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园】告别·第一章:漫长一天(前编)

课前
“一切都准备好了。”
那个人松了口气,坐在教室角落里沉默着。并未在乎桌面上堆积起的灰尘是否弄脏了校服的袖口。
对自己而言真正的毕业式已经开始,结束的日子恰好和现实意义上的毕业仪式重叠,这真是再好不过。
桌面摊放着三只信封,那个人轻轻拈起一片,想象人们看到它时会露出何等诧异的神情,笑了。
顺着教室里半开的窗,望向外面早早亮起的宝蓝色天空和尚未沉下的金月,脑海里的画面如电影般浮现在眼前那片将明犹暗的天上,无论是过去无法更改的,现在正在进行的,还是未来将要实现的。
手里的信封被紧紧攥住。
“我,也要毕业了啊。和这所学校的告别,和某人的告别……开始了。”

第一章 漫长一天(前篇)
一、
离第六节课上课还有五分钟。
看看手机上显示的时间,我决定暂不进入这古色古香……或者直接一点说,就是上个世纪遗留下来的散发着陈腐气息的老旧教室,继续在有清新空气的门前多站一会儿。
身后时不时传来学生在操场上追逐打闹的喧哗声。大课间和中考体育加试前的体能训练让学生们注定不会在五分钟以内赶回来。
记得上周开会,教导主任让所有老师提前五分钟到班级门口候课,可我不太喜欢这个新规定。说得过分些,这种过度的服务精神有些像奴隶。顺带一提古希腊确实有一部分奴隶担任过教师的工作。
总之,为消解心中烦闷的郁垒,我转身看去。走廊窗外的操场和远处的住宅楼清晰可见,难得一见的蓝天把连日来的闷热短暂地转变成干爽的燥热。
当然无论哪边都是我这种怕热的人并不待见的温度。
S市的夏天总是闷热而多雨,雾气也时常造访这座四面环山的小城,像这样晴朗的天气并不会持续太久。2020年8月底,我以历史教师的身份加入现在的工作单位,并在这里定居下来。
我所工作的学校是一所城市南郊的初中,再向南就只有田野无限延伸到山的尽头,零星散落几户人家。
目前学校里只有初三这一个年级,学生大约五十人左右,至于原因……后面会和各位细讲。
因为人少,即便学生的水平普遍很差,但教起来也不会太累。
寒来暑往已经过去大半年,现在已经是一年之后的六月下旬,过几天他们便会离开这里,或升学或从此告别学生的身份走入社会。
也许是未来已经变得触手可及的缘故,他们的内心开始变得异常躁动。总是把心中所想所欲轻易表现出来,仿佛夏天的燥热让衣着变得清凉单薄,心中的欲望也难以掩饰。
告别与新的开始,交织成闷热中的雨水或雾气,无差别地侵入每个学生或迷惘或彷徨的内心,想必他们也会对这个夏天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吧。
但无论是以身为教师的立场,还是站在早已初中毕业七年的亲历者的角度看来,我都觉得这个夏天无非是自己人生经历过的,或者即将经历的数十个夏天之中,再普通不过的一个。
假如没有这封信的话。
想到这儿,右手不自觉地插进裤子口袋,指尖即刻触碰到纸张的质感,那是今天早上在办公室桌面发现的信,手汗已经把信纸搓出了毛边。
不是有那么句话嘛,越是在意的东西越会用一些小动作去关照它。就像戴着名表的人时不时会露出手腕,买了新手机以后,拿出来使用的频率也会比平时更高,哪怕只是看个三分钟前刚刚看过的时间。
不管怎么说,自从拆开那个信封,我眼中的世界也变成了另一幅模样,仿佛学校内外的嘈杂都在酝酿着阴谋,这个和去年一样闷热得让人抓狂的夏天从此变得不再普通。
您别觉得这是可怜的被害妄想,因为信上的内容哪怕不拿出来我也能记住,不,不如说很难不记住:
只有将你杀掉,我才能彻底告别这里。
毫无疑问,这是一封杀人预告。
既然放在我的桌子上,那它的目标显而易见——
就是我。
额头上的汗随着脸颊的轮廓滑落到地面,轻微但却有声。
夏天的燥热还在持续着。

二、
关于这封信的来历,则要追溯到今天早上。
“这玩意儿到底算什么啊……”
现在是早上七点。
比起其他同事,我往往提前半个小时来单位。看看作业,或者备课写材料,要么就是坐着发呆什么都不干,反正像一个所谓年轻教师应该有的样子,哪怕只是装出来给人看的。
早间的校园一如往常,操场上体育特长生在晨雾中挥汗如雨,走廊里回荡着早读的声音。我在自己的位子上发现并拆开桌上那只有点可爱的信封,以为是哪个女生的手笔,幻想着自己终于也有女学生告白以及之后怎么拒绝……毕竟我可不是什么特殊癖好者。
信纸和信封一样,都很符合女孩子的心思,浅粉色调配上一大堆意义不明的可爱装饰。然而信纸承载的信息显然要沉重得多:
只有将你杀掉,我才能彻底告别这里。
回过神来,手里的茶杯好险没有摔在地上,但上面的文字却早已割伤我的思维,并使之破碎:
杀掉?我?为什么是我?杀掉我又是为了告别什么?头脑里不断刮起问题的风暴时,我听到有人在敲门。
“进、进来!”
我觉得自己这一嗓子惊慌失措到有些破音,顺手把那封危险的信用教科书压住。
办公室的门缓缓打开,不过走进来的并非什么危险人物,是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女生。她叫汪卿心,是我的课代表。可能是小时候学过舞蹈,她的体态相当端正,走进来的那几步很有舞蹈范儿……虽然我也不知道什么是舞蹈范儿。
“老师早呀,作业我就放这儿了。”
她对我微微一笑,把怀里的一沓试卷压在案头,但并没有急着离开。而是更加靠近我,盯着我的脸问道:“您没事吧?脸色惨白惨白的,是不是感冒了?”
当然啦!谁知道有人想杀自己还会嬉皮笑脸的打哈哈啊!我强压着心里的烦闷和恐慌,推开伸向额头,似乎是想给我试体温的那只手,嘴里却跑出一个连我自己都觉得“神经病”的问题:“我问你,小汪,老师应该没和什么人结仇吧。”
“欸?结仇什么的有点……同学们都挺喜欢您的。当然啦,我也喜欢老师,特别特别特别喜欢……”
忽然,我注意到墙上的时钟已经走到七点半的位置。
没有第一节课的大部分老师都会稍稍迟到一会儿,但现在也该来了。于是我无视了那后半句话略带某种羞涩的弦外之音,对她说:“算了,你回去上课吧。另外下次送作业的时候尽量早点。我希望来学校的时候就能看到桌上摆着昨天的作业。”
“哦。”
她点点头,有些失落地转过身就要离开。对此,我稍微……只是稍微有些过意不去,于是补上一句:“在学校的日子不多了,站好最后一班岗吧,我的课代表。”
在目送她离开时,我又想起一件事。
“还有件事”,我看着抽屉里的信,叫住还没来得及走出办公室的她,接着问道“你之前有没有看到其他人来办公室?”
汪卿心先是一惊,随后转过身来略微想想,说:“应该没有吧。其他课代表都知道老师来得晚,都是下第一节课才送作业来,这么一看我还算比较勤快的,对吧老师。”
“是是是,我的课代表可勤快了,赶快回去吧……”
无视了“老师夸夸我”的热切目光,我哄着她赶快离开,等她的身影完全从门口消失时,又从桌子抽屉取出那封预告信。
握着信纸的时候,恐惧重新涌上心头。
我?被下达了杀人预告?这种只会在三流推理小说里出现的情节突然发生在现实中,让我不禁思考起自己的人际关系。
上班以来,一直没有得罪同事的地方,对学生也都尽量和颜悦色,和一部分学生的关系甚至是好到可以互开玩笑的程度。
“我不会得罪过谁吧。”
端详着手上的信纸,糟糕的预感和联想层出不穷。

三、
“绝对是恶作剧啦。”
中午吃饭的时候,大庆兄坐我旁边,一边塞饭一边叽里咕噜地说个没完。
李大庆是我们学校唯一的美术老师,比我早来一年左右。留着比女生还夸张的长发,看起来确实像是搞艺术的,十足的孟浪不羁,放浪形骸,但据他本人说其实是对自己早年军旅生涯的叛逆。
不过作为朋友的时候,姑且还是可以信赖的。
他指着桌上那封“杀人预告”,用油渍麻哈的筷子戳戳点点分析起来:“你想啊,真有这个心思谁还给你写封信叫你提前防备着?要下手早下手了。要我说这个年纪的孩子,都中二着呐,动不动又是寻死觅活又是黑化的,他们能做出这些事,我是一点也不奇怪。黑化?我还黑化肥会挥发呢!”
“这话听着也不是没有道理——痛啊!”
以为是溜肉段的鱼块里还藏着刺,被我一口咬下去,扎得嘴里仿佛在经历一场谋杀。看来没被杀人预告吓死,被意想不到的鱼刺戳死反而更现实一些。至少除了刚才那根刺以外,我整整一上午都好好地活着。

四、
当然也不全是这样,本来下午我应该有个去附近的教育局跑腿送文件的杂活。说实话,我并不想去。
不可否认,我真的怂了,但更多的原因还是工作实在错不开。尽管学生很少,可作为年轻人无论在哪个单位总是会吸引一些不必要的杂活,而且大部分都是替“前辈”做的,美其名曰“锻炼”,这点只要是合格的大人都懂。顺带一提,目前三楼旧校舍连接走廊大门的钥匙,以及里面器材库的钥匙,办公室的钥匙,各种功能室的钥匙……这些都是我在保管,但出于方便的考虑也分给了经常替我办事的学生手里。
于是我想着和平常一样,找个对升学没多大兴趣的孩子帮忙,多少能腾出时间誊抄迎接督学检查的材料。
趁着午休开始前,我找到一个平时关系不错的学生。
“替老师跑个腿吧,下午去送点东西。”
对方刚要答应,忽然一阵黑色的疾风向我突进而来,等到站住脚后我才认出他是谁。男生这边还没站住脚就对我喊道:“要不我去吧老师,我下午反正也打算逃课!”
“你还要上课吧!不对,先给我穿上校服啊,吴毂!”
好像刚才是故意耍我一样,那个穿着黑T恤的男生嬉皮笑脸地就要过来和我勾肩搭背。
顺带一提,这个哪怕丢在一群混混里也看不出区别的男生,是我们初三的年级第一,吴毂。仿佛从来没有学习过的他,每次考试都有相当不错的成绩,有几次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作弊,但即便单独测试,成绩的真实性也没有动摇分毫。
以现在的成绩,即便不是统招考入,按照指标生的分数线一样可以升入市重点高中。可能就是因为这点吧,哪怕偶有劣迹,那群唯升学率是从的领导也不会多说什么。
“逃课这种事别当着老师的面说啊……在这种升学的节骨眼上,你就别裹乱了好吗。”
“嘿嘿,我也是想帮老师排忧解难嘛。”
尽管话语很是诚恳,但这人脸上的表情却相当好懂,只要有双眼睛就能看出是在说谎。
“那么真实原因呢?”
“课上那些东西翻来覆去我听着都犯困啦。”
不愧是你……
“我说你啊……算了,记得早点回来。”
可能觉得只有这不到三百米的路程应该不会出什么事,我最终还是应允下来,但话刚说完他已经跑出去十来米了。
“记得第六节课前回来,不是说好了到毕业以前至少历史课一节不落吗?”
吴毂听到这句话,又折返回来对我说:“知道啦,你也别忘了和我打的赌啊老师,之前借给我的那本书我都看完了。等下午我回来随便你出题考,要是我赢了,记得请我吃饭啊。”
“知道了知道了……也就这事你才这么热心。”
我摆了摆手,他又和刚才一样跑远。
姑且说一下吧,这是我们的一个约定。升上初三没多久,他忽然对历史感兴趣,我当然不会居功自傲地认为是我的作用,只能说历史本身是很有魅力的。不过为了保持他的热情,我还是和他约好了这样的事,借给他一本书,我从里面出问题,只要都答对就请他去吃点什么。
看着吴毂跑远的背影,我想着如果这孩子在高中用功一下,将来会是个很有出息的人。

五、
至于那封有些危险的预告信,最后我决定拿给教导主任看看,起码让领导知道这件事。但得到的态度和回复明显是在敷衍我:
“别总是这么一点点小事都拿来问我,大家都很忙的好吗。”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手机里正在外放某个段视频。同时那间个人物品杂乱无章堆放的办公室里,还有些许熬养生中药汤的味道。
“突然收到这东西谁都不能一笑置之吧,万一有危险呢。”
她拿着一叠文件就要走出去,我站在那里,手里的信纸被手汗浸透,感觉自己现在很尴尬。说了句连我自己也感到惊讶的话:
“我……那些学生可说不定能做出什么事来。”
“你和他们有仇?谁没事儿好好的找你麻烦,而且你现在不是好好的吗?等到真有人威胁你的安全你再想办法,就一封信不能说明什么。”
“这也有点太不负责任了吧……”
好像被我的话点着了引线似的,教导主任明显有些烦躁地说着:“这哪有什么责任不责任的,就是学生在恶搞罢了,以前我也不是没遇到过这样的事。十多岁的孩子为了博眼球什么都敢做,真是好的不学坏的全会。唉,哪像我们那个时候啊,哪有这么不务正业的,天天除了学习就是学习,哪有什么闲心去弄这些东西。真是一届不如一届,眼瞅着还有不到一周就中考了,还整这些有的没的……”
半个小时以后,我终于借着回去备课逃出教导处。浪费了难得的午休时间得出的结果,就是只能自己继续担惊受怕,准备去上下午第六节课。

六、
“应该是谁在跟你闹着玩,别放在心上。喝杯茶放松一下吧。”
室内浅淡的茶香又让我想起了这件事,一番交谈过后得到了相同的回复,只不过比起大庆兄和教导主任,这个回复似乎更能让我感到安心。
这时我已经身在正在三楼的图书室,离第六节课上课还有整整四十分钟。
尽管一天过去大半,我也并没遭遇什么危险,甚至这种诡异的安稳都令心中有些莫名的烦躁。就像炸弹最可怕的时候永远都不是爆炸,而是燃烧引线或者倒数计时。
直到下午上课前我还在因为那件事心神不宁,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地方能让我稍微舒缓一下紧绷的神经,就是这里。
刚才说话的人是李老师,我以前的同事,现在是图书室的管理员。
大约两年前,我还在师范学院念大四,来这里实习过半年左右。那时学校安排我协助李老师管理她的班级,所以她也算是我的半个师傅。如今她即将退休,每天的工作就是烧水沏茶,等着下班。
她的茶似乎有种让人镇定或者心情变好的魔力,转眼间我已经喝了三杯,这是第四杯。
李老师听完我的倾诉……也可以说是牢骚,接着说道:“大家大概都觉得这所学校下半年就要没了,都在为自己的将来打算。才不会管这些看起来和自己完全不相干的事情。”
“果然还是因为废校重组的事啊……”
其实废校早就是两年前预定的事项了,因为从那时起学校就不再招收新生,而是等那一届学生毕业以后与其他学校合并。
原本我还打算在这种清水衙门混一辈子来着……想到这里,加上那封信的事和教导主任的态度,心底又升起一股积雨云般无处发泄的烦躁。
“再来一杯如何?这种茶有镇定安神的功效,这时候正好喝点。”
似乎看出了我的心事,李老师把看到一半的书本合上,又为我添了一小杯茶。
“这茶真好喝,和点心也很搭。”
“只是一般的花草茶啦,要是想喝的话就过来。对了,没时间吃早饭也可以来我这儿,泡面或者点心都有,你们年轻人啊都不喜欢吃早饭……”
可能李老师也不喜欢一直一个人呆着,总是想让这里热闹一点。除了同事,她还会招待学生来喝茶或者吃点心,就像这所学校的老祖母一样,将平等的慈爱施予学校里的所有人。
所有师生都喜欢来她这里,仿佛这也成了每日的功课一样。
“话说回来,孩子你也真是不容易,才刚工作半年就遇到废校合并这种变故,但愿能以后去一个好一点的学校吧。”
“不管去哪儿,总不用再和那东西搏斗,那我真可是应付不来。”
“你说那个啊……不知道单老师把它拴起来了没?”
李老师担心地看了看窗外。
学校后院不远处有座小院儿,那里是即将退休的门卫单老师的家。那里除了他自己住,还养着一只大型犬,本来是附近的流浪狗,因为过分凶猛,以前出现过伤人事件。后来被单老师驯服收养,但最近总是莫名其妙溜出来,经常吓到附近的学生。
“以后就不用担心这个了。”
“是啊,等孩子们一毕业,你们就去别的学校了,我也该退休啦。”
一想起自己带过的学生是这所学校最后的一届初三,也是这所学校最后的一届学生,心里难免有些微妙。
他们的毕业,也就是我们和这所学校最后的告别。
“告别啊……”
我再度想起信上的内容。

然后,时间回到我在教室门口踌躇的那刻。
看了看手表,已经到了上课的时间。纵使心情无比低落,提心吊胆大半天的疲惫席卷全身,也必须要进教室了。
无论谁想杀掉我,又或者想告别什么……
至少让我上完这节课再说。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