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造人会有童年吗?(散兵同人,ooc,部分私设)

引子■无人见证的理想
一切都结束了。
自由之神力尽沉睡、
契约之神断绝契约、
永恒之神截断永恒、
智慧之神献祭智慧、
正义之神无视正义、
战争之神野火烬息。
失去人民的神明和失去国家的愚者相遇了,因为她不愿放弃,因为他不想结束。
【哪怕我会成为全世界最愚蠢的蠢货、最邪恶的反派、最恐怖的巨头,我也在所不惜。】
【因为我!我们!已经受够了拙劣的谎言,已经积攒了无限的愤怒,已经看到了世界的真实!】
“哪怕全世界都认为我们是骗子、疯子、傻子,你也想实现那个愿望?“
【是的。】
“那么,我们,是同志了。“
一位之前从不敬仰神明的宫廷法师,一位为了看见真实誓要付出一切的神明,发誓要以世界为舞台,表演这世界上最伟大的【即兴喜剧】。
第一卷 开头的两章
■从教令院前贤者的文件夹中找到的某篇散文
谁听说过“买小孩的”这个单词?谁又见过呢?
“买小孩的”,在提瓦特任何一个国家都出现过,乃是人类众多千丑百恶的流浪行业之间的一个分支,曾经流行过一段时间,后来便销声匿迹了。至于“拐子”“人贩子”,那其实是另一个职业,这里不再赘述了。这个职业和曾经上古时代的奴隶制度有着密切的联系,一个经典的案例就是“加西姆”了,你去须弥找到任何一个知论派毕业生,他都能向你解释这个词的意思,“火狱”,而其中的故事则是远古的人在某个谷地献祭儿童并敬仰异端。
向神敬献的儿童当然不能是普通的小孩,正如他们敬仰的异端一样,他们要献祭的是异形。然而人是多么美好的事物啊,唯有遭遇极其难以接受的不幸,才能将端正的五官,正直的四肢扭曲。于是——人为的不幸出现了。
大家都喜欢笑,而一切的喜剧的内核都是悲剧,于是大家就对着不幸的孩童们笑。
人民群众喜欢笑,王和神们也喜欢。街口上少不了一群跑江湖的,净善宫、群玉阁、天守阁、大教堂、枫丹廷也少不了肚皮舞女、戏子、歌舞伎、唱诗班、滑稽剧演员。按照时尚的说法来讲,街上的叫“皮耶罗”,皇宫里有“杰斯他”。
哈哈!人类对追求娱乐所做的“努力”,实在是令人值得关注,这应该是历史中最可怕的一章,我想应该命名为“幸福的人剥削不幸的人”。
■
拿儿童当做玩具的事情,过去有,现在——不好说,大概只是换个名头。在野蛮而淳朴的过去,做这个事情的人形成了一种特殊的行业。它把令人作呕的恶行、冷静而巧妙的残忍和“光鲜亮丽”的外表结合在一起,像笑容可掬的长鬓虎一样。枫丹的上一位最最尊贵的议长、无可指摘的正义大法官一提到肉刑,措辞就变得婉转起来。诸位正义的报社记者们愤怒地报道了没有肉刑的事实,和法官大人婉转的态度形成了鲜明对比。哈!这是贵族风度!
想让“玩具”们变得有趣,必须很早下手。侏儒必须从小当起。我们喜欢玩小孩子,但是正常的已经看腻了;驼背的很有趣,去搞一个吧!国王或贵族下令。
于是就产生了一种艺术,产生了训练“玩具”人的人。他们把正常的人变成圣骸兽一样,把人的脸变成丘丘人似的。阻碍儿童的发育,重新塑造另一副面孔。这就只是整形医学的反面而已,割开嘴角;拿出鼻骨;垫高颌骨;切下耳朵;染料敷面。于是人变成了漫画上的滑稽人物,只是报纸上的一角,连四分之一的版面也站不住。这种科学把人的命运简化到了一个可怕的程度:一方面让你受尽人世间所有的苦痛,另一方面却强令你为他人寻欢作乐。
据说提瓦特的星空存有人的命运,大概这也是星座多以动物命名的原因吧。人已不是人了。
■
前面已经讲了,“买小孩的”曾是专业,他们买进,加工,然后卖出。
那么提供原材料的是谁呢?谁都有。从想着减轻家庭负担的贫困农民,到经营奴隶市场的老板为止。卖人是一件再过于简单不过的事——不论是整个的还是部分的。璃月就曾经有过“盗贼、官兵以至居民,更互相食,人肉价贱于犬豕,肥壮者一枚不过十五千,全躯暴以为腊”的历史。只是璃月人并不以此为傲,更是有往生堂一类的医官焚烧尸体。
而对于另一些王朝,他们几乎是一群统治工具了。名门望族太多了,需要消除一部分不听话的或者累赘的或者两者皆有,需要断绝某些人的子嗣,或者需要取消继承权。当然了,间谍机构也喜欢这些破相的孤儿,你当然可以给他们戴面具,从木头的到铁的都可以,但这就太愚蠢了,总不能像丘丘人一样搞得文明社会到处都是戴着铁面具的人啊。想象一下,枫丹大法官戴着面具,犯人戴着面具,陪审团戴着面具,旁听席上坐满了戴着面具的人,这是什么?审判还是狂欢节?太滑稽了。肉做的面具往往比铁面具有用,破相的人走南闯北,没人会去注意,人们只会感慨:“啊!又一个不幸的人!”然后低下头去不看那丑陋的脸庞。
■
“买小孩的”各国人都有,同样的思想,同样的迷信,同样的职业把他们如同屎壳郎滚粪球一般滚到一起。他们似乎是一个社团,好像是一个部落,可能是一个宗教团体,绝对是一群人渣。这群人渣是一个穿着千补百袖的破衣裳的小丑,多加一个人就多补一块布。滚动的石头不生苔,流浪的行当不聚财。他们都是最穷的,拥有的手艺却是最精的。
他们到处流浪,忽隐忽现。人家捏着鼻子容忍你,你有脸赖着不走吗?若是不走,就要给老爷们干活。于是他们发挥聪明才智,在宫廷和议会中间做工具,甚至都不是做工了。而当他们被用完,就被老爷们跟扔破抹布一样扔掉,或者跟撕议程纸一样撕碎。国王利用了他们的艺术,然后把艺术家们都送进苦役营或者绞刑架。君王们反复无常到如此地步。“朕高兴如此做。”能博君主一笑大概也是他们最后的价值。破抹布也有破抹布的价值。
■
后来枫丹下令严厉取缔这犯罪的帮会,从此他们就消失在了地脉的浊流里。法令明文规定:这个帮会的参加者被捕并且证实了之后,应在肩膀上烙一个R,这是rogue的缩写;左手烙T字,这是thief的缩写,意为小偷。右手烙M,意思是谋杀犯。帮会头目“虽貌似乞丐,但视为富人”,应处以枷刑,并烙P字于额上,财产充公。若持有神之眼,应将其缝入体内,以隐藏神的力量曾帮助罪人这一事实。枫丹法律的效力极其长久,直到现在他们还在用这套法子惩罚有神之眼又犯了罪的人。甚至有工程师发明了缝纫机,专门缝合人的肚皮——当然了,现在缝纫机是用来缝补衣物的。
■冬宫中普通的一段时间
冬宫是堪称人类奇迹的宫殿。不是在至东都城近郊的那座宫殿,那最多算是女皇的行宫,哪怕里面堆积着大量的银餐具、金装饰、水晶吊灯、名贵艺术品。宫殿只是个住处,女皇也是这么认为的,但地上的宫殿未免太过俗套,于是机智如她,修建了飞在天空中的宫殿。事实上也只有其他人会叫女皇的住所为冬宫,这座飞在天上的宫殿在她的心中有另一个名字——拉普达。
说真的,这座城若是给任何一个妙论派学者看了,都会当场骂出声来。这座城池简直就是审美灾难,一座座类似于方盒子的建筑堆满了拉普达的土地。方盒子上又插满了除了丑陋以外没有任何能形容它们的词汇的烟囱,各种管道的走向就像是完全没有章法一样胡乱堆叠,但它们没有哪怕一次冒出任何烟气,何等丑陋的装饰品!
而且,这座城池飞得太高,以至于世界树不能在这片土地上结出锚点,这座城池又飞的太低,没有任何一座七天神像能接触到这片土地。
这是一片没有人会关注的土地。它太丑了。
就在这样一座堪称滑稽的宫殿中,女皇和宫廷法师开始了今天的会议。
“陛下,按照【博士】的提案,愚人众已经在‘钻石矿井’完成了集结,准备向静脉回廊进发。”
【很好,如果进度可靠的话,无论是“耕地机”的研究还是坎瑞亚能源的研究都能够向前推进。让[博士]和[木偶]两人优先获得采集到的任何东西。】
“让他们在各自的实验室研究,还是……”
【到这里来。拉普达建造了堪称浪费的冗余空间,给他们划出实验场地。】
“是,陛下。”宫廷法师略微顿了顿,说道,“国家杜马认为给愚人众的预算太过庞大,而各个驻守国内‘出口’的将军认为愚人众分走的军权太多。陛下您觉得该如何回应?”
【哈哈哈哈哈哈!朕都能想象得到他们在大厅里义愤填膺的样子!劳民伤财,与民争利,不宜大动干戈!】女皇大声嗤笑,【不就是占了他们的土地,拿了他们的人力吗?军头和豪强们沆瀣一气,呵呵呵呵,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您打算……”宫廷法师眼中似乎有杀机闪过。
【无妨,吊着他们吧。】女皇摇摇头,又笑着说道,【对了,你觉得……奥古斯都这个名字,适合朕吗?】
宫廷法师立刻抬起头来,对视着女皇,就好像是终于等到了答案一样,微笑道:“很适合陛下您。”
【都是为国争光的勇士,他们向朕索要什么的话,朕自然会尽量满足。】女皇冰冷地笑着,【去给国家杜马的诸位泄露出些许消息吧。一旦听到了这种事情,诸位议员大概会和军事委员们大打出手。】
“以什么名义进行泄露呢?皇室禁卫?还是消息灵通人士?”
【不,呵呵,前者知道的未免太多了,后者未免被人当成空穴来风。把这项殊荣颁给国防部的诸位官员吧。正好国防部长和他的秘书在期盼着授勋,他会很高兴面对下院质询的。】
“那么,您是要亲自前往烬寂海吗?”
【当然,总要把[真红骑士·雅典娜]接回来的,不如趁早。对了,有关[人造人]的报告朕已经看过了。真是的,多托雷还是老样子。告诉他朕同意了,不过没有必要那么着急,只是一步闲棋罢了。首要任务仍然是解决能源和生产力的问题。让他好好考虑一下,不必再向朕报告。】
“有关于皇室办公厅和银保联合会提交的方案,陛下觉得如何呢?”
【非常好。[公鸡]和会长两位先生可真是吃人不吐骨头,朕都开始为朝中诸公担心了。】
“臣愚钝,看不出来陛下在担心什么。”
【当然是担心他们还不起钱。】

无论怎样形容,这都只是提瓦特大陆上普通的一天,没有什么惊人的天象,没有什么惊人的事件。只有一人一神,编织起复杂的命运。

第二卷 黑暗中追寻光明的眼睛
稻妻的海况还十分平稳的时候,人们都喜欢在海岸边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天际线冒出的桅杆。通常情况下,随着桅杆探出头来,在海与天的交界处生长壮大,岸上总会爆发出欢呼。那也许是与久别的亲人团聚,和远征的友人相拥这种伟大的情感。当然也有装满诸多财宝的货船上的水手和码头工们一起欢呼自己的暴富。至少在不久前,水手们在岸边花上一点点摩拉就能要上两壶清酒、一天欢愉。
然后,发生了一些事。雷电交织着向大海倾泻而下,而海洋也如同不甘受辱一样翻滚起汹涌的海浪。水手们一天天的呆在岸上,这种天气自然不适合出海。断了航道,自然也就断了商路,水手们正一点点变穷,而能给这群粗野汉子们挥洒汗水的地方只有幕府的船只。当然了,也有一些人在海上既是商人又是海盗,而他们自然是不愿意和幕府分享自己的财宝的。“交税?哈,神也不能拿走我的财宝!”这是一句名言。于是稻妻四处都出现了提着刀的浮浪人。
某个【物件】的故事就是在这样一种天气,这样一种环境中开始的。
1.
窗外雷雨交加,屋内一片宁静。
不,不能叫做宁静,应该叫做寂静,死一样的寂静。
房间的内饰可谓是极尽奢华,名贵大家的屏风,插花大师的盆栽,以非人之技艺制作而成的衣物。但是房间里没有人。
不,不能说没有人,硬要说是有的。一个美丽的人偶。
你见过枫丹街头穿着时尚衣服的模特人偶吗?在那里存放着的是比那种凡品要好上无数倍的人偶,正以跪坐的姿势立在那里。啊!看这粉雕玉琢的脸庞,如黑玉一般的眼眸,如垂柳一样的发丝,它坐在那里,完美的诠释了人作为灵长的和谐与美。
但人偶终究是人偶,和人不一样的是,它没有心——好吧,曾经有过古文明认为人的念头是从心脏发出的,后来随着人被伤害,自然而然的,人们意识到人的念头是从脑袋里发出来的。但即使这个人偶拥有着心脏和大脑,它也没有产生任何的念头。那它还能称得上是拥有心吗?被放置在那里的,只是一副某人不要的空壳。
我们再回来观察这精美的造物,它被人精心打扮,身着白袍,就如同它自己一样,空洞但美丽。它的肩颈上挂着金色的流苏,而末端拴着一枚金羽。这是首饰吗?是的,一抹金色为那个人偶增添了些许尊贵之感;不是,那只是个印记,和往奴隶与罪人身上印上烙铁没有区别。
让我们讲讲那枚金羽的故事吧。传说永恒之神为了追求永恒,得到了制造不死不灭的原初之人的方法。于是神便这么做了。但她造出来的是人,理所应当的,初生的婴儿发出了啼哭。神讨厌哭泣,哭泣通常都意味着失去,于是婴儿被当作失败品。神又将技术改造,制作出了神在尘世间的躯体。至于那躯体是否仍会流泪,就是后话了。
神本想毁去失败的作品,但她的眷属进言:“哪怕是诞生于黑暗之中的卑贱之物,也有权利寻找自己的光明。”于是它被作为神的孩子,安放在了华贵的房(匣)间(子)里。
它真的没有心吗?我们不禁发问。凑近看看吧,生命分明在它的四肢百骸之间流动,呼吸分明在它的心胸之中奏响,那它为什么要把自己当成物件呢?
也许当它伴随着生命的第一次啼哭睁开眼时,看见的是自己母亲的复杂表情。也许是对已经失去的人的感伤,也许是对注定迷茫的将来的恐惧,也许……
初生的婴儿希望她笑。于是剥夺了自己作为生命的权利——宣泄痛苦的权利。
突然的,一股野性充斥了整个房间,只剩下骸骨的猎犬破碎了空间,从污秽的噩梦中浮现。早已死亡的猎犬闻到了生命的气息,它要满足自己的愿望——活着,通过剥夺他人生命的方式活下去。
这时候,似乎还是人偶的孩童活了过来。他不想死去。为什么呢?他不知道。
心跳加快,汗珠从皮肤中钻出来,大口大口地呼吸,蓝黑色的眼眸第一次流露出情感。那是对死亡的恐惧。
在一声响雷之后,猎犬扑向了脆弱的孩童。孩童拼命地挣扎。
多么的痛苦啊!骨头喀嚓一声断裂,肌肉徒劳的收缩,血液喷涌而出,猎犬污秽的牙齿侵蚀进孩童瘦弱的身体,心脏逐渐停止,意识逐渐模糊。他的眼睛看见黑色向他逼近。
一片黑色之中,有人问他:【你想活下去吗?】
“想。”
【为什么呢?】
是啊,为什么呢?只是刚出生就面临着各种各样的痛苦,为什么还要活下去?理智劝他不要再挣扎了,放弃吧。但他说不出口。
“不知道。”
【有时候,不知道答案才是一种幸福。追寻那个答案的过程,也许就是答案本身。】
他已经说不出,听不见了。污秽进入了心脏,他从来没有这么惧怕过死亡。那就解决掉它吧,杀死让【我】恐惧的事物。他这样想着。这是他最后一个念头。
一道雷光穿过巨大的猎犬,它躺在地上不动了。
他遵循着本能,用仅剩的一臂在地上爬动,摸索着猎犬的喉咙。
一口咬下去,腥臭的黑色喷涌而出,但他闻不到,他只知道那是生命。刚才还洁白而美丽的人偶已经变得如同路边被弃置不要的垃圾一般漆黑。
他趴伏在巨大的猎犬身上,吮吸着他来到人间的第一口乳汁。
2.
让我们回来谈谈稻妻海上的岛屿吧。
从几何角度来看,神无冢是稻妻几个岛之中地势最为险要的岛屿。实际上这座岛应该是一整座山,曾经喷涌出岩浆的火山口先是被海水冷却,再被冲刷而塌陷,形成了中空的山体。这个地方曾经很荒僻,而现在由于刀匠们发掘了这里的工业价值,人力开始再一次改变这里的地形。这里产出的铁矿和晶化骨髓是生产玉钢的重要原料。于是十字镐和炸药一小口一小口地把山啃秃啃平,再从山上运到山下的港口。后来有几面岩壁坍塌,海水又灌了进来形成天然的运河,这里也成为了重要的工业港。而后来,为了减少成本,幕府决定在港口直接设立高炉炼铁,设工场锻刀,然后运出成品,这里形成了围绕着高炉的聚落。传统的锻刀技术涉及到脚踩式的风炉,在这聚落里几乎家家都有,于是得名踏鞴砂。
在这里有着名为“一心传”的锻刀流派,而一个名为丹羽久秀的男人是一心传当代的有名工匠。由他来做管理刀匠的事情再合适不过了。幕府派出了御舆家的养子御舆长正作为目付,监督工作进度。
今天对于工匠们来说是不幸的一天,对于桂木来说更是。突然的震动发生在踏鞴砂最高的崖边,这说明下面的地质结构不太稳定,如果再有震动,整个崖面都有可能垮塌。向御舆长正说明情况后,桂木带队前往倒塌而形成的山洞。
工匠们到达后,便轻车熟路的开始搭起支撑架,桂木一个人向前走去,越走越深。
在最深处,他发现了华美的宫殿。好奇心驱使着他推门向屋内走去。
屋子内的地板已经塌陷,形成了一个大坑,在那里,他发现了躺在地上的,美丽的少年。
少年穿着白色的衣袍,半边袖子却被撕下,露出右臂。桂木在不远处看到了那半边被撕下来的袖子,已经被染黑了。他的胸前,用黑色的流苏挂着闪闪发光的金羽。这是身份尊贵的人才能拥有的饰品。
躺在地上的他听到桂木的脚步声,挣扎着站起身来,随后又向后倒下,他沙哑地开口问道:“你……是谁?”
桂木将他扶起来,回答道:“我是驻守踏鞴砂的一员,叫我桂木即可。你又是谁?怎么躺在这地下呢?”
少年不答,只哑着嗓子说到:“我要出去,这里危险。快走罢。”
桂木将堪称柔弱的少年背起,带着他走出了山洞。
路上,桂木向少年询问姓名,少年无言,又询问出身,少年仍然无言。桂木是聪明的,知道少年身份恐怕异于常人,便不再询问,只说道:“若是有人问起你的来历,便说我是在名椎滩发现的你,记忆因为祟神作乱已经模糊。”少年轻轻地嗯了一声。
刚回到镇上,几位熟识的工匠就围上前来打听:“桂木,你怎么捡了个倾奇者回来。”——倾奇者,便是衣着华丽的人的意思。身着白绸,胸挂金羽的少年相对于穿着粗麻布织成的衣物的工匠们确实是衣着华丽。桂木只是笑笑,没有正面回答:“我还得去找长正大人汇报塌陷的山洞呢,先走一步。”
桂木曾受恩于长正,因此他立誓做长正的死士,这种重要的事情自然也要向他汇报。他把少年带到了长正面前。
“大人,这孩子是从塌方的山洞里找到的。他说他没有名字,也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
长正沉思片刻,抬起头看向无名的少年:“总归要有个称呼的。阿望带着的那几个小子喊你叫倾奇者?”
少年回答:“没关系,他们认为我叫倾奇者,那我就是倾奇者了。”
长正又问:“会锻刀么?”
少年沉默。
“无妨,手艺总是可以学的。桂木,去跟丹羽知会一声,我们这多了个新人。把阿望那小子喊过来,找个空屋让他住下。”
被人称呼为阿望的年轻人带着少年——不,现在该叫他倾奇者了——住进了钉在崖边的小镇之中。对于倾奇者来说,他的新生活开始了。
第二天,突然成为人的,和人过着同样生活的倾奇者表现出了相当的不适应。他发现自己并不了解人是怎样活着的。和他相比,人显得更加脆弱。人需要吃饭,需要喝水,需要衣物保暖或者隔热,需要护具抗下冲击。这只是在一天之内了解到的事情。名为丹羽的刀匠似乎对他非常感兴趣,带着他介绍了踏鞴砂的每一个角落。
“这是矿坑,我们从这里把矿石和晶化骨髓开采出来。”
倾奇者点点头。
“这是分拣场,铁矿石需要分类来保证钢产率。”
倾奇者点点头。
“这是高炉,铁矿石要先融化才能灌注进炉心。”
倾奇者点点头。
“这里就是炉心了,融化的铁矿石和晶化骨髓在这里融合,炼出玉钢水。”
倾奇者点点头。
“这里是粗锻厂,能把冷却的玉钢水锻成玉钢原料。”
倾奇者点点头。
“这里是我家,当然了,也是锻冶屋,看这个,”丹羽向前指着他的炉子,说道,“这就是‘踏鞴’,用脚踩风箱的炉子。”
倾奇者点点头。
“感觉怎么样,这里很美吧。”丹羽笑着问道。
倾奇者摇摇头。
“为什么?!这里可是全稻妻,不,全世界刀匠都梦寐以求的处女地啊!”丹羽似乎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倾奇者又摇摇头,说:“可我不是刀匠啊。”
“真该死!我竟然无法反驳!好吧,赌上‘一心’之名!我要把你培养成全世界最厉害的刀匠,那时候你就能理解这地方的美丽了!”丹羽看起来充满了雄心壮志。
于是接下来的每一天,丹羽一边完成自己的任务,一边拉着倾奇者,教他锻造的手艺。
“我确实在被人需要着呢。”倾奇者想着,每天微笑着接受丹羽的教导。
“这里要多多捶打。”“加点钢粉。”“到温度了,快淬火!”……简明的指令让倾奇者理解了锻造的方法。
“一把成功的 ‘一心’,关键是要能屈能伸,刀弯下去也不能断,刀直起来就要笔直。这就要求锻刀的人能有着和刀一样的心。”丹羽对倾奇者说,“这是我师父告诉我的,现在我再把这句话告诉你。”
有时候,长正也会来丹羽这里研究图谱,试制刀具;有时候,桂木会来关心倾奇者的吃住;有时候,阿望会拉着倾奇者去港口一边帮着搬运东西一边看海。
有时候,众工匠会在崖边上举办宴会,夕阳落下后还有炉心发着温暖的光,所以不必燃起篝火。
不知道多少个日夜过去,倾奇者已和这里的人们熟识。不知道多少个日夜过去,丹羽教会了倾奇者锻刀。不知道多少个日夜过去,一柄名刀从长正手下诞生。
普通的刀不需要名字,你肯定也不会给家里的菜刀起个什么“倚天屠龙刃”之类的名字。但是一柄无上快刀,切削魔晶矿如同切豆腐的刀,肯定要起一个名字。为此,长正难得请来几位挚友来商讨此事。
“这刀来自祟神之遗骸,自然也能切开它,不如叫[破魔长正]?”这是丹羽的想法。
“有没有别人告诉过你其实压根就没什么文采?还有,连试斩都没做过,你怎么确定能切开那东西?”
“这是刀匠的直觉!”
“那是什么不靠谱的东西……”长正无语,看向桂木,问,“桂木有什么想法吗?”
桂木摇摇头:“我只学过武技,这起名我确实是没什么想法。”
倾奇者突然抬起头来:“不如就叫[大踏鞴长正]。既能说明刀的锻造手法,又能标明刀的产地,更能表现出长正君的能力超群。”
“好啊,好一个[大踏鞴长正]!就叫做此名了!丹羽你看看人家,多么靠谱……”
几人嬉笑打闹,后又召集众工匠,为庆祝名刀诞生举办宴会。宴会上倾奇者跳起了舞蹈,那大概是为了庆祝自己的新生。
3.
丹羽坐船去了离岛,据说是为了某个拥有先进技术的枫丹工程师。他不在的时候,由倾奇者负责完成丹羽的锻造工作。
倾奇者喜欢用手去捶打灼热的钢铁,不知为何,他的身体似乎比常人强壮上不少。丹羽在锻冶屋的时候,倾奇者会正常的使用铁锤和火钳,倾奇者自认为这是怕吓到丹羽,所以使用工具。他不在了,自然怎么愉快怎么来。用双手,他似乎能感受到钢铁的意念。在这里捶打两下会更锋利,在那里焊接一圈会更坚韧,钢铁的铿锵声是只属于他的音乐。他似乎开始理解丹羽所说的“作为刀匠的快乐”。
过了几日,夕阳落下的时候,丹羽坐船归来。他十分的兴奋,拉着枫丹的工程师和长正去踏鞴砂各地考察去了。倾奇者和桂木带着诸位工匠把来自异国的机械和材料卸下船,但准备对接炉心的时候却犯了难。炉心是不能停的,但如果不停炉,哪怕穿着幕府提供的隔热服,周围的热量也能把人活活烤熟。一众工匠们只好暂停施工,等待丹羽一行人回来拿主意。
就像他曾经带着倾奇者参观了一天一样,丹羽带着名为埃舍尔的工匠再一次出现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平时严肃的长正此时也露出了笑容。
“诸位,有了埃舍尔先生的新式工艺,我们踏鞴砂的玉钢产率有望再上升三分之一!”长正向众工匠宣布,语气中难掩激动之情,“这对于我们来说,是难以置信的突破!”
众工匠都十分激动,热议的声音一直持续到看门的狗都睡去了。
桂木带着倾奇者向长正汇报了停炉的问题。长正又把埃舍尔找来,埃舍尔又把丹羽叫醒。五个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长正提问:“你们枫丹难道没有隔热方法吗?”
“有倒是有,但是我听说稻妻的隔热技术更有应用价值,那套方案还在实验阶段……”埃舍尔眉头紧锁。
“我们以为枫丹隔热技术更有前瞻性,已经把隔热服汰换掉了……”丹羽捂脸,“而且,哪怕是检修也用不到炉心全开,所以当初设计的时候就没考虑过你这个温度……”
倾奇者举起了手:“让我去吧。只是焊接两个管道而已,没问题的。”
听见这句话,埃舍尔用好奇的眼光看着举着手的少年,问:“你有什么办法?”
倾奇者刚想说,嘴就被丹羽捂住了。
“唔唔呜!”
“你别说话!”丹羽小声训斥道,随后又转头对着埃舍尔说,“他自己有一套隔热服,那个温度起不到作用的。”
埃舍尔仍然盯着倾奇者看。他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少年,就好像蛇看着他的猎物。至少,倾奇者是这么觉得的。
“那我们怎么办?难道就看着设备起锈?”长正又问。
“唉……我倒是能给万国商会去信,委托他们运输隔热服,但考虑到三奉行的态度,想从外面往稻妻运东西可谓是难上加难。更别说踏鞴砂这地方本身就算半个军事重地了。”埃舍尔收回了目光,叹了口气回答道。
“……我会和三奉行联系。”长正扶额,“今天已经太晚了,诸位暂且回去歇息吧。”
回去的路上,丹羽教导倾奇者,不要暴露自己非人的事实。他不会利用倾奇者,长正不会,桂木不会,阿望不会,这里的人都不会。但总会有人利用他的。作为朋友,丹羽希望倾奇者能保护好自己。
但倾奇者希望自己作为人活着。
“不要说了,丹羽。我难以接受。”倾奇者打断了丹羽,以一种冰冷的语气。
“唉……我也不拦你了。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
天仍然黑着。倾奇者脱下了衣服,默默地扛着管道走向燃烧着的炉心。
多温暖啊,他这样想到。
切割,固定,焊接,这是自己在这里不知道多少个日月都在重复的工作。
多美丽啊,他这样想到。
也许是热浪影响了他,也许是工作量太过庞大,也许是……他逐渐觉得自己喘不上气了。
少年俊美的脸庞逐渐变得通红,有几滴液体划入嘴唇,咸咸的。那大概是汗吧,少年这样安慰自己。
炉心怒吼着,燃烧的更加的旺盛了。开关被打开,陌生的装置发出噪声。黑色的烟雾似乎和任何一个烟囱排出的废气好像没有区别。
埃舍尔在崖顶默默地看着,露出微笑。
长正醒来后十分高兴,他对倾奇者感激涕零的模样让桂木都笑了起来。
当第一炉玉钢水流出时,全踏鞴砂都爆发出了欢呼。经过检验,无论是玉钢的生产速度还是纯度,都有很大的提升。长正兴高采烈的向幕府汇报,然后高高兴兴的坐船去稻妻城参加宴会去了。丹羽又缠着倾奇者,锻造“比长正那把刀更厉害的[斩魔丹羽]”。
据丹羽说,长柄肯定比短柄好,结果打造出来的与其说是太刀不如说是薙刀。
好像一切都在变得更好。
有的时候,名为【不幸】的命运会在你最幸福的时候,敲响你的门扉,然后带走你的一切。
4.
倾奇者不喜欢睡眠,他其实也不需要睡眠。入夜之时,他喜欢用他清澈的眸子观看晚上燃烧的高炉。由人类燃起的光明对他来说有着奇妙的吸引力。今晚他也在这么做,但是值班的工人把他叫了下来。
“倾奇者,我们工头今天身子不舒服,没来,你是丹羽的徒弟,你能帮忙顶班吗?”
倾奇者向来不会拒绝他人的要求,于是他就顶了一晚上班。其实这对他来说正好,丹羽总不愿意他离大炉子太近。
第二天,他把某个工人得病的消息告诉了丹羽。丹羽的眼神有些躲闪,只是说不必担心。
真是奇怪,得病又不是什么稀奇事,我并没有担心。倾奇者这样想到,但他也没有在意。
第三天,两个搬运工在搬运粗矿时晕倒,两人双双掉入矿井,被矿面上的粉碎机搅得稀碎。全厂停工。倾奇者头一次看到如此生气的丹羽。
第四天,十四名医官同时生病,所有人终于意识到,出大事了。当天,生产线维持最低限度(不关炉)运行,丹羽去信给长正告知情况。倾奇者希望自己去找长正,被丹羽拒绝。当晚,丹羽家某工匠从港口出发。没人知道他去哪了。
第五天,一名工匠急病而死,丹羽下令踏鞴砂所有人隔离,启用各家贮存的战备物资。派出一艘船前往稻妻城报告消息。
第六天,九人死亡,其中八人病死,一人突然昏倒,从楼梯摔下死亡。丹羽下令组织敢死队挖土封炉,失败。派出一艘船前往稻妻城报告消息。
第七天,由倾奇者报告,约五分之一的人患病,其中多为接触或间接接触过炉心。派出一艘船前往九条阵屋。
第八天,丹羽家工匠回港。
当天傍晚,丹羽找到倾奇者,希望他亲自前往稻妻报告情况。丹羽向倾奇者交代了长正现在所居何处,并将[破魔丹羽]作为信物交予倾奇者。倾奇者独自驾驶着一艘浪船离开。
5.
浪船驶出踏鞴砂的港口的时候,海上波平浪静。海里虽然幽暗,但是天空还很明亮。浪船紧贴着神无冢海岸行驶。
实际上浪船并没有大多数人想象的那么狭窄且危险,尤其是倾奇者独自一人呆在船舱里的时候。他把油灯挂了起来当作小小的灯塔,免得晚上行船的人撞到。确实有不少大帆船在顺岛东洋流航行,倾奇者只是在海上飘荡了一小时,就看见了四五艘多桅杆的大船。只不过它们都把帆收了起来。
尽管天空里已经有一些不详的预兆,倾奇者也不怎么担心。他一直紧盯着罗盘,顺风又顺流,而航行至岛北端,仍然可以顺着向东的洋流航行。浪船的三角帆虽然偏了五度,但也没什么关系。
但是随着更向北航行,风开始变得摇摆不定了。他现在让船侧着风,注意突然的逆风,躲避岸上刮来的风,留心舵柄的震动。特别是现在,定风针和龙骨的交角比帆和龙骨的大。他抬起头来,试图寻找北极星,但是失败了。星星就好像躲着他一样,一颗也看不见。
“明明连云都没有。”他咕哝道。
看到了北部灯塔和九条阵屋,倾奇者向右打舵。小小的浪船驶进大海。
大海变得越来越恐怖。风一到了海上就获得了威力。一堆堆泡沫中间的海面显得黏糊糊的,从月亮的微光望去,波浪的粘稠让他想起了摔进粉碎机的两名搬运工,荡漾过来的波浪拍碎在浪船头,就像被石头砸碎的玻璃。倾奇者收起了目光。
“近百年来,计算赤经的子午线上有着四颗星:北极星,仙后星,仙女星,壁宿星。现在一颗都看不见。”,倾奇者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风太大了,从崖壁垂直升上去的风在把我往回吹。如果还不能顺风的话就得把帆收起来……只要观测出来的纬度和猜出来的纬度的误差不超过每分钟五海里,就能顺洋流前进。接下来就能交给海洋了。”随即他用力的摇了摇头,把帆收起,开始启动螺旋桨。
航行了半小时,小小的浪船进入了洋流范围,倾奇者停下了螺旋桨,等待着大海与风的帮助。从陆地上来的风刮起来了,倾奇者把帆又升了起来。在月光的照耀和大海的摇篮中,他感受到了寒意。
是的,寒意,他看到了天边有着灰蓝色的云。那是包含着风暴和雷电的云。
“真是不幸。”倾奇者又把螺旋桨打开,“我应该带着绞盘的。”
他必须要和风暴赛船了,否则踏鞴砂将发生难以挽回的惨剧。
6.
岛间实际上并没有堪称稳定的洋流,看到甘金岛南岸的灯塔时,海浪逐渐沉寂,风也不再喧嚣。也许对于赏景的旅人来说这是堪称安定心神的奇景,但对于倾奇者来说,这无疑是晴空霹雳。这是风暴来临前的最后一刻的宁静。
这种事情时有发生,就好像人用力吹气之前一定要将气体吸满肺部并且停下。现在他就处于停下的那一刻。他把螺旋桨转速调高,紧紧把住舵,向正东行驶。如果有风,那岛附近产生的乱流会把浪船瞬间拉近海底。他要趁着没风抄近路,直接上岸了。
突然,寂静的远处传来钟声。那是稻妻城打更的声音。而他清晰的听到了这声音,说明风暴的边界已经延伸到了这里。
“时间已经不够了。”他想到。于是他再次转舵,这次是向北,他要从甘金岛上岸,然后从海峡之间游过去。
似乎在瞬息之间,风如同被激怒了一般刮了起来。海浪直接向小小的浪船上拍过来。倾奇者站了起来,把雨棚降下,一手紧拽着帆索,另一手把着舵。海洋如同要吃了他一样,一面用大浪拍向他,另一面和他抢夺舵的方向。
突然,船底传来一声巨响,倾奇者知道发生了什么。螺旋桨断了。但他已经看见了甘金岛南端灯塔的拱顶了。“再坚持一下。”他低声说道。他是在安慰浪船,又或者,是在鼓励自己?
有许多航海人说过,如果你看到了灯塔和你的拇指一样长,那就要注意了,你前面就是全稻妻最恐怖的漩涡。如果你的船有动力,甘金岛南端的灯塔会警醒你“有暗礁,快驶离!”。
但如果你的船没有动力,那么灯塔就只是你的墓碑,你的守墓人。船身瘫痪麻木,失去控制,被海浪和飓风玩弄,就如同一条没有鱼鳍的鱼,一只没有翅膀的鸟。它让你看见这个可怕的入口,告诉你:“你于此时葬身于此地”。没有比这种嘲笑更为凄惨的了。
让我给你讲一讲这个漩涡的结构吧。海水拍打在暗礁上打起了漩涡,而漩涡逐渐围绕着一块冒出海面的礁石旋转,把所有的行船都拉进大海。这块臭名昭著的石头叫做“波乱”。
此时,倾奇者早已经将上衣褪去,再拿它和从雨棚上拆下来的油布把自己绑在舵柄上。暴雨就如同另一片海洋,似乎要将他窒息。但他仍然冷静地听着海的怒吼与嘲笑。在雷电照耀出的一瞬的光明中,他看见了那如同刀一般的礁石。他的计划很简单,当他离着礁石足够进之后,用长刀捅在礁石上,就像划船一样把船划出去。
海浪的速度越来越大,又是一声尖锐的咔嚓声,整个船舵连同舵柄都脱离了船体,油布捆得并不够扎实。
倾奇者尽力拉着帆索,狂风吹得船几乎要飞起来。他用左手拉住帆,右手端起丹羽给他的刀。
和风暴斗争简直可以说是这世上最难的事了。一会要划开狂风,一会要破开海浪,一会要杀死礁石。总是要同时和看得见的敌人和看不见的敌人进行战斗。
机会只在一瞬间,如果失败了,哪怕是倾奇者也会被海浪撕碎。
礁石在防守,而倾奇者在等待那一瞬间的破绽。
他仍然将刀柄往前送,尽量加长能利用的长度。最后,他以五根指头死死捏住刀柄。
“当!”“铿锵!”
只是一个回合,刀刺入了礁石,船获得了前进的最后一下动力,而礁石为了复仇,用自己的身体将刀折断。倾奇者手中只剩了半根刀柄。漩涡的动力将船甩向岸边,风彻底逆转了方向,杀向了浪船。
风直接将整根桅杆带走了,连底座都没留下。帆索狠狠的抽在倾奇者的头上。
但已经没用了,倾奇者听到了船底刮蹭海床的声音。他已经来到了岸边。这一回合是他的胜利。海潮把他卷起,然后摔入海中,他摸索着尽力游上岸。海床上的礁石就像要报仇一样在他身上留下划痕。
站在海岸边,他将系在腰上的白绸衣服撕成条,绑在伤口上。海盐就像是倒刺一样割的他火辣辣的疼。摸索着用手中剩下的半根木棍当拐杖,他沿着岸边向东走去。
“嗯,金羽没丢。”他说着,把金羽再一次咬在口中。
7.
甘金岛东部有一个突出的沙滩,和主岛几乎接壤,海水在这里基本停滞下来了。但水很深,至少对于疲惫至极的倾奇者来说很深。他几乎是靠着自己轻飘飘的体重漂过去的。到达对岸的时候,他几乎站不住了,摔进海中的那一下似乎让他的骨头都裂开了。更为不幸的是,一人高的海浪时不时向海岸拍去,倾奇者不得不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扶着岩壁,这样才能保证自己不被冲刷走。
他趁着浪没有打上来,掏出罗盘看了眼方向,然后摸索着沿海岸向南走去。
少年的气力逐渐恢复,心脏有力的向四肢泵出血液,腿上的疼痛逐渐消退。海浪在海上尚且奈何不了他,更何况是在岸上。他的步子逐渐快了起来。
不久,月亮高悬于头顶,他到达了横穿稻妻城的河流。他逆着水流向上走,大雨冲刷了整座城的脏污,污水顺着地势流进这里。从河岸爬进稻妻城时,他几乎成了个泥人。万幸的是,他撕碎的白绸不是普通的面料,脏污并没有渗入伤口。路上没有一个人,街边的屋子都点着灯。借着光,他又看了看金羽。金羽仍然闪亮。他把金羽放在裤兜中,顺着万家灯火向前走去。
额头上的伤口似乎没绑好,在往外流血,血液污了他的眼,大雨再把血液冲净。某家居酒屋的老板喊住了匆匆走过的倾奇者。
“年轻人!年轻人!”
倾奇者转过头。
“外面雨太大了,你拿着这个斗笠遮雨吧。”
倾奇者微微鞠躬,把怀中揣着的罗盘放在柜上:“老板,我没带钱,这个罗盘先押在你这里。”这么说着,倾奇者带上了斗笠,接着向前走去。
“年轻人!注意安全!”老板并没有问眼前这个陌生人的目的,他只是在行善,就像万千普通人一样。
从城外出发,向山上走就是天守阁了。那里就是倾奇者的目的地。丹羽有一件事判断错了,三奉行之中无人能拯救踏鞴砂,只有超越人力的神明可以。
天守阁外,两名同心挡住了倾奇者的道路。
“我奉丹羽久秀大人的命令,有要事报告给将军大人。烦请二位带话。”倾奇者压低了斗笠,说道。
“丹羽久秀?”“是那个‘一心’的刀匠吧。他应该是在踏鞴砂做司正。”“你有信物吗?”
“只剩半根了。”说着,倾奇者举起刀柄。
“确实是‘一心’的标记。我进去报告。”一名同心跑进天守阁门,片刻便回来了,“抱歉,阁门晚上不开,将军有要事要办。”
“能告诉将军大人有什么要事吗?”
“抱歉,无可奉告。”同心摇摇头。
似乎是头上有伤的缘故,倾奇者的脑袋眩晕了一瞬。下一瞬,他做出了决定。
“不,是我该说抱歉才对。”倾奇者把手放在了斗笠沿上。
下一刻,雨滴在倾奇者的眼中就像停滞了一般。
扔出斗笠遮挡一人视线,举起刀柄,敲击另一人的颈动脉。下探刀柄,拨脚,绊倒前一个人。回收,敲击胸骨。
面前的两人只是一瞬就倒下了,连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出。
倾奇者用脚拨起其中一人的十文字枪,将其投掷出去,准确命中了天守阁大门。又捡起另一把十文字枪,用缩地术站到了小门前。
在大雨中,十文字枪扎在门上的声音和敲门声没什么区别。门内的守卫打开了门,一点寒锋瞬间抵在了他的喉咙上。
“别杀我,别……”守卫十分恐惧。倾奇者用枪尖抵着他的喉咙,向门内迈进。进门后,他便撤走了十文字枪,轻声说道:“滚吧。”守卫连滚带爬地跑出了门,听脚步声大概是跑去天领奉行叫人来了。
倾奇者向前走去,坐在了天守阁阁门前的阶梯上。不必淋雨了,他把金羽掏了出来,借着月光看了看,金光闪闪。他把金羽攥在手里,默默等着。
两三分钟后,杂乱的脚步声响起,大门被轰地打开。诸多士兵拿着武器对准了坐在阶梯上的倾奇者。九条家主向他喊话,放下武器投降。他向后看了看,天守阁内仍然没有动静。于是他举起攥着的金羽,喊道:
“我是将军大人的后继者。请你去找个更有分量的人来跟我对话吧。”
九条家主离开了,倾奇者闭眼,听着自己的心跳。大概几分钟后,有着狐尾的巫女突然出现在倾奇者面前。“说吧,不懂得尊敬的小小人偶,你有什么事。”
“踏鞴砂出现了祟神污染。”倾奇者站起身来,对视着穿着光鲜的巫女。
8.
八重神子听到“持有金羽的少年出现在天守阁”时,实际上是有些气恼的。自己最好的朋友钻进牛角尖不出来了,政界暗流涌动,海祇岛又有异象,一大堆烦心事缠身,外面又在下雨,尾巴毛都淋湿了。所以,当她站在她认为的小小人偶面前时,是打算狠狠地调戏他的。
但当听到他说出的简短的一句话后,八重神子不自觉地又进入了工作状态。
“有什么具体信息吗?”
“大概是炉心被污染了。如果我推算的没错的话,八天前炉心就开始排出祟神污染了。到今天为止,有超过五分之一的人出现了怪异的症状。两天前丹羽司正试图挖土填炉,但是失败了。到我离开为止,有九人直接病死,三人由于污染导致的昏厥而意外身亡。”这么说着,倾奇者抬头看着八重神子,“我知道只有拥有神明力量的人才能净化祟神,恳请八重宫司大人和我坐船前往踏鞴砂,拯救苍生于水火。”
面前的少年这么说着,八重神子却犯了难。雷电将军刚被制造出来,可能仍不稳定,需要她看管着;炉心不可能无缘无故就发生污染,势必与进入稻妻的设备有关,她需盯着万国商会和愚人众不搞事情;祟神通常会污染水源,还需派治水军前往,若是军队进驻,海祇岛的遗民又要怎么想?
“这……恐怕不行。我会联系三奉行立即派人解决此事。”巧舌如簧的八重神子说出这句话时竟觉得口干舌燥。
倾奇者低下了头。
八重神子看着面前的少年,头发已经被血和泥水浸透,一绺绺的垂下,贴在额头上。他的上身没有衣物遮体,只有一条条撕碎的布来缠住仍然渗血的伤口。泥水溅在纯白色的裤子上,几乎已把它染黑了。他浑身都冒着丝丝臭气,这是稻妻河道的“功劳”。她突然觉得自己笑着抛弃的良心又回来了。她伸出手来:“至少让我帮你缓解下痛苦——”
倾奇者轻轻地拨开八重神子伸出的手。他又抬起了头,努力想要笑着说什么。
说真的,他这时候笑得比哭都难看。八重神子这样想到。
“不——不必了,宫司大人。请帮我安排一条去踏鞴砂——的船吧。我来时坐的船——已经沉了。”倾奇者又请求到,“希望宫司大人不要过多为难御舆长正。错不在他。”
这么说着,倾奇者把金色的羽毛塞进八重神子的手中,然后转头,慢慢地走开了。
9.
在离岛,倾奇者坐上了巨大的三桅帆船。这是八重神子花钱在万国商会雇到的船老大的船,本来八重还打算给倾奇者换套衣服,但是被他拒绝了。船老大给倾奇者找了药酒和绷带,还有一套他自己穿的水手衣服。倾奇者默默地用接到的雨水洗了洗身子,换了药,缠上了绷带,套上了衣服。
“船老大,你的船什么时候能到踏鞴砂?”倾奇者哑着嗓子问道。
“放心,我们跟着风暴走,有三个小时就能到岸。”
“现在是……”
“午夜。”
“我们走哪个航线?”
“现在有风暴,我们能借风势直接向南。”
“风暴不是人力能劈碎的。你有枫丹的六分仪吗?”
“没有。”
“没有那个,你怎么测量纬度呢?”
“尊贵的老爷,枫丹还没出现之前,稻妻人就出海了。”
“注意逆帆。”
“必要的时候我会放松帆索。”
“你测量过船速了吗?”
“量过了。”
“什么时候?”
“就在刚才。”
“怎么测量的?”
“用测程仪和螺旋桨仪表比对。”
“你注意三角板水平了吗?”
“注意了。”
“你的机械钟没有锈蚀吧,似乎和我的心跳对不上。”
“放心,30秒我是用自己的怀表量的。”
“测程仪校准了吗?”
“用圆形的铅炮弹测过了。”
“炮弹直径是?”
“十分之一公尺。”
“重量足够了。”
“我想也是。”
“水对炮弹的阻力是怎么计算的?”
“有枫丹的标尺。”
“绳子的弹性算进去了吗?”
“算进去了。”
“结果如何?”
“八十五公斤。”
倾奇者默念两下,然后说:“那我们耗费的时间恐怕用不了三小时。”
“老爷,你不妨去睡一会,这里有我们盯着。”船老大说着,从兜里掏出了金羽,“宫司托我把这个给您。”
“我不需要这东西。”
“这种事不是我能说的算的,老爷,宫司命令我们看着您把这东西收下。”
倾奇者沉默着,从船老大粗粝的手掌中拿回了金羽。“谢谢。”他的嗓子又哑起来了,“我就不睡了。”
船老大又从贴胸兜里掏出了个旧铁皮壶,问道:“不如喝点,老爷。”
倾奇者接过酒壶,猛灌了一口。酒精如同火球一般从消化道中进入,似乎烧断了胸中的某样东西。
豆大的泪珠终于从他的腮边划过。
低着头,他把船老大的酒壶还了回去,仍然哑着嗓子,说道:“我去睡一会,到了叫我起来。”
不一会,隔间里传来了抽泣声。船老大皱了皱眉。
“他妈的,早知道就多加两层板子了。这听着了又该干啥?”说着,他掏了掏兜,拿出了半盒卷烟,点燃抽上。“算了,老狐狸又没告诉我怎样做,就当没听见了。”
10.
船慢了下来,倾奇者又洗了洗脸,呆坐在水手们的床铺上。
哪怕是凌晨四点,港口也仍然灯火通明,似乎冶炼区的灾难并没有影响港口的繁华。这是当然的。只要能从这里开采到足够售卖一天的铁矿,港口就会繁华一天。水手们哄笑着去港区的酒馆喝酒了,船老大在船上和大宗商人们核对货单。
看到倾奇者要走,船老大喊住了他。
“老爷,给您一句劝,有时候,别太把自己当回事。”
倾奇者顿了顿,向冶炼区走去。
一进冶炼区,他就遇上了埃舍尔。埃舍尔看起来心事重重的,见到他,才笑了出来。
“你去稻妻,情况如何了?”
倾奇者摇了摇头:“没有希望了。他们确实知道出事了,但是等幕府派人来,全镇的人估计都死完了。”
埃舍尔笑得更高兴了,他向倾奇者介绍到:“丹羽搞到了能屏蔽祟神污染的办法,看,就是这个。”说着,他拿出来个匣子,“我知道你的体质特殊,你拿着这个匣子,进去切断两根管道,再把它们连起来,炉心温度就会下降,就能阻止灾难了。”
“这是丹羽说的吗?”倾奇者不动声色的问道。
“是的。”
“那他现在在哪?”
“这……你回来再告诉你吧。”
倾奇者接过匣子,温润的玉匣热的有点过分了。他抬头看了一眼埃舍尔,随后冲向了炉心。
就像倾奇者前几天干过的事情一样,切割,焊接。喷吐着火焰的炉子是多么的耀眼啊,而今天他却要亲手熄灭它。
也不知过了多久,炉心不再燃烧。
倾奇者抱着匣子返回,看到了埃舍尔。
“现在,你能告诉我,丹羽在哪里了吗?”
埃舍尔回答道:“丹羽大人畏罪潜逃,不过他给你留了这个,据说是你一直渴望的东西。是从无辜的随从身上弄来的。”
于是,他打开了匣子。
匣子里是一颗心脏。不,不能这样说,应该是——
曾经是心脏的东西。
感到疼痛。
感到疼痛。
感到疼痛。
这绝不会是丹羽所作之事。丹羽曾教导过我——“一把成功的 ‘一心’,关键是要能屈能伸,刀弯下去也不能断,刀直起来就要笔直。这就要求锻刀的人能有着和刀一样的心。”
他绝不会逃避,这是作为刀匠的骄傲。
有人在撒谎,有人伤害了我的朋友,我的师傅,我的■■。
就是面前的这个人。他绝不是什么埃舍尔。他是魔鬼。
恨。恐惧。
恨。恐惧。
恨。恐惧。
倾奇者第二次感觉到恐惧,感觉到如果自己不去恨,那么就和死亡没有任何区别,如果不去复仇,那么就和死亡没有任何区别。
但是,魔鬼是强大的。敢独自潜入这里的人必然不是一般人物。该怎么办?怎样才能杀死他?怎样才能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你已经找到答案了,不是吗?”
于是,倾奇者抬起头。愤怒让他把匣子掼在地上,向埃舍尔倾诉他所知道的一切脏字。这是为了杀死魔鬼而设下的伪装。
埃舍尔表情沉痛而愤怒,就好像他和丹羽是至交好友。
终于,倾奇者词穷了。溺死魔鬼的陷阱也要设好了。
“你得走,埃舍尔,你得走。”倾奇者握住埃舍尔的手,“幕府不会放着这种事故不管的,他们肯定要找出一个罪魁祸首。”
“不,我要留下,我可以澄清。”埃舍尔露出了坚决的表情。
“你澄不清的。御舆长正肯定会把责任推给你,桂木是长正的死士,他是最坚定的人证,更何况,泄漏事故是你的设备来这里之后发生的,大家可能不会怪罪你,但是肯定会有人说是这些机械来到这里之后发生的事故。”倾奇者接着劝说,“更何况你是外国人,考虑到稻妻的外交政策争端,你没问题也会有人帮你扣上。你得走,再不走就晚了。”
“那你呢?你是丹羽的徒弟,我走了你又该怎办呢?”
倾奇者拿出了金色的羽毛。“至少三奉行不敢把我怎样。能处置我的也就只有雷电将军了。”他说着,再次拉起埃舍尔的手,“我是坐万国商会的船回来的。那艘船的船老大装满矿石之后就会离开稻妻,你也坐那艘船离开吧。”
埃舍尔终于沉默了。
倾奇者紧盯着他看。
良久,埃舍尔抬头回应道:“那好吧,我便听你的,坐船离开。”
“我去送你。”
倾奇者带着他向港口走去。
船老大已经将矿石装载上船,他站在船头,点着了一支烟。通常情况下,他会高声叫嚷着催促散漫的水手们上船,但今天没有,他只是默默地看向远处。
“老狐狸就是老狐狸,不服不行啊。”
倾奇者将埃舍尔送上了巨大的三桅帆船。船老大笑着和倾奇者道别。
“看来老爷您最终还是能听得进去劝告的。八重大人托我带话告诉您让您不要着急。”
“他就拜托你了,船老大。这是我的朋友,希望你能‘好好地招待’。”
巨大的铁锚随着水手们的号子声缓缓升起,庞大的帆布再一次挂在了桅杆上。这艘大船就要再一次破浪前行了。
只是,这一次船上多出来了个压舱物。得把他扔进海里。
倾奇者站在岸边,默默地看着船远去。太阳就要升起来了,在朝霞中,那航船无比显眼。他一直站在那里,直到桅杆消失在天的尽头。他转过头,离开了。
回到镇上,他试图捡起摔在地上的匣子。玉匣已被他摔得粉碎,但那颗枯萎的心仍然完好。他把心从地上小心地捧起。曾经捶打钢铁,搏击海浪的双手此刻已经不稳。枯萎的心脏的触感如同落下的枫叶一般,似乎稍微一用劲,就会碎成千百片,一阵风吹来,就能将它带走。他捧着这脆弱的心,走遍了踏鞴砂上下。
最后,他在丹羽的火炉旁,发现了一具烧焦的尸体。
一块黑白格子头巾并没有被烧尽,它被夹杂在了煤与铁的海中。倾奇者把头巾捡起,把手中的心包起,放在了灰烬中。
他捡起了矿镐,刨出了一个坑。他捡起了铁锹,一铲一铲地把灰烬放入坑中。他用细密的煤粉,将灰烬掩埋。
他进屋随意挑了柄刀胚,将火炉重新点燃。
一拳,两拳,三拳。刀胚被再一次烧的火热,被再一次捶打。杂质逐渐分离。淬火!再拿出来时,刀胚闪着血一样红的光芒。磨刀,他让锋刃映照着炉火,发出刺眼的反光。
他把金羽猛地拽下,在上面钻孔,穿过刀根,这是刀镡。
他再把那半截刀柄截断,打磨,穿孔。这是刀柄。
他拿出曾挂在金羽上的黑色的流苏,缠绕刀柄。
他握住打好的刀,猛地向铁砧挥去。铁砧的一角被削去,切面平齐而光滑。
他把刀插在掩埋着某人的坟墓前。
他缓缓地跪下。
良久,他站起身来,似乎要向崖顶走去。天已大亮了,阳光洒在曾经热火朝天的炉上。
11.
人们说,不要长时间盯着光看,会头晕目眩。倾奇者现在就觉得有些看不清。他模模糊糊地看着路。
他突然弯下腰去。
他发现砂土上好像有痕迹。
事实上,并没有什么痕迹。遵照着丹羽的命令,众工匠都在家里安安稳稳的呆着,外面怎么会有人留下的痕迹呢?但他就是看见了。这似乎是某人的脚印。
那边还有一个,再过去又是一个,一个接着一个,一步步地走向崖顶。脚印已经十分模糊了,倾奇者两眼盯住这痕迹,就仿佛要逃离什么一样,跌跌撞撞地跟着走去。
他跟着这痕迹走了一会儿。真不幸,痕迹在他眼中越发模糊。太阳射出的光线分明温暖而柔和,他只觉得那光比昨夜的海和风加起来还要恐怖。温和的光就如同几千万把刀一般死死的钉在他的后背上,穿过胸肋,扎透心与肺。他的呼吸粗重了起来。
横在面前的是大量的光明,就如同闪光弹一样,他似乎又堕入了无尽的黑暗。除了那似有似无的踪迹以外,什么援助也没有。他头一次感受到孤单。
踪迹突然消逝了。如果不是光把他们掩盖起来,就是另有其他的原因。一切都变得平坦了,白色的,光秃秃的。没有一个斑点,没有一个突起,没有一个引人注意的东西。现在天和地都是白色的平直的铁板,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他想起了锻压厂的锻压机。他几乎要窒息了。
那个为他引路的人似乎已经飞走了。
他再一次跪下,近乎趴伏在地上,绝望地找来找去。白费力气。
他再一次挣扎的站起来,仿佛他听到了什么声音,但听不真切。这是什么?是说话声,呼吸声,是众多盲目中的指引,是人。不像畜生,不像工具,而是人。
他再一次睁大了眼睛,这一次似乎好些了。他弄清了自己并没在崖顶,而是向山下走,回到了海边。
横在他面前的是逐渐恢复生气的大海。
他侧耳听了听。刚才的声音好像已经消逝了,说不定只是幻觉。他又站稳,听了一会。
仍然没听到什么。万籁无声。
回头吧。他想着。
只是迈出了一步,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这次他不再怀疑了。这是叹息,几乎可以说是哭声。
他转过身来,向四周望去。眼前只有海边有座破茅屋。其他的地方什么也没有。
声音又响了起来。
如果死亡能发出声音,那一定是这样的声音。
没有比这更动人,更柔弱,更令人心碎的声音了。因为那确实是一个声音,从灵魂中发出来的声音。这声音之中含着令人忐忑的跳动。不过像是无意识的。这是一种近乎痛苦的呼嚎,不过它可能不知道自己在痛苦,也不知道自己在发出求救的声音。这可能是第一次呼吸,也可能是最后一次呼吸的叫声,既像死神磨镰刀时发出的声音,又想生命第一次来到世界,呱呱坠地的哭声。它在呼吸,在窒息,在哭泣。这是绝望中对希望的无意识的祈求。
倾奇者再一次向四处看了一遍,这声音就像是到处都有。什么人都没有。
声音再一次响了起来,就像是羔羊的叫声。他又一次感受到了恐惧。唯有死亡才能让他感受到恐惧。这声音是一种临终的宣泄,是一种出于本能的,向着旷野和大海求救的呼声。这是垂死时的一种祈求神明的低语。
倾奇者终于看见了。他的气息似乎一瞬间就回复了正常,迈开步子,他向着海边的破茅屋跑去。他奋力地推开了门。
同时,这声音又叫了起来。
眼前躺着的是睡梦中的孩子。他努力地将自己裹在被窝中,就像是仍然躺在母亲的襁褓之中一样。但所谓的被窝只是破茅草堆罢了,又湿又冷。面前的男孩正不自觉地在梦中哭泣。他的血液快要凝结、心脏就要停滞。一夜的风暴几乎要将他的生命吧夺去了。
倾奇者身上有一件干燥而温暖的水手上衣,这是船老大的杰作:最外面是油布,不浸水,中间是填充物,里面是丝绸。他把男孩身上的湿稻草搬开,利落的撕下一部分下摆,擦干他身上的水,再给瘦小的孩子套上对倾奇者来说都有些长的上衣。他使劲的揉搓着男孩那冰冷的手脚,死亡就好像曾使劲抓住这孩子的手脚一样。
生命的温度再一次在那孩子身上燃起。倾奇者抱起那孩子,向着踏鞴砂走去。
似乎是由于打铁的时候动作过大了,昨夜结痂的伤口又开始流血。倾奇者已经不在意了,能有什么比自己紧抱着的生命更重要呢?
男孩不再哭泣了,他再次陷入沉眠。睡梦中,男孩的呼吸未免过于沉重。
12.
第二天,由于祟神污染消退,得病的人逐渐恢复。
倾奇者询问男孩的姓名,但男孩回答,自己并没有姓名。
“总要有个名字的。”倾奇者这么说到。
他带着男孩,找到了医官。他已听到男孩的呼吸不稳,无疑是出了问题。
医官摇摇头,表示自己无能为力。
“恐怕只有神社的巫女能救他。”
三天后,悬挂着三巴纹旗帜的船只抵达了港口。
仍然是倾奇者认识的船老大带队。八重神子仍然没有出现在这里。没等船停稳,御舆长正直接从纤绳上滑了下来。他焦急地向倾奇者问道:“情况如何了?不不不,丹羽在哪?”
倾奇者平静地回答:“丹羽为了解决污染,亲自进入污染区关闭炉心,已经暴毙而亡。”
长正如同听见晴空霹雳一般跌坐在地上。桂木沉默着把长正架起。
迅速地平复了心情,长正又掏出了一枚金羽。
“这枚金饰是将军大人所赐身份之证,
但你既非人类亦非器物,
在下只能这样处置你,还请你不要怨恨。”
这么说着,长正将金羽挂在倾奇者胸前,又向后面招手。两名兵士上前。
“我不怪你。善后诸事,便拜托你了。”倾奇者低声说道。
倾奇者拉着无名的男孩,登上了幕府的船。
船老大似乎受了很严重的伤,几乎半个身子都缠着绷带,胳膊打着夹板。听见倾奇者关心自己的话语,船老大呲牙咧嘴地笑着说自己无事。
“皮外伤,皮外伤。航海的哪有不受伤的?”
不过当他看见倾奇者身后的男孩,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这孩子,你从哪带来的?”
“踏鞴砂海边。”
男孩使劲咳嗽了几声,好像要把肺咳出来一样。
“这味道……你我应该都清楚是怎么回事。”船老大鼻翼抽动着,说道,“恐怕你还得去找八重老狐狸。”船老大不屑地笑笑。
“埃舍尔他……如何了。”倾奇者冰冷地问道。
“收拾了一顿,扔进海里了。”
“所以,你身上……”
“对,那该死的杂种弄的。”
“真是辛苦了。”
“跟你比起来,算不得什么。竟然开着浪船跟风暴较劲。”船老大笑着,大手一挥,拍在倾奇者的背上,“我就不喊‘老爷’了,看你也不愿意听这个。”
海面难得的平静,船在烈日下乘风前进。
到达离岛后,船老大带着倾奇者前往鸣神大社。
随着他们登上阶梯,船老大的身形又高大了几分。他头上长出了角,身上显现出了纹路。
倾奇者并没有惊讶。
“呵,看来我早就被看出来了。”船老大摇摇头。
鸟居下,狐巫女正站立在那里。看见倾奇者,她微微叹息。
“麻绳偏挑细处断。”
倾奇者站到她面前,指向男孩:“宫司大人,您看看他还有救吗?”
狐巫女蹲下,默默看着男孩,良久,她站起身。
“怎样?”
“祟神已入五脏,深埋六腑,祛除已不可能,甚至抑制都做不到。他自己都开始向外产生祟神污染了。”她摇摇头。
“如果去求助将军大人呢?”
“祂恐怕只会杀掉这孩子。”狐巫女又摇摇头。
“您只需告诉我祂有没有救他的力量就好。”
“……没有。”狐巫女已经摇不动头了。她第一次觉得空气是如此的沉重,尽力躲闪着倾奇者的视线,她这么说道。
倾奇者闭上眼。正午的太阳照得他一阵阵得眩晕,头上的伤又开始疼了。良久,他睁开了眼。
“那至少向您求个名字吧,宫司大人。这孩子连名字都没有。”
“这……让我想想。”
“没必要那么着急,宫司大人。他还能活上几天呢。”倾奇者突然笑着对八重说道。接着,他转身,下山去了。
船老大立刻就打算跟上去,被狐巫女拦下。
“你个狗!拦我作甚!”
“让他自己一个人静一静吧。”
“他**的静够了!你就是个畜生,这种谎都能扯出来,良心被你自己吃了是吗!你还当什么宫司!不如去天守阁前搭个狗窝!”船老大已经愤怒至极,身上的红色纹路似乎要滴出血来。
狐巫女猛抽了船老大一巴掌,拽着他的衣领,咬着牙,使劲的抑制住感情,说道:“你以为我不想吗?!这险根本冒不得!如果雷电将军看见祟神出刀,半座稻妻城都得没!你告诉我,我是救这孩子重要,还是——护着稻妻重要!”
说着,狐巫女推开船老大。他失去平衡,猛地坐在神社的地砖上。
“什么将军,狗屁永恒,连个小娃娃也救不了,还不如我裤裆里一根X毛。”他咕哝着。然后又被狐巫女踹了一脚:“快滚,别在这出口成脏。别给我惹麻烦。”
船老大捂着屁股,追着倾奇者后面,下山去了。狐巫女拉着男孩的手,走进了神社。
“看看我……还能做到什么吧。”
船老大的脚程很快,迅速追上了倾奇者。
“你……还好么。”
“人类是多么的脆弱啊。”倾奇者没头没尾的念叨着,“哪怕过去百年,他的尸骨化为泥土,我恐怕也只会有片刻的衰老。到那时候,悲惨的命运总会追上来的。我又该——”
“别瞎想了,老爷。”船老大迅速地打断了倾奇者,“有的事情,想不明白就先不要去想了。”
“那不是逃避吗?有些事是逃避不得的。”
“老爷,我行船的时候,也总是不择手段的。有时躲避风暴,有时借助风暴,有时殴打风暴。但目的地是不变的。为了安全的到达目的地而躲开风暴,这怎么能叫逃避呢?”船老大拉住仍然在向前走的倾奇者,和他对视,“我不是说过了吗,不要太拿自己当回事了。”
没等倾奇者说什么,船老大又拉着他向稻妻城走去:“我觉得烦心的时候,就去喝酒。走,城里有家居酒屋可谓一绝。”
多么的巧合,船老大带他去的居酒屋就是曾借给他斗笠的那一家。船老板花钱把倾奇者抵押的罗盘赎了回来。笑着说这罗盘是“友谊的证明”。
酒足饭饱(只是船老大,倾奇者没什么心情吃东西,他也用不着吃东西。船老大还调侃他说“平民食物大概是入不了他眼的”。)之后,倾奇者问船老大:“若是想给两名同心道歉,该拿什么做赔礼呢?”
“大概是酒吧。”船老大挠挠头。于是倾奇者要了三瓶清酒,走出了店。船老板结账后跟了过去。
“这是去哪?”
“天领奉行。”
两人一路上无言。船老大看向倾奇者,他并没有露出什么表情。
拎着酒,倾奇者进入了天领奉行。这次并没有人拦他,毕竟他现在的胸前挂着羽饰表明了身份。九条家家主出来迎接。
无视了他的客套话,倾奇者只说道:“我前些天打伤了两人,还吓着了另一人,这三瓶酒是歉意,就劳烦你转交了。”说完,他就转头离开了。
13.
时间过去的很快。这几日,倾奇者都呆在神社内,陪着男孩——对了,男孩现在已经有了名字,叫做[金羽哲生]。也不知道八重神子是如何取得这个名字。
理所当然的,哲生病重了。很快他便躺在床上,气息微弱。偶尔一口气没顺过来,便要将肺咳出来一样。倾奇者很是着急。后来,他发现自己着急也没有用,便只坐在神樱树下,努力不去思考。
八重神子几次进出病房,表情愈发凝重。
船老大仍然需要跑航线,早已出海了。
然后,又是一个雷雨天,哲生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终其一生,这个可怜的孩子也没体会过作为人的体面的生活,甚至名字都是临死前才有人帮着起好的。
临死前,他的遗言是一句普通的“妈妈”。也许他已看见了自己的亲人。
八重神子亲自为死去的孩子做了法事,倾奇者模模糊糊的看见了孩子的笑容。然后,尸体封棺,刻碑,埋葬在影向山脚下的树林里。影向山里的小精怪们哭得连滚带爬。
由于雷雨天气,船老大没出海,他也参加了这简短的葬礼。
多么的讽刺!一个最应该获得幸福的孩子,连葬礼都只有妖怪们参加。
倾奇者再次拿起铁锹填土。他努力的不去想那孩子最后的时光里露出的笑容。但他做不到。葬礼结束后,他站到船老大面前,告诉他:
“我没法忘记,我没法不去想。这风暴已然形成漩涡将我困住。要么我杀死祂,要么祂溺死我,没有别的选择了。抱歉,我不能认同你的想法。”
倾奇者又站到八重神子面前:“抱歉,宫司大人,麻烦你了……我能理解你做出的决定,但我不会原谅你,更不会原谅母亲。”
倾奇者终于变得平静了,他平静地说出了决定他一生的活法的话,平静地就像是在聊今天的天气一样。
“我已经厌倦了命运的玩弄,我一定要找到办法撕开祂的咽喉。”
他带上斗笠,转身离开了。
14.
长久以来,曾经是倾奇者的少年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他似乎听见路过的旅人说有人在找他,但他没有理会。
他不知道该如何宣泄愤怒。海洋拒绝他,陆地排斥他,天空无视他,他已经没有任何联系了,和任何人都没有联系。
有位著名的学者曾说过,“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这句话也可以反过来理解,全社会都排斥你时,你是否就不再是人了呢?少年当然不会明白这个道理,但他也确实感受到了渴求。作为人的,和其他人建立联系的渴求。他当然也没搞明白体内的空洞感是什么。这大概只是饥饿,他这样猜想。
于是他不停的离开,离开。
似乎他拿回了曾插在地上的刀,似乎他把刀抱在身旁。似乎季节变换,似乎受过伤害,似乎……
伴着一场冷雨,他来到了一片荒野。这个地方是白狐之野。
当时的这里可不是所谓“皇城脚下”的平原。这里在几百年前可没有开垦完备的田地、大型的磨坊和装满粮食的粮仓。几百年前的白狐之野如同棋盘一样杂乱。据说有一位巫女背着装满宝贝的行囊来人间做游戏。她的行囊里什么都有,甚至有许多的小房子,小房子里还有更小的男男女女。许多的棚屋就这样被她洒在地上。这就是白狐之野乱糟糟的房子了。那些屋子大多是一些凌乱的雕花做装饰的木屋(白蚁们的杰作),歪歪斜斜,摇摇晃晃。有的又在外面打上木扶壁,不高的屋子搞得和教堂一样,和院子里的鸡舍挤在一起,免得被海风吹倒。每逢汛期,大街小巷和十字路口就只能划船了。这就是当时的白狐之野。
旅客能走进小旅馆(现在他们早已进城沿街开店了),喝一盆十摩拉的鱼汤,可惜不能花上几千几万摩拉吃盘烤鱼,再开一瓶当年的清酒。
少年抱着胸,顶着雨,艰难地向前。他整个身体都开始空洞起来了,他觉得疼。哪怕是与海洋搏斗时也没这么疼痛过。他几乎要哭出来了。
他穿过了第一条街,接着是第二条街,然后是第三条。他抬起头来看看街旁的屋子有没有点着灯,但是,一片漆黑。他有时也去敲敲门,没人回应。
他顺着主路一路走上了一座桥。桥直通绀田村。
这里的房子就多是结实的木头搭建的了。街道铺了石头,两边还有排水渠。他顺着街走下去,到处都是店面。他又敲起门来。
像在旷野中一样,村落中的房子也没人回应。大门都锁的紧紧的,裱糊的窗纸外面搭着木质的百叶,就像眼皮遮着眼睛。这也不能怪罪民众们,野兽和魔物总是愿意袭击有生命的地方。于是民众们做出预防措施,免得把他们吵醒。
流浪的少年觉得这个睡熟了的城市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怖。这个黑色的蚂蚁窝夹杂着雷雨,打得他头晕眼花。昏睡和噩梦溶解在一起,这里是睡魔的巢穴,从许多熟睡的人体内溢出来的梦混合为一阵烟。睡眠和死亡是近邻,不少人都是在昏睡中死去的。这梦烟飘荡起来,扩散到空间的每一个角落。梦境笼罩人的心灵,就像云遮住天上的星星,让星光都飘忽不定起来。许多神秘而不可名状的东西就是这样从地脉中来到现世的。鬼魂和亡灵纠缠着他,似真似幻的妖怪围困着他,于是就产生了,或者说,自以为产生了一种接触到死亡的恐惧。
少年感觉到了这围绕周身的恐惧。他身体内的空洞在扩大,似乎先要把自己吞噬,再把世界吞(WILD)噬(HUNT)。他好像又一次看见了只剩下骸骨的猎犬在对他喷吐着气息。他在挣扎着。他近乎疯狂地试图敲开每一栋房屋的门。
有一种声音回答了。
那是打更的声音。
稻妻城的打更人敲了三下锣,锣声迅速隐没在黑暗中。
接着,又听不到来自人的声音了。
只剩下雨和雷的声音。
他默默数着身体中绞痛的次数,和锣声比对。这无疑又是一次打击,自己的时间无疑在缩短。这是一种公开声明的冷淡:“与我何干?”
他停下脚步,立住了。在这样的悲惨时刻,他弄不清自己是否问过自己:如果平静地接受死亡,不是更简单吗?
但是,他不能忘记众多人的笑容。死亡就会忘记。他就像临死前仍然看守着自己财宝的恶龙一样,无声的在心中哭号。
他接着朝前走,但是已经走不动了。只能一步步的往前挨。他似乎又产生了幻觉,好像那巨大的猎犬就在身后,垂涎三尺。
他在一条条胡同里拐来拐去,最后走出了两个破屋子之间的曲折的巷子。扶着墙壁,他看向前面。前面是又一片荒野,左右似乎都是海洋。
怎么办?前面是荒海,是广阔的山坡,是向前走,还是向后退,回到城里去?在这两个同样安静的荒野,在哑巴和聋子之间该如何选择呢?
枫丹有“悲天悯人的锚”,水手们称它们为“救命的锚”。而这世间也有着“悲天悯人的目光”。少年就是用这样一种眼光环顾四周的。
突然,寂静被打破。
15.
从黑暗中传到他这里来的,是一种令人感到恐惧的咬牙切齿的声音。
他本来该向后退,可是他却前进了。对于害怕寂静的人来说,连恐怖的狼嚎都成了安慰。
这可怕的吼声使他觉得安心,这恐吓的声音似乎带给他一丝希望。那里还有没陷入沉睡的活物,哪怕是一只野兽也好。他朝着发出咆哮声的地方挪去。
他转过墙角,在雷电的光照下,他看见了一个窝棚一样的东西。这其实是一辆篷车,既然有车轮,当然就是一辆车子;既然有屋顶,当然就是住人的地方。屋顶上伸出烟囱,烟囱正冒出烟。后面凸出来的铰链说明那里有扇门,门上有一个方方正正的窗洞,所以能看到车内的光芒。他走近篷车。
那头咬牙切齿的野兽显然感觉到他走近了。当少年站在门前时,低声的威胁变成了愤怒的咆哮。冲着少年来的不是叫声,而是怒吼。他听到了铁链拉紧的哐当声,门下的两个车轮中间突然露出来一颗愤怒的狼的头颅。
在狼头出现的同时,一个人拉开琉璃做的窗户,从里面把头也探了出来。
“不要叫了!”那个人头喊道,声音苍老而有力。
狼灰溜溜地把头缩了回去。
人头又问:“外面有人吗?”
少年回答:“有。”
“谁啊?”
“我。”
“你?你是谁?你从哪里来的?”
“我的胸口疼。”
“现在是什么时候?”
“我很累了。”
“你来干什么?”
“我很饿。”
那个人头说:
“不是每个人都有着老爷的福气的。滚开。”
人头缩进去,窗户也关上了。
少年低下头,弯下腰,剧烈的疼痛使他咳嗽起来。他弯着腰,慢慢地从门旁边挪开。
但是,在窗户关上的时候,门就开了。一块踏板放了下来。刚才那苍老的声音从车子里怒气冲冲地喊道:
“怎么,你干嘛不进来。”
少年直起腰来,转过身看着打开的门。
“进来吧!”那个声音又喊,“是谁把这个又饿又累,可是又不肯进来的痨病鬼给我送来的!”
少年听到了这半拒绝半邀请的态度,站着不动。
那声音又喊道:
“进来吧,可怜的小东西。”
少年下了决心,一只脚踏上踏板。
可是篷车下的狼又叫了起来。
他倒退了一步。张开的狼吻露了出来。
“不要叫!”苍老的声音喊道。
狼缩了回去,似乎趴在地上不动了。
“上来吧。”
他好容易才爬上了车,他的动作受到了手中包裹着的锋利的刀的妨碍。回身关上了门,他在门前站定。
大概是因为穷的缘故吧,篷车里既没有点油灯也没点蜡烛。铁炉子的炉口开着,火光勉强照亮小屋。少年努力吸了吸鼻子。炉子里生的是泥炭,有着硫的气味。炉子上放着的小锅和一只马口铁碗正在冒着热气,看样子里面是吃的东西。从那碗里传来了扑鼻的香气。屋里——不,说这是个屋子未免有些抬举它了,这似乎就是个道具匣。地上放着一只大木箱,铜皮裹着,箱顶已经磨花,看不见上面刻的字。一只瘸腿的高凳子,瘸的那条腿用钉子和铁皮接上了。天花板上挂着没点燃的防风油灯。木板墙上直接再钉上木板做架子,另外还有几个木楔子,被磨钝了钉在墙上,上面挂着破旧的大衣。架子上排列着玻璃器,铜罐,蒸馏器和其他不知道做什么用的一堆奇怪化学和烹饪用具。火光照在天花板上,使人能够看见天花板上写的大字:“哲学家皮耶罗”。
少年再看向这小小世界的主人,炉子旁边站着一个高而壮的老人,蓄着白胡子,头顶的白发似乎已经很久没有打理,乱糟糟地和天花板对抗。这人甚至不能在这里踮起脚后跟,车子跟他一样高。
“走进来些啊!”
少年走到老人面前。
“把你的东西放在这儿。”老人指了指平顶箱子。
少年轻轻地把抱着的刀放在上面,生怕老人听见钢铁碰撞的声音。
老人接着说:
“你看你多么的小心!即使是拿着女皇的权杖也不至于这么小心吧。难道还怕把你的破衣烂衫摔坏吗?啊!你这个在街上游荡的无赖,现在仍然醒着,而不是闭上眼,找地方睡觉!你是干什么的?告诉我——不不不,现在不用说了,我们先办要紧的事。你身上冷,先烤烤火吧。”
老人扶着少年的肩膀,把他推到火苗前。
“看你身上弄得多么湿!冻得真够呛,哪有这副样子到人家屋子里来的道理!赶快把这些发霉的衣服脱下来,坏蛋!”
他用手猛地一扯,破衣服就成了布条。他把这堆东西扔到火炉的另一边,从楔子上把大衣拿下来,又拿出来一件袖口磨得光亮的衬衫。
“穿上吧,这里有破衣服。”
老人在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里找出一块羊毛绒,在炉火旁擦着头晕眼花的少年的四肢。少年光着身子,浑身暖洋洋的,觉得自己到了天堂。擦完四肢以后,老头又擦他的两只脚。
“嗐!一点也没冻坏,你这个瘦鬼,我刚才还以为你的手或者脚冻坏了呢!我也够俊的!现在不要紧了。赶快穿起来吧。”
少年穿上了衬衫,老人替他把大衣披上。
“现在……”
老人用脚推过来一只凳子,又在少年肩膀上推了一下,叫他坐下,接着用食指指着火炉上那只冒热气的碗。少年在碗里又看见了天堂,也就是说,那是一碗猪油炖土豆。
“吃吧,你饿了。”
那人从木架子上取下一片硬面包和一把铁叉子,递给孩子。少年踌躇了一会儿。
“还要我给你摆一副考究的刀叉吗?” 老人说。
他把碗放在少年膝盖上。
“都吃下去吧!”
少年已经饿得快要昏过去了。他吃起来了。可怜的少年,他不是在吃,简直是囫囵。车子里响起了嚼面包的声音。
老人嘟囔着说:“不要吃的太快,饿鬼!这家伙多贪吃啊!一旦出现了空洞,就要用食物填满,应该让他们看看贵族们是怎么吃饭的。他们简直不动刀叉,就像报纸上连载的小说里写的贵族一个样。你这蕈猪,把嘴安稳的拱进食槽里吧!”
少年早已经听不见了。疼痛逐渐缓解,他现在陷入了最纯粹的肉体上的快感之中——饱暖。当然了,下半句自然是没有的。现在,他的注意力已经被两件事吸引,两件事似乎要将他在火焰的光芒中融化:烤火,吃饱。
老人仍然在咕哝着骂街。
“我参加过国王本人举办的,在挂满艺术品的地下宫殿里的宴会,陛下什么都没动过,而这个乞丐却拼命的噍!这个字本来是形容魔兽吞食以太的。真该死!我怎么会想起来到这个稻妻,到这个十几个将军都瞧不上,只有魔兽光顾的鬼地方来的!我从早上到现在,一点没开张,我冲着暴雨发表讲话,对着台风扮鬼脸,半个摩拉都没揣进兜里,晚上还有个小不点!讨厌的地方,街上的混混,明明长得比我的面具还滑稽,还要与我作对,决斗,竞争。他们除了纸符以外,什么也不打算给我。我除了假药以外,什么也不给他们。哎呀!今天什么都没有!路上没有一个愿意找乐子的,我喜欢扮乐子,不喜欢成为乐子!钱箱里空得能跑耗子!吃吧,深渊的孩子!啃吧,嚼吧!在我们这个时代,没什么比吃东西不给钱更厚颜无耻了。拿我的粮仓来养肥你吧,寄生虫!这家伙岂止是饥饿,简直和看见肉的丘丘人没区别。不是胃口好,而是狼吞虎咽。他也许染上污秽了,刚才我听见他咳嗽。谁知道呢?你是不是害病了,强盗?要是传染给安徳留斯!不不不!你们这些贱骨头都死掉才是好的,我可不喜欢我的狼死掉。啊!我也饿了。我正式声明,这真是一件令人讨厌的事。我今天一直努力劳动到深夜。人在世总是要受苦的,比如今晚。我孤身一人,因为该死的冻雨,芙宁娜大人在上!我需要生火。我只有一只土豆,一块列巴,一口猪油,半锅合成炼乳,我把这些东西烧一烧,煮一煮。没甜菜,没牛肉,这是我自己配的罗宋汤。我说这符合劳累一天的人该吃进嘴里的营养。正准备解解嘴馋呢,扑通一声,不对,雷应该是喀嚓一声,这棘冠鳄从天而降,正掉在我和我的吃食中间。大噍特噍吧,长鬓虎!吃呀,你这大号炮豚,溅我半身的水,你有几排牙?拼命的吃吧,狼崽子!不,我收回这句话。我是尊重狼的。吞掉我的食物吧,你这大飞蛇!我饿着肚子,喉咙发痒,胃和肠子恐怕也遭了殃。结果呢?我看着另外一个家伙吃掉我的东西。气味,这就是我得到的报偿。没关系,分着吃吧,我至少还有炼乳喝。”
老人指着炉子上摆着的小锅,问道:“小家伙,你喝不喝?”
少年摇摇头,停下了向口中的搬运工作。
老人并没看见,他从架子上拿出了两个大杯子,放在炉旁,拿起有长把手的小锅,将白色的乳汁悉数倒进杯中。他把其中一个杯子递向少年,正要开口,却看见了少年不再张嘴吃了。少年似乎终于体会到了生的喜悦,所以他的眸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光亮。他能感受到这分情感,但却没有能力表达出来,于是多余的情感从心灵的窗户中溢出。
老人粗暴地说:
“吃啊,你又不是什么老爷,还想着挑嘴吗?”
“您呢?”少年浑身发抖,眼里噙着泪,“您什么都没有了。”
“快吃吧,小子!叫我一个人吃还不够呢,都给你吃掉也不会多。”
少年又拿起叉子,但是没有吃。
“吃呀!”老人提高了声调,“这难道是为了我吗?谁对你说过要可怜下九流了?穷地方的赤脚的落魄贵族!都吃掉吧,我跟你说。你是来吃,喝,睡的。吃呀,要不然,我就把你扔出去喂安徳留斯!”
少年受到了这个威吓,才接着吃起来。老人把杯子放在少年面前。
老人端着另一个杯子,似乎是在捂着自己的手。自言自语道:“这屋子不严实。冷气从窗子钻进来。”
有一块琉璃已经破裂了,老人用油纸将窟窿堵住,现在已经脱胶了。呼啸的台风从那里钻进来。温度更低了,几乎结冰的雨滴敲打着篷车,发出笃笃响声。
老人仍然没有喝他杯中的奶。只是把雨当作伴奏,自言自语道:
“你们得发誓节食才行!须知暴食为七宗罪之一,议长自找麻烦,大声疾呼反对暴食,结果自己吃得越来越胖!多讨厌的穿堂风!再加上我这个火力不足的破炉子,简直能熏死人!火焰和寒冷温度不同,给人带来的却是一样的疼痛。我还没看清这小东西的脸呢。这里真不舒服,我唯一喜欢的就是在一间没风的房子里吃上一席,我生来就该享乐,现在这日子才叫辜负我的使命呢!”
这么说着,老人拿开了放在箱子上的少年的包裹,靠在一边。
“呵,还是铁器!一个又饿又累,搞不好还害着肺痨的毛贼,稻妻难道没人处理在街上游荡的人吗?须知流氓比魔物更为可怖。如果向枫丹学习,就能有效的降低犯罪率,我也许就能去些更安定的地方了。哦!我都忘了他们在街上和流氓盗贼没什么差别。”老人缓缓地坐在箱子上。
这时候,少年已经吃完了。碗就如同洗过一样干净,大杯子里的奶也已经喝尽了。这时候,他正拣着掉在大衣上的面包屑擦干净杯壁上的奶。
“你还喝不喝?”
少年摇了摇头。
老人端着炼乳,一饮而尽。他吧唧了下嘴,舔了舔上下嘴唇,然后把杯子放下。
“还没有完呢。现在全稻妻就我们两个人醒着。嘴巴不是单单为了吃的,也同样是为了说话。现在你身上暖和了,肚子也吃饱了,畜生,小心点,你该回答我的问题了。你是打哪来的?”
少年回答:
“不知道?”
“怎么,不知道?”
“我已经流浪很久了。”
“嘿,无赖鬼!你叫什么名字?他是个坏蛋,连父母都不要他了。”
“我没有父母。”
“你得注意我的脾气,千万要小心,我不喜欢撒谎的人。那柄刀,”老人说着,把包裹着刀的破布拿开,露出了闪闪发亮的血色锋刃。摩挲着刀的锋刃,老人接着说,“可不是偷能偷到的,而且你那羽饰和刀镡呼应,若是父母双亡,刀不会留在你手上。有个故事叫‘稚子怀金过市’,不知你听说过没有。”
少年疑惑的摇摇头:“我没有撒谎。这是我师傅的刀。”
“那你师傅呢?”
“死了。”
“什么时候死的?”
“我不记得时辰了。”
老人咕哝着:
“这在深渊中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还有‘天上一天地上一年’的事情呢。”随后他又问道, “那是在哪死的?”
“踏鞴砂。”
“这倒是对上了。”
老人咕哝着,从箱子里取出被褥铺开。他转头拿了块油布,把漏风的窗子钉好。他拿了两本厚厚的书放在褥子地下,当作枕头。他把挂在天花板上的油灯取下,点燃。他走到炉子前,又加了两铲煤。随后他对着少年说:
“你睡在这儿。”
少年听着他的吩咐,躺下了。
老人披上蓑衣,戴上斗笠,推开了门。他又回头说道:
“我出去一下,你就好好的睡吧。”
接着他放下踏板,大声呼喊:
“安德!”
一阵吠叫声回答了他。
老人解开了狼的链条,收回踏板,锁好门。
苍老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吃掉我晚饭的小子,你睡着了没有?”
“没有。”少年回答。
“不必等我回来,你闭上眼睛睡就行了。”
随后是越来越远的脚步声隐没在雨的喧嚣声之中。
少年看着天花板,试图思考从哲生的葬礼上逃离后,发生过的诸多事情的细节,但是想不起来了。只能模模糊糊的记起,自己好像杀死了什么,好像抢夺过什么,但是细节已经忘记了。少年注意到天花板上写着字:
以太块的体积每年由于和诸多元素接触,体积会磨损一千四百分之一,这就是所谓的“损耗”。因此,整棵树上仍在九界流通的十四亿公吨以太块每年要损耗一百万吨。这一百万吨成为粉尘的以太立刻变黑,成为致命的吸入剂,像重担一般压在灵魂上,和肉体起了化学作用,使富人变得傲慢,穷人变得凶狠。
少年逐渐睡去。
16.
太阳终于升起,光明顺着车子木板之间的缝隙渗透进来。少年仍然在梦乡之中。
炉子里的火还没熄灭,车子里很温暖。少年的呼吸如同现在海面上平静的波浪一样起伏。
远处传来了水手的歌声。
当一条特别亮的光线从琉璃窗中射入时,少年醒来了。他迷迷糊糊的,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也不打算去回想这些事情。他只是盯着天花板上的“哲学家皮耶罗”这几个字。
他听见一阵钥匙开门的声音,于是直起身来,穿好衣物。
门开了。老人走了进来,手里提着熄灭的灯。后面跟着个士兵模样的中年人。
同时有一只动物啪嗒啪嗒地踏上车。这是跟着老人回来的狼。
狼似乎很不习惯少年身上的气息。它上前闻了闻,最终擤了擤鼻子,又回头跳出了车。
老人慢慢地把灯挂回天花板上,把蓑衣和斗笠挂在外面,然后把放在火炉后面的水壶拿起,倒上了一杯水,慢慢地呷着。老人什么也没有看,他好像正在想一件什么深不可测的事情。和老人一起进来的那个陌生的中年人就这样在门旁立定,看着老人,一语不发。
老人最后又恢复了常态,涛涛不绝地说了起来。他大声讲道:
“死了!他确实是个有福气的,不必再在世上受苦,也不用变成不生不死的怪物。”
他蹲下身子,又往炉子里填了一铲煤,继续着他的演讲:
“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那孩子,阴险恶毒的狐狸精把苦命的孩子埋在两公尺深的土里,要是没有嗅觉跟那维莱特的脑子一样灵巧的安德,我现在还在野坟地里转悠,跟死神捉迷藏呢。哲学家提着灯笼找君子,我提着灯笼找死人!他找到的是讽刺,我找到的是不幸。我摸摸他的胸脯,简直像块海绵!怎么会有这种傻人,居然连世间的美好都没有品尝过哪怕一回,就一命呜呼了!”
少年沉默着。老人大概是一位著名的医生,他这样想到。
老人咕哝着:
“我倒想知道谁应该对这样的惨剧负责。是人类呢,还是……”
他抬头看向被天花板遮住的天空。
“是你呢?”
狼又一次爬了上来,似乎是少年身上那令狼厌恶的气味消散了,它舔了舔他的手。
老人蹲下身来。
“好吧,我们都同意要负起责任了。”随后他转头看向一直沉默着的中年人,“说吧。”
中年人不自觉的立正,然后说道:“少年,你也被祟神污染了,如果不接受治疗,你活不久的。”
少年不愿死去。他还有愿望没有完成。
“我需要付出什么呢?”少年问道。
“一命换一命。作为愚人众救治你的代价,你也要接受愚人众的命令。”
“这是在拉拢我吗?”少年笑道。笑得十分轻蔑。
“不,这是赏识。你具有作为愚人众的能力,体魄,技术,气量,以及意志。不愿屈服于命运的——意志。”
少年突然愤怒了起来。他一把抓起血红色的刀刃,扑向面前的士兵。
狼的反应很快,它试图拦下少年,被老人拉住。
“是你们做的?!”少年愤怒的将刀刃抵在压在身下的士兵的喉咙上。
“是,也不是。某个执行官太过聪明了,最后惹下了大祸。这并不是我们的本意——”
“‘并不是我们的本意’?!给我去冥府向被你们害死的人解释吧!”这样说着,少年的刀已经割破了他的脖颈。但并没有血液喷出。刀只是划破了那个男人的皮肤而已。
从他出生以来,所获得的一切的情感,终于喷薄而出。
死亡的寂静,斗争的痛苦,生还的喜悦,一片死寂的孤独……
丹羽的欢笑,长正的笑容,桂木的微笑,诸位工匠的欢庆……
无尽的苦难,新生的喜悦,重病的绝望,死亡到来的安详……
八重的决绝,鬼王的不平,雷神的绝情,一面之缘的善意……
为了保护一些人,总是要牺牲另外一些人。
为了让一些人欢笑,总是要让另外一些人哭泣。
名为【幸福】的座位是有限的。这是这世界永恒不变的真理。
“凭什么?就凭祂可是祂,我只是我吗?”少年跪在地上,哭嚎着问道。老人和士兵都没有说话。狼开始向天嚎叫。
【那就,让我来改变吧。】
【我要让所有的人,都获得属于自己的幸福。】
【我是曾为整个世界所背叛的带伤之狼,】
【我们终将建立谁人都不背弃的新世界。】
一颗神之心在空气中凝结,少年看都不看,挥剑斩向它。
“我不需要你们的认可。”
碎裂的神之心掉在一旁。神曾设在少年身上的枷锁断裂开来。
少年——
不,男人站起身来,即使仍然抽噎着,仍然流着泪,他也已经是个男人了。
老人大笑着鼓起了掌。
“这就是Homo sapiens(智人)啊!黑夜赐予诸位黑色的眼睛,人却必然要用它去寻找光明!这不是奇迹,而是必然!”
海浪拍打着离岛的岸边,一艘商船慢慢地驶离了离岛。
船老大和八重神子站在鸟居下,目送着无名氏的离去。
“我们就这么不管了?”船老大问道。
“无妨,他与我们为敌,不代表他会与三奉行为敌。”
“你可真是满脑子都是算计啊,老狐狸。”
“所以我是宫司,而你只是个跑船的。”
“真是牙尖嘴利。”
两人都意识到了一件事,但两人都没有说出来。大概是因为,说出来的话就要负历史责任了。
一场无名的风暴,终将刮遍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