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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志·屠龙之主·弑君》(8)

2021-03-21 10:12 作者:绚梦幻音  | 我要投稿

  叶雍容和项空月默默地相对,雪花一片片落在他们头顶。叶雍容忽然发觉,原来这个男人也有束手无策的时候。

  项空月长叹一声,移开了目光,“没他这盘棋盘不活。得另外找兵力,可是时间已经不够了。”

  “其实你也可以回头跟他一起喝酒玩粉头,”叶雍容伸手拍了拍他的胸口,“我们叶家的人,却是不能躲的。”

  “再见。”她转身走向了风雪深处那匹瑟瑟发抖的马。

  其实她又冷又累,也想好好歇歇,其实想起来就算皇帝死了她也不会多么悲伤。

  可是叶氏的女儿就是叶氏的女儿,七百年的“军道”,七百年的忠诚,绝不能在她身上结束!

  如果没有别的办法,就用血来洗叶氏的家徽吧。

  她没有回头,也不知道项空月是否在背后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

  “喂!”项空月在背后喊她。

  项空月喘着粗气跑到她身边,忽然一把抓着她的手。

  “扈刚你这个废物!”项空月对着茫茫风雪大喊,“你的一生难道就是睡那种水泡眼的娼妓,吃卤猪尾巴,住在这种满是男人汗臭的军营里么?你就只能在世上活一次!看我!你看着我!你的一生难道不该是凭临绝境俯瞰天下,和叶小姐这样风华绝代的姑娘携手看云么?这是你选择的时候,你乌龟什么?缩头什么?”

  叶雍容默默地看着他,看着他孩子一样叫跳,任凭他拉着自己的手。

  凭临绝境?俯瞰天下?携手看云?

  她想像那幅场面,云雾笼罩的山峰,俯瞰千里大地,山下十万甲兵,山上一男一女拉着手。云雾簇拥着他们,他们的身影朦胧,长衣在风中飞舞。山下的人都看不清他们的面容,只是猜测那天下之巅,那两个人,大概是该相视微笑吧。

  这是这个男人的理想么?这个看起来深不可测的男人,会有这样幼稚的念头?

  可也许……会很美的吧?

  “扈刚如果你能活几百年……你会觉得那真可笑……太可笑了!因为你活了几百年,只不过比别人多吃了几倍的猪尾巴,多睡了几倍的丑女人!”项空月还在大喊,“你不会知道那种怀着一个心愿,咬牙切齿,不惜一切,拼了命也要完成的感觉!你一辈子活着就是为了完成那个心愿,完成的那一瞬间叫你咽气你都不后悔。你可以坚持十年二十年五十年!被人笑被人骂被人折辱被人鄙夷,你什么都能忍!但是当你要破阵而出!谁也挡不住你!”

  扈刚从窗缝里看着那个叫跳的男人,两个粉头一边一个扯着他的胳膊。白茫茫的雪幕里,那个身材修长的叶将军始终默默地站在项空月背后,不动,也不离去,离项空月很近。

  “真是个绝品的女人,怎么叫项空月碰上了,没给我碰上呢?”扈刚嘟哝。

  “可是看起来就是那么适合把手拉在一起的两个人啊。”扈刚在心里说。

  “大人,大人我们回去喝酒嘛,大人。”粉头把胸脯在扈刚的胳膊上蹭来蹭去,想用这份温软把他的目光从风雪里扯回来。

  “其实猪尾巴和这种女人……我也早都腻了啊!”扈刚轻声说。

  他忽然抱起两个粉头,把她们往床上一扔。

  “那种人叫英雄!扈刚你叫作猪!”项空月喊到后来,气喘吁吁。

  “你才是猪!我今夜要是死了!都是你项空月这头发猪头疯的猪给害的!”营房的们被人从里面一脚踢开,光亮暴射出来,扈刚一身甲胄,大步而出,站在雪地里,拔刀,“全军集合!”

  队伍在黑暗中疾行。

  这是一支大约四百人的“城门兵”,扈刚连伙夫都集合了起来。城门兵多半是老弱,呆在城里图个轻闲,不必整日操练,却没有什么晋升的机会。扈刚这种“城门长”出身的都统就算升到顶了。南门大营到位于长庆坊内的离公府步行原本不远,但是城门兵们踏着积雪,走得极其艰难,队伍越拉越长。

  因为是潜行,所有没有打火把。街边的灯光照在他们背上,与其说是支军队,倒更像是逃难的。

  “凭这些人要截住陛下銮驾可也不容易。”项空月跨坐在叶雍容背后,叹了口气。

  “不满意另请高明,我就不伺候您了。”扈刚立马在旁,抚摩着刀柄。

  “买菜的总要说菜烂嘛。”项空月笑,“劫驾这件事,你是什么计划?”

  “按照你的情报,陛下召集的禁卫也有四百人,我们也是四百人,禁卫中还有虎贲百人,那是精兵,我们打不过的。只好智取,我们以护驾为名,陛下想必一定召见。到了车驾旁,我一把抢了陛下就跑,叶将军指挥人马挡住道路,等我跑出几百步了再跟禁卫们解释。他们若不听解释,只有动刀了。”

  “你单骑劫驾?靠得住么?可不要弄伤陛下。”叶雍容问。

  “我带的兵不行,那是原本配给我的就是人家不要的人,若论我自己,帝都武官里我还真没怕过谁,陛下驾前的白子默我也跟他对练过,不堪一击!”扈刚冷笑,“我担心的惊动嬴无翳,雷胆营一出,就毫无胜算了。”

  “雷胆营不是只有一百人?”叶雍容说。

  “杀过一万人的一百个人!白子默提着那种银装的骑枪去冲雷胆?好比把女人的金链子穿成铠甲披挂了去打仗!”扈刚说,“项空月,怎么这么安静?”

  “越是安静,越叫人不安,嬴无翳在自己府邸周围,居然没有埋伏眼线?”项空月皱眉,“嬴无翳若是铁了心弑君,现在收缩兵力藏在府里,等到陛下持械逼到门前,证据确凿了,再倾巢杀出。之后还可以昭告天下说皇帝无德,意图滥杀有功大臣,死不足惜。”

  “绝不能逼近离公府行事。”扈刚说。

  项空月点头,“不错,从太庙过来,最近的路要通过长庆坊和幸安坊之间的菱花道,我们就在那里截下陛下的銮驾。在雷胆营没有来得及反应之前,立刻撤回太清宫,封闭宫门坚守。”

  “就这么办!加速行军!”扈刚看了一眼共骑的两人,咧嘴笑笑,给战马加了一鞭,直奔队伍前方。

  叶雍容心里恼怒起来,用手肘捅了项空月一下,“现在不缺马了,你还赖在我马背上干什么?”

  “我一个文人,手无缚鸡之力,跟你们这帮习武的出来,总得叫个强手保护我一下吧?”项空月义正词严,“我看叶将军你‘坐剑杀人’练得不错,跟着你我安全些。”

  “见鬼!”叶雍容骂了一句,这个家伙有时候简直像块粘糖。

  前军忽然传来骚动。

  两个人同时抬头,看见了高扬在半空的旗帜,燃烧的蔷薇花,金色的火焰。不知道多少枝火把转过街角,忽然在前方出现。两拨人在菱花道的街口挤压起来,对方盔甲鲜明,人人头上都标着白色长翎。

  “金吾卫和虎贲!”叶雍容低声说。

  重重护卫下的银装战车也转过了街角,白色的驷马拉车,黄金笼头,马头上插着白色的雉尾,浑身濯银重铠的人扶着车轼,扶着腰间剑柄,车夫拄着长戟,左卫持鎏金的礼钺,右卫持银羽的弓箭。

  “吓!这哪里是去杀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去迎亲呢!”项空月低声说。

  “你懂什么?”叶雍容瞪了他一眼,“这就是天子銮驾,车夫掌‘御’,左卫掌‘刑’,右卫掌‘射’,这些礼仪我大胤朝已经沿袭了七百年。”

  “这是大胤天子銮驾,你们中何人为首,出来说话!”人喧马嘶中,披濯银铠的人拔剑指向前方,半透明的剑上仿佛有血色流淌。

  “乱世之剑啊!”项空月叹了口气,忽然高呼,“南门大营都统扈刚、羽林天军参谋叶雍容、京都制防司三等秘书项空月参见陛下!”

  “陛下?”

  “是……皇帝?”

  “真是陛下?”

  “这……这……”

  城门兵中窃窃私语。这些穷苦人家出来的当兵汉平生见的最大的官可能就是扈刚这个都统,扈刚却并未告诉他们今夜为何出动。如今忽然要朝拜天子,他们都有些不信。

  “何人敢不拜见天子?”禁军把指天的长戟端平,一步一步逼向那些手足无措的城门兵。

  “跪拜吧,”项空月向前面的扈刚使了个眼色,“那些就是你们的天子,大胤朝当今的皇帝,我们就是为他护驾而来。”

  “跪拜!”扈刚大喝。

  城门兵们再无犹豫,一个个哆嗦着,山呼着万岁,跪倒在雪地里,只剩下立马的扈刚、项空月和叶雍容。

  “不跪的是什么人?”皇帝的声音再次传来,远比预想的淡定。

  “臣南门大营都统扈刚,为护驾而来,甲胄在身,无法全礼。”扈刚在马背上抱拳躬身。

  “臣羽林天军参谋叶雍容,为护驾而来,甲胄在身,无法全礼。”叶雍容也一样。其实她所穿是软甲,并非无法下跪,可她也是第一次觐见皇帝,紧张得忘了礼节,项空月又挺直腰杆坐在她背后,一时间她没有想到要下马。

  “草民……项泓……不擅鞍马,下马比较慢,见到陛下心中紧张……请陛下恕罪。”

  “你!”叶雍容猛地扭头看着项空月。

  “像我这样四处流浪的人,多几个名字并不稀罕吧?”项空月把声音压得极低,却满脸义正词严,“我们刚刚萍水相逢,叶将军你在乎我名字干什么?”

  叶雍容沉默了,不是没话说他,是对这种厚脸皮实在说不出话来了。谁都明白此刻来勤王是冒了什么样的风险,同是冒风险,说好把脑袋捆在一起,项空月却堂皇地报了个假名。扈刚狠狠地看了过来,也没法说,皇帝面前,谁能说自己的同伴张口就撒了谎?

  “都是来护驾的?不拘礼节,近前说话。”皇帝淡淡地说。

  叶雍容集中精神,一切都如计划进行。

  城门兵让开一条道路,项空月、叶雍容和扈刚被带到距离银装车只有一丈远的地方,站在禁卫长戟之前。

  此刻他们都能看清皇帝了。那是个骨骼清秀的中年人,眼角细密的皱纹说明他已经不年轻了,眉梢却还有一股凌厉的少年气,随着也是佩剑甲胄俱全,却还是个文人,凛凛然立在风中。

  “站在那里不要动了。”皇帝说。

  叶雍容心里“咯噔”一声,还有一丈远,以扈刚的身手,能越过这一丈远挟持皇帝么?旁边还有密如林的长戟。

  “美人良将,白衣胜雪。有这样的臣子来勤王,好。”皇帝打量他们三个人,点了点头,“知道为什么我不许你们近前么?”

  “我们得睹圣颜,心中已经激动莫名,不敢靠近亵渎陛下!”项空月的反应奇快无比。

  “我是担心你们劫我的驾。”皇帝淡淡地说。

  三人同时抬头,连项空月也没有掩饰住,脸色微变。

  “其实也是瞎猜的,看起来被我猜中了。”皇帝低低地叹了口气,“只因你们不是第一队来劫驾的,”他挥剑指着车前的金吾卫,“这些人在太庙就来劫过驾,想把我抢回宫里去。”

  “但我说服了他们,”皇帝说,“现在我想说服你们。”

  三个人面面相觑。

  “知道我为什么想杀嬴无翳么?”皇帝淡淡地问。

  叶雍容和项空月对视了一眼,要说东陆最想杀嬴无翳的,大概就是皇帝。这个问题问得莫名其妙。

  “今天早晨,我听说嬴无翳派人牵走了为我拉车的四匹白马。”皇帝摇头。

  叶雍容愕然。

  “你们知道了也该笑我这个皇帝小气,为了四匹白马,做出这样的事来。”皇帝仰天叹了口气,“可我确实是怒了。嬴无翳要那些白马,是为了斗马,南蛮有斗马的习俗,两匹雄马,放他们和母马亲近,两者必然相争,撕咬踢打到一方无力反抗,另一方就算赢了。宫里的白马,是风炎皇帝北征时龙血马的后代,嬴无翳说要和离国的马比比血性。”

  皇帝沉默了片刻,“我的四匹白马都被咬死了。”

  雪地上一片寂静。

  “说起来龙血马是蛮族的天马,马中之王。可如今它们咬不过离国的军马了,你们谁知道为什么?”皇帝扫视众人。

  “我听说宫里拉车的马,吃精粮,住朱漆的马房,每匹马有两个马夫伺候,每年花在一匹马身上的钱比一户中等之家的开支都高。养得温雅肥盛,驯得仪态端庄。但是如果在不合适的时候嘶叫了一声,就得拉出去换掉。”项空月说,“这样的马就不是天马了,拉车的驽马为了争母马也比它们有血性。”

  “是,你说得对,你说得和嬴无翳说得一模一样。”皇帝轻声说,“有人对我说,嬴无翳指着那些倒在血泊里的白马说,这些马都忘了祖宗了,被煽过了,煽掉了精气神,和它们的主人一样。”

  叶雍容从皇帝的语气里,听出了那股呛人的辛酸。

  “所以我想杀了他。”皇帝说。

  “陛下,你又没有亲耳听到,要防传话的人捣鬼。”项空月说。

  叶雍容一愣。这跪下的几百人都为皇帝语气中的辛酸所动,扈刚和她都暂时忘记了来意,而项空月这话恰好是个劝阻皇帝的理由。无论如何,把车驾劝回太清宫才是正途。

  “陛下!诛杀逆贼之事,务请三思后行!”扈刚大声说,“我们虽然奇袭,却不是惯战之兵啊!”

  “我知道你们是好意,龙壁将军也是好意,他劝阻不了我,自杀了。”皇帝说,“我听到他死讯的时候,一腔热血才忽然退了。我明白我错了,热血上涌,做出这种轻狂的事来,害死了龙壁将军。我心里很难过,但是难过完了,我还是整装出发了。”

  “陛下你……”叶雍容茫然不解。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因为我忽然发现,我是可以死的。”

  叶雍容惊得抬起头来,直视皇帝那张悲戚的“天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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