳收起懒散的表情,迎着陆宗吾的视线,目光锐利如刀,“那就跟大宗主您不看这封信的意义,是一样的啊。”
“说得好。”陆宗吾点了点头,“姬伯松有其他的事情,这次,只有我们几个人,可以吗?”
“如果如我们所料的话,那么六位宗主前往简直是绰绰有余。”程凛阳笑着点了点头,“而这一点,我想,也很快就会水落石出了吧?”
“所以,你的结论呢?”
“跟之前一样,是好事一件。若能得大宗主的首肯,属下回去就会开始部署两万羽林天军在天启城的布防。”程凛阳俯身跪倒在地,“在此向大宗主立誓,三万洛军兵临城下之时,将会看到一个固若金汤的帝都天启。”
“如此,我就放心了,”陆宗吾满意地点了点头,接着说道,“那么天启城的布防工作,就交由绝光宗主程凛阳你全权负责了。”
程凛阳点了点头,站起身来,正要转身离去,却像是想起了什么,开口说道:“大宗主,刚刚姬伯松说的话,属下也听到了,属下的心意与青君宗主一般无二,只是想补充一句,”程凛阳顿了一顿,深深吸了一口气,“既然我们已经杀出圣堂踏入乱世,大宗主心中就不必再有任何疑虑,即使今日我们只有一城容身,属下相信,他日天驱剑甲,必将重镇天下。”
陆宗吾点了点头:“有你们做我的部下,真是一件幸事。”
说罢,他伸手用力地拍打着自己的胸甲,发出入闷雷般的铿锵之声。
“那么,就让我们确认一下,天驱,是否能够屹立于这乱世风暴的中心!”
夕阳,夜幕降临时,一辆马车缓缓驶向天启城东。路上的行人已经不多,街道宽阔通畅,但车夫仍不紧不慢地赶车,车厢中的人也并不催促。
路过一家阔大的宅院门前时,车厢中的人伸手敲了敲车门。车夫会意,从宅院正门前的路口左拐,绕了好一大圈,终于来至宅院的后门。
车夫扯了扯缰绳,拉车的夜北马放慢了步速。车夫一路四下张望着,宅院的后门是一条小巷,夜色之中,小巷空无一人。车夫四下巡视,确定没有旁人,方才将马车停在一旁的树下,伸手敲了敲车厢侧壁:“将军,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了,请下车吧。”
话音刚落,车厢门被缓缓地推开了。从车厢中走出一个中年男子,头包方巾,一身长袍,并无武人的模样,看上去反倒像个寻常的员外。男子由车夫搀扶着下了马车,扭头四处看了一下,点了点头,接着走到宅院的后门前,伸手小心地敲了敲门。
男子一连敲了三下,敲门声并不大,即使在这没有人的巷子里,敲门声也没有传开,让人不禁怀疑宅院里面的人是否能听到。
敲门声刚落,宅院的后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开门的下人并不询问,只是将男子让进门来,探头看了看门外,确认没人看到之后,小心翼翼地将门关好,抖了抖缰绳,不一会儿便驾车消失在小巷深处。
中年男子在仆人的指引下,来到宅院深处的一间书房前。仆人并不通传,只是伸手示意男子直接进门。男子点了点头,推门走进书房,只见书房中书柜林立,满载各种卷册,在书柜的对面摆着一张偌大的书案,案上点着一盏油灯,须发皆白的老人正在灯下捧卷而读。
“涂老爷子,”男子走上前去,对着老人行礼,“您交代李明揩送给天驱大宗主的信,他们已经接收了。”
“李将军辛苦了,”老人并不抬头,只是耐心看完最后一段,将书页折了个脚,放在一边,方才扭头对着男子说道,“事情既如此顺利,洛国国主大人想必也会很开心。”
“是,是……”李明楷忙不迭地点头,“虽然原本的计划是要除掉燕国国主冯宇康,但是现在看来,涂老爷子苦心安排的这些布置,还是派上了用场。”
“天驱阅兵之时,负责伏击的几路人马,都安排好了吗?”老人接着问道。
“安排好了,都是在下的心腹。到时只要我一声令下,几路兵马齐出。除掉天驱的几个宗主,万无一失。”
“如此便好,”老人点了点头,“除掉天驱,然后开门迎接洛军入城,李将军可是头等大功啊。”
“一切全靠涂老爷子栽培。”李明楷连忙应和道。
“得知如此消息,老夫也就放心了,一定尽快告知国主大人。”老人站起身来,“不过,虽然胜利在望,但还请李将军小心,不要在此久留。以免惹人生疑,功亏一篑。”
“涂老爷子说的是。在下这就回营,再次确认一下布置,以保万无一失。”李明楷闻言,拱手施礼之后,转身走出了屋门。
书房的门再次关闭,老人重新坐了下来,将书打开,翻到折角的一页,继续读着。
“觉得怎样?”猛地,老人开口问道。
“这个世道,给蠢才留的,无论怎么看,都只有死路一条。”书架之后传来回音。
“是啊,”老人笑了笑,“我想,你也应该做好准备了吧?”
“涂老爷子放心,第二封信,已经寄出去了。李明楷,那个蠢才只是一块垫脚石。”书架之后的人答道,“只是姬伯松那边,老爷子有何打算?”
“天驱现在所求的,无非是物资和兵力。”老人放下了手中的书卷,,“既然他们想要兵分两路,那么我就让他们一无所获。”
“听,”他猛地指着窗外,“蝉,已经开始叫了。”
蝉鸣之声透过窗纸传进书房,叫声中带着无比的烦躁和不安。
或者,烦躁和不安的,只是人心?
蝉之后的,又将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