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目3】人生没有一妙汤，怎共芳华醉清芒
素来有在岁末时泡汤的惯例。
于北方大澡堂不同，南方街面上少有专门的洗浴馆，平日里若是想用热汤好好洗濯一番，亦只能选在自家浴缸，放一池窄小的水浸进去，显得娇气不少。
北方的同学常讲起泡澡的事，领了牌子，存好衣服，一大群男人坦诚相见。花样也不少，以前至多下下棋，现在赏看电影，吃喝东西也有的。
但少不了的是搓澡师傅。
尚且记得彼时谈起这个众人满目怀念的怅然，好似魂灵皆被勾连干净，并不止一次在嗟叹唏嘘里扶掌长笑着劝道有机会可一定要去试试。
可惜终于还未找到时机去探过那该是如何爽利的滋味，但也不觉多遗憾。同熙攘的热闹比起，独身一人的泡汤是更私人的幽思，便清寂许多。
听起来若是自解的宽慰，但钟意于孑然里静思通想的良机是真切的心意。
譬如此刻。
有意关掉几盏太明亮的庭灯，只留桌角新点的蜡烛，光晕昏黄，时光便再长一截。
衣裳脱过，橙黄的暖灯打下来照在背上，有微末的热意。却有不少冷意漏到身子里，在夜色里止不住微颤。
浴室有窗，只小了些，氤氲水汽抚上玻璃，磨砂的，凝出小珠，晶亮通透，垂在边角，娇滴滴泛光。
也因了这，窗外鸣声凿凿的几响稀疏礼花，却听不分明了。
赤身裸体的时刻，仔细想想，还是探出手，开了半窗。
时辰已是很晚了，夜色却很微薄，或是尚有礼花火色往生明灭，淡去了沉凝暮意，有冰凉的气息顺了窗缝压将过来，便退了半步。
指尖本留有热意的，受了这凉气侵扰，刺得僵直，本不暖和的身子也更觉冰寒。生出几分懊意，只觉多此一举，不曾想这半步退得恰好，窗亦开得恰好，袒露出一角天色正有烟火纷乱。
好客的主人新放了几处礼炮，火树银花绽得新鲜。
雏菊鹅黄，牡丹红艳，鸢尾迷紫，桔梗暗蓝。
十万芳华夜自发。
便也不觉有气恼。
如此伫愣不动，呆然凝目，直至花谢烟败时分才回转过心神，手足已冻得通透，几乎动弹不得。慌忙蹦跳几下，在麻木里找到迟钝的触感，却突然笑出来，只觉清雅有趣。
冷冬时节厚衣蔽体是常态，褪去深厚负累后，周身鲜活轻快，却又深感难得惬意，分明在夏日是稀松平常的。古时自有向往亘古洪荒赤条条白茫茫的，或不过羡艳这份自在无拘的盈动。只是作为凡夫俗子，在颅内转过一圈神思，便在躯体愈发冷硬间匆忙入得浴池，骤来的炽烈热力惹来一阵龇牙咧嘴，方有的玄思也淡了。
浴水呈现出深褚的颜色，不知母亲取了如何的药材，文火放在陶罐里炖了半日，傍晚方才取出来，倒入热汤里，用手拨弄几下，便是这般成色。
汤上浮有几丛叫不知名谓的绿条细枝，先前放在外面，本有几缕浅淡香气，现在却只闻见草茎的辣辛。母亲信玄拜神，说是能招吉祥的佳草，虽犹疑效用几何，多了这翠色欲滴，是颇合时宜之美事，也就不在意。
有戏水的闲情，便用指腹划过池面，是沙石般的糙感，才知晓药材火候煮够了，倾入这池中便化作星海般横无际涯之颗粒。就又回到幼童顽劣时，两掌合拢，痴心妄想地希冀自水中取些药末出来。
试过数次，到底同热汤浑然一体了，把握不住，便不再强求，任由蜉蝣之渣沫随回流旋荡，若新雪落肤，可感而不可察。
泡久了，手足知觉渐复，玩性大起，沉下半个脑袋，咕噜咕噜吹起气泡，呛到鼻腔里，咳嗽着喝过几大口，汤液暖人，只苦了些。却刚好起了遐思，此间光景正像是以池为锅，用药佐味，正慢火细炖着。如此，己身便不知成了何人食材，又被何人烹调，微苦的药液渗入筋肉里，又是怎样的爽口回甘？那人吃过这肉身药膳，可会延寿养生，又可有补气裨益？
玩闹几番，复加了半池水，腾然白汽已很浓了，稠重似云。却忘了窗还开着，本是冷息贯入，多了半池热力，汹涌的白气腾然起，渺渺里吞云吐雾出去。
为白气徒然流泻可惜着，下一刹又换了心思，竟觉得那方小窗好似成了如何高古的宝器，正被仙人捏在手里，喷薄妙息，就掩过檐牙高啄。
水又凉了些，尚不肯就此起来，再拖延片刻，终于不情不愿直身立起，药液顺着身子淌下来，微微发痒。
坐在浴池旁缓了一缓，才堪堪从这一方逼仄天地内诞生的无根不羁的狂想里挣动出来，后知后觉着为方才不知何故而来的幼稚浅薄，飘离浮萍式的矫揉思绪感到可稽，甚至犹疑着是不是被热气蒸昏了脑袋。
那实在是宛若稚童的荒唐行径。
嗤笑出声后，咀嚼几下，却觉得另有轻快。以所谓成人之由束缚魂灵心意，得失之间，这种久违畅快决计是没有的。虽只是几个前言不搭后语的断续念头，能有雅趣闲心在净体独浴时随心念想，便是可贵自在的通达洒然。
何故因为莫名的羞赧就要蛮不讲理地欺骗自己呢？便好似那欢愉是假象一般。
本就是极痛快的一次泡澡。
甚乎于还有闹市里再见不到的烟火交映。
劝过自己，就又觉得更像是不识大体的童子。此处无人可知，心安理得便是，论辩给何人听耶？
到底是俗人。
接了一杯温水入腹，披上旧衣，镜子里看过去面色红润许多，舒爽通泰；肌肤早被烫出活泼的姿色，鲜艳得紧。
本来只想应付过去的一次洗浴，现在却后悔起怎不多泡些时辰。
迈步的时候，筋骨一轻，有独立出世的妙意，落地时候脚步却很重，就再回到艰辛的地上。
一呼一吸，一轻一重里，纷扰繁杂洗濯涤荡得干净，就利落许多。
便更觉药浴之神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