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振东]第三人称(四十八)
前世应该快结束了,但不是这章
48.我愚蠢的理想主义者
实际上,这次轰炸联大也遭到了影响,图书馆、饭厅、教室、寝室皆有损坏,又恰逢秋雨,导致同学们在图书馆看书要打伞,在寝室睡觉也要打伞,使得本就艰苦的生活更加难熬了。
杨芜曼没给自己养伤的时间,哪怕手还没好,便开始兑现她的承诺——将一切真实的记录下来。
她甚至只在医院住了一晚上,第二天就拄着拐杖去事故现场实地考察了,此外她还申请参加教育部内部会议,了解教授再审核和教材标准,这自然是遭到了拒绝。
毕竟她还不够格。
于是杨芜曼另辟蹊径,仗着自己的特殊身份一瘸一拐地去采访了政府外部基层的工作人员。
她并不喜欢用自己父亲的身份来搞特殊,但是在这种势利的场合,还真他妈的好用。
半个月的时间,她便写了整整五十页的文章,不仅详细记录了日军的侵略行为,也一针见血的写下了政府对社会采取的思想控制和政治措施。
为了避免遭到审查和政治迫害,杨芜曼准备了两份报告,一份不涉及敏感内容的转给报社,一份写得乱七八糟的信转给她在英国的朋友。
那人会懂她到底想表达什么,也能保证她真正想说的内容会呈现在报纸上。
陈徐言在不知多少次来到古董店在怀表前徘徊时,头发花白的店长终于摘下了他左眼上的圆筒式放大镜,离开杂乱的工作台,走到她的身边含糊不清的问了一句。
“Are you chinese?”
在得到肯定的回复后,他好像完成使命般终于松了一口气,就连脸上的皱纹也舒展开,变得柔和起来。
他缓缓又笨重地蹲下身,打开最底下的柜子,拿出一沓泛黄的信件放在光亮的玻璃展柜上,陈徐言正困惑着便看见信封上娟秀的字迹,寄件地址是昆明,时间为 1939 年。
店长如湖泊般的蓝色眼睛突然有了些许光彩,开始向她讲述起这些信件的来源。
这是他母亲留下的信件,她曾在报社工作过,临终前她曾嘱咐过他将这些信留给杨家的后人,实在不行就转交给中国政府,可碍于种种原因,他到现在也没迈出进入使馆的那一步,尽管他曾经拿着信件在门口踌躇过十多次。
那块怀表也是这位朋友的东西,不知怎么从云南流落到了曼彻斯特,最后被他路过杂物摊的母亲买下,一齐交给他保管。
尽管已经过去了五十年,但他还记得那天向来雷厉风行的母亲一反常态的追问着店家,最后握着怀表沉默良久。
这些信件都被他好好保存着,按照时间的顺序,从 1939 年秋开始到 1943 年春结束。他也曾试着阅读这些信件,找寻更多关于这人身份的信息,可他实在是找不到丝毫有用的线索。
所以,他希望她能将它们带回中国。
陈徐言听着他的叙述,指尖有点颤抖。她想要触碰最上层的信封又不敢伸出手去。
而她这样的迟疑和沉默,让店长误以为是不相信他。为了证明自己并未撒谎,他用自己布满皱纹的手一点点将最上方的信件拆开展示给她看。
信纸很粗糙,黑色的墨一接触上便不受控制的向旁边晕染开来,像是章鱼伸出的触角,要从中逃离出去。
陈徐言心跳如擂鼓,轻轻从他手中接过信纸,动作小心得好似风一吹纸就会消散一样。
信摊在透明的玻璃柜台上,顶上灯光照下来,恍惚间她看见了她是如何在烛火下端坐着,缓缓提笔写下这些文字。
“文化巷已经炸得不大认识了……四周没有颜色,全在一寸多厚的灰尘下,院里堆满断梁折,玻璃都被震碎……一个常态的生活在一刹那之间被破坏,被毁灭。这就是战争。”
“一堆白骨,一群冤魂。”
“陈扬对我说,生命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他付出生命是为了让自己的生命成为他人的生命。”
“在见到这一切后,我想,他是对的。”
混沌长夜里的血、火光、眼泪……一望无际的展现在眼前,她在这里用文字记录了一个旧中国,旧政府,旧社会,一群人在时代洪流中的沉与浮。
远远的,陈徐言听见了时针转动的声音。
11 月末,原本杨芜曼做完这一切能稍微休息一会了,可紧接着又出了一件事,徐佑康先生不满一岁的孩子徐瑛在这个秋天因病去世了。
得知这个消息时,杨芜曼正在指导陈扬修缮图书馆的房顶。
徐瑛这孩子杨芜曼还抱过,在她怀里小小的一个,见到她也不哭,两个大大的漂亮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她,然后对着她甜甜的笑,牙牙学语的样子,十分惹人怜爱。
不知是不是因为怀着的她时候师母正在南下逃难,营养没跟上导致徐瑛一生下来就体弱,受了不少病痛的苦,因此平日里备受长辈怜爱。没成想这次受到了爆炸的惊吓,晚上又在山上着了凉,回去哭了好几天,又接着发了一晚上的高烧,便离开了这个世界。
而作为经常受到徐佑康先生恩惠的学生,陈扬对徐瑛自然也是好得没话说,简直是当做亲妹妹一样照顾。
面对这突然的噩耗,杨芜曼和房顶上的陈扬对视一眼后皆是一阵死一样的沉默。
徐佑康先生请了一个星期的假,葬礼一切从简。先生一向急性子,认死理,曾经得罪了不少人,可下葬的那一天几乎全校师生都来了,来送这孩子在人世间的最后一程。
徐瑛被安葬在了联大的后山,纸钱漫天。徐佑康先生打着引路幡,长长的白纸幡在他肩上的竹竿上飘动,背影像一株在风中苦苦维持的秋草,而它扎根的深厚泥土下是无边的黑暗和冰冷。
整个过程他没掉一滴泪,只是轻轻蹲在墓前,伸出手抚上冰冷的石碑,轻柔的动作和往日抚上她的额头别无二致。
见到这一幕,站在人群里的杨芜曼想起先生经常抱着徐瑛在办公室里逗她笑的样子,想起爆炸里被石砖掩埋,血肉模糊的三岁孩子,不自觉红了眼眶。
他们还那么小……他们才那么小!就这样彻底消逝,无影无踪。
从此以后徐佑康先生变得更加沉默寡言,更加瘦骨嶙峋,如同一夜之间老了十岁。任谁都看得出他的内心已经被打垮,在眼前的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还没等众人缓过神来,紧接着又发生了一件大事。12 月初,日军向香港发动闪电式的进攻,形势危急。不少民国要人,包括国民党中央委员在内的军政大员、银行家、文化人,如宋庆龄、茅盾、陈寅恪、陈济棠等都寄居香港,其中自然还有杨芜曼的父亲。
为了避免这些人成为日军俘虏,重庆国民政府应各方要求,加派航班,力争在日军占领之前将这些要人抢运到内地来。
半夜里,防空警报声再一次在这座千疮百孔的小城里响起,人群挤在山上的防空洞里相互依偎着取暖,早有准备的人带上了热水瓶,在洞里打好了地铺,甚至准备了好几条厚被褥,显然已经习惯了这种跑警报的日子。
在拥挤的人潮里陈扬看见了杨芜曼。
她穿着深青色袍,消瘦了许多,脸色有着不正常的苍白,眼下的乌青越加明显,双臂交叉环抱在胸前,正一言不发地靠在石壁上,目光暗淡,不知道在想什么,一副魂不守舍的落魄模样。
异常的消沉和……脆弱。
后来陈扬就没看见她了,直到警报解除后回寝室路过她的院子时也没见到里面透出往日的灯光。
他想起她那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心里实在是放心不下,鬼使神差的来到了上次他们被困的地方。
在山坡上看见她背影的一瞬间,他松了一口气。这样宁静的夜,杨芜曼自然也听到了身后的动静,好奇地回过头便看见他正一步一步的向她走过来。
她先问,“你过来干什么?”
他不回答,反问她“你在这干什么?”
杨芜曼扭过头去,声音闷闷的,“我在想事情。”
说话间,陈扬已经走了过来,十分自然地坐在了她旁边,驱散她赖以藏身的宁静浓雾,和她一起看向远方县城里的点点星火,但是被炸过的那几块地方是暗着的,他们都知道那几块地方是不会再亮起了。
两人的沉默碰撞在一起,在夜里发出金属碰撞后沉闷又尖锐的声音。似乎是有些尴尬,杨芜曼一只手支着头,另一只手不自觉摩挲起手中的怀表,缓慢感受着它细腻的纹理。
滴答滴答……
他对她有很多的问题,最后却问了一句最不要紧的。
“报道写好了吗?”
杨芜曼听闻此话后吸了一口气,好似这样才有力气回答他。
“嗯,写完了,发过去了。”
“腿上的伤呢?”
“好多了。”
随后两人又陷入了沉默。
为了逃离这种死寂,杨芜曼开始面无表情的啪嗒一声打开怀表,又啪嗒一声关上怀表,实际上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陈扬便陪在她身边,听着命运转动的声音。
她蜷缩成一团,将自己的脸埋在双腿之间。“你知道日本向香港发动战争了吧。”
“所以你在担心你父亲?”
杨芜曼沉默了好一会,头也不抬的回答,“有一点吧。”
因为母亲的自杀,她对于自己父亲的感情是很矛盾的。她感激父亲为她付出的一切,纵容她的任性,可她又无法彻底原谅他曾经的抛弃。
关于她的父亲,杨世晟,故事很简单,不过是年轻时为了事业抛妻弃子在外打拼,功成名就后身边已经有了另一个家庭。
只是他没想过向来懦弱传统的原配反应会如此刚烈,在他衣锦还乡当天自缢于家中,宁死也不接休书,那时还小的杨芜曼不懂封建礼教能逼死人。
而死真的太简单了,一场感冒、一条绳索、一把小刀便可以轻松退出这个世界。难的是,爱着他们的人还要带着记忆继续活下去,她的怀表便是她母亲最后留给她的东西。
“徐先生对我说,”杨芜曼更加用力地抱紧了自己,“在这乱世里,命如草芥,徐瑛对这个吃人的世界不满意,回去也好……”
说到这里她有些说不下去了,死死咬住了嘴唇,“可是……这个世界不应该是这样的。”
无论是徐瑛,还是她的母亲,亦或是那个三岁的孩子,他们都应该痛痛快快的在阳光下活着才对。
她的声音剧烈颤抖着,带着无尽的不甘与愤恨,是失望到极致的质问。
在这最深最黑的夜里,陈扬仰起头看向远方的县城,远方的灯又远又暗,可即使再微弱也真实存在着。
“是,这个世界不应该这样,我们很早就讨论过这个话题,也是在这里。”
杨芜曼眼角含泪,“我知道,我只是感觉到有些无力,我曾以为我能……”拯救。
她将最后两个字咽了下去。身在乱世才懂什么叫真正的“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陈扬完全理解她的感受,侧过头去看她,想要触碰她的头,安慰她,终究是克制住了,只是轻轻说道,“如果世界有一天变好了,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像你一样的人存在着。”
她将院子开成图书馆,为真相东奔西走,写文抨击政府的独裁统治,为保徐佑康先生的任教资格与教育部起冲突……这些他都知道的。
他相信他们会走到春暖花开、灯火通明的那一天,于是陈扬对她说,“你抬头。”
杨芜曼顺着他的话仰起头便看见漫天的星星。
陈扬就这样静静望着她的脸,好似所有的星光都落进她含泪的眼眸里,闪烁着,胜过所有语言。
她突然笑了一下说,“我想看日出。”
我想看七月的骄阳,我想看繁花在枝头盛放,我想看雪花落在眼睑上,但我更想看国旗和太阳一起升起,人们不再流离失所,不再活在恐惧之中……一定会有那么一天吧。
PS:
“当我跨过沉沦的一切
向着永恒开战的时候
你是我的军旗”——王小波
对我来说,杨芜曼和陈扬他们之间的感情用王小波的这句话最合适不过。
现实有时候真的糟糕透顶,但理想主义者永远闪闪发光,这也是他们相互吸引的原因,谢谢他们“愚蠢”的坚信,为一个看不着的世界付出一切。
另外一些补充:徐佑康先生的原型其实是闻一多先生(我不信有人看完纪录片西南联大第二集不为闻一多先生哭)
日军侵略香港是在1941年太平洋战争开始后,文里为了赶剧情时间线,现实事件时间就是乱的,所以在这里特地标注一下。
今天也是王小波逝世25周年,我真的很喜欢他的书,推荐《沉默的大多数》《爱你就像爱生命》
下次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