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琴海之冬
Alpha.波
1.伊卡洛斯
他会来找我。他说有一个孩子会飞向太阳。
我认识这人。雷蒙德,第二共和国物理学院院士兼我的同学,日前不久刚刚带着未婚妻去爱琴海度假。然后,他给我打电话。他说有一个孩子将要飞向太阳。“你在说伊卡洛斯?"
“我在说伊卡洛斯。诺亚,拜托,你肯定知道。”
“但你的时态大概有必要改正。三天以前,火箭就已经发射了。"
“我这是在共和国纪元227年11月21日告诉你这件事。这天你将和克罗斯一起出去吃饭庆祝她的生日。你们吃的是市区里离公寓不远的那家店,也就是艾伦向西尔维娅求婚的那家。然后你吻了她。"
“你呢,你在干什么?"我看向日历,十一月十八日。房间里的灯灭着,我打了个寒噤。
“我在给你打电话。诺亚,我现在需要你帮助我。"
“我怎么能找到三天以后的你?"
“我们生在曙光的世界。"
“然而黄昏时永远不会有朋友。《信条》你看得很熟,然而这什么也证明不了。说话,雷蒙德,我想你大概也不想卖什么关子。”
“很好。通过波。一种特殊的波。"
“告诉我频率。"
“和频率无关,和内容也无关,是关于这个波的格式。你能帮助到我的唯一部分就是这个波,它将要在时间传播的方向上反向振动。”
“为什么?"我问。
“我们的理论,你很熟悉。”
“烂熟于心。"
“那想必你也知道为什么。我动用我们的这个理论,是要救我想救的人。”
“出于你的一己私利?”
“出于我,伊芙琳,和我尚未出世的孩子。三条人命总比一条重要。”
我站起来,去冰箱里找酒。锐澳鸡尾酒,蓝玫瑰味特调。“有人威胁你?”
“没有。但我确实受到影响。"
“这我还是明白的。好,告诉我时间,地点和内容,我就在二十四小时内发货给你,未来人先生。”
2.代达罗斯
波发送出去。很简单而且直白的信息,不过内含的信息量,以我的估计相当巨大。我弄不明白雷蒙德怎么做到的这一点。然后是一阵眩晕。
“欢迎回来。”一个低沉的男音说道。
我撑住自己的膝盖,以免因为低血压而出什么意外。“雷蒙德。今天什么时候?"“十一月十五日,兄弟。我要走了。"他将桌上的筹码往前一推。“我加注。"
“你往何处去?"
他笑了,有些惨然,然后喝了口酒。蓝玫瑰特调。“哈,我往何处去?不知道,诺亚。如果我知道,想来我也不必大张旗鼓地告诉你。"
“你把我送去了未来。为什么?"
“很简单,--你有读过希腊神话吗?"
“略有涉猎吧。怎么了?”
“略有涉猎就足够见往事了。"
“而你说的往事是……?"
“我说的往事是伊卡洛斯。结束了,诺亚,都结束了。我往前走或者是向后走,什么也改变不了;伊卡洛斯还在那里,而且他将要留在那里--那里--"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像是要哭。他长出了一口气,想要继续说些什么,但是没说。“那……伊芙琳到底在哪里?"
“在爱琴海。她在爱琴海。”雷蒙德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十一月十五日的爱琴海。“你在试图改变什么?你的波形是为了什么?”
“我们的模型解释过。你想象宇宙是一台电脑,那个波形是调动过去堆栈的数据的请求。伊卡洛斯计划失败了,太空舱坠毁在爱琴海附近。”
“你在试图……救她的命。”
“上次的我试图用其他人把她换下来,但没有成功。就像我说的,发生的永远都是发生了。”雷蒙德仰头又干了一口酒。只不过借酒消愁愁更愁,这想必是没什么太大作用。
“你看起来并不悲伤。”
“那是因为我知道该怎么做。因果链已经形成的情况下,我所做的都是徒劳。”
“但如果你不这么做--她永远不会得救。”
“确实如此。我想,你大概需要点烈酒壮胆?”
“不错。那个波,是我的生命形式传输讯号。六天前的今天,我靠着这玩意去了二十一日。我想我现在有些后悔,踏出这一步也许就是错的。"
“虽然如此,发生的仍然都是发生了。雷蒙德,你告诉我,你怎么违反我们曾经证明的那个不相容原则?"
“一个时空单位里不能容纳两个相同的个体。不假,诺亚。但你别忘了,十五日的我还在希腊目送着伊芙琳的火箭升空。二十一日的我如果不再--或者不能再回到二十一日,或者,直白点说,载着伊芙琳的火箭其实是载着我的火箭,这个问题便迎刃而解。……我不会后悔我的选择,诺亚,有空多来那个时间段看我,我将要在十一月十五日和十一月二十一日之间做简谐运动。”雷蒙德拿起酒杯,猛地喝了一大口,站起身。“那么,再会,兄弟。"
我叫住了他。“没有任何两全其美的办法?”
“没有,诺亚。你要知道,伊卡洛斯和代达罗斯,也只有一个抵达了对岸。替我告诉伊芙琳我爱她……或者你把她也带来吧,如果因果链允许的话。再会。"
雷蒙德的身影渐渐消失,磨砂玻璃瓶里的蓝色溶液还在晃动。15 日的我喝了很多酒。我看到那些淡蓝色的酒浆模糊了,像是爱琴海无边无际的波涛,间杂着白色的碎片和一些金属。“再会,雷蒙德。”
我合上眼,试图平复自己的心绪。我知道我走不出这个循环了,三天以后,雷蒙德会来找我,他说有个孩子会飞向太阳。反反复复地如此,像爱琴海一望无际的波澜。
Beta.驻波
/The Standing Wave. What pays for the life of our beloved ones?
1. Σταματάω εδώ/线性时间共和国227年11月19日,зима 11.19,雷蒙德1.19
“雷蒙德。”
我无言以对,站在狭窄的走廊尽头,以一种复杂的心情打量着眼前的女子。悲哀谈不上,说是伤心的话,程度未免太轻。我想到最好描述那一刻的词是恍惚,半梦半醒之间,我大概能听到她说了些什么。
“……你可知道,你做了些什么?”
……我知道。我很清楚。但我没有说。仍然是恍惚的,眼前这栋不知名的建筑窗台上跳动着迷离和模糊的光影,像爱琴海,像当年飞过克里特迷宫的伊卡洛斯。……第十八次。
“驻波的扩散是指数级别的。你伤害的将绝对不止你一个人。……”
我明白,зима 。我全都明白,我都知道,我只是不想说。驻波的扩散极为迅速,尽管只是由精神波引起的扩散,也有可能干涉大范围的物质时空。你看,我一目了然。我想说话,也许我真的说了,也许我没说,我不知道,我记不住。我处在在伤心和哀恸之间。我仍然失语且找不出任何一个词来形容那种情感,如果有,我愿意称其为麻木。
我愿意相信伊芙琳仍然以另一种形式存在于此,于哪里都好,另一个宇宙也行,她依然存在。第二共和国剥夺走了这样一条年轻的生命,她自然而然且理所应当地应该存在于另一个宇宙,另一个地方,或者说是另一条世界线。
她存在于那里,跨过缥缈的狄拉克之海,也许正通过另一种形式观看着那个世界的悲欢离合,只是,与我无关。
зима 抬起头,看着我,褐色的瞳孔中流露出抑制不住的悲伤。据我所知,这是第一次。这过度的哀伤让她的声音都带上了些许颤抖,像是天灾过后的废墟里努力停止自己消融的雪花。“你可是共和国的荣誉院士啊——你怎么能够做到这步田地?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活着,仅仅是因为寒霜研究所及时控制住了那种影响?”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抬头看回去。也许是礼尚往来吧。
“雷蒙德,你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是不是?” Зима 问道。
“被放逐了。去北方州的边境吧,我想是的。”我平静地吐出这个判决,似乎这个被放逐者并不是我,在非公开的法庭上歇斯底里的也不是我。有一种灵魂出窍的感觉,但它往往被别人理解成超然世外。
“你的声音。它听起来很沙哑。”
“不要问我原因,索尼娅。我不知道。”
“也不要喊我的真名,雷蒙德。尽量让刚才那次变成最后一次吧。”她捋顺了一头长发。“你没有组织起暴力抗法或是孤身亡命天涯的打算?这很令人稀奇。”
我再次仔细打量了一下索尼娅——зима 小姐。棕色长发里夹杂着几缕银色,而她来自极北的冷酷面部线条总是让我联想到共和国宏伟穹顶的同样轮廓。
“我学会了向命运屈服。最近的事。这不好笑。”
“我读过你的体检报告。” зима 仍然没有转移目光,她转移的是话题,至少看起来如此。
“你们生物研究所也逃不掉这个责任。这整所科学院,整个第二共和国,甚至每一个纳税人,都逃不掉。索尼娅,都逃不掉。”
зима 终于垂下了眼睛。“我知道,每个人都知道——这个政权的鹰徽之上背负着一条人命。”
“也许不止。”
“绝对不止。但是,雷蒙德,你要怎么做呢?”
“我不知道。”
“你还有多久时间能留给这里?”
“不到十分钟。”
зима 深深地叹了口气。“这里有你特别留恋的地方吗?”
“曾经有,现在没了。你不仅仅只是来问这些有的没的,索尼娅。直白一点。”
“我们是最后一次见面了。”索尼娅叹了口气,自言自语一般。“北方州连邮政系统都没有。雷蒙德,有些事情我再不告诉你就没有机会了。”
我没有说话,把眼光分散开去。这是个美好的晴天,但зима接下来所说的话让我感觉不到任何一丝暖意。
“伊卡洛斯的图纸上本就没有对接口,抑或是返回舱,她无论如何都回不来。”
“那……那场坠毁……”
“是个意外。” зима的声音压得很低。“一场有利于行政机构的意外,他们甚至省去了追责的必要。”
随后是一阵良久的沉默。我忘记了是谁先开口说话。也许是我。
“可是……可是……为什么?”
“‘救世主已死。欲得他的罪所被赎的,首先自己赎了罪。等待赎罪的,总得自己赎罪为先。’”
“我不理解。”
“我也不理解,雷蒙德。” зима双手抱胸,“后来我逐渐理解了。生物研究所犯下的罪行不计其数,也许比航空航天中心那些魔鬼更加严重。”
“为什么?”
“听说过晨星计划吗?”
我表示否定,зима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小,最后变得像是耳语。
“我们在创造自己的沙皇,通过人工编辑来创造近乎完美的智力基因。财政院和议会都相信,人工编辑是唯一一种能够成功的方法,自然选择则不可能。如果他们不相信,政府会让他们相信,用严谨的数学方法:他们会使得前者无法观察到任何一个反例。放逐到外地去也好,关进监狱也能下得去手,更有甚者杀人灭口,以一种极为壮烈的方式。”
“那……”
“时间到了,雷蒙德,不是吗?”她闭上眼,长舒了一口气,仿佛解开了一个心结。
我再次陷入沉默,看了她一眼,提起行李箱,一瘸一拐地离开双人宿舍的走廊。
“Далъние долгие проводы—дишнпе слезы。雷蒙德,替我为小伊送一束旋覆花。”
这是我听到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2.Τα κύματα κινούνται ακόμα/线性时间共和国227年11月19日,雷蒙德11.19,???11.18
城市不睡觉,但她会做梦。
科学院的巴洛克式尖塔本来是留给时钟的,却新装上了霓虹灯,以每秒7次的固定频率发散周期性变化的色光。有传言说,两百多年前,科学院本就是一座教堂。
科学与神学本身势不两立,是政治让他们强行绑定在了一起。如今我没有科学的手段解决这场危机,却也绝不愿意向虚无缥缈的神明低头,我无处可去。我去哪里呢,伊芙琳的墓吗,她会有墓吗?
刺眼的氙气尾灯来自身后,在地面上拖出一条很长的影子。
“先生,你叫的车?”司机的脸隐没在黑夜之中,我看不见我并没有。但这没什么区别。我于是占用了未曾谋面的纳税人的公共资源,就当做是一次报复社会。
老旧的出租车在静默中划破城市的黑夜,我靠在窗边,单手托腮,凝望着窗外无边无际的黑暗。没有烛光的夜里,星星又将是什么样子?
“师傅,这霓虹灯是什么时候装上的?”
司机挠了挠头又耸了耸肩。“好像是昨天吧?……记不清楚。荷尔斯那老东西动作可迅速了,昨天伊卡洛斯出事的新闻一报道,马上就是发布会。给那崽子又是痛哭流涕又是鞠躬的,结果呢?”
“我……没看新闻。”遍及全身的无力感袭来,我无力再做进一步的抵抗。
“救援队连个屁都没带回来,就带了一个金属壳子走他妈的流程。然后隔天就把这霓虹灯装在科学院的楼顶,充上零族气体,从Og开始一路衰变下去,再用第一类波还原到一秒之前。”
……有趣。
在我认识的人里,只有一个人会管稀有气体叫做零族气体。也只有一个人会把那么长的北方州名字命名的元素说成元素符号。于是我探头往前看去,被一只硕大的山猫挡住了视线。
“唉,H.K.荷尔斯确实不能算是个东西,要我说吧,他就该被以反人类罪被枪毙。”
“不能让他好过就对。”司机附和道。
“师傅,你这只猫……是罗马尼亚的高寒地带接来的?”
“代号方解石,全罗马尼亚最最纯正的血统——我已经这么暗示你了,雷蒙德。”诺亚的声音带了一丝嘲讽意味在内。“你知道我开车有多难受吗?我必须时时刻刻牢记几项雷蒙德-诺亚准则,否则就可能连带着整个世界一同毁灭。时间也确实不能算是个什么好东西,这么看来。”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显然,有个冲动的混蛋干了件傻事。”
“是你把我救出来的?”他拿起手边的罐装鸡尾酒,准备打开,但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开车,又把酒放了回去。“别这么疑惑,混进寒霜的队伍确实不算容易。而且,你还能再找出一个精通第一类波的人吗?”
“那,小伊她……”
“雷蒙德,有些事情我也改变不了。”
沉默。还是北大西洋海底一般的沉默——这是因为,诺亚说得对。解开一个因果链必然导致另一个因果链的闭合,而在这个例子中,是我的自由意志导致伊芙琳无法存在于此。如果强行使得伊芙琳回到这个世界,物质驻波将爆发,霓虹灯外壳会消失,以纯能形式扩散开去,那时地球会比太阳亮。
我们生在曙光的世界,是吗?
“那我们去哪里?诺亚,我们去哪里?”
诺亚最终没忍住,抓起酒瓶喝了一口。蓝玫瑰特调,威士忌风味。
“爱琴海。我们去爱琴海,雷蒙德,去找你的伊卡洛斯。”
3. Προμηθέας/线性时间共和国227年11月15日,伊卡洛斯发射前1分钟---雷蒙德11.21,诺亚*11.18,凛冬将至。
“风真大啊。”我裹上风衣倚在橄榄树边,看着眼前的通讯窗口。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不知为何,诺亚使我想起了伊芙琳在火箭发射之前,安然地靠在座椅上对着摄像头微笑的样子。
“是啊。”诺亚的画面有些颤抖,他晃了一下手里的磨砂玻璃瓶(想来,又是一瓶新的酒了),将杯壁举起与眼睛平齐。但这个动作太明显了,他是在遮挡自己的眼泪。
“诺亚,你哭什么?”诺亚没说话,将酒杯里的特调一饮而尽,随后凄惨的笑了几声。他开口了,情绪激动。“我是个废物,雷蒙德。一个他妈的废物!”
“何出此言,吾友?”诺亚还在翻来覆去地找酒,可是似乎已经没了。“克罗斯她讨厌软弱的人。她更讨厌那些看着好友赴死却又无动于衷的人……我想这是时间线紊乱。但是,无论如何,雷蒙德,有一件事我知道。”
我没说话,诺亚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她恨我。你知道吗,按照你之前的说法,21号,我会和她去吃饭——我要向她求婚。”
“诺亚,那不是今天?”他点了一下头,随即摇了摇头。“以你的时间确实如此,但你看啊——其实……”他举起左手手腕上的那块表,上面的时间读作:15日,晚间11点59分。
“你的意思是?”
“雷蒙德,今天火箭就该发射了。我就是来看看15-21日的你,就像你说的那样。”
地中海色的泪花在他眼角打转,他在等着它自己风干。他的目光有些决绝。夜幕早已降下,笼罩着大地,似乎从宇宙伊始便是如此,以后它还会不间断地遮蔽下去,遮蔽克里特岛的阳光和迷宫里的烛光。
“按照多宇宙论的解释,在我的分支里,你死于1分钟后的火箭发射,伊芙琳活了下来;你的分支中,伊芙琳的存在将在一分钟之后消失。
“如果一直如此,雷蒙德,你我都知道你永远都见不到伊芙琳,16日零点就是渐近线。也许这确实是遗憾。”
我沉默着,做一名认真的听众,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现在不一样了,雷蒙德。你现在存在于你的分支,但你是我的分支之中的那个雷蒙德——你以为伊芙琳已死,两个分支之中的雷蒙德都这么认为,于是兼容,两个分支取个并集。在这里,你仍然以为伊芙琳死了,你无法救出她来,但实际上她并没有登上火箭,你们都很好,越过了渐近线——火箭坠落之后,你们会发现彼此都还在。”
诺亚的背景闪过一个鹰徽,剩下一片乳白。“代价如何?”
“不知道。”诺亚摇摇头,“只能说,火箭驾驶员活当日运势确实差了一点,大概。”
橄榄树的周围仍然空无一人,爱琴海的咸风扬起砂砾打在我的面颊之上,像小时候奶奶的爱抚一般。
“……诺亚,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诺亚不为人知地哽住了一下。“替我向克罗斯道个歉——我不知道她昨晚是第一次……”
画面剧烈地颤抖着,像垂死病人的心电图一般紊乱、冗杂、没有规律。视频通话宣告结束,对岸的海面上,升起普罗米修斯的烟花。
“雷蒙德——”
我听到那个日思夜想的声音。
Gamma.德布罗意的童话
/de Broglie's Fairy tale,.ode for love and friendship
1、薛定谔的猫/共和国227年11 月18日,雷蒙德11.15011Ax19),诺亚*11.2
其实雷蒙德不会离我很远。他毕竟只在几个地方走动过--中央航空航天中心,科学院还有他自己(之前还要加上伊芙琳)的公寓。我没记错的话,第十七次循环里他试图炸毁政院和基因研究中心,最后被我拦了下来。上一次我则没有找到他,这也是为什么我试图发起第十九次寻找与交流。
说句实话,我本来以为会要花很久找到他,没想到刚刚回到十八日的街角,就在常去的酒吧门口碰到了他。
“我们的理论有问题。”他抬起头看到我,和我异口同声说出了同一句话。然后,他带着浓烈的酒气站起来抱住我,泪流满面。
“是的,但你也不至于哭成这样。雷蒙德,告诉我,上次的你经历了什么?”我好不容易安抚住他的情绪。
“上次?是啊,上次。诺亚,我看到你的一瞬间,就知道理论出了问题。上个世界的你死了。”
“我毫不意外。只要死的够壮烈就行。”“你说克罗斯恨你。”
我叫了酒保,再给他加了一杯烟熏威士忌。反正现在花的钱并不记在我的账上,让那混蛋研究所多花点钱理所应当,至少这么做时我良心无愧。“并非如此,我已经戴了戒指,你看。没人给她剧透过任何细节,她就说'我愿意’--等我做完了全套准备之后,就是这样。她为什么会恨我?”
酒端了上来。雷蒙德费了一些力气才把它移到我的跟前。“我……不喝了。我今天还有事。”
“你不介意我随行,我知道。”
“你来找我不是陈述这些烂大街的事实的吧。”雷蒙德抬起醉眼看着我。
“那就喝了吧。你不好受,我知道。雷蒙德,如果说这一摊他娘的破事让我学会了什么,那就是任何人都别故作坚强。没人应当这样勉强自己。喝了。而且,我说句没那么好听的事实:以你现在满身酒气的状况,你甚至等不到第二只脚迈进航空航天中心就会被赶出来。”
雷蒙德只是苦笑。“你说的有道理,诺亚,但我没醉。现在我看到你尽力压抑你幸福的笑容,是也大可不必的了?"
我摇摇头没说话。“这个我还是尽力收着的好。”
“好。不管三七二十一,我恭喜你。诺亚,要幸福。”雷蒙德一仰脖子干掉了那杯含有乙醇的液体,然后,将厚壁玻璃杯重重地顿在木质桌子上。桌子的材质和做工很像北欧森林里的猎人小屋。
“谢谢。”
“然后,今天就喝到这里。我们现在就回我的房间。虽然说我还能见到你,在这里活跳乱跳,而且和克罗斯十分幸福--我想尤其是这三天以来,你甚至可能没出过自家公寓的门 --让我也有些许慰藉,但我还是要搞清楚理论为什么能允许你仍然站在这里。这让我很不爽。”
我也有些想笑。“也就是说,你要我走?”
“我们要一起搞清楚这个该死的理论哪里错了,诺亚。等到我们搞清楚,你是走是留当然一清二楚。”
“你说这话的时候可一点不像喝醉的样子。”“我早就说过我没醉。走吧。”
"看来确实如此。我们现在就动身。”“诺亚。”
“说吧,兄弟。”
“我……”雷蒙德叹了口气,悠长而深远地。“再来一杯。”
我照做了,看着雷蒙德喝下最后一杯威士忌,引得我也有些犯了酒瘾。最终没忍住,不过必须承认,很好喝。
2.拉普拉斯魔/共和国 227 年 11 月 19 日,雷蒙德 11.15(011Ax19),诺亚*11.24
雷蒙德于是又回到了白板前写写画画,几何图形奇形怪状。草稿纸不久布满了房间地板,偏微分方程和常微分方程则布满了每一页草稿纸。即使是我也不得不承认,在一些特定的状态下,雷蒙德的工作效率高得可怕。所爱之人已经十八次死在了他的眼前,他撕心裂肺却又毫无解决的办法。为此他搭进去了自己的自由意志,然而丘比特终究没敌过柯罗诺斯。
我站在属于自己的那块白板跟前--研究所一直认为我与雷蒙德配合得很好,只是这群平庸之辈从来没想过我和他是采取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方式解决问题。这样下来,最终两人的模型只要稍微取个长补个短就是一篇绝妙的论文。有时候政客治下的世界就是这么可笑,不是吗?--修正自己提出的理论模型。当然,非常可以预想的一件事就是,我取得了极大的失败。
“聪明的醉汉”雷蒙德则做着和我大同小异的事情。他的方法看起来比我要复杂得多,那是一种纯物理方法,试图用相对时空旅者的世界的参照系来解决问题。他现在似乎也没比我好过到哪里去,也可谓是殊途同归。
“你能不能回去一趟?”他转过头来问我。
“回哪里去?--那可能不太行。第二类波,你忘了?”
“我没忘,这是一个假设。和你打个赌。”他摇摇晃晃地把自己扔进沙发。“进行一次违反共和国法律的打赌。一万块钱:你回到线性时间中的十一月24 日,会有另一个诺亚在那里等着你的。”
我有些想笑,从裤兜里找出研究所的支付纹和一包烟。点起一根之后,把支付纹痛痛快快递给雷蒙德。“一万块钱,货真价实,就是这么个事。”
“你回去之后怎么找研究所报销?”
“研究所一直处于线性时间之内。他们看不到我曾经回去过那么多次,这点和你那参照系理论确实是自洽的。但是这参照系理论有些开始违反物质守恒了。言归正传,如果纳税人有钱给政府造一支掩盖真相的杀人工具,他们大概也确实有钱支持我们犯下赌博罪。就是这样。但你怎么解释?”
“我没法解释。”雷蒙德耸耸肩又摊摊手。“一个理论从量子力学发展而来,但是它否定了物质守恒。大概整个化学专业都要崩塌了。"
“一点不假。不过,嘿,想开点!如果否定的是牛顿力学,恐怕全世界的高中生都要上街游行庆祝。”
雷蒙德总算是彻底地笑了一次。“那样的话,恐怕确实。”
然后狭小的公寓里就有些安静,安静得可怕。在这段寂静里,雷蒙德因为喝多了酒而仰倒在沙发上直视着天花板。我则盯着自己的白板看了看。然后又看了看雷蒙德的白板。然后又看了看自己的。
“雷蒙德,我提议一次开诚布公的交流。又是交流时刻。但这次要和之前不一样。虽然说我能看懂你写的是什么,你也能看懂我的,但我们要把对方当成完完全全的科盲。这样也许能行得通。”
雷蒙德盯着我看了许久,似乎变得像不认识我这个人了一样。“我提议更好的方法--一次政变。我们联合,我们直接两面夹击共和国的首都--等一等--可以。”
“可以什么?可以形成一个两面包夹之势?”换做我摸不着头脑。“你醉了,雷蒙德。这话我假一赔十。"
“不,我没醉!我是说,可以这样--你看,我知道你写什么了。我知道你的思路是什么。诺亚,你是个天才,很可惜,差了我一点。就是这样。你不觉得?"
“我觉得我们严格来讲应该是并驾齐驱的。你知道我想表达什么了吧?”
雷蒙德的眼光开始继续扫视我的白板。往下看了两三行之后,他点点头。“时空上的激发态和活化能。我承认我们之间并驾齐驱。你这样,你这个方法--太哲学了。”
我看看雷蒙德白板上的奇形怪状的符号,疲倦袭来淹没了世界。我能认出它们,偏导和二阶导数,还有薛定谔方程和普朗克常数。古早教科书上这些东西可谓是天书。“科学的尽头就是玄学,不是吗?”
“那更好。帮我去冰箱里再拿一杯。诺亚,确实如此,但我们--殊途同归了。'黄金色的树林里分出两条路,可惜我们并不能同时涉足'。”
“我们选择了人迹稀少的那一条,--伏特加?你什么时候开始喝伏特加了?”“上上次。”
“我不做评价。喝吧。只是为什么要喝?”
“庆祝我们两个没有一个能找到存在于此时此刻的意义和理由。”
我找来两个空的锥形瓶,倒满酒。“喝。今天我们两个人必须有一个被喝趴下。”
雷蒙德翘起二郎腿在沙发上晃着。“我就喜欢你这豪爽的样子。”
3.麦克斯韦妖/共和国 227 年 11 月 20 日,雷蒙德(喝醉的)11.15(011Ax19),诺亚*11.24
酒很上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雷蒙德就变得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我想这一次他要流干自己几乎所有的眼泪,当然,这不怪他。
“我看了整整十八次焰火。整整十八次,我没能救她,没有--她仍然就像原来那样停留在明天!--她回不来!诺亚,她回不来,是吧?”
酒气好浓。我不敢说话,怕言多必失,也担心雷蒙德下一秒会暴躁起来--虽然从未见过如此,但仍然应该保留这么一份担心。然而他没有,他只是轻声呼喊伊芙琳的名字,然后那语气逐渐加重,听起来嘶哑却又无能为力。
“诺亚,我跟你说过上次的你吗?”
“上次的我牺牲了自己。’
“我以为如此。直到我再次见到你。我们继续搞这些理论的意义在哪里?没有她我活着的意义又在哪里?我要逃避,诺亚,我在逃避,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逃避吗?”
我摇摇头,悲伤地。也许情绪真的会传染。
雷蒙德想要怒吼,但极度过量的悲痛和压抑早已经夺去了他怒吼的声音。他的声音现在听起来滑稽而可笑,像是一只鸭子用尽了全力说出的那样。“我见到了她,上一次的我见到她了,她告诉我宇航员的生活如何如何,她充满了憧憬,我们很幸福,就这样一直到十一月二十二日,我醒了,她早已不在我的身边。我是自己决定回来的,诺亚。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可我这么干了,我他妈的没能救回她也没能挽救上一个你的死,如果这次没有碰到你,我会死于酒精中毒。我们--”
失语。沉默。低声啜泣。雷蒙德又站起身,强装着理智和镇定。“我们继续逃避。诺亚,我们继续逃避。”他将我拉到白板之前。“解释这个理论。告诉我。”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让他平静下来。也许他是对的,这个时刻除了逃避--这种懦夫的无耻行径--以外,也许真的没有其他的解决方法。也许我只能恭敬不如从命。也许。
“你看,我是基态的。我做出决定要回到十五日与二十一日之间找你,于是我这么做了,可我需要能量这么做。于是我认为我自己是一个原子--一个结构,或者说是一个联合,正如我说的那般,宇宙近似一台计算机,人类是一个数据类型。如果我身处线性时间之中,那么我就是一个基态原子,也只存在一个诺亚。一旦我沿时间轴逆行一个微小量--T-dt——你看,我写在这里--我就成为了激发态的诺亚,我所吸收的逆时间跃迁能来自环境。雷蒙德-诺亚法则,我就这么命名了, 认为什么?"
“'熵保持线性增加不变,除非外界对体系做功迫使它改变这种状态。’”
“好。那么我们假设时间一直线性流逝,只是我自己脱离了该体系,倒车倒了回去,又会如何?”
“你会碰到另一个自己。”
“一点不差。当时的我已经在某个时刻t0离开这个线性单调的系统,原谅我造了这么个词,--可能是酒上头了,但只要我稍微往回走无穷小的时间,便还能碰到自己。就好像电影里的角色自己蹦出了电脑屏幕,向回拉动进度条,然后再回到电影中去那样。”
“但往未来去则不行。”
“当然不行。现在的自己离开了该系统而继续前进,可你顺着熵增方向前进有什么意义?至少在这里的确是如此,快退键有用,快进键则不然。”
"你一定要显出粒子性才能回到过去吗?”雷蒙德站了起来指了指他的那块白板。“诺亚,看看,总体上如何?我想总体上你应该显一个波性。就像你本来是一个正弦波,这里只是一个假设--你的能量增大,代表你的振幅可能变成原来的几倍。逆时间行进则可以直接将它表示为x的值为负,这比粒子性方便多了。"
“的确不假。你的意思是,波粒二象性--”
“波粒二象性!就是这样!”雷蒙德激动地喝下另一杯酒,却被呛到了。于是他边咳嗽边继续说下去。“最后一个疑点。为什么我会记得上一次的自己?"
“波是个周期函数。粒子理论也能一样解释,你瞧:穿越回过去的你自己又顺着时间来到'那个十一月二十一日’你从线性时间离开的那一刻。这两个时间点上你所含的逆时能是相等的。于是周期性循环往复,你再一次回到过去并再一次回来。其实节点并没有变,无论怎样变换都一样。这就是驻波,你也可以称之为因果链简并,这是位于因果链闭合和因果链崩坏之间的共振结果。按照波性来理解,你的物质波沿着t轴正方向传播时振幅逐渐减小。
“那么,我们证明了什么?"
“证明了我至少能安安稳稳站在穿越回来的过去,而不至于提心吊胆担心自己下一秒可能会消失在虚无之中。我喝多了,雷蒙德,原谅我接下来可能的失言以及大话。”
“等会直接睡吧。明天早上一起来我们全都会忘掉的。”
“你想救她回来吗?”
“我不想第三次说出同一句话。”
“那很好,雷蒙德,那很好。如果你不介意把剩下的酒全部送给我,明天早上吧,你就会发现小伊躺在你的枕边。感谢的话留到事成之后再说。"
“没什么附加要求?”
“一点没有。上帝啊,雷蒙德!你看我像那种人吗?你知道我们刚刚干了些什么?我们完备的解决了雷蒙德-诺亚模型存在的疑点,证明了量子力学在非线性时间中仍然部分有效,这证明的绝大部分还不是得靠你驻波学说?如果没有它,我们会有多么被动?现在我依照你的理论把伊芙琳带回来,你反而要卑躬屈膝地来谢我吗?”
“我不能那么厚颜无耻地完全领会。这个人情太大了。”
“那好。你去睡觉。就现在!并且明天早上如果有人问起你发生了什么事,你就说去喝酒庆祝伊卡洛斯的火箭发射成功。因为我担保——如果我们还能有一个明天,如果因果链没有崩坏也没有闭合而是发生了简并--你就会发现:在你的记忆中,伊卡洛斯杀死了伊芙琳,但她实际上仍在你的身边。"
雷蒙德听话地照做了。
4.德布罗意的童话/线性时间中共和国 227 年 11 月21 日,诺亚 11.21,诺亚*11.24
人们相信童话,一直如此。白雪公主,灰姑娘,似乎总是认为坏人会得到惩罚,王子和公主会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然而现实并非童话,你喝得酩酊大醉,试图逃离过去缠身的乱麻,第二天早晨起床,生活还要继续,你仍然面临这一团乱麻和一颗痛得像是要裂开的脑袋。过去仍然缠在你身边,而且越收越紧,你像1912年初春北大西洋寒夜里溺水的人,挣扎在巨轮的残骸旁边,又或者是像拉奥孔,那些不堪回首和一地残红蛇一股绞杀着自己的身躯。那是伊甸园的毒蛇吗?
过去的选择决定现在的欲望,现在的欲望则决定未来的选择。这是诺亚第二定律。如果乐意的话,我甚至可以将它盛赞成为量子力学的第六个基本假设。只是,非常可惜也可恨的是,这条定律在非线性时间中也仍然有效。
我找到我。“诺亚,我们要谈一谈。”
那个我也盯着我看了许久,就好像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一样。也难怪他。我借了雷蒙德的皮大衣和连帽衫,再加上我已经三天没睡过一个好觉,足以让自己看起来不像自己。“你是……?”
“我就是你,诺亚-欧文斯·沃克本人。11 月 24 日的。”
“11 月24 日的。”他颇有玩味意思地重复道。“'11 月 24 日’的。今天是11 月21 日,我不认识你先生。况且你要知道,时间旅行不大可能,我随时可以掏出证明来给你看。"
我怎么不记得我原有如此顽固的本性。“我也可以掏出一些证明来给你看。我有你家的钥匙,出现在你的家里,你和克罗斯订婚的这一天晚上,洞房花烛夜前的一个小时--这就是我的证明。”我抬起手表,手表是浅蓝色逐渐过渡到黑色的,很好看。“现在让我来推测一下。克罗斯现在正在洗澡;你主修的是化学专业,课余学过高等数学和量子力学。你之所以认识克罗斯,是因为她是你的同学。当年你费了很大劲儿才能得到她的青睐,但也没想过她其实一直爱你--我也真觉得在这里和你耍嘴皮子没什么必要。总之,就是认识一下过去的自己。来,把你的手给我。"
他站在原地不动。“私闯民宅是非常严重的刑法犯罪。第二共和国法律就是这么说的。”“那么我不禁要问。诺亚,以你的性格,你认为呢?你认为你是一个法学家吗?还是说”
另一个我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我的话。“我认为我了解一些基础的法律。我也认为你不过是一个有着变态的隐私侵犯欲的偷窥狂和一个有着相当不错撬锁技巧的入室盗窃犯。希望你手上没拿着什么值钱的财物。"
“你这话说得我瞬间就没了向你解释这一切的欲望。一个研究员能有什么值钱的财物呢,诺亚?你和她最宝贵的照片放在你的牛仔裤右后兜里,是不是?"
诺亚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另一个诺亚,诺亚也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另一个诺亚。
又不知道是哪个诺亚首先发话,但他不像是对着我说话,更像是对着空气在说话。原来我看起来像个疯子。“好。那就让我来进行一个'爱因斯坦听见了绝对会跳起来杀死我’的假设。我眼前这位先生的确就是来自三天之后的我自己,因为他了解有关我的一切,而且就在互相嘲讽这件事上,他做得也不比我差,这点在我看来,比上一点更加难得。仅此两点,算是一个能够支持这个假设的事实。也就是说,”--现在他转向了我,“如果,我是说如果,现在我掏出枪来,杀死你,我也没法活到三天之后。是这样吗?"
“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你,诺亚。你仍然可以活下去,但离你最近的枪平时放在你的枕头底下,今晚比较特殊,所以放在了半开的床头柜里。先说好,如果你真的表现出对我的杀意,我也绝对没法把你放走。”
“但你当然没法反过来执行我所做的,否则你的存在也将消失。"
“看来在学识这方面,我仍然能相信过去的自己。"
诺亚又皮笑肉不笑地冷笑了几声,盯着我,想说些什么。他的目光让我感觉头痛欲裂,我愣了两秒之后才反应过来是威士忌在作祟。我知道先发制人的时机可能要到了。毕竟,我比眼前这个毛头小伙子多过了三天。
“另一个你正目睹雷蒙德遭受毁灭性的打击,所以他才费了千辛万苦不惜动用第二类波到你的面前。明白了吗?”我厉声问道。
“你——”他盯着我,难以置信地。
酒精越来越猛烈。我开始变得有些语无伦次。“我知道你和雷蒙德的理论。也许连你自己都没有勇气和信心把他发表出来呢。我也知道他为什么要发展这个该死的理论。其实,你看到我站在这里,就该知道你的理论很正确,你的未来很美好。克罗斯也是。诺亚,为了救你的老朋友,我在过去的六个小时里,把这根因果链改得不像样子。但现在,再也不会有伊卡洛斯了,再也不会有任何一个诺亚或者雷蒙德--愿上帝保佑这个可怜的兄弟兼混蛋---存在于非线性时间中了。就是这样。刚才我们的嘴炮对决很精彩,诺亚。我祝福你,我--”
说完这番布道般编造出来的话之后,我发现自己再也编不出来任何一个词。乙醇带来的莫名其妙的冲动使我终于下定决心:我将手伸向另一个自己。此时的另一个自己似乎有些迷惑,不过我可管不了那么多了。当我们接触的那一刻,天旋地转。
4.德布罗意的童话/共和国 227年12月19 日
--雷蒙德 12.19,伊芙琳 12.19,克罗斯 12.19,诺亚 12.19,一切正常而又美好,不是吗?
“你还是没睡好嘛。”克罗斯关切地看着我。
我尽力坐直,克服了头痛。“昨天晚上喝的有点多。也许断片了。”
她不置可否地看我,我则注意盯着她的锁骨和鼻梁。“雷蒙德给你灌了多少?”
“多少我都能喝,瑞恩。只是我现在多少有些沉醉于你的美色而已。”
“嘴巴真甜,你啊--”她把u音拉得很长。
“奖励我一个吻吧。”我重新躺回舒适的被窝。
克罗斯照做不误。接下来的半分钟里,我尽情吻着她柔软的双唇。
“你咋晚没有断片。我记得的。”
“是因为……伊芙琳拉住了他?”我无师自通地蹦出一句同样不置可否的谎话。我好像记得确实有这么一件事,又好像不记得了;但我仍然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许我昨天晚上确实是断片了。又或者我根本什么都没记住。过去的这个月初像是慵懒的早晨,一眨眼就消失不见了。
“我早就说你没断片。快起床,诺亚。快起床。”她按动床头的开关,窗帘缓慢拉开。
眼前并不是我的公寓--是碧蓝的海水,还有同样碧蓝的民房屋顶。天空中白色的云朵飘落。
像滴落中的蜡泪。许多年前,那些蜡泪黏合了伊卡洛斯翅膀上的羽毛。
“这是……哪里?”
“爱琴海呀,诺亚,爱琴海。你可真处在断片和没断片之间,是吗?”她毫无预兆地覆了上来,“蜜月快乐,我的情郎。”
我缓慢起身,和她再次亲密接触。北半球冬日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
“再不起床,伊芙琳要敲门了。”她下床,背对着窗户解开浴袍。“我去洗澡。”
“浴室门别关太死。”
“有梦想总是好事。”
“如果我说我会撬锁,又会怎么样--怎么样,瑞思?”
“如果你真能打开的话,”她闭上眼,打开浴室门,又关上,又打开,露出一个头和半个胸脯。
“我--任你处置吧。”
浴室门再次关上。酒店房间的门铃却骤然作响。打开门,同样略微有些神情枯槁的雷蒙德却带着喜悦和胜利的笑容,一把抱住了我。随后走出隔壁房间的是伊芙琳,我想她早就对我和雷蒙德之间这种超越兄弟情的拥抱见怪不怪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