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法帖:梦里(5)谢谢你给我家的感觉
馒头胡乱地整理了一下自己早已肮脏不堪的衣服,理了理稍微有点蓬乱的头发,才开始拿起筷子夹东西吃。吃的时候也是各种符合礼仪,让他看着忍俊不禁。
“……至于这么有条有理吗?”他一直用左手托腮,面带笑意地看着馒头。
“作为一个未来的将军,当然是要做到一丝不苟。”馒头那原本稚嫩的脸已经开始慢慢变得棱角分明,明亮的眼睛中闪烁着威严的光芒,浓黑的眉毛让他看起来更加成熟,身体也是比以前硬朗和结实了许多,仔细看,你还能从他身上发现大大小小的伤疤,那大多数都是他父亲的杰作。对的,那个“父亲”。
“现在你才多大?就这么想当不可一世的将军了,连我都打不过呢。”他也动起筷子夹了一颗花生吃,眼神里满是掩盖不住的宠溺与故作嘲讽的感情。
“总有一天,我一定能打过你,一定能成为将军,报效朝廷的!”馒头并没有像几年前那样沮丧,而是骄傲地抬了抬头。“到时候等我把入侵的外族全都赶回去,就可以回来和你一起享受生活啦。”
他又一次觉得自己的身体在发热,那种胸口暖暖的感觉。他不置可否地对馒头摇了摇头,笑着将一小杯酒饮尽。他们在只属于他们自己的破旧小屋里面享受着夜晚的寂静,晚餐桌上虽然只有几碟素菜一点肉,半壶酒,但有时候晚膳吃的好不好并不取决于菜肴的丰盛,而是要看谁和你一起吃。
他原本是吃不了任何食物的,不管是是肉类还是水果蔬菜,在他的嘴里都和混着泥土的蜡烛是同一个味道,他当时对自己的解释是认为自己是一只妖,当然不可能吃人类吃的东西。一只貘就应该老老实实地去吃梦。
但是呢,自从和馒头越来越亲密之后,自从和馒头越来越像亲人之后,他发现,他也开始可以吃正常的食物了。虽然没有味道,但对他来说已经是莫大的好事了。他想,他以前吃不了任何食物,可能是因为缺少人的某种感情。而自己心里的缺陷,已经在与馒头的日常生活中慢慢填补了。他也已经可以骄傲的说,他是馒头的父亲,是馒头的亲人。
他原本丢失了两次的家,现在又通过他自己的手创造了回来。
“爹,想什么呢?”馒头竖起一根筷子在他眼前晃了晃。
他这才回过神来,“没事,咱们接着吃吧。”
“爹,你说,北边的仗什么时候才会打完?”馒头眼里突然有了向往和自责的神情,他知道是为什么。位卑未敢忘忧国,从小馒头就以报效朝廷为目标,一心统领千军万马收复北边朝廷失地。他不是想要功名,他只是想尽自己最大的能力让身边的人过上好日子。战争一日不停,老百姓就一日不得安宁,像昨天朝廷派来的官员大收农税,不就是为了打仗吗?作为农民已经够辛苦了,馒头想让天下都过上和平安乐的日子。
“也许只要你去了,过不了多久外族就会投降的。”他是馒头的亲人,当然要在这种时候理解他支持他。馒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开始与他讨论国情国事。他当然也很惊讶,没想到年纪轻轻的馒头,对兵法和政治的理解如此透彻,这当然也能从中看出他为国效力的决心。说不定,馒头真的能成为一个好将军,他想。
慢慢的,父子俩也化作了安静夜晚的一部分。
多年后,冬天。这个木屋还是老样子,破旧但又充满着幸福。
“爹,我回来了。”伴随着一个浑厚的声音,身披铠甲的馒头意气风发地踏入了这个承载着他多年回忆的小木屋。现在的馒头看上去是一个真正的将士了,身上银色的铠甲隐隐闪烁着寒光,腰间的佩剑也是自带杀气,而馒头眉宇之间那股英气也是让他整个人都显得英勇无敌。
“都说了没必要,怎么还回来?”他背对着馒头整理着自己的床铺。
“爹,你好歹养了我20多年,如果这种时候我都不再回来见你一次,我又有什么脸面去为国效力?”馒头不慌不忙地站在原处,有些担心的看着自己的养父。
“你以为我伤心了?”他转过身来,脸上慈祥的笑意始终没有改变。“儿子实现了自己的梦想,我这个当爹的怎么会伤心?倒是你,回来见我就不怕耽误了行程吗?”
父子俩都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那是只有在亲人相遇时才会有的笑容。
到了晚上,夜深人静,整个世界都在黑色的毯子下睡着了。唯一的声音就是草丛中的虫鸣,清脆而恬静,萤火虫微弱的光影缓缓飞起又落下,月亮也非常吝啬的展露一角,积水般空明的光芒在黑暗中更像是一种希望。这间小屋现在看起来更像是随时会闹鬼的深山老宅,里面蜡烛的光亮似乎随时都会消失,两个高大的人影在火光中跳动着,面对面坐着。
他得知馒头要进京做官,才不过是几天前的事情。自己训练了馒头这么多年,他现在才慢慢意识到馒头已经是可以独当一面的将士了,自己以前用自己的标准来看待馒头,确实也是苛刻了点。他可是一个修为千年的妖怪。
在馒头击败了他所有的对手后,终于被提拔进京做武官,率军打仗也是不久后的事情了。他知道这个消息,既是为儿子感到欣喜和骄傲,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不舍与担心。是啊,他可是馒头的父亲,自己的儿子要出征打仗,自己又怎么可能放得下心?这也是为什么馒头在临近启程出发的时候才告诉他真相,他爱他的父亲,但又不希望自己的父亲阻止自己为国效力。而馒头没想到的是,他这么爽快的就答应了。走之前,他当然希望再和父亲聚一聚,像以前很多个夜晚那样在夜深人静之时喝酒谈心。
“去到京城里,多注意身体,不然还没上战场就自己垮了。”他缓缓地将一杯酒灌入喉中。屋子里的飞虫感觉比以往更让人厌烦,让他的心情好不起来。但他当然会装作高兴的样子。
“我知道了,爹。”馒头则是将一碗一碗的酒饮入肚中,全然忘记了几年前说的一丝不苟。“爹你也是,我不在这,你要注意身体。”
自从馒头在县官的职位越来越大,家里的补贴已经好很多了,馒头曾经想把他接去更好的地方住,但他拒绝了,“我在这里住习惯了,这里有我们的味道。”他的原话是这样的。
人就是这样,越是应该多说些话的时候,往往会紧张,就变成了最安静的时候。静默中,只能听见外的草丛里窸窸窣窣的虫鸣。突然,馒头抬头与他对视。
“爹,我从来都不知道你的名字是什么。”
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他从来没有跟馒头说过自己的名字。哪怕是一个胡编乱造的,也比什么都不说而无意中造就出的冷漠感强。“抱歉,从来没跟你说起过。我给自己的名字是李盟。”
他突然注意到,馒头的表情已经变成了一种从未见过的严肃和冷淡。
馒头动了动嘴唇,开口道:“爹,我听别人说,你不是一个正常人。”
整个屋子的气氛像凝固了起来,一种只属于夜晚的寒冷慢慢侵袭他的全身。
见他没有回答,馒头又说:“你总是早出晚归,在我小时候可能没注意过,但后来发现你几乎每天晚上都不在家中,你根本不需要睡眠。甚至仔细回忆起来,你似乎有几年根本一口东西都不吃。而且,你的样貌这二十年来几乎没有改变过。这太不像个正常人了,难免会引起人的注意。”
他的手已经开始微微发抖,故作镇定地将一碗酒喝下。
“你一开始就和我说过,我不是你的亲生儿子。”馒头的眼神变得尖锐,“那么,你是怎么遇到我的?是在街边捡回来的吗?”
他的慌张已经非常明显了,再怎么故作镇定也没用。
“还是说,你不是人。”馒头直勾勾地看着他,火辣的眼神仿佛要将他整个人看透。
他终于镇定下来了,长舒一口气。嘴角不知不觉微微上扬,刚才微微俯视的头也抬了起来。“不错,不愧是我教出来的儿子。我的确不是人,我是个妖怪,一个专门以噩梦为食的妖怪。”
他本来以为馒头会有什么激进的动作,却没想到他比自己还要镇静,馒头若有所思地端起一碗酒喝尽。“你是怎么遇见我的?说实话,我不相信你是个坏人。别对我说谎。”
他觉得没必要瞒下去了,几分钟前的温馨和谐早已消失不见。他把他和王质的那些往事全盘托出,包括王质父母和王质的关系,包括他被拐又被救回来的那个晚上,包括王质那些自私自利的记忆,包括自己最后对王质施加的幻术。
那不是一个很短的故事,在解释完前因后果以后,他口干地咳嗽了一声,而馒头也陷入了沉思当中。气氛又安静的像外边深不可测的黑暗世界一样,半响,馒头又问道:“那么,那个王质的父母呢?你把他们怎么样了吗?”
他缓缓地对着馒头笑了笑,伸出右手食指按了按太阳穴。“他们也一样,他们不会接受自己儿子失踪的厄运,他们爱着王质,而我只是一个纯粹的路人。我最后能做的,就是把老两口也一起带入了永恒的梦境。他们会和他们孝顺的儿子永远在一起,而不是在现实中一边盼着穷凶恶极的儿子回来,一边无法抗拒地接受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
馒头的身体颤抖了一下,最后被他自己稳住身形。
“你这次回来的目的,就是为了跟我决裂吧?”他略带忧伤地看着馒头。他本来想装作一个不屑一顾的表情,但内心的闷痛却让他无法掩饰自己的情感。
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些事情全部都让馒头知道了,自己现在唯一的一个亲人也会离开了。
馒头还是对他笑了笑,“不管过去怎么样,你救了我,这是事实。你是我的父亲,这也是事实。”
他呆呆地看着这个自己养育照顾了二十多年的儿子,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这完全不在他的意料当中,他以为,没有一个人会愿意做妖怪的家人。
“以后少干那样的事吧,假的东西永远是假的。”馒头缓缓起身,“不然我怕有道士来抓你的时候,我不在你身边保护不了你。”
他也笑了,笑得很平淡很温馨。“臭小子,还轮不到你来管教我呢。那样的东西来多少我打多少。”
“该走了。保重,你是我唯一的父亲。我一定会尽快结束战争回来的。”馒头不舍地挪动着脚步。
“你也保重。”他知道,如果自己不率先离开的话,他们两个绝对能在这里僵持上半个时辰。于是他也缓缓起身,走进了他自己的房间。
“没有打赢仗,回来我可不饶你。”
“爹,可别着急着老去啊,可要等我回来。”
父子之间的对话就这样结束了,即使他很清楚,他现在唯一的家人也要离开他了,但只要他一直守着这个小木屋,或许什么东西都不会变。因为馒头依旧把他当成家人,把他当成自己的父亲,这就足够了。
这就是他在王质家中所一直追求的。
他希望有人能重视他,把他看作自己的亲人,正是因为他是个妖怪,这样的想法才会越发强烈。现在,他要做的,只是像一个普通的人类父亲那样,支持自己儿子的理想与选择。
他当然是幸福的,即使是那么的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