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法帖：梦里（4）你不是亲生的，但我就是你爸

  闷热的天气，盛夏的毒辣太阳，似乎把整个世界的人都带入了一种烦躁的心情。

  集市上不像以前那样人来人往，人们都尽量穿着清凉的衣服，只有一些爱慕虚荣的公子和故作美丽的小姐才会穿着又长又美的衣服招摇过市。更多见的则是打着赤膊的大汉大叔在某个茶楼里面欢快的聊着天吃着花生米，粗衣布履的人这时候也有得好处。在这种时候，最期待的当然不是下雨，下雨顶什么用？只不过是给阳光普照的世界又加上了一层闷热的空气。小孩子都不愿出来戏闹了，全都光溜溜的腻在河边玩耍。老人们可能才是受影响最小的，一年四季永远都在下棋谈天。

  时不时也听得见街边的人因为哪些小事而争吵不休，那些平日里微不足道的事情都可以在这个本身就含有恶意的季节里面被无限放大。人们的心情都因为温度而糟糕，没有人想在这样的日子里劳动和锻炼。

  但就是有例外呢。

  这一处比较清凉的田埂上，两个衣着朴素的身影正在大汗淋漓的对决。刀光剑影在一次次碰撞中闪烁，其中看上去比较年轻的一位少年已是大汗淋漓，疲惫不堪，身上的衣服到处都是泥痕，正气喘吁吁地望着自己的对手，紧握长刀的双手早已被汗浸湿，但眼神中总有一股不肯放弃的毅力。

  而他的对手，感觉就像在冬天中一样。在经过刚才几乎半个时辰的搏斗中，他好像一点影响都没有，整个人都是一副闲云野鹤，逍遥自在的神情。身上的衣服和对手形成鲜明对比，可以说就像刚刚换上去的一样。抓住剑柄的左手变换了一下姿势，好像就要冲锋上去一样。他时不时向对方投去鼓励和故意嘲讽的眼神，突然右脚一蹬，一块碎石就像箭一般飞向他的敌人。

  少年侧身躲开，顺势向他发起了冲锋。而他也肯定早有准备，在身体接触的一瞬间翻身卸去对方冲锋的力量，再用右手在他背脊上面侧掌一砍，本来就精疲力竭的少年肯定撑不住这一下，单膝跪在地上。再转头时，剑锋已经直逼咽喉。

  “已经很不错了，居然突破纪录强撑了半个时辰。”他似笑非笑的对少年点点头，然后向他伸手。

  “还是敌不过你啊，父亲。”少年接过他的手，再次站了起来。

  “刚才你明明没有体力了，本来我想到你应该会直接瘫倒在地上。为什么还强撑着？”他上扬着嘴角看着邋遢不堪的少年。

  “既然想当将军，那当然是不管什么时候，都不会倒在地上。”少年对他吐吐舌头，亲热地勾住他的肩。“我累了，要不这次破个例，你把我背回去吧？”

  他将肩上的手拉下来。“哪有这么美的事？刚刚不是还说要当将军吗？这是锻炼毅力的好机会啊。自己走回去。”他没有一丝同情，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头也不回地朝一个方向走。这就真的像一个父亲了。

  “好啦好啦。本来也不觉得你会宽容我。”少年晃晃头，也跟着他一瘸一拐的走着。

  在少年看不见的情况下，他当然笑了，笑的很开心。

  当初自己怀中的小孩也已经18岁了啊，虽然对他这只妖怪来说，时间这种概念似乎相比人类来说要更加奢侈。但这十几年来自己也过得非常充实，他能清晰的知道，这些年他过得比失忆之前的所有日子都要好。

  他还记得十几年前对这个所谓的儿子说过的最严厉的一句话。

  本就尚未懂事的小孩，他却用凶神恶煞的表情说：“我不是你的父亲，以后你不需要这样称呼我。”

  他是个妖怪，人类之间的人情世故还没有感受这么多。当时他并没有什么恶意，只不过是不知道该摆出个什么表情来说这种话，最后就搞成了这样。不过当时他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这个小孩也不过是自己捡回来的一个孩子，自己没有能力把它送回原本父母身边，抚养这多余一个人，本就是计划之外的事情。

  不过也没事，自己的生活本就缺少人的气息，自己不管他的话，迟早会死在深山老林里。

  每到这个时候，他就会想起那个男人，本来就拥有他所渴望的一切，但是却能毫不在乎的将这一切全都抛弃掉。他追求了这么久的正常生活，就这样被搞的一塌糊涂。

  如果没有王质，他应该还是普通村庄里普通人家的普通一份子。他恨透了王质，却还是希望他能在自己为他创造的梦中反省，希望有朝一日他能理解自己所拥有的东西。

  而这个孩子，当然就是意外。在那天发生这样的变故之后，他带着小孩离开了那个村庄，找到了一个比较繁荣的地方，他下意识的觉得这种地方比较有利于孩子的成长，房子也是寻常类型，小院里只有一小块早已干涸的湖。他给这个小孩取了个自己叫的名字，普普通通，就叫作馒头。

  这个孩子本来还比较怕他，遇到什么事情都独立自主地解决，他本来还觉得挺好，不必劳烦其他人。但是渐渐的，他觉得自己的生活好像少了些什么，少了些什么本应该有的东西。每当再看到别人家的大人教小孩识书写字时就莫名会产生这种感觉。

  有一次他从外面买米回来，一袋好几公斤的米扛在肩上就好像背着一条锄头一样。走到房子里，他没有看见馒头像以前那样坐在凳子上临摹书法作品，便觉得奇怪。馒头这家伙，从来不会让他操心。这是怎么回事？

  随手将米丢在角落处，他一边扭着胳膊一边走到院子里。馒头正在一处角落那蹲着看什么东西，他也是面无表情问他，在干什么。谁知他猛的一晃，就像做坏事被抓到了一样，赶紧连声抱歉，然后像逃跑一样跑进了屋子里。等到他再走进去，馒头已经在认认真真写字了。他没有问发生了什么，他觉得与他无关。

  还有一次，半夜他出门觅食。家里有个小孩似乎并不影响他，他的踪迹神出鬼没。在又解决了两户人家的噩梦后，他甚至是毫无掩饰地踏入家中。他可是一只修为上千年的妖，怎么可能注意不到米缸里粮食的减少。而且，屋子里也充满人类的气息，几乎三分钟前还有人在这活动过。而他甚至不用去特别感受，就已经知道馒头现在根本没有睡着。他可是一只貘啊。

  这次他的好奇心犯了，他想知道这个小崽子到底瞒着他什么。走到院子里时才明白，剩余的几颗米粒还安安静静的躺在草地上，一直趴在墙上伸懒腰的猫映入他眼帘。他知道这只猫，虽然不是他们养的，却经常到他们家里来。不，他们生活的这个房子真的能叫家吗？

  他知道馒头在干什么了。

  第二天中午吃饭的时候，本就不善交际的他夹了一块扣肉到馒头碗里，这个行为可是吓坏了平日里根本与他毫无接触的馒头。他试着尽量露出一个比较委婉的笑容，“我不是你的父亲，但如果你想，我可以给你你父亲能给你的一切。”

  也许，这对他来说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吧。但他却深深拖了好几年才把这句话僵硬的说出口，他明明那么渴望亲情与家人，在所追求的东西面前却不敢前进。

  从那之后，馒头和他的关系也算有所好转。以前他总是能感觉到馒头在有意无意的回避他，而慢慢的，在盛夏季节，馒头会主动拿着蒲扇来给他扇风。他是个妖怪，不怕冷的，而且这风仿佛要让他由外到内都温暖起来。他又开始感觉到家人的温暖。

  在他干完农活之后，馒头会给他递上热水。在他休息的时候，馒头会来给他捶捶背。在他做饭的时候，馒头会搬来小凳子看着他怎么把一些些蔬菜水果变成佳肴。

  慢慢的，他也养成了一个以前从未想到的习惯。在集市上看到小玩具时，会想着馒头需不需要。在湖边散步时，会想到要不要带馒头来戏水。听着馒头背诵诗词文章时，会下意识的仔细观察，从馒头的表现来看他对诗词的看法以及他到底喜欢什么东西。

  有人在乎你，你也在乎那个人。也许这就是亲情。

  他们的关系终是一天比一天好。馒头开始随意地开他的玩笑，然后笑着让他来追着跑，完全想象不来在以前他是多么害怕这个所谓的父亲。而他也是在开始深刻考虑馒头的成长，之前缩在墙角的时候其实是在向往外面的世界，从墙缝里看外面，这让他有事没事就会牵着馒头的手，把他带出去走走。之前米缸少米的时候其实是在喂养那只猫，这让他经常带些小动物回到家来。

  每当这种时候，他们都会产生这样的想法，这才像一对父子嘛。

  “爸，想什么呢？”馒头直接一推他的头，笑嘻嘻地说。他们已经快走到家了。

  “想着你小时候哭鼻子的事。”他朝馒头翻了个白眼。

  当初的小孩已经是健壮有为的少年，之前在集市里面惩罚过寻衅滋事的泼皮，这才让他发现原来馒头是个习武的天才，而且他也有着一颗报效祖国的心。

  既然是他的家人，那就要帮助他，帮助他实现自己的理想。于是，一只妖怪就把自己毕生所学的战斗才干全都传授给一个人。

  他想要的快乐就是这么简单，平平淡淡，柴米油盐。

  在刚抚养馒头的时候，他曾经陷入过一阵迷茫。从王质的例子来看，人类难道真的都是随意抛弃家庭的吗？他有一个奇怪的想法，如果世界上所有人都在梦中得到自己想要的，而这个梦永远都不会醒过来，那不是非常好吗？即使肉身腐烂，精神也会永恒存在下去。每个人各自封闭，成为一个独立的梦境，各得其所。

  但是他很快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假的东西永远都是假的，他这样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