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

马陆不喜欢过年。 这样说也并不完全妥当,在大半年中他都期盼着这件事的到来——但是真当日历翻到腊月二九的时候他又惆怅起来。他也摸不清楚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究竟是上大学之后和亲戚日渐疏远,还是春晚实在烘托不起节日氛围,或许只是简单的,因为马陆已经不得不面对这个他已经逃避好几年的成人世界。
自从马陆中学时爷爷奶奶相继离世,父亲和姑姑、叔叔就商量好轮流请大家聚在一起吃年夜饭。虽说叫年夜饭,但是实际上是中午吃——因为晚饭还要赶到外婆家吃。 今年又轮到马陆家了。母亲已经订好了酒店的包房,和往年一样。每回父亲都要在这个关头向母亲讨骂:无非就是父亲作为大哥,总希望家人都能来家里坐坐——毕竟他的弟弟妹妹也是这么做的;而母亲只是把腰一叉:“那你把家里卫生打扫干净。”父亲就只能表现出一副大度的样子,任由母亲操办。 当所有人都到齐动筷子的时候,马陆的煎熬就要开始了。 坐在父亲旁边的姑父是个身材魁梧,十分健谈的男人,言行举止就是刻板印象里典型的中年长辈。姑父一边感慨着到了他们这个年纪还是开心最要紧,一边向父亲的杯子里添酒。母亲向父亲拼命使眼色——毕竟他年迈的胃已经再经不起酒精的摧残了,但是父亲还是默默喝了。 大概比去年好些。马陆只能这么安慰自己。去年的父亲在姑父家醉倒躺了整个下午,甚至连晚饭也吃不下去。 姑父的关注对象也不只有酒量差劲的父亲。他的儿子小泉今年已经三十岁了,依然在深圳过着月光的生活,以至于姑父恼火了好几年。不过阿泉堂哥今年底气似乎足一些,因为几天前他在朋友圈里晒了他和女朋友的照片——这在江西的小城里几乎是头等大事。姑父的话头时不时就会落到小泉堂哥的头上,不是暗示他考编回家,就是暗示他早点生孩子。 敬酒开始了。父亲带头开始向亲戚们敬酒,母亲从桌下推搡马陆的胳膊,示意他站起来以显示礼数周全,而当叔叔和姑姑说不必站起来时,母亲就会说“他愿意站着就让他站吧”,以彰显家风严谨。至于祝酒辞,马陆是一句也说不出来的,从小就是这样。当然他也知道那只是写场面话,就当逗大家开心,但是他的嘴似乎在那一瞬间不受控制,怎么也憋不出哪怕是“心想事成”或者“阖家幸福”这种最常见的词。当然,也有可能是父亲已经把这些最常见的词先说出口了,以至于马陆几乎无话可说。 几轮敬酒过后,姑父的话头终于拉到了马陆身上。“谈了女朋友吗?”“没有。”“有人追你吗?”“没有。”马陆已经露出来一丝苦笑,因为他知道下一个问题是什么。“那有追别人吗?”“没……差不多。”这时母亲就会出来解围,说些“马陆早一年上学,年纪还小”或者是“学业为重”之类的话。 马陆多少还是有些理解。毕竟实际上这些长辈和他并不相熟,除了年节的一顿饭,平日里也很难有交集。要想饭桌上的小辈不当闷葫芦,只能找些话头以示自己的关心。马陆也不是小时候能随口胡说的年纪了,只能更谨小慎微一些,否则父母在亲戚中的风评也会被影响。 当所有话题都被大家咀嚼过后,这桌宴席终于到了散场的时候。像是交换一样,三家人把自己准备的礼物交给其他人,也收下其他人的礼物。拎着大包小包,马陆跟着脚步有些虚浮的父亲走出酒店。叔叔婶婶还在阴阳怪气酒店的菜品有些咸了,似乎有些意犹未尽。临分别,醉意十足的父亲拍了拍小泉堂哥的肩,大概是让他放松些,毕竟马陆出生的时候父亲已经三十六岁了。 除夕这天的天气不错,马陆一家人把东西放在汽车的后备箱里,准备走路去外婆家。下午三点之后,城市里的店面都关门了。母亲说这有些约定俗成的意味。冷清的街道上残留了些烟花的尸骸,看着不太干净。
外婆住在城西,要穿过大半个城市,尽管也只需要半个小时。马陆到时,外婆还在忙碌着年夜饭。舅舅和表弟阿明热情地招呼他们吃点坚果米糖。 从厨房出来倒洗锅水的外婆看见大家闲坐,让马陆和阿明出门走走。不过马陆只想瘫在椅子上,偷吃外婆提早卤好的鸭爪。母亲劝不动,就拉上舅舅和阿明表弟一起出去了。 暮色渐沉的天空吸引马陆走到阳台上。马陆坐在椅子上看着母亲和舅舅摸到一颗橘子树下,表弟拉开一个袋子,兜了满满一袋。他们回来时,马陆掰开一个,很酸。但是那些橘子浑身疙瘩的丑模样让他有些喜爱,就往怀里踹了一个。也不为吃,就是看看,有些相看两不厌的意味。 随着舅妈赶到,晚宴开席。外婆只有母亲和舅舅两个儿女,而英年早逝的外公只留下了一地时代的鸡毛。打马陆出生起,外婆就是一副干劲十足又急冲冲的样子,年逾古稀依旧能操办整桌饭菜。 舅舅在一旁笑呵呵地数落舅妈,一点也看不出来两年前几乎离婚的迹象。在阿明表弟考上大学前,他们曾因为教育问题,观念问题闹得不可开交,甚至有一年因为吵架而缺席年夜饭。母亲毫不掩饰她对舅妈的不喜,主要原因是舅妈似乎曾经对外婆不满。而马陆也曾听说舅妈吵架后把家里的衣服一件件剪碎,这对他冲击很大:舅妈有一柜子的书,而马陆难以想象一个读着《追忆似水年华》的人会做出这样的事。舅妈安静地坐在桌前读书的样子和歇斯底里地拿着剪刀的样子交叠在一起,让马陆有些恍惚。 大概是表弟已经考上大学,大大减少了他们家里的纷争,也或许是别的原因。至少今年他们可以笑呵呵地坐在一起吃饭。舅舅长久以来的习惯又开始在饭桌上得以施展:他热衷于将自己对于坎坷人生的理解以说教的形式灌输到下一辈的身上。当然舅舅的前半生也称得上崎岖,马陆对此保持着起码的尊敬,然而让他坐三个小时只听舅舅的人生建议也确实难熬——这是舅舅曾经创下的记录。 向外婆敬酒时,她用夹杂着浙江方言和本地方言的口音说,“祝你更上一层楼。”她文化不高,但是每年的年夜饭上都会对马陆和阿明表弟说这一句诗以表达她的美好期待。 更上一层楼啊,马陆心里想着,楼上会看见什么呢?是更大的世界,还是萧瑟的秋景呢?他往嘴里夹了一块鳜鱼,比母亲做的好吃。 外婆的老家在浙江,她的弟弟妹妹们也都还居住在浙江,但是其中似乎有种种龃龉。马陆在长辈的聊天中听说,浙江的亲戚们曾因为外婆的房产归属而争执过,也有亲戚身陷传销泥潭……似乎他们总是在迷茫地追寻一种生活,而这种生活距离马陆十分遥远。 当然,明面上这些弯弯绕绕不会被大人们直接表达出来——当然,马陆不算“大人”。外婆回乡的时候大家也都其乐融融,每年除夕打电话挨个问好也是马陆家的传统。那些略微生疏的称谓被母亲低声说出来,似乎担心马陆忘记应该怎么喊那些久未谋面的远房亲戚。 在略显敷衍的拜年之后,春晚差不多就要开始了。马陆家每年都有看春晚的习惯,不过必须先回家,所以往往会错过一段。 每年的除夕夜,马陆一家都会走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母亲受新冠影响,体力差了许多,只能挽着马陆的胳膊走。父亲近年看起来也苍老了许多,总喜欢戴着针织帽,把身体缩进羽绒服里。
当马陆到家时,春晚已经进行一个多小时了。在正式看春晚之前,他还需要帮父亲贴好春联。当然,事实上应该是父亲帮他。去年的春联贴得有些紧了,父亲撕完之后直喘气。马陆踩着椅子用最快的速度把三张写着字的红纸归位。最后贴福字的时候马陆的手抖了一抖,福字的下摆有些歪,他跟父亲打趣“今年我们家恐怕有些歪福”,父亲只是笑笑。 马陆回到房间架起平板,寻找可以重播春晚的平台,他们自然要从头看起,反正不想看的节目可以快进。父母都缩在这张桌子前磕着瓜子。春晚当然是意料之中的无聊,但是他们都坚持要看,大概这也是某种年味。 最坚持要看春晚的父亲往往最早去睡,十点刚过他就回卧室了,坚持执行守岁习俗的只有马陆和母亲。在零点钟声敲响时,马陆有些犹豫,但还是往置顶的对话框里输入了新年快乐,点了发送。 母亲按照惯例,蹲守完零点就回卧室了,只有马陆还在边看余兴节目边在同学群里抢红包。群里最活跃的同学说她过年回家之后被拉去相亲好几轮了,马陆一时失笑。相亲对他而言是遥远的名词,母亲从未表现出过这方面的着急,她最喜欢说的一句话就是“顺其自然”,而父亲似乎有些害怕他的经历在马陆身上重演,但是出于对马陆人生的尊重,也几乎没有主动提过类似的话题。 春晚在新年的第一个半小时结束。马陆躺在床上,罕见地没有拿起手机,明天将会有另一项他们家的传统习俗要进行。
大年初一,马陆全家都要去他的干爹干妈家拜年。马陆的父母和他的干爹干妈是多年好友,这项习俗早在马陆出生之前就已经开始了。说是拜年,实际上只是一次固定的娱乐活动,大人们沸反盈天地打牌,打的是马陆至今无法完全掌握的“拖拉机”,他也从来没有兴趣观摩,从小就是这样。 马陆一家迟到了一会儿,因为父母在干妈家楼下的停车场因为停车的事吵了今年的第一场嘴。马陆坐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看春晚重播,欣姐还在从省城赶回来的路上。 欣姐是干爹和干妈的女儿,比马陆大两岁,今年正好是本命年。自小一起长大,交情虽然过硬,但是马陆总觉得自己和欣姐有一种疏离感。年纪小的时候,欣姐总在大年初一捉弄他,不是把鞭炮丢进他棉袄的帽子里,就是把会褪色的墨水泼在他的袖子上。但是或许是大两岁的缘故,也或许是男女有别,欣姐并不常常带着马陆玩,不过马陆倒也并不十分在意——他自己是这样想的。马陆自童年开始就习惯一个人找乐子,父母也惊异于他在上小学之前就已经懂得与自己独处。 所以马陆在盯着电视的时候也并不觉得失落,因为从小到大父母带他出来玩的结果大都如此。干爹热络地喊他吃水果,马陆也应承着,在他吃光了一盘车厘子时,欣姐打电话喊他下去帮忙拎东西。 车是姐夫开回来的,他们领完了证但是还没办酒,因此在大家眼里仍然处于“非法同居”的状态。马陆曾经很惊讶于欣姐在她毕业那两三年,就确定了结婚的对象。毕竟以马陆对她的认知,从中学时代开始就坐拥丰富情史的她,恐怕要潇洒到年近三十才会考虑这些事。当马陆问起她英年早婚的缘由时,欣姐以一副过来人的表情说,就是遇到了。马陆只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欣姐的后备箱里装着大包小包她带回来的礼物,马陆被分配到搬一个猫砂盆,这是年年的厕所。年年是欣姐养的一只布偶猫,毛发顺滑极了,就是胆子有些小,此刻正被姐夫背在包里瑟瑟发抖。一到房间里,年年就窜到了窗帘覆盖的角落里,只留下一截尾巴。 马陆想摸摸它的毛,但是又担心年年太害怕,只好蹲在墙角,盯着那截尾巴发呆,直到欣姐把年年抱出来,并招呼他去唠嗑。欣姐问起马陆的进展,他看了看牌桌,那边激战正酣。 欣姐听完露出了无语的表情,“那你不就是只鱼吗?心甘情愿的那种。”马陆张了张嘴,想为她辩解几句,也为自己辩解几句,但是最终还是说了句自嘲的话,“鱼一般都不会认为自己是鱼吧。”姐夫在旁边悠悠地接了一句,“年轻人嘛,多去尝试,多看看……”他话没说完就被欣姐打断了,“你不是说你第一段就是我?现在劝别人多看看是什么意思……”他们继而开始了甜蜜的打闹,而马陆盯着欣姐怀里的年年开始走神。 真羡慕年年啊。马陆想着,如果能当一只猫就好了,可以不必像人一样忧愁,过着饭来张口的生活,简直是他的终极梦想。 欣姐拍了拍他的肩膀,打断了马陆的幻想。欣姐一脸认真地说,“不要当舔狗,ok?”马陆胡乱点了点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欣姐是为他好,这一点让马陆感觉,欣姐也已经步入了大人的行列。 让马陆和欣姐交心的时间并不多。她在初一赶回来只是为了给家人拜年,明天又要去姐夫老家,所以在晚饭后大家草草散场。 父亲到家后就开始试他的新羽绒马甲,这是他干女儿欣姐送的礼物,母亲把他高兴的表情拍下来发在了群里。马陆没有礼物,当他恬不知耻地问欣姐时,欣姐反问他“我订婚这么重要的时刻你都不送我礼物”,马陆有些哑口无言。他那时还不知道礼物究竟有什么意义,就和现在一样。
大年初二就是马陆过年的最后一项活动了——和父母去看外婆。初二的天气并不好,飘起了小雨,还有些冷。父母决定带外婆开车前往附近的小村落走走,于是大家都上了车。 马陆靠在车窗上做了一个梦,自己在收尾相连的蛇腹中不断地跑着,不知道是第几次跑进蛇嘴中时,他被父母争吵变道的声音吵醒了。窗外还在下雨,窗内起了一层雾,马陆用手指在车窗上写了个福字。过年真好,他这样想到。
马陆,节肢动物门,多足亚门,倍足纲。受惊动时,身体常卷曲成盘状。幼虫只有7节,经过多次变态发育,成为足对数最多的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