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散文网 会员登陆 & 注册

【琳狼】沉梦- 3

2022-04-11 17:03 作者:槍擊敘事詩  | 我要投稿

3 碎梦

  我不自觉随回忆轻声哼唱。像是窝在被子里的舒服吗?

  歌词很假。午间阳光撒在床上,翻身窝紧被角,全身因此被暖洋洋的感觉包裹……类似的记忆在大学毕业后像前世那般遥远。那时的我不会想到,仅半年后,再提起“被子”时,我所能联想到与之相关的尽是诸如强迫、残暴、窒息一类的字眼。纵然是我心甘情愿,纵然是经过筛选的顾客,进了出租屋、到了床上,她们也如野兽般如饥似渴。我早已习惯,人非圣贤,就算平日内再温文儒雅,会来到这里、会找到我,她们也一定会显露出性格中隐藏的最黑暗的一面。她们中的多数偏爱一只手拽住我奶白色长发,在我被扯得绷直后背时,再用另一只手侵入体内。当然,这样做时,还是有些许病态的“舒服”掺杂其中的。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在此之前,在长达两个月的交往中,歌词又很真。

  珈乐正如吹过枝江江面的晨风一般令人捉摸不透。恋爱会使人降智,不然,各门学科稍作复习便轻松高分通过的大脑,不会想不到,既然珈乐会那样洒脱的与故乡诀别,独身来到陌生的城市,那她终有一天也会抛下这里的一切,一如她的到来那般悄无声息的离开枝江。

  她告别过许多人,每一次离去都是在与过往生活切割。某次的江边野餐,珈乐望着江面波光粼粼,说她想起了家乡的江水。彼时我以为她触景生情难免感伤,关切地问她是不是想家了,她却扬着嘴角,神情孩童般天真:“不,只是觉得各地的江水都长得很像,很有趣。”

  有趣,在确认关系后的相处中,珈乐也是这样形容她生命中那些故人的。在校时的同学很有趣,有机会和她搭上话就聊个没完,从天气餐食聊到课程学业,直聊到没有话题也还想多聊几句;乐团的朋友们很有趣,各行各业、各年龄段的人因为相同的爱好,在她的号召下,于深夜的酒吧中洗涤灵魂;甚至就连逼她背井离乡的“祸源”——她的家人们,在她眼中也是有趣的,性取向这颗炸弹爆炸前,那曾是和睦幸福,引人艳羡的一家。

  情人眼里出西施……乃琳,你总是在用生活实际切身证实着一条条道理。恋爱中的我觉得这样的珈乐好可爱,软糯的语气讲出这些时,桌对面叉起一块甜点的都市女性瞬间像一位刚从幼儿园放学的小朋友,让我禁不住想去捏捏她的脸。

  直到我也变成她口中那些“有趣”的人时,我才恍然察觉,毫无差别的善,与毫无差别的恨是没有区别的,甚至前者要远比后者残忍得多。恨意的利刃闪着寒光,无时不刻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它的危险一眼便知,也就不会有人傻到凑上去受伤。善意却并不如此,它是浸润蜜糖的毒药,一口一口喝入体内后,杀人不见血。

  特别在生活中不如意接踵而至时,我对珈乐给予的那些爱意甘之若饴。

  和珈乐相识并相爱耗尽了我余生的运气,这是跨过那条界线、关系得到确认后,我在梦幻般甜蜜的相处中唯一清晰的认知。不长的一段时间里,与珈乐的恋情似一柄无形利刃,将“乃琳”的灵魂一分为二。感受之割裂让我第一次在现实中产生恍惚的感觉,浸润在恋爱中的一半灵魂有多舒适,被抛进现实苦海的另一半就有多痛苦。

  虽然身为法学生,该是一名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但我始终在日子难过时坚信一点,上天总不会将人逼入绝路。可惜很久以后,在无可挽回的日子里重新思考,我才惊觉自己会错上天的意,是我太蠢。

  我始终认为珈乐是上天开给我乱麻般繁杂生活的一剂良药,却从没注意到,顺风顺水的二十年人生忽而坎坷丛生,珈乐是唯一的变数。上天将蛛丝马迹揉碎夹在生活的一次次波折中,拼凑而出的线索清晰指向那危险的结局,我却对此熟视无睹。

  危机,总是循序渐进、由弱及强的。

  十一月中旬,枝江渐由秋转冬。入冬的日子寒冷干燥,除去必要的律所实习外,我只想把自己窝在出租屋的一方小床上。床上能满足我所有生活需求,有温暖的床被,供工作学习的电脑手机,还有珈乐。

  表白后不久,珈乐刚好结清上个月的房租,当晚就带着行李搬入我的出租屋和我同居。我的住所远离枝江几大商圈,无论如何规划路线,去酒吧都要耗费很长时间。原本计划在我的房租也结清后,从律所与酒吧两处距离折中的位置重新租一间房,可天气渐冷,珈乐犯懒,又看了银行卡近六位数的存额,索性推掉所有酒吧的邀请,给自己提前放了年假。

  我嘴上打趣她自称小狼,却像棕熊一样要猫在屋子里过冬,内心却雀跃无比。每天从律所下班回家,推开门,空调徐徐的暖气混着锅中饭菜蒸腾的热气扑面而来,围裙绑带系紧贴身的珈乐从厨房走出,那模样真有几分婚后贤妻的气质。

  出租屋不大,两人合住略显逼仄。像是读书时的一间教室,砌起几堵墙隔出三块区域,两块小的是卧室和浴室,厨房与客厅则连为一体,只用灶台和一些厨具作区分。吃过晚饭一同洗好碗筷后,我和她回到卧室,正式开启一天的夜间模式。我在卧室的桌旁用电脑整理白天未完的案宗,她坐在身后的床边对着iPad练习新曲目的清唱。在歌声中办公颇有类似闹市读书的成就感,更不用提珈乐半哑的嗓音下被引诱出的其他一些逐步高涨的欲望。

  于是,冬日的时光就在起伏的床被下悄然流过。我几乎以为这样的生活会一直持续到新年,我们共度的第一个新年。

  偏是不愿出门的日子里,无端的应酬滋生。月底的一天傍晚,我在和珈乐共用晚餐时,被社交软件巨量的信息轰炸。“还在实习期就是大忙人了啊,乃老师,”珈乐以她惯常的调侃换回我的白眼后,心满意足地夹起一片青菜到碗中。我抓过手机,发现自己被拉入一个名为“枝江高中老友聚会”的群组,点进去,映入眼帘是清一色的“收到”。熟悉的厌恶感从心底升起,我点进成员列表去看群主是谁,果不其然。

  注意到我促起的双眉,珈乐好奇地凑到身旁:“高中同学聚会?过这么多年还搞这个,你们关系不错啊。”

  简短的锐评让我几乎双手掩面,我轻推开她,吐了吐舌,不无敷衍地说:“哪里是聚会?这就是应酬,还是毫无目的、毫无好处的应酬。”

  群主是高中时的学生会主席,在他读高中的三年里连续蝉联了三届,今年从海外留学归来,听说正在枝江某机关单位实习。各种意义上,用当下的话讲,他都称得上是“社会高质量男性”。

  相比起他自身的能力,我更加认可的是他身为教育局局长的父亲为他铺路的能力,毕竟,因“个人原因”缺席课程现场却还能获得相应学分,甚至还能蝉联学生会主席这种事,也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但我对他的厌恶并不来自这些,因体弱而让父亲出面去学校帮我免去三年体测的我是没有立场指责他的。我只是单纯厌恶和他共事时那种虚伪的感觉。他似乎和所有人都是朋友,又似乎所有人都只是他达成目的的工具。和他即便是日常交流也要注意及时回复,即便是简单约三五好友一起吃饭也要注意准时到场,当然还有眼下,即便是多年未见的老同学一起聚聚,也要一个一个按他的要求回复“收到”。

  我极力克制自己不在珈乐面前翻出白眼,手指迅速在屏幕上“哒哒”几下敲出“收到”后,便将手机嫌弃地丢到一旁。我不愿参与群聊成员的讨论,我甚至不愿去看那一个个名字,它们躺在屏幕中,无声地提醒我“乃琳”这两个字也曾是其中一员,一想到这,学生时代无时不刻围绕我的,被铁链束缚的感觉,就会穿越时间空间,重新追上我,令我窒息。

  这当然不会是一场交流学生时代友谊的普通聚会,说是应酬并不为过,做万事皆有预谋的学生会长大人绝不会浪费时间在无用的社交上。方才草草扫过群内成员的名字,会长的心思便了然于心。

  不出所料,是还在念书时,被会长认可为学生中“精英”的那一群人。这群人要么成绩出众,要么家境优渥,要么,像我一样,二者兼而有之。这样的一群人中发展到今天得以在枝江立足的那部份,算是已通过社会的初步考验,会长则想借同学聚会的名义,建立起回国后一线城市内的基础人脉。

  呵,精英,什么精英?不过是一群被家庭所操控压迫,最终以本心换虚名的人。我曾见过在新生联欢会中抱着吉他肆意弹唱的男生,也认识几笔勾勒便惊艳美术老师的女生,他们曾是那样耀眼夺目,却在短短三年的时间内变成了会长口中那一类“精英”。他们无一不是丢掉了自己的爱好,转而去学习更实用、也更符合各方期待的诸如金融一类的课程。

  他们好可悲,生活将本正值青春的他们的心态扭曲到何等市侩的地步,他们却不觉苦痛,情绪麻木,还要自诩是高人一等的“精英”。曾经的我也好可悲,我能意识到这一切,却不做出任何改变,反而认为一切理所当然,和他们一同自欺自己是所谓“精英”。

  然而今非昔比,在与珈乐相识相爱后,我逐渐找回了迷失在一次次被迫选择下的自我。那个不爱裙子、不喜长发的小女孩其实一直等在原地,与她渐行渐远的是长大后的我自己。珈乐以自身经历让我明白,面对来自生活的压迫,一切顺从与不作为都是懦弱的借口。所幸,有珈乐作陪,我悬崖勒马。

  我抬起头,借着夹菜动作的余光观察珈乐,淡紫色短发别在耳后,侧着头认真咀嚼着碗中青菜的少女,不忘在iPad上复习新学歌曲的旋律。敢于直面自己的兴趣与爱好,并愿为之克服一切阻碍,这才是真正的精英。

  或许是注意到我放下手机,珈乐目光重新回到我的身上:“所以这周要去参加聚会?”

  “周六,在市中心的一家高档餐厅,没法陪你了,”我忽然灵机一动,“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正好吃完饭可以直接去逛街,或是到酒吧里坐坐,随便我们。”

  “可这是你的同学聚会欸,我方便去吗?”珈乐软糯的声线昭示着这句话相比起提问,更像是在索取某种回答。

  我心领神会,隔空飞吻:“同学聚会不都会带伴侣去参加吗?我带自己的女友去,有什么不方便的?”

  期许被回应的珈乐满意一笑,声线也恢复到平常的冷冽:“但是周六我要陪一位朋友去医院,每年冬天的例行复查都是我陪她去。”珈乐歉意地吐了吐舌,“小狐狸只能独自出门狩猎咯。”

  朋友,在日后无数无眠夜晚的复盘中,我惊觉原来一切异常的根源,竟在那么早的时候便初露端倪。随血液一同从腕部流出的还有无数懊悔,如果我能更像热恋中的情人一点,难分难舍,执意要她陪我去聚会;或是无理取闹,吃珈乐的醋,不准她陪除我以外的人;哪怕我只是再多一点点怀疑,问出这位所谓“朋友”的名字… …

  当我意识到这些时,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后,我再没有机会做出任何补救。而彼时为时未晚,我却满心只为女友的善良、重情义而喝彩。

  虽然内心赞许,少了珈乐的陪伴,神情难免低落。珈乐放下碗筷,起身绕过餐桌,从背后环抱住我,左手食指来回拨着项链下的狐狸挂坠,在耳边轻语时,体香与呼出的热气刺激着双重感官:“不要伤心,下次有机会专门陪你一整天来补偿你,好不好?”

  又在开空头支票,心底的小乃琳大声抗议,并对珈乐哄骗的手段如数家珍。每次都是这样,亲近的肢体接触,宠溺的语气,再加上一条不必即刻兑现但一定难以拒绝的承诺,构成珈乐惯用的哄人利器。下一次是什么时候?陪我一整天来干什么?统统不知道。我比珈乐自己还要清楚她使用这种话术时,十次有八次都只是一说而过,可我偏偏很吃这一套。

  我顺势向后仰倒在珈乐怀中,头窝在颈窝处,小动物般蹭着。周身很快染上洗发水与洗衣液混杂的清香气,此刻如某种信息素一般令我逐渐心安。乐队主唱洒脱的性格影响了生活习惯,珈乐使用这些日用品从不挑牌子,向来是我买什么她用什么,只会在用后给出诸如“这个好闻,喜欢”或“那个味道刺鼻,不喜欢”的简单评论。反复买过几次后也就摸清了珈乐的喜好,这种小细节上的日积月累,让我能真正产生在与珈乐恋爱、生活的实感。

  也让我一度产生真正拥有了珈乐的错觉。

  可悲的人们不一定要迎来可悲的结局。正如我在大学生活的尾巴遇到珈乐后做出改变,我相信曾经学生会中那些“精英”和我一样,那份美好的初心并未匿迹,只是属于他们的引路人尚未出现。人的生活总不该被虚名的枷锁一直牵绊。除非有人不以此为负担,反以此为生命真谛。

  周六,聚会现场,高档餐厅礼堂。

  我不爱喝酒,也理所当然的不胜酒力。非特殊场合的特殊含义下,我素来滴酒不沾。婉拒过包括学生会长在内递来的酒杯后,我绕过三五成群交流的人们,走向吧台想倒一杯果汁。另一只手先我一步握上玻璃瓶的把手,我眉头微皱,不祥感油然而生。

  抬头撞上一对含笑的目光,目光的主人面容姣好,是走在街上会多留意几秒的美丽程度,但,用其他同学背地里的话讲,和我相比终究显得平庸。

  近乎职业性的标准微笑挂在年轻女性的脸上,开口又是三分矫揉:“乃琳姐,好久不见。”

  我并不喜欢自己被拿来同其他人作比,特别是用我来贬低别人时,每每这时我总觉得自己被当作一种伤害他人的工具。所以,一般情况下,我都会出言反驳。

  但唯独拿我与此刻眼前人作比时,任何夸赞我而贬低她的评价,我都欣然接受,乐此不疲。

  实在是在她先招惹我,躲避多次而不及后,破罐子破摔的应对方式。

  她是读书时的学生会副会长,随会长一同蝉联了三届。如果说会长由于从小的优越家境养成了争做高位的习惯,那么副会长则完全是从出生便将“逐利”这件事刻入骨髓。她对所有可触碰的利益无差别追求,且毫不避讳地向所有人表明:为达目的,她不择手段。

  这样的人,才会因争“最佳学生干部”的名号与同学大打出手;才会在志愿者表彰大会上,面对受帮助的社区孩子们,堂而皇之地说自己参加志愿活动是因为可以获得加在期末成绩上的学分;才会给她其实并不喜欢的会长做整整三年的女友,只为了稳坐副会长的位子。

  三年结束,她的高考成绩匹配她在学习上的用心程度,考入位于枝江的另一所大学。而她敷衍对待的一切也都随着毕业离她而去,包括那一段可以称得上荒唐的“恋爱”。她自然是想继续傍着会长的家境,但会长的耐心已然耗尽。毕业晚会上,要好的同学们依依惜别,她独自在角落的餐桌旁为本就不存在的爱情哭丧。

  我无权干涉别人的想法与生活,正常情况下我和她该是没有任何交集。但她凭借独自一人的胡搅蛮缠,将公认好脾气、高情商的我,变成了晚会见她哭泣时,笑意最浓的人。

  高一上学期期中考试,作为入学后的第一次全年级排名的考试,成绩出来后,学生会长便依据排名,邀请排名靠前的部分学生加入学生会,为他接下来三年的“精英”人脉圈构建基础。我和她均在那第一批受邀的“元老级”精英中。

  在学生会成员初次见面会上,我当众拒绝了会长致辞后一片深情的告白。现在想来,我和她的怨恨之种可能在那一刻便种下,而往后一切愈演愈烈的流言,都是供这颗种子生长的养分。

  我对会长拒绝的决绝,与几日后她对会长的倒追,无意间就形成鲜明的对比。普通学生间有八卦消息流传她尚可选择视而不见,但当那些传言甚至在学生会当中、在我们两个同处的学生干部间也传开时,她一直维系的自尊受到了最严峻的打击。当时的流言中最伤人的一条是,“她去追别人不要的男人”,其中蕴含的深意一听便知。

  我其实很讨厌这句流言,它同时对两个人造成了伤害,难说会长听到这句话后会对我产生怎样的印象,若我在日后接受其他男生的告白,他又会作何感想。所幸,高中生涯过去,我单身了整三年。

  女生不知道,我拒绝会长的告白,不是因为我自视清高瞧不起会长,也不是因为其他更复杂的原因,只单纯因为,我不喜欢男性。而自流言之后女生认定,我将是她接下来高中生涯中最大、最需要打败的“敌人”。

  网上看到过这样一句话,如果你能成为一个人终生努力的目标,会是一件非常浪漫的事。而我要说,如果你成为一个人终生……不,根本不需要终生那样长久,三年,短短的高中三年,如果你成为一个人要“复仇”的目标,那会是一件非常、非常令人厌烦的事。

  每一次的全校排名成绩,她都要暗中与我作比,而只要她的名次排在我前面,就必定要在每学年两次的学习经验分享会上“耀武扬威”。我报名参加了课余活动,她就一定也要参加,学习类活动还好,若是竞赛类活动,她一定要加入与我对立的小组,而后千方百计为我的活动进度设阻。甚至,我完全出于个人喜好在校刊上发表一篇散文,她得知后,也绞尽脑汁、不惜动用与校刊主编的私人关系,在下一期同样发表一篇她的文章。

  当我注意到她幼稚却近乎癫狂的行为逻辑后,我自觉退出了那一年的竞选,主动为她让出了通往“副会长”的路。我想借此示弱让她明白我无心陪她继续这无聊的竞争,而她被虚名和傲慢填满的大脑却将这种行为理解为不屑的施舍。我宣布退出竞选后,新的传言不胫而走,“是乃琳让给她那个职位”,“先是追人家不要的男生,现在又去干人家不要的职位”。“永远都在追乃琳的影子”,这是一部分同学给她的最终定论。

  放眼高中三年,她与我的较量勉强可称得上是互有胜负,毕竟我没办法保证每一次成绩都足够名列前茅。但这场较量若以高考结束的时间点为结局,那么,对她而言很可悲的事实是,这场因她而起的较量,最终可称是以我的大获全胜而终。

  我的高考成绩略高她二十几分,不多,恰好让我可以就读枝江大学法学系,而让她被拒之门外。女大十八变,她向来也自信于她的外表,可她着实不应该选我为竞争对手,混血的血统优势下,任何审美标准的人来评判,都只会得出我比她更美的结论。

  而她之于我的唯一还算优点的地方——她坚持三年的爱情,也在毕业晚会上被她的所谓男友亲口击碎。晚会中她哭得那么伤心,我敢肯定大部分原因是她也意识到,她输得彻底。

  而我望向她伏在桌上的背影露出的笑容,除去两分得意,剩下八分都是一种如释重负。终于能摆脱掉一层生活的负担,于我,于她,或许都是如此。

  然而眼下的情况昭示着一个事实,显然只有我放下了过去,而她,这么多年还绊在那场如同闹剧的“竞争”中,期盼着有朝一日能东山再起。

  我真是,受够她了。

  她一手提着盛果汁的玻璃瓶,满眼含笑。我向前一步伸手向瓶,她跟着往后一退,提瓶的手也向旁躲去。旁人看来我和她像是初学者在跳某种探戈,颇为滑稽。如此僵持数秒,我咬紧后槽牙,将酒杯重重放到桌面,瞬发的震响惹来周遭更多的注视。

  我几乎用尽十二分努力才迫使自己扯起嘴角,换上律师见客户专用的职业微笑,尽量语气平缓地问她:“你想要干什么?”

  “别这副表情啊,乃琳姐。大家都说你好相处,待人温柔,怎么偏偏每次见我都绷着脸?”她倒也真好意思挑明了问出口,见我冷眼看她并不回答,她又顾自拿起酒杯,斟满果汁后向我递来,“老同学这么久没见,我们还在学生会共事了三年呢!就不想一起叙叙旧?”

  我面无表情地接过果汁,仍未回话。在弄清她的目的前,我不能先露了破绽。

  对于我的冷淡回应,她仍不恼,给自己也倒一杯果汁后,扬手微微作祝酒态,继续说:“不知道乃琳姐毕业以后,工作还顺利么?”

  听上去似乎确实是寻常的聊天,但律所的实习工作让我养成办事前先搜集讯息的习惯,来时的地铁上,我通过朋友圈草草了解了几位高中同学的近况,而她则是我的“重点调查对象”。保研申请失败,考研复试也没有通过,她走向研究生的路并不顺利。这种心态下抛出的问题,不难想象她在期待一个怎样的答案。

  我眯眼,笑得灿烂:“也还好,正在律所实习,实习期过就准备转正了。”

  站近的距离让我刚好可以捕捉到她微微抽动的嘴角,果汁似乎也因这一刻变得更加甜美。

  她吸一口气,将话题引向其他方面:“那么生活呢?乃琳姐,你条件这么优秀,不会一直到现在,都还是单身吧?”她一顿,随即提高嗓音,“就连我,在大学期间也换过三任男友,现在正和一家上市企业老总的儿子交往呢。”

  “嗯,当然,”我笑容分毫不减地附和,“如果可能的话,比起他的儿子,我觉得你更想交往的对象其实是那个老总吧?”

  一句话噎得她愣在原地,举杯的左手也停在嘴边。她不会预料到同学口中那善解人意的乃琳、高中三年处处退让的乃琳,会直接说出这样近乎“辱骂”的话。有道是兔子急了也咬人,何况我这只狐狸。在我心中,她高中对我做出的种种,如果她不真诚地跟我道歉,那什么充好卖乖也消不了我的怨气。她态度依旧,就别怪我言语恶毒。

  她咬紧了牙,却说不出一个字。沉默的间隙,手机在口袋中一震。一条来自律所的消息,概要地汇总了第二天的工作内容。手机屏幕点亮又熄灭,我再看回她时,发现她的目光变得雀跃而自信。

  “你,”她此刻的音量已完全不是在和我交谈,更像是要向周围人宣布某件事,“是同性恋,是么?”

  不错的一招,即便枝江已是全国最年轻的城市,社会大环境下,同性恋也绝没有那么高的接受度。换言之,“同性恋”作为一个人物标签,会惹来的负面看法占比更大。但她是怎么知道的?

  我低头,目光落在手机屏幕上,心中疑惑烟消云散。手机壁纸是我和珈乐某次一同逛街的合照。

  “想不到看上去处处完美的乃琳姐,竟然是同性恋。那也就难怪当初上学时会拒绝会长的表白,说到底……”

  “是啊,我就是同性恋,如何?”我打断她咄咄逼人的攻势,转而用更高的音量盖过她,“爱情没有也不该有性别的限制,只要两情相悦,这段感情就是高尚且值得尊重的。倒是你,现在老同学都在场,我想问问,你敢问心无愧地说,你和你现在的男友之间,是爱情吗?”

  “当……当然是!”游移躲闪的目光,不自觉后退半步的动作,加之片刻的卡顿,她的心理素质比常人优秀,但在实习律师的我面前,已是破绽百出。在法庭中这是适合一鼓作气击溃对手的时刻,而我在大学时的模拟法庭中向来擅长穷追猛打。

  “好,既然都是真正的爱情,既然我们都找到了挚爱,你不是处处都想和我一决高下吗?来,就在这里,就在此刻,”几米外的远处已经聚了一小群围观的人,我的话出口后在人群中引起几声可闻的惊叹,“你既然自认为审美高我一等,那我们就将各自的伴侣照片拿出来,让老同学们评价一下,究竟谁更优秀?”

  言罢,我提杯轻抿一口果汁,而后抱臂望着她,目光冰冷。多年过去,我已经既往不咎,她却还如此幼稚的不依不饶,新仇旧恨,就在今天的聚会一并清算。我将手机收回口袋,根本没打算亮出珈乐的照片。且不说就外貌方面而言,我对珈乐有绝对的自信;单是将这个提议抛给她,我的目的就已经达成。

  我们之间争吵的高音量甚至引来学生会长的注意,而这一情况加剧了她的窘境。她不能当众展示她现男友的照片,倘若相貌不如会长,同学间的闲言碎语会让她更加窘迫;倘若真是一个帅哥,在会长主办的聚会上公开亮出,颇有些“砸场子”的意味。这是我利用会长“前男友”身份为她设计的一个死局,无论怎么走,她总要得罪一些人。或是学生会长,或是现在的男友……

  或是,她自己。

  她意识到自己的处境,脸上的微笑再也维持不住,沉默片刻,她以足够让身体颤抖的力度冲我大吼:“乃琳!你得意什么?我告诉你,同性恋的女人,都是薄情寡义,你真以为追到心仪的伴侣后,就能平稳的走到最后吗?太天真了!”

  时隔多年,在浸满青春回忆的聚会上,在所有老同学的注视下,她如发疯般说出这段堪比人身攻击的话语,将她的形象完全击碎,也为我和她之间这场荒唐的竞争画上句号。彼时我以胜者的姿态,优雅而得意的俯视她离去的背影,如送别往昔的阴霾,感到说不出的畅快。她的气话也完全似过耳之风,我并不在意,一笑而过。

  然而更久的以后,她的这段话总会夹杂在各种有关珈乐的回忆中,突兀地出现。她说话时的神态、语气,在我一遍又一遍的回想中,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洪亮。直到后来,我在神情恍惚下也会无意识嘴中复述时,我终于明白,这段话不是她对我恶毒的诅咒,而是残忍的现实。

  恋爱中的我纵有律师的理性与智慧,也不会把珈乐和“薄情寡义”这个词联系在一起。她怎么会是薄情寡义的人呢?如果她对我没有爱意,那么,那些休息日一起走过的街道是什么?那些雨中伞下的漫步是什么?那些亲亲,那些抱抱,那些在床上的缠绵,统统都是什么?

  我不知道,也从未意识到这些问题。正如我没有意识到,当我在同学聚会上自以为是的捍卫“爱情”时,我的伴侣珈乐正在医院的病房中悉心照料她的“朋友”,进行着每年一次的冬季复查。

  勇者在外与恶龙缠斗时,被保护的公主正在后花园和王子幽会。多讽刺。

  不难想象,珈乐的“枝江出逃计划”,可能就是在那时开始制定。

  按照这个思路,一切异常情况就都有了解释。因为计划的第一步,就该是逼我主动离她而去。

  十二月末,阳历新年将近,各家店铺都换上独属于新春的大红色装扮,枝江上下,一派欢喜。

  正衬得一身黑衣独自疾行的我格格不入。恭祝新年的颂曲从街边商铺飘入耳中,我向来喜欢小孩子,此刻却只觉伴奏中孩童的笑声吵闹。冬季的寒风吹过,我紧了紧风衣,眉头锁得更紧。

  近段时间,我恢复了一身黑衣的穿着习惯,连同一切我自以为遗忘、却伴随我整个学生时代的感觉,都重新找上了我。束缚,孤独,窒息。年关前堆叠的工作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每天至少有十小时的时间在律所中度过。夜晚一身倦意回到家中,我无心再与珈乐交谈,嘴上将她的热切关心敷衍后,草草冲澡便上床入睡。大多数时间,就连晚饭也是在律所点一份快餐了事。

  和珈乐的疏远是浓重不安感的另一来源。出于工作的现实原因,我冷落了珈乐。我们都是成年人,珈乐一定理解我的苦衷,然而理解不代表她会欣然接受。设身处地的思考,在无数我加班的夜晚,珈乐一人坐在空旷的餐桌旁,在练好歌、扒完曲,所有乐队的练习工作都结束后,百无聊赖之际,点开社交软件,去找一位没那么忙的“朋友”聊聊天,多么顺理成章。

  和珈乐的亲密互动曾是我抵抗生活侵蚀的灵丹妙药,在床上相拥,也不必非要一番云雨,互相对视,然后轻柔地吻在一起,舌头在口腔内随气息一同缠绵摩擦,在两人都将对方像冰淇淋一样舔舐融化后分开。激烈的喘息声中,什么烦恼都烟消云散。

  可最近,百忙之中为数不多的空闲里,仍是以前的那些黏腻,我却无法从珈乐那里收获足以心安的沉静。安全感在散失,爱意在散失,珈乐这个活生生存在的人,似乎也在我未察觉的时刻里缓缓散失了。

  以口才见长的我能找出千百种理由解释这种感觉,但嘴硬改变不了现实,珈乐,已经很久没有和我亲吻过了。

  我几乎可以笃定,珈乐有事瞒着我。明明已经决定这个冬天专心休息,不再工作,年关将近,珈乐却是一天甚于一天的外出,有时甚至要和我一样一整天都不在家中,问她去做什么,也只能得到惯如往常的搪塞,和一张天真到不忍有疑的笑脸。

  我对珈乐的信任盖过了一切怀疑。在撞见她被我发现后匆忙挂断电话时,在明显察觉到她在躲避我时,我努力说服自己,珈乐就是这样的人,天真洒脱,带有一点叛逆精神。正是她的这些特性将她从遥远的祖国北部带来到枝江,带来到我的身边。现在,当她再做出难以理解的行为时,我应当、也唯有支持。

  我只期望尘埃落定后,珈乐能亲口向我解释清她这段时间忙碌的缘由。失去对爱人掌控的不安感,加之高强度工作伴生的焦躁,我神经紧绷的那根弦,就快被两股压力扯断。

  喘不过气的几周生活后,没有等来珈乐的解释,先联系上我的人竟是律所所长。

  步行向律所的途中,我忧心忡忡,徒生一股赴刑场的苍凉感。情况很不对,一定有什么超乎寻常的事发生了。所长在这座以她名字命名的律所内神龙见首不见尾,是所内所有普通律师一面难见的神秘人。即便是我实习转正,也只会是带我的师傅替我处理相关手续,绝不需要所长出面。

  而今天,就在刚刚吃完午饭时,她亲自给我打电话,要我即刻前往她的办公室。

  所长办公室与律所其他房间现代化的装修风不同,视野内的三面墙壁前是三架与墙壁等高的老式书架,上面密密麻麻摆放着不同语言的法学类书籍。房间内可见的诸如办公桌、座椅、还有角落的国际象棋桌,都是实木制作,整间办公室弥漫着古典气派。

  我推门走进时,所长正端坐在办公椅上,背对房门。

  实在想不出所长要见我的原因,挂断电话后我匆忙将五个月实习中经手的大小案件简单整理,抱着厚厚一叠纸赶来律所。

  将整理好的文件轻轻放在办公桌上,我退到一旁,双手在身前握到一起,低着头,像是等待班主任批评的学生。

  等我安定的站住,办公室内恢复一片沉寂后,所长才缓缓转过身。已是年过半百的女性却全然看不出一丝老气,刀刻般棱角分明的面容上,嘴角和眼角都向下低垂。并非那么凶狠的长相,沉默时却不怒自威。酒红色细框眼镜后,纯黑色的双瞳,让我莫名联想到宇宙中吞噬一切的黑洞。

  此刻被这双眼睛注视的我,就感受到要被吞噬的漩涡。

  我还在斟酌措辞,所长先开了口。

  “乃琳,你知道,律所禁止烫发染发。”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听不出话语中的情绪。

  “所长,这个头发是我天生的……”明明没有说谎,在所长面前解释时,我却忍不住低下头,声音越来越小,心脏剧烈跳动。活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全无一位律师该有的风范。

  “我看过你的个人简历,混血儿,对吧?除了这一头白发,血统给了你很多其他方面的优势,更精致的面容,更聪明的大脑,”所长语气平淡的说着夸赞的话,我的心却越悬越高,“天生的事物我们无法决定,但可以靠后天的干预去改变。有利的部分可以接受,有害的部分则要摒除。转正后,你可以去将头发拉直,染成黑色,看上去就会跟常人一致。你看,‘天生’并不意味着束手无策,比如你的发色,也比如……”

  那颗悬到最高处的心,随所长的话骤然下坠,砸出一地狼藉。

  “也比如,你的性取向。”

  所长依然是面无表情,语气平平,就这样宣读了我的“判决”。

  大量的疑惑涌入心中。工作时,我从不让珈乐出现在任何同事的视线中,朋友圈的合照大多也只是牵牵手,看上去和普通闺蜜无异。连同事都意识不到我和珈乐是恋人关系,所长是怎么知道的?

  “所长,我……”

  根本不给我狡辩的机会,所长继续着她的宣判:“喜欢同性不是你的错,天生的性取向不是你能决定的。但是,你要明白,在社会现在的大环境下,它注定不能成为主流。乃琳,你很优秀,你是我的律所很少会接受的本科应届实习生,并且实习期内你经手的案件我大致看过,处理的都很好。所以你更应该清楚,我的律所,是不允许这样违背主流的行为存在,这会影响到客户对律所的看法。”

  我清楚,我当然清楚,从所长说出“同性恋”这个词那一刻,后面将会发生的一切都是不难预想的。律所是枝江最顶尖的律所,以优异的律师水平、超高的胜诉率闻名全国,入职门槛极高,而所内管理又极为严苛。所有一切,都是为了向全国各地赶赴而来的客户证明,律所内工作的律师,是一群熟知法律的“机器”。

  这样的机器中,不会允许任何有悖主流认知的特例存在。

  所长后面说了很多有关同性恋她的主观看法,老牌律师说话总是旁征博引、条理清晰的。她说法律上没有禁止但也没有认可这种情感,她说社会上总归会带有色眼镜去评价我们,她说生活不是一场梦,很多时候,人总归要为现实让步。

  说些什么,乃琳,一个月前面对类似情况时,那个毫不犹豫的反击、捍卫爱情的你去哪了?她是你的上司,但她也只是你的上司,仅此而已。在更多人知道这件事前,她不能以此为理由将你开除,你在害怕什么?

  还是说,相比起工作与否,你其实已经开始逐渐接受她的观点了?

  律所内空调正开着暖气,我却忽然感觉枝江十二月的寒风一阵一阵吹在身上,恶寒由四肢渗入,再到脾脏,最终遍布全身。要脱掉外套的室温内,我如坠冰窟。

  我麻木地点头,转身离开办公室,从律所搭地铁赶回我居住的区域。直到我推开房门,迎面而来的熟悉的饭菜香气,才将这股寒意驱散。我如梦初醒,重新恢复对四肢的感觉。

  “你回来啦,今天时间好早,没什么工作吗?”裹着围裙的珈乐从厨房走出,顺势倚在门框上,“呃……乃老师,没事吧?脸色好差。”

  慵懒的嗓音表达着关心,平日里听惯的声音此刻却让我倍觉安心。双腿一软,我在珈乐逐渐瞪大的双眼中瘫坐在地,张开嘴,呜咽声先于道谢跑了出来。珈乐慌忙解下围裙的身影渐渐模糊,泪水无声滑过脸颊。

  那天的晚饭,珈乐像是照顾孩子一样,一勺一勺喂我吃下。当晚床上的缠绵,我和她相拥,和她吻在一起,和她做爱做到就像没有明天,将数个星期以来“拖欠”的份额一次补齐。

  我以为我们都很开心,休息的间隙,珈乐却凑近,一吻落在我的眼角,轻声问:“乃老师,你为什么这么难过?”

  我有在难过吗?记不太清了。我只记得那晚我伏在她的背上,用舌头去顶她的耳钉,缠着她一遍又一遍的说“爱我”。爱你爱你,最爱你了,珈乐也不厌,我叫她说她就说,让她重复几遍她就照数重复几遍。

  我的意识融解在一声声示爱中。离开律所前,所长留下一个问题让我思考:仔细想想,今后一生的工作和一时的感情,孰轻孰重?现在,我确信自己找到了答案:失去工作,失去很多;失去珈乐,失去一切。

  只要珈乐还在,生活就总归有办法继续;只要珈乐还在,即使丢了工作也无妨,大不了去她的乐队里给她唱歌,或者打杂;只要珈乐还在……

  我真是太傻了。

  一月初,小年假刚刚结束,律所内洋溢着散漫的氛围。同事们大多没有从假期黑白颠倒的作息中恢复,整一年的工作结束在即,就算是从业多年的老律师也不免要放纵一番。于是,常人印象中的“社会精英”们,此刻都在工位中萎靡不振。

  挺直腰背,端坐在电脑前,飞快敲打键盘的我,显得尤为扎眼。

  “哈……琳,精神不错嘛,放假也保持着正常的作息啊,”隔桌的张姐捧着刚沏的咖啡路过,哈欠着和我打招呼,“真不愧是优秀的年轻人。”

  我强挤出一丝微笑回应,处理工作的手指心虚的发颤。

  是啊,保持着正常作息,听上去是需要一定毅力才能坚持的事……当真如此吗?同事们在休息日中和家人,和朋友,或是和其他生命中重要的人共度,和他们逛街、吃饭、看电影……做一切感受生命美好的事。这样的情况一天都恨不得当作四十八小时去度过,当然难以保持早睡早起。

  可对于我而言,对于我这个在枝江毕业不足一年的大学生而言,如果现实中唯一的羁绊珈乐整整三天的假期都不在家中,我到底要怎样去“享受”这段时光?直到昨晚,珈乐才从外归来,补偿我几个亲亲后,匆匆洗过澡就要睡下。

  客厅餐桌的正中央摆着一尊小泥塑,狼和狐狸在草地上跃动,仿若共舞。商场逛街时路过摊位,珈乐一眼被这尊泥塑的造型吸引,挤过一堆小孩子,从正还价的家长手中原价买走。随泥塑一同买回的是一堆颜料,傍晚回家,她将泥塑郑重的摆在桌上,而后和我一起给紫红的雕塑上色。

  “乐乐,你买的这套颜料,好像没有灰色诶。”

  “那么阴沉的颜色,没有就没有吧。”

  “没有灰色的话,我们怎么给狼上色?”

  “这个颜色怎么样?”珈乐从整装的颜料管中抽出一管,向我晃晃,管尾指示颜色的位置是和她发色一样鲜艳欲滴的紫色。

  望着她认真的神情,我“噗”的一声笑出来,“哪有紫色的狼啊?”

  “有啊,就在这里,”珈乐一甩头,短发当空划出圆弧,颜料管管尾抵在脸侧,做了一个自以为帅气实则可爱到爆的wink,“高贵的狼公主,是我吗?”

  我因此笑得更欢,“是你,当然是你。尤其是她被狐狸吸引的样子,和你简直一模一样。”

  “乃老师!”每次被逗弄后的珈乐总能给予我想要的反馈,她嘟起嘴又抽出一管颜料,“那就把狐狸涂成铂金色。这样,再看到这尊泥塑时,我们就都能想起对方了。”

  那之后,珈乐出门的日子里,我在家中唯一的活动就是坐在桌旁,用目光一遍一遍重新刻出构成泥塑的沟壑。每一次独处时,我都对着泥塑狠狠地想,等这次珈乐回来,必须硬下心问清楚她到底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可每一次等珈乐真的回到家中,软糯的声线贴在我耳边呼出热气,就是铁石心肠也融化。组织好的严辞逼问土崩瓦解,我又只能由着珈乐挑她想说的话说。

  昨晚,消失整整三天的珈乐想故技重施,我这次终于硬下一部份心,入睡前追问她到底在做什么。

  珈乐翻身,月光透过窗户照在她的正脸,皎洁的光辉中笑容美好:“在为我们的未来做准备。”

  那一刻我的睡意被巨大而强烈的幸福击穿,我尚不敢奢望下一个新年也能有珈乐陪伴,她却已经在为未来——我们的未来——作准备。黑暗中,我右手摸索着,与珈乐十指相扣,耳边是爱人匀称的呼吸,平躺在床上的我感觉有气流从身边流过,被粉红色的气泡托举升空。

  然而月亮无情,清冷的月光刺破气泡,寒夜彻骨的冷风使我重归清醒。珈乐终究没有说出她的具体行动,她的这句话和她曾信手拈来的无数“空头支票”又有什么区别?珈乐入睡时完全面向我而背对月光,月光照出她的轮廓,我瞪大了眼却望不清她的面容。我咀嚼着珈乐的回答,感到不可名状的惶恐。

  我并没有保持同事口中所谓“良好作息”,实际上,我几乎彻夜未眠。上班的闹铃在我意识飘散的几分钟后响起。摸过手机,熟练的点掉闹铃,屏幕上显示三条未读信息。

  身旁空无一人,珈乐今天竟起的比我还早。桌上是简单的早餐,一人份,珈乐没做她自己的。我洗漱完毕坐在桌旁时,浅紫色的身影站在远处窗边,手指在手机屏幕上飞速点击。

  我嚼着吐司,注意力全在那三条工作群的未读信息上:“乐乐,接下来的三天,我可能要加班住在律所,自己一个人在家没问题吧?”

  珈乐转过头。“你要住在外面三天?”

  “嗯,马上就是新年,今年剩下的一点工作这几天都赶出来,”我将杯中温热的牛奶一饮而尽,起身向挂衣架,“忙完这一周,就能好好陪陪你了。”

  当我穿好高跟鞋时,身后忽然传来珈乐的声音——那是和她以往任何一种声线都不同的、低沉克制的声音:“等一下……”

  我被惊得猛然回头。珈乐,不似往常的轻松欢快,表情肃穆,站在客厅的正中央,初升太阳的日光像一道聚光灯柱打在她身上。

  她说:“乃琳,再见。”

  “这……这是什么氛围?”心跳在逐步上升,我强迫自己挤出微笑,用语言打趣珈乐,“说得好像我再也不回来了一样。”

  我忽然有一种冲过去抱紧珈乐的冲动。然而手机上的时间无声提醒着我,再不出门,上班一定迟到。

  门在身后合上前,珈乐的声音才稍恢复正常:“路上注意安全啊,乃老师。”

  靠在地铁扶手上,头一阵阵的抽痛。临走前珈乐的模样挥之不去,随之而来的是昨晚深夜几乎将我淹没的惶恐不安。这股不安将我笼罩,直到我下了地铁,坐到律所的工位中,它仍刺激着我,使睡眠不足的我保持病态的精神亢奋。

  我不困,但现在的工作状态绝不能称为“正常”。电脑文档中密集的案件资料是模糊的,黑色的方块文字粘连在一起,竟扭曲出珈乐的身影。我皱眉将目光左移,那道身影又映在隔开工位的玻璃窗上。珈乐的身影遍布视野,正一次又一次的向我道别。

  嗡……嗡……

  沉闷有力的震动声将所有身影震碎,静音手机的震动声因硬质桌面显得格外刺耳。我拿起手机,起身走向律所外专用来接打电话的广场。

  是母亲的来电。仔细想想,近两个月除去工作外,我的生活完全被珈乐填满,确实有一段时间没和家里聊聊了。我深吸一口气,放松心情,点下接听键。

  “喂,妈妈……”

  “琳,你什么时候谈了恋爱?”母亲焦急的语气打断了我的撒娇,一同打破的还有我在片刻中匆忙组织起的轻松心情。

  “不是,妈妈,我没……”律师从不进行没有准备的辩护,而我也绝不擅长应付毫无预兆的问询。除去珈乐驻唱的几家酒吧的老板外,就连关系最亲密的朋友也不知道我正在和珈乐交往。日常聊天,朋友圈的生活照,我将珈乐塑造成毕业后认识的最普通的一位朋友。我自认为天衣无缝,而实际上也确实相安无事的度过了几个月。

  那为何最近,这本应是你知我知的秘密,却接二连三被身边与我有关的一切人得知?

  就像……有人告密一样。

  母亲连串的急促话语将我从思考中拉回冰冷的现实,“为什么这么大的事不和妈妈说?你为什么又要和女生在一起呢?女性和女性不应该相爱,也无法结婚,这些道理,学法的你难道还没有爸爸妈妈清楚吗?”

  我张开嘴,那天面对所长没能出口的反驳此刻涌到嘴边,然而,还未等我说出哪怕一个字,抢夺带起的风声伴着一阵争吵在电话那边响起。稍作思索,我将手机从耳边拿远,片刻后,听筒中传出父亲用力到近乎嘶哑的怒吼:

  “你怎么还能这么平静的跟她说话?从小到大,就是你给她宠坏了,现在她才会变成这样!”紧跟着声音贴近,因愤怒而急促的呼吸一清二楚,“乃琳!这么多年,我们为你提供的成长和学习环境,为你创造的家庭条件,对比同龄人,还不够好吗?!我们将你培养到顶尖大学的顶尖专业,是为了让你天天和不三不四的女人鬼混在一起,出入那些混帐场合吗!”

  “你,立刻给我和那个女人分手,断绝一切联系。”冰冷的声音在下达“最后通牒”,“不然,你以后就自己呆在枝江,永远也别回来见我们!我……没有你这样心理变态的女儿!”

  通话在这句话后被直接挂断,甚至没有多给我哪怕一秒辩解的机会。手机在通话结束后已自动熄屏,我茫然地保持着接听的姿势,感到四肢冰封一般僵硬。稍后退一步,我跌坐到身后的长椅上。

  从小到大,虽然对我要求严格,但父亲从不说情绪上的气话。高学历、高知识水平为他带来高职位的同时,也赋予他足够理性克制的思维。

  换句话说,如果他亲口说出要跟我断绝关系,那么这很可能就是他深思熟虑后做出的决定。

  枝江今日太阳高照,此刻在阳光中拖着身子走回工位的我却如刚爬上岸的落水狗。

  迅速收拾好提包,我草草跟上司请过假,麻木而机械地往家赶去。

  家庭,工作……我搞砸了一切,但不要紧,不要紧,只要珈乐还在……

  当我以几乎要甩掉高跟鞋的速度狂奔回合租的公寓,站在家门前时,急迫的心情忽然毫无征兆的趋于平静,随即在心底腾腾升起的,是一种不可言说的恐惧。

  我拿出手机,不知为何,想先给珈乐打一通电话。

  嘟……嘟……嘟……

  漫长的提示音中,我终于明白,与被挂断电话相比,从一开始就无法接听的电话会带给人更深的绝望。

  我不怕故事的结局如何悲惨,我只怕故事从未开始。

  在第三次拨号的提示音也提醒“暂时无人接听”后,我再也站不住,从提包中翻出钥匙,扑到门前,颤抖着将钥匙插入锁孔。一只手搭在铁质的门把手上,冰冷刺骨。

  推开房门,没有熟悉的饭菜热气,这正常,现在不是饭点;珈乐不在家中,这也正常,这段时间她出去忙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我一面强迫自己深呼吸,试图稳定狂跳不止的心脏,一面在心中替眼前的种种情况寻找解释。直到我的目光落在客厅的餐桌上,空无一物。

  泥塑……珈乐带走了泥塑?

  我将提包随手丢到地上,甚至没有换下外衣、脱掉高跟鞋,就穿着在外工作的一身,发疯似的跑到卧室。床铺整洁,一张棉被叠的四四方方,摆在一个枕头上,珈乐的床具不翼而飞。我回身拉开衣柜,为防止穿混,我和珈乐的衣服分别放在衣柜的不同格内。每一件我的衣服都像被重新熨烫过一般,整齐地挂在衣柜中。供珈乐使用的衣柜内空空如也。

  我像是入室抢劫的歹徒,翻遍了不大的房子内每一个房间。浴室明显被人重新清扫,焕然一新,属于珈乐的化妆品不见踪影;厨房的厨具摆放规整,一部份甚至还挂着尚未蒸发的水珠,珈乐带来的餐具并不在其中。

  同居四个月的房子,珈乐,连同所有属于她的物品与生活气息,消失的无影无踪。临行前她将房子收拾得整洁,仿佛她不曾存在过。

  我粗暴地拉出椅子,手不自觉抚在桌上泥塑曾摆放的位置。巨大的疑惑甚至盖过彻体的悲伤。为什么?珈乐,你为什么要离我而去?和我在一起就令你那么难以忍受,以至于离开后要带走有关你的一切,不给我留下任何念想吗?

  我忽然精神抖擞,起身后冲出房间,从最近的入口乘上地铁,走上那条熟悉的线路。线路的终点,是一切的起点,Queen Club。

  我不相信珈乐会像这样近乎抛弃地离开我。地铁上,我紧握着地铁扶手像是要将它握断。我想,我狠狠地想,珈乐一定留了什么信息给我,可能是一封信,可能是写在酒馆公告板上的一条留言,她的想法,她离开的原因,所有我需要知道的一切。如果说要选一个地方留下这些信息,那就一定是我们初遇的酒馆。只要读到那些信息,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对,没错,那里一定有,那里肯定有……那里必须有!

  我只猜对了一半。珈乐的确留了东西在初遇的地方,但不是解答一切的钥匙,而是将一切烧尽的火把。

  由于营业性质的特殊,Queen Club白天依然营业,供一众热恋中的小情侣在其中卿卿我我。我撞开店门,跌跌撞撞如醉酒般向店内冲去。玻璃门开到最大程度发出刺耳的响声,引得店内不多的几对情侣注目。很快,这些注目便转为同情的注视,我的样子和曾经无数个在店中撒疯的怨妇一模一样。在她们眼中,不过是又一位精神崩溃的可怜人罢了。

  “小九……小九!”我不顾任何目光,一边身体摇晃冲向吧台,一边大喊。

  小九是我第一次来酒吧时接待我的那位服务员。经他推荐,我在二楼包房内一晚创造了抵得上平日一周的营业流水,更不用提我和珈乐在一起后,这家酒吧因意义特殊,获得珈乐每周固定一次的驻唱机会所带来的后续收益。酒吧老板在后来邀请我与珈乐吃饭时,了解到一切的起源可以说是“小九”,当即决定提升他为大堂总管。

  从那时起,小九就视我和珈乐为他职业生涯中幸遇的“贵人”。在酒吧中,不管他正在做什么,哪怕上一秒正黑着脸批评新来的服务生,见到我们,也会立马换上笑容,微微鞠躬,“琳姐好”“乐姐好”。

  如此叫过几次,某天,珈乐一手拍在他的肩膀上纠正他,“别叫‘乐姐’了,听着怪老气的,”她一指我,“以后叫她姐,”又拍拍自己的胸脯,“叫我‘乐哥’。”

  言罢,珈乐闭眼向右一甩头,短发发梢在空中划出紫色的圆弧,倒真有一股“大哥”风范。小九一愣,也学着影视剧中小弟的样子弯腰一拱手,“乐哥好。”

  “您……您是要找经理吗?”陌生的声音打断了回忆。我抬起头,吧台后是一位没有见过的服务生,“我这就去帮您叫他。”

  我挥手示意他快去,目光却落在光滑的吧台台面上。Queen Club自诩高级酒馆,与他高昂的消费水平相对应的是全方位顶级的服务,比如此刻,眼前的吧台被清洁人员擦到可以用作镜子照人的程度。

  我伏在吧台上,台面中映出一位憔悴颓靡的女人,双眼血丝密布,奶白色长发杂乱的散在脸侧,怎么看,也无法将她和我记忆中的“乃琳”重合到一起。记忆中的乃琳总是一袭黑衣,而眼前的女人身上穿着米黄色外套……这件外套,还是第一次寒流时珈乐送给我的,她……

  我闭上眼,用力摇头。乃琳,为什么到了这种时候,你的思考还是会无意识转向珈乐,而一想到她,你竟然还会感受到发自内心的喜悦?

  一个月前,在珈乐第一次因未知原因外出时,小九联系上我。珈乐坐在Queen Club一处角落的桌旁,不停打着电话。更重要的是,她身旁坐着另一位女人。

  我在瞬间便联想到珈乐口中的那位“朋友”,那位和她认识很久,每年的例行检查都要她陪同甚至不惜让我单独参加同学聚会的,朋友。

  朋友,只是朋友。我强迫自己不要多想。我无权干涉珈乐正常的社交,她辗转多家酒吧驻唱,在枝江成立乐队,她有那么多朋友,其中一定不乏女性,难道我要一个一个去管吗?

  理性在有理有据的安慰自己,感性却驱使我打出请求的文字:“小九,帮我一个忙,你跟珈乐驻唱的几家酒吧老板都熟,以后她再单独出来,帮我注意一下她都去了哪里,干了些什么。”

  那之后,珈乐每次单独出门时,我就会偶尔收到小九的信息。每一次珈乐出现的地点不同,做的事却是出奇的一致:同样的不停打电话,同样的挂断电话后一阵畅谈,身边,是同样的那位女人。

  相同的状况看过多次后不免心生厌烦。后来小九再发来的信息,我点也不点直接左划删除,我知道珈乐在和她的朋友一起聊天,到这个程度就可以了,足够了。小九或许会发现更进一步的情况,我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能接受那些情况。但只要我不将消息点开,我与珈乐间的关系,就可以永远的保持下去。

  “你来了,琳姐……”小九从酒架旁的员工休息室走出,到我面前却目光躲闪,声音相比平常也偏向低沉。

  “小九!珈乐她……她失踪了!”我双手抱在他的肩上,不自觉地用力摇晃。

  “……琳姐,”小九轻轻将我的双手从肩上拿下,“我知道的。”

  我知道的,小九语气平淡,虽极细微,但我仍注意到,说出这句话时,他轻声叹一口气。就好像…他早就知道一样。

  眼眶逐渐湿润,我咬着嘴唇,用力呼吸让心情平静,一开口却是破碎的语调:“她去了哪里?”

  在小九按我的要求领我到位于二楼的四号包厢,搬来两箱啤酒时,我近乎停滞的思维仍在尝试处理小九的回答。

  我坐于沙发上,面对空无一人的舞台。几盏聚光灯全部开着,毫无规章的扫过整个酒吧,如我此刻的瞳孔一般无法聚焦。

  开瓶,仰头将酒水灌入胃中,空瓶随手丢到一旁,再开瓶。机械的重复动作下,一瓶接一瓶啤酒被我喝下。酒精充当思维的润滑剂,与珈乐共度的曾经凝成一个个片段,在我眼前闪回。

  “乃老师,你好坚强!”这是有一次一起去玩密室逃脱,珈乐和大部队走散后,我找到她时,她对我的夸赞。

  我破开黑暗的房门,从床下拽出了瑟瑟发抖的珈乐,她惊呼一声,整个人贴在我的左臂,不顾周围其他同行玩家的目光,在我脸侧轻轻一吻。

  可是,珈乐,或许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坚强。如果你在给予我希望后抽身离去,我也会痛、也会流泪。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教你如何释放自己,直到教会你再离开。”这是第一次约会,共度晚餐时,珈乐的承诺。

  好奇怪啊,不是说好等我学会后,你才会离开吗?我现在这副样子,就是你说的,释放自我吗?我不知道,珈乐,你能不能出现一下,亲口告诉我,到底是不是?

  “呀!乃老师真狡猾,又欺负我!”站在珈乐右侧拍她的左肩膀,在她看向左侧时再浅浅一下啄在她的右脸。这是我最喜欢的小把戏,而珈乐被耍过几次也还会上当。每一次得手后,珈乐就会故作生气的嗔怪。

  可是直到今天我才明白,最狡猾的那个人原来是你,平日相处中展露最纯朴无害的一面,放松我的警惕后,再给予致命一击。

  太狡猾了呀,珈乐,明明我才是狐狸小姐,为什么会上狼的当呢?

  你在和那位“朋友”驱车到枝江站时,在她和你吻别时,在搭上列车毅然离去时,有想过为什么吗?

  大脑微微发烫,我感到它正在超速运转。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无法理解也不愿去思考的问题,都有了解释。

  我首先想到的是那位“朋友”的身份。乃琳,你还打算欺骗自己到什么时候?珈乐对人的称呼从来只依着她个人喜好,她叫你“乃老师”,但你并不是老师;那她称那人为“朋友”,她们间的关系,又怎么可能是单纯的朋友?

  在确定“朋友”的身份后,我其次想到的,是秘密泄漏的原因。其实答案一直在那,甚至不需要思考,当我终于下定决心鼓起勇气去面对时,原因昭然若揭。如果这段恋情只有我们两人知道,那告密者就就只能是珈乐。

  那日复一日未知原因的通话瞬间有了意义,在一次次的拨号中,珈乐将她与我的恋情公开、传播,先是我的朋友,再是我的上司,最后,是我的家庭。珈乐在通过这种方式逼迫我主动提出分手,以让她的离开变得更加合理。

  往昔幻梦般的美好繁复堆叠在一起,浮在眼前如一面被画家涂抹过度的玻璃窗花,虽然已辨不清具体细节,可画作中每一笔都刻着“幸福”。真相如一块硬石,被珈乐拾起后用力投向窗花,梦碎成一地狼藉。

  碎片折射酒吧灯光,地面映出星星点点的深蓝颜色。蓝色柔光中,浅紫色的身影似乎在每一块碎片中倒映、舞动。我扑过去,双手将碎片扫到一起,拼命想将它们粘连在一起,重新拼回完整的曾经。


  “如果有时间

  你会来看一看我吧”


  我忽然想起,确定关系那晚,在枝江畔,珈乐点下随机播放后,弹出的那首《漠河舞厅》。原来命运早在暗中对一切做了预示。


  “如果你看见我的话

  请转过身去再惊讶

  我怕我的眼泪我的白发像羞耻的笑话”


  我哼唱的声音发抖。你还会再回来见我的,哪怕只是为了嘲笑我,你一定还会回来的。对吗,珈乐?

  “琳姐……琳姐你在干什么!”原本守在门外的小九忽然推门而入,冲到我身旁。

  “小九……你看啊,你看这些,都是她爱过我的证明啊……她确实爱过我,对么?”我双手捧起一掬碎片,向小九展示。

  “琳姐,这些碎片……是你把啤酒瓶打碎了。你等我去取一条毛巾帮你擦擦……”

  小九的话刺中我半陷入麻木的神经。我用力甩了甩头,垂眼去看双手,已被酒瓶的玻璃碎片划得鲜血淋漓。玻璃碎渣混着酒精剌在伤口上,尖锐的抽痛从双掌传来。

  “你别走,你听我说……”我拉住起身准备离开的小九的衣角,偏执地问,“好疼啊,小九。平时我只是不小心擦伤了手指,乐乐都会心疼的帮我吹上好久……如果我受更严重的伤,是不是她就会回来了?”

  小九蹲下,用胸前口袋中的手帕帮我认真擦拭手上的血迹,“琳姐,我打车送你回去吧,你喝醉了。”

  沉寂片刻,我忽然放声大笑,笑声经包厢未关紧的房门传出,整座酒吧都听得清楚。我笑,像是二十年间从未笑过那样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哪里是醉了,小九?哈哈哈,我是疯了,我是疯了才会幻想她会回来!”

  好,珈乐,既然你认为我已经学会如何释放自我,那我就让你好好看看,我的释放能做到什么程度。一个想法在我脑中逐渐浮现,那是可悲的我所能想到的,对珈乐,对家庭,对所有弃我不顾的人们,最猛烈的报复。

  “琳姐,你住在哪里?我帮你叫车。”见惯了醉酒后耍酒疯的女人,小九表情从容,擦干血迹收好手帕,他准备拉我起身。但我接下来的举动,一定能让他铭记整段职业生涯。

  我将长发撩至背后,缓缓褪下外套,斜靠到小九身上,在他耳边吹气,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妩媚,“小九,你觉得,姐够格吗?”

  时近黄昏,晚霞在小九的脸上升起。他红着脸,目光躲向另一侧,说话甚至有些结巴,“琳姐你在干什么……够……够什么格?”

  手上的动作仍在继续,我解下衬衫的扣子,显露出更里层的黑色吊带内衣,“就是你说的,帮别人排解精神空虚的资格。”

  小九猛地转过头,极度的吃惊令他的目光甚至没在我几乎裸露的衣着上停留。他和我四目相对,声音颤抖。“你认真的吗,琳姐?”

  从Queen Club回家的第二天,我收拾好所有行李,联系房东结清房租。我无法忍受在那间房内独自一人呆哪怕一秒钟。我辞去律所的实习,注销了社交帐号,换了新的手机卡……在决定去和酒吧老板见面前,我要与过往的“乃琳”完全切割。

  三天后。

  由酒吧员工休息室向里走,一道暗门后,掩着一条左右挂有两盏红灯的小路,沿小路走到尽头的房间,就是无数少女将肉体连同灵魂一并抛掷出售的地方。

  桌子对侧的酒吧老板不似影视作品中那样身后站着左右保镖,她孤身端坐在椅上,面前是简陋的手写合同。老板年近五十,一根女士香烟夹在指间,烟雾绕着修长的手指向上,又散在纯黑的指尖。神态搭配复古的穿着,老板似从民国穿越而来的女子,风韵犹存。

  这是我和她的第二次见面,上一次,身旁还有珈乐作陪。平日里,老板从不在酒吧露面,都是值班经理代为处理一切事务。能在枝江最繁华的商圈开办性质特殊的酒吧,还运营得风生水起,正是因为她不仅是Queen Club的老板,更维系运营着枝江、乃至全国最为著名的红灯区——窄巷。因这一层身份,认识老板的人,都尊称她一声“丽姐”。

  和她目光对上的一刻,我开始理解为何她身旁没有保镖。那眼神是历经世事后的沉静如水,只一望,就能将妄想陷害她的人吓退。自我推门走入,这道目光就在我身上上下扫视,我的后背莫名升起一阵恶寒。

  “你真的考虑清楚了,乃琳?”

  我点头。

  片刻的沉默,丽姐眉头几不可见的皱起后又重归舒展。她将烟停在手旁的玻璃烟灰缸上,提笔开始在合同上写字。

  “提供什么服务?”低沉、毫无感情的询问。

  “所有,只要付足够的钱。”

  丽姐眉毛一挑。

  “方向呢,也是所有方向?”

  “女……les……lesbian。”我低头,声音略有减弱。虽然房间内只有丽姐一人,但那个词依然让我感觉难以启齿。我犹豫着,最终用英文代替。

  “价格?”

  “我不了解这些……您看情况帮我定价吧。”

  “要我帮你推荐客人,还是你自己……”

  “帮……帮我推荐,”我轻声打断了丽姐,“但要经我筛选,符合我的要求,我才会接受。”

  “嗯?”合同上游移的笔尖一顿,“什么要求?长相?性格?还是……”

  我该怎么说,我该说什么?我要告诉丽姐,我还是忘不了珈乐,所以我只能接受和身上能让我看到珈乐影子的人上床,那样,至少在关灯后,在床被中的那段时间里,我还能幻想着珈乐还在身边。我能这样说吗?

  我终究只摇了摇头,笑容苦涩:“您只管推荐就好,我有我自己的标准。”

  写罢停笔,丽姐重新审视过整张合同,不由得感叹:“你会很抢手的。”意识到对我这样“初入行”的新手而言,话语过于直白,又说:“别太在意我的用词。干这一行,在工作时,就不再是人,而是商品。”她一顿,“不要夹杂太多多余的自尊。”

  她将合同向我面前一推。我伸手向笔,丽姐却反手将笔扣在手下。

  “在完全加入前,还有最后一个步骤,你要拿出一件属于你的物品交给我。”见我表情疑惑,丽姐继续解释,“什么东西都可以,不必多么贵重,但它必须属于你。这是我定的规矩,象征着你完全抛舍掉身上属于过去的部分。”

  小九提前并没有提到这点,匆忙赶赴酒馆应约的我没有带任何多余的物品。难道要将手机押给丽姐吗?焦急中,左手无意间攀上前胸,摸到一小块硬质物体。

  低下头,银白色小狐狸蜷缩在掌心,在昏暗灯光下发着微光。自珈乐将这条项链送给我后,我就连洗澡也不曾将它摘下,一戴就戴了整整数月。我的脖颈早已习惯佩戴项链的感觉,使我竟完全遗忘了它的存在。它就这样躲过我对所有有关珈乐物品的清除,在最贴近我的地方,安然留存到此刻。

  如果说我身上还有任何属于过去的部分,那就是它了。

  “以后只做我一人的小狐狸啦~”珈乐甜腻的声音。

  泪水又在眼眶中犹豫不决。我左手握拳包裹住狐狸挂坠,想学着电影角色那样,潇洒的将项链从脖子上用力扯下。

  然而现实终归不似电影。用力一扯后,项链卡在喉咙处,卡得我剧烈咳嗽几声。那瞬间窒息的感觉,像是珈乐掐住我的脖子,要将我置之死地。真狼狈啊,乃琳。

  我还是规规矩矩的正常取下项链,交给丽姐。丽姐没有关心,也没有嘲弄,她面无表情地看完全程,又面无表情地将项链收起。

  用笔在合同末尾签下名字时,一把钥匙被推入我的余光。

  “给你准备的出租屋在窄巷最深处,我猜你不会喜欢被人打扰。”

  出租屋设计简陋,推门而入的大厅和卧室完全一体,视线从左向右只需两秒就能扫遍全屋。屋内一张足够双人睡的大床,一张化妆台,一个衣柜,除此之外就只剩一间卫生间。这样简陋的设计,加之珈乐离去后,再不复存的生活兴致,我将生活所需用品从行李箱中取出,杂乱的靠墙堆放。颓靡的气息自我身上散发,最终笼罩整间房间。

  窄巷算是半个法外之地。小偷小摸,或是与人发生冲突,一切在暗处发生的罪恶都被默许。好在,强调弱肉强食的生存环境中,拥有资源就占据绝对的优势。我不再是名牌大学毕业生,不再是令人艳羡的律所实习生,但在窄巷内,我还有我的外表,我的美貌,而这些资源同样足够我在窄巷内立足。搬入出租屋的第一天,我在楼下的理发店将天生的卷发拉直。替我理发的是店内的学徒,看上去小我几岁,因了我的外貌,不禁一口一个“琳姐”,还擅自作主,为我免了一般的价钱。

  一直到除夕当晚,我也没有接待哪怕一位客人,只靠着以前的存款度日。

  巷中心广场将举办烟火表演的消息传遍窄巷,出于各种原因没有回家的人们聚在一起,为彼此增添一丝年味。我化上浓妆,选出最喜欢的一套衣服,早早来到场地,占据观看表演的最佳位置。

  丽姐不知何时站到了身旁。

  “这段时间,一次生意也没做吧?”丽姐吸一口指间烟,吐出的烟气很快被寒风吹散,“你还是干净的,还有回头的机会。”

  “谢谢丽姐关心,但我已经……没有机会了。”

  “是因为珈乐吧?那孩子其实很不成熟,她干出什么事来,也都有可能。我只希望你明白,她不值得你作贱自己。”

  “可是丽姐,我爱她,我是那么爱她,我……”

  “琳,你真的明白什么是爱么?”

  我怎么会不明白?和珈乐共度的每一分每一秒,那真实的幸福和快乐,都是爱。

  “丽姐,我不多的爱意尽数给了珈乐,可她在享受过后转身离去。我不会再有多余的爱意分给其他任何人了。”

  对话的自始至终,丽姐的目光一直落在远处未点燃的烟火上。她夹烟的左手向下,食指一弹,随烟灰一同,将冷冰冰的一句话抖落在我心间。

  “别把话说太满,姑娘。不懂装懂的代价,是永远不懂。”


【琳狼】沉梦- 3的评论 (共 条)

分享到微博请遵守国家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