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的黎明》【第三十二章 小事】
这是另一小段故事，不曾由讲述者讲述，唯有经历者经历的故事，同时也是观测者观测的故事。这是沧海市圣芙蕾雅学园暑假的时光碎片，从岁月长河中撷取的细微波光，黑暗与光明比邻而居的渺小一隅。
“……真难吃，”舰长搁下汤匙，直言不讳，“琪亚娜你这蛋包饭完全不行呀！”
“不可能！这可是本小姐别出心裁的创意之作，舰长你可不能浪费！”白发少女不忿地反驳，将散发着古怪气味的盘子推向舰长那边。
“哪有这种事，你自己尝一口不就知道了？”舰长又将流淌着甜腻汁液的焦黄米粒推回桌子的另一侧，“你要在快餐店打工还是先老老实实向芽衣学习料理的做法，你这么大大咧咧跑来应聘实习生，店家也很为难啊。”
“怎么把我说得完全不体会店长心情似的，我可是充满诚意向主厨学习了好几天。”
“你都在简历上写了就读于圣芙蕾雅学园，店长能不给天命面子吗……”
“那是！本小姐可诚实了！”
琪亚娜选择性忽略了后半句话，娇蛮的声音在顾客稀少的餐厅中回响，几位靠窗位置的食客悄悄瞟向这边，连带舰长都感觉颜面有失。在日本，这样毫不掩饰自我定位的人应该很少见吧，舰长有快一百年没来过极东之国了，对日本的直观印象还是大正时代留下的。
“时代变得真快，”舰长拄着下巴，注视着用汤匙戳戳蛋包饭的琪亚娜，“转眼就十五年了，从前的日子还历历在目……”
白毛团子摆弄的蛋包倏地破裂了，如脓包肿胀的一端溅出浓郁的汤汁。眼见糖水就要沾到前襟，琪亚娜手忙脚乱地抄起最近的盘子去遮挡，时间却已来不及。
心中怀着对芽衣的歉意，琪亚娜准备这次自己洗衣——啪的一声，一团揉皱的餐巾纸在空气中划着弧线，将汤汁全都承受住了。
琪亚娜感激地顺着轨迹望去。
“哇，舰长太谢谢你了！舰长最好啦！”
“……是吗？”从染红的军帽上撕下掀起餐盘时掷飞的蛋包，舰长用纸巾擦去流到前额的不明浓汤，“希望你下次能记得盘子里还有东西。”
“啊这，我以后会注意的啦！对不起……帽子让我洗吧？”
“你上次不就洗废了我的外套？把漂白剂加入洗衣机，差点让机器报废了。”
“啊哈哈……意外，意外……是谁把漂白剂放在那个位置的呀？”
难道不是你自己吗？——舰长无奈望着还在没心没肺地笑出声的孩子，摇头叹息。
那张笑颜，与曾经的少女一点儿也对不上。从前的她总是怯懦地笑着，似乎不忍太过快乐，引起更为不幸者的悲伤。如果她能想起记忆，那时会……
铃声打断了舰长的思考。
“出队？”琪亚娜跃跃欲试。
“……不，德丽莎提醒我回去洗甲板。”
“哇，原来舰长你旷工来的吗？对不起，我不知道还拉你来试菜……”
“别说了，这都小事情！我要动身了，在符华来抓人前！”装模作样地滑稽一笑，仿佛很怕被查岗似的，舰长慌张拉起一旁椅背上的制服外套，快步走向餐厅大门。
“那你快点别迟到了——舰长记得晚上也要来试菜啊！”
“知道了，知道了！”
舰长连声答应，匆匆向烈日的街道赶去。仲夏的太阳照耀着沧海市，午后的日光明亮得晃眼，柏油路升腾起阵阵扭曲的热浪。在快餐店落地窗视野死角的树荫中，安稳依靠着木长椅的少女放下书本，向擦肩而过的舰长恭敬行礼。
“导师大人。”
“贝拉，无需多礼，现在我不是最高导师。在圣芙蕾雅不需要把身份亮出来。”
化形的巨龙维持着当年青春的相貌，只不过在漫长的时光中情感日益稀薄，贝拉不解地歪头望着舰长。
“你继续盯着K-423，与以前一样，不要暴露自己。”
“是。”
再抬起头，舰长的身影已消失在树荫里，贝拉瞥了一眼快餐店，再次坐下，拾起书本。
自从七年前齐格飞带走K-423开始，贝拉就遵照舰长的意志，暗中守候在女王大人的身边，从天命总部到极东之地，一路陪伴。尽管不理解舰长与奥托等人的想法，但她选择了盲目遵从，而在丰富人生阅历与社会经验的七年守望中，似乎稍微明白了起初的用意。
“……？”
贝拉方才拿起书本，视线却被另一位过客吸引了。
感觉到脑后的视线，那位紫色长发的少女也转过身来。
“不好意思，我们是不是在哪里……”巧遇“熟人”，芽衣下意识地想打声招呼，却发现自己失礼地记不起对方的名字，“——抱歉，打扰了！请不要介意！”
“……没关系。”贝拉轻轻摇头，她当然知道眼前的人是谁。
目光追踪着远去的背影，两人的因果牵绊是从此开始的。
而另外一边，舰长匆忙返回了圣芙蕾雅的停机库。休伯利安号平时不出任务时就收纳在这里。话虽如此，其实出击的次数相当少，休伯利安号绝大部分时候都在格纳库休息，一年很难见到蓝天白云。
究其原因，极东支部比起行动支队，更像是教育机构，学员大部分都在C级与D级徘徊，能出战的B级以上女武神一般会前往总部深造，然后分配到世界各地的其他支部去。况且，极东支部的任务量非常少，大部分事务由东亚的其他数个支部处理。
圣芙蕾雅学园，是塞西莉亚生前的梦想，还是某种意义上奥托发给孙女的玩具，K-423玩家家酒的游戏场。符华与舰长都是特地来到这个温室，为即将复活的救世主准备一次“新人生”的执行者，以此作为 “不幸十年”的补偿。
只不过，在分配任务时，符华是饰演班长（小队长），而舰长是饰演上司。
“啊，是舰长呀，”在电梯间偶遇的姬子望着对方手中的水桶与拖把，不禁苦笑，“刚从外面被德丽莎催回来？”
“嗯。”舰长耿直地点头，面无愠色，对德丽莎给他穿小鞋的事实毫无怨言。
“这可真是……”姬子微微摇头。
舰长是空降休伯利安号镀金的高层子弟？确实，姬子被解除任命时有这么想过，但天命维持了世界秩序五百年的光辉历史不是说笑的，作为救世机构的形象，远比教科书描写的更加光辉伟大，任人唯贤是一直以来的准则。
此外，舰长在出击时从不“瞎指挥”，只是默默观看，不出战时也会与女武神以平辈相处，不以官威压人，被捉弄也毫无怨言。姬子对他没有好感，也没有恶感，只是德丽莎学院长执着于给他使绊子，这不由让姬子怀疑：如果舰长是隐藏实力的高手，那怎么能忍受这种委屈呢？
“今天你下班了？”
“不是，悄悄翘掉，”姬子耸耸肩，“舰长一起吗？”
“我哪敢啊……”
无量塔姬子是在2010年的“那次战斗”中唯一幸存的冲锋队成员，暗伤与人工圣痕后遗症一直困扰着她。离开冲锋队与加入极东支部过上半退休生活，都是天命允许的事，用姬子略带轻佻的语调形容，“圣芙蕾雅学园就是小孩玩耍、大人养老的花园，大家随心所欲，毫无紧张感”。
圣芙蕾雅与姬子毕业的学校的气氛全然不同，准军事化的天命居然允许预备军过着如此安逸慵懒的日子。姬子初来乍到时根本不敢置信，后来才渐渐理解：这真就是一个设立在幼儿园里的养老院。
想到这里，姬子对舰长的目光愈加几分同情，将正值壮年、实力巅峰期的男青年调入这里，与其说是上层护犊，不如说是变相贬谪。因为舰长没有丝毫架子，所以不少青春期活泼好动的女孩子喜欢捉弄，又喜欢驱赶他，舰长的军衔可是上校，士官都不到的丫头们敢在其他支部这么做，早就削职、处分、关禁闭了。
“……怎么样，去喝一杯吗？打扫甲板，明天早上做一样，德丽莎晚上不会视察的。”
“人不同，生活方式不同，我不擅长喝酒，就请免了，”舰长的回答始终与人保持淡淡的距离感。姬子每次目睹他被学院的孩子们戏弄时，都敏锐觉察到那不过是变相的不与人亲近而已。
“是吗，真可惜。”
电梯到了，谈话便止于此。
“明天见，舰长。”
“嗯，明天见。”
最后电梯厢只留自己一人，舰长默默走出，来到甲板开始拖地。德丽莎警惕自己是奥托派来监视她的特务，所以暗中使绊子，舰长根本不在意。德丽莎今年四十七岁，心性仍如十来岁的小女孩，这种不可遇而不可求的青春，不知是幸福，还是不幸。
休伯利安号的甲板很宽广，呈长方形。与一般三角形的天命歼星舰（Star Destroyer）不同，休伯利安的整体结构是圆柱，乃为装载上纪元资料提及的月光王座而提前制造的特殊攻击舰，与停泊在环地轨道的巨大级（Mega-class）首舰，至高王座号（Hliðskjálf）是同批次的最新锐战舰之一。
由于作业面积太大，舰长从午后两点工作到了傍晚六点，勉强完成了工作指标，明天早晨还得继续工作。只要不出战，他就只是“休伯利安的甲板清洁工”——这个戏谑的称号在圣芙蕾雅早就传开了。半封闭式的学院生活难免枯燥，女孩子们寻找茶余饭后的谈资是常有的事。
忙完清洁工作，舰长还要挤时间去快餐店看看琪亚娜的情况，虽然做蛋包饭这点小事无关痛痒，但这类小事正是他隐姓埋名，潜伏于圣芙蕾雅的目的所在。将清扫工具放回生活区的杂物间，就可以直接离开了，毕竟按照表面上的军衔，圣芙蕾雅除了德丽莎没人约束得了舰长的自由。
啪叽——
刚离开电梯，圆筒状的家务机械人就碰到了舰长的膝盖。
“AE型的新机……去年的概念机已经量产了吗？奥托赚钱的速度还挺快。”
圆筒机械人滴溜溜转着，以红外摄像头向四方探视，然后在走廊上轻巧远去。舰长的视线随之偏转，停留在拐角的灰发少女身上。
“晚上好，布洛妮娅。”
“舰长……嗯……嗯，晚上好。”怀抱着吼姆玩偶的孩子似乎刚从外面回来。
作为常驻休伯利安的B级女武神之一，布洛妮娅属于与如今的K-423完全不同的天才型人物，体力、神经反射力、细胞活性、崩坏能抵抗力、战术素养等等都属于天命数据库中的顶尖，但崩坏能适应性与崩坏能容量远低于现代女性的平均值，可谓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顶点。或许，她的女武神之路的尽头比姬子还近，B级就是“素养判定”的极限了。
不过，从来都是指导天才的舰长对天才与凡人的区别早就淡化了，他对布洛妮娅感到亲近，并且直觉到对方也是如此，甚至还有些苦恼。
“……舰长。”
“嗯？”
电梯厢打开时的白炽灯照亮了昏暗的走廊，舰长放下水桶，好奇地转身，观察面无表情扶额的布洛妮娅。她似乎不好意思开口，但情感缺陷又让她不理解自己处于什么样的状态。
“没什么。”
电梯门缓缓闭合，无机质的眸子凝望着这边，最终消失在门后。
“……？”
手机忽然震了一下。
舰长掏出来一瞧，发现名为“合金装备布狼牙”的好友，向他发送了一张ME泛娱乐联合体举办的夏日偶像庆典的双人票电子券，后面还有一行吼姆表情包的配字：“米忽悠社夏季员工奖多出来的一张，留着过期也是浪费，就送给舰长了”。
“这孩子……”
学院生活仅仅是等待西琳意识复苏时的消遣罢了，自己迟早要离开休伯利安，隐藏在历史的幕后。不缔结羁绊，分别就不会悲伤。舰长是代代女武神的倏忽人生的过客，他不想与圣芙蕾雅的任何人有什么紧密关系。但是，他也不想疏离布洛妮娅的意愿。
距离庆典还有一周，听说芽衣也在偶像祭上打工，还顶替了压轴的某位红发眼镜博士出场。现在考虑这个有点早，舰长的当务之急是赶到快餐店去。因为德丽莎克扣工资，充入建校费，舰长每月只有少得可怜的薪水，因而只能骑着新用户限时免费的共享单车，赶去两公里外的地点。
快餐店闭店很早，毕竟沧海市是旅游城市，夏日祭典活动很多，店家也想早早回去。绕过几个红路灯，快餐店出现在马路的尽头，但没有灯光从落地窗内透射出来。
林荫道上，贝拉朝等在十字路口的舰长招招手，随后闪身躲入阴影里。
在人行道边停下车，舰长走入灌木与绿化树的罅隙。
贝拉蹲在木长椅的背后，车流声遮掩的嬉笑逐渐接近。
“……是吗？原来是那个庆典的节目啊！我就说芽衣最近怎么都不来看我了。”
“这是没办法的事，琪亚娜。原本预定压轴的那位歌星突然因为食物中毒而病倒了，我也很遗憾。”
“咦？芽衣你不是实习生吗？”
“的确如此，但策划女士不知为何选中了我。”
“果然！我的芽衣是最棒的，那个策划真有眼光！”
“别这么说，怪难为情的——啊，对了，舰长不是陪着你吗？琪亚娜，我可无法总是陪在你身边呀。”
“……舰长？说的也是，你瞧我忙了一天，都快忘了！舰长下午没见，是去清扫甲板了吗？真是的，大姨妈怎么天天让他做这种事，让机械人去做不好吗？”
“嗯……确实……”提到舰长，芽衣总有几分无缘无故的畏惧，这种冲动源自肉体深处的律者核心，“……可能是历练吧，你想武道场不总是让新人打杂吗？也是修行的一种。”
“舰长算新人？那上校军衔不如给我吧，让我去总部见识见识。”
“琪亚娜，这话可不能乱说，小心被关禁闭。”
“好啦好啦，说说而已嘛，不要那么较真——我是不会去总部的啦，谁让我的芽衣在这里呢？”
“真……真爱贫嘴，下次还这样就不理你了。”
两人还在交谈着什么，但欢声笑语早已不属于一旁的听者了。她们与舰长擦肩而过，感受不到身处幽世、遮蔽气息的舰长。星光与月色照耀着两人的街道，舰长侧身而立，一路用目光紧随着她们飘动的影子。
可能是胚胎时期融合了西琳基因的缘故，舰长在笑靥中总能找出一丝丝往昔的线索。琪亚娜……K-423，失去记忆的转世，她终有一日必须面对自己的使命与历史吧。可是，每当舰长找寻那与记忆中神似的气质时，得到的只有失望的结果。
K-423，她与那个孩子完全不像。那个来自西伯利亚的灵魂纯粹质朴，谦卑怯弱；而K-423呢，她矛盾、倔强、胆小，却十分坚强，在茫然无措的困境中仍能展露由衷的笑颜。舰长每次审视她的神情，都只能在相似的面容上看到另外一个人。
空之律者的核心一直在心脏中，律者核心与神经组织发生共鸣，西琳意识的再生理应是自然而然的。可是，缺少那十年痛苦的记忆，换成齐格飞悉心照料的一年，真的会让人发生这么大的变化吗？
“导师大人……”贝拉想告诉舰长，她们已经走远了，但是望着舰长的神情，她直觉到舰长和自己一样，在忧虑同一件事。
——导师……
舰长与贝拉不由愣住了，似乎有什么声音从不可捉摸的时空彼岸传来。贝拉僵硬地扭过头去，月色中的人影纤细而瑰丽，她发现自己的视野有些模糊，猛地眨眨眼，再度睁开——却只见舰长瞬间出现在道路的尽头，拉起了琪亚娜的手。
“——舰长？！”琪亚娜顺着手腕望去，直至错愕的神情映入眼帘，自己的右手突然被紧紧握住，她根本没有看清舰长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芽衣诧异的目光左右扫视，在琪亚娜与舰长身上交替打量，茫然地观察着这一幕。
三人在突如其来的变故中，怔在原地，时间足足过去了数秒。
“舰长，你……握得好紧，能不能松开？”
本来想用呵斥的语气，但眼前那副茫然自失的神色，琪亚娜不禁可怜起这个人来。
“……抱歉。”舰长呆呆地松开五指，但身子其他部分仍然固定在原地。
琪亚娜趁机飞快缩回，用外套下摆擦了两下。
“……舰长？您还好吗？”芽衣小心翼翼地瞧着月光中，反复确认掌心触感的男人，心中难免升起一丝担忧与害怕。此时的舰长如此陌生，明明近在眼前，芽衣却感觉是在庙会中远远眺望了山中古刹的钟楼一眼。
被突然亲密地拉起手掌，哪怕是随性惯了的琪亚娜都略觉羞涩，却又不好发作，她觉得这个男人在握住自己时，仿佛是握住了什么不属于此世的东西。
“……你们先走吧，我，稍微坐一会儿，”慢慢倒退数步，跌坐在长椅上，舰长抚胸叹气，沉浸在思考中，“我没事……不用管我，让我安静一下。”
“……走吧，芽衣。”
“可是舰长他……”
热闹都是别人的，我什么都没有。牵绊的小手越来越远，而幽世的幻影也越来越薄，最后只有点点萤火，消散在眼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