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巨人(上)
“伴着夜的力量,当命运之神大步穿过世界的长廊,就像一个从古老的花岗岩宝座上刚刚苏醒的巨人……”
——E.霍夫曼王子:
来自撒马尔罕的女孩

只有那年深日久的死寂笼罩在神秘的库斯切姆斯遗址上,恐怖确确实实存在。希瓦塔斯是个盗贼,此时他脑子里满是恐惧,呼吸急促,牙关紧咬。
他站在那儿,是这个荒凉而衰败的巨大遗迹中唯一的生命。蔚蓝色天空上挂着一轮熠熠生辉的太阳,连秃鹫都不会在这片苍穹上高高翱翔。在每个方向都能看到一些不知年月的惨淡遗迹:断裂的巨柱参差不齐地刺入天空;剥落的墙壁绵长但不整齐的线条;倒在地上的巨石;碎裂的雕塑在狂风和沙暴年深日久的侵蚀下更加破败不堪。到处都没有生命的迹象,只能听到尖利的风声扫过这被蜿蜒的干枯河道一分为二的不毛之地。在这片空旷的废墟中,可以模糊地看到野兽的毒牙,可以看到像沉船断裂的桅杆一样直直耸立的圆柱,但是最吸引人眼球的还是那高高耸立的象牙穹顶。希瓦塔斯就站在它前面,因为恐惧而颤抖不已。
这个穹顶的底座是块巨大的大理石,来自于古老河畔那阶梯状的高地,不过这高地现在已经不存在了。有宽阔的阶梯通向穹顶下面的青铜门,这门坐落在底座上,就像半个巨大的鸡蛋。穹顶本身是象牙做的,像是被某个无名之手擦亮过一样,闪闪发光。同样闪亮的还有穹顶上方那金色的小帽,以及沿着穹顶的边沿刻下的长长一串金色象形文字。世上没人能够读懂这些字,但是这些文字引起希瓦塔斯一些模糊的猜测,这让他不寒而栗。因为希瓦塔斯来自一个古老的民族,这个民族的传说可以追溯到现代部落的人做梦都无法想到的地方。
希瓦塔斯长得瘦长,身体结实又柔软,是扎莫拉的盗贼大师。他小小的脑袋被剃成了光头,身上穿的唯一件衣服就是那猩红色的丝质缠腰带。就像他民族的其他人一样,他肤色暗沉,瘦小秃鹫般的脸上有一双犀利的黑眼睛。他那细长的手指像飞蛾的翅膀一样迅速。在那条用片状金鳞装饰的腰带上,挂着把镶有珠宝的细短刀,这刀被放在装饰精美的皮革鞘里。很明显,希瓦塔斯很小心地摆弄着他的武器。当剑鞘碰到他裸露的大腿时,他甚至吓得向后一退。他的小心翼翼从来都是有原因的。
这就是希瓦塔斯,盗贼大师。在摩尔一带,人们提起他来一向是肃然起敬的。在遥远而虚幻的贝尔神庙,他也是备受尊敬,而贝尔神庙已经在民谣和传说中存在一千年了。然而,当希瓦塔斯站在库斯切姆斯的象牙穹顶前时,他的内心被恐惧感撕咬着。傻子都能够看出这个建筑有些诡异。经过三千年的风吹日晒,这金子和象牙仍然像当年在那个无名的河岸被无名之手刚建起时一样明亮,一样闪烁。

这种诡异还体现在这个魔鬼出没的遗迹上的那种气氛,这片不毛之地向闪米之地东南方向神秘延伸。希瓦塔斯知道,向西南方向骑着骆驼前行几天,就可以看到冥河转换河道的地方,河水就在那儿向西流去,最后注入遥远的大海。就在河道转弯的地方出现了斯泰吉亚的土地,如果把南方比作女人,这里就是她的胸脯,由于大河的灌溉,这儿从周围的荒漠之地中傲然独立。
希瓦塔斯知道,向东走,荒漠会慢慢变成草原,一直绵延到图兰的赫卡尼亚王国。这个国家崛起于内陆海沿岸,有着奇特的原始魅力。向北在荒漠骑行一天就会碰到一片贫瘠的山地,而在山外面是科斯富饶的高地,科斯是希伯莱最南部的疆域。向西,荒漠会与闪米特牧场汇合,那片牧场可以一直延伸到大洋。对于这些希瓦塔斯早就烂熟于心,就像人们对故乡的街道一样熟悉。他去过许多地方,曾经掠夺过许多国家的财宝。但是,现在他犹豫了,面对这最了不起的财富,他在最艰难的冒险面前因恐惧而颤抖起来。
在象牙穹顶上放置着图格拉·霍坦的遗骨,他是三千年前统治过库斯切姆斯的巫师。当时斯泰吉亚王国北部可以穿过大河,越过闪米特牧场,最后到达高地。之后希伯莱人从北方的发源地向南迁徙。这是一次真正大规模的迁徙,历时几千年。图格拉·霍坦是库斯切姆斯的最后一个巫师,在他统治期间,裹狼皮、穿鳞甲、灰眼睛、黄褐色头发的野蛮人从北方到达富饶的高地,用他们的铁剑开拓出科斯的疆域。他们就像浪潮一样席卷库斯切姆斯,血洗了那些大理石塔,北斯泰吉亚王国在火光中毁于一旦。

当他们忙着损毁街道,像砍掉熟透的玉米秆一样砍掉弓箭手的头颅时,图格拉·霍坦吞掉了一种奇特的毒药,而戴面具的祭司把他锁进了他早已准备好的坟墓里,他的追随者在坟墓周围全部被屠杀,但是这些野蛮人无论如何都打不开门,甚至也无法破坏或焚烧这个建筑。最后他们撤退了,把这个曾经辉煌一时的城市留在一片废墟里。在这个象牙穹顶上的坟墓里,伟大的图格拉·霍坦安安静静地睡着;而外面,蜥蜴啃咬着剥落的柱子,曾经灌溉过他的土地的河流已经沉入了沙子里,慢慢干涸。
传说穹顶里的财宝像山一样堆积在腐烂的尸骨周围,有多少窃贼都试图得到这些财宝啊,可是很多人都死在了穹顶门口,还有不少人被可怕的梦境侵扰,最终口吐白沫,疯狂而死。因此,当希瓦塔斯面对着这座坟墓时浑身发抖,他这种战栗并不只是由传说中那个守护巫师的巨蛇而起。在关于图格拉·霍坦的传说中,死亡和恐怖的气氛一直存在。就在他站着的地方,希瓦塔斯觉得自己可以看到大厅的废墟,成百上千戴着镣铐的俘虏曾经跪在那里被巫师及国王斩首,来祭奠赛特——斯泰吉亚的蛇神。在附近曾经有一个大坑,那坑阴森恐怖,尖叫着的祭品就在那儿被喂给那无以名状的巨怪,而这怪物是从一个更深、更让人毛骨悚然的洞穴里出来的。传说把图格拉·霍坦神格化了,对他的崇拜弥漫在这日益堕落的地方,信徒们把他的肖像印在硬币上,以为他们可以通过这冥河到达彼岸。希瓦塔斯曾经在他从死者舌头下偷出来的硬币上见过这个肖像,而那个形象一直深深地刻在他的脑子里。
但是他把恐惧暂放一边,还是爬到了那个青铜门前。这门非常光滑,找不到任何门闩或者挂钩。进入这黑暗的地方之后,他也并不是一无所获,他仔细倾听午夜树下斯凯洛斯的信徒那阴森恐怖的声音,他们在读盲人瓦塞罗斯写的包铁书籍。

他跪在入口处,用灵巧的双手摸索着门槛;那敏感的指尖可以发现肉眼根本无法看到,而技术不够高明的手指也无法发现的小机关。他紧紧摁住这些小机关,轻声念出一些早就被遗忘的咒语。当摁住最后一个机关之后,他匆忙一跃而起,用手掌对着门正中击出又快又狠的一掌。
没有弹簧或者是铰链的摩擦声,但这扇门还是向内开了,可以听见气体嘶嘶地穿过塞塔斯那紧咬着的牙齿。前面是一条又短又窄的走廊,当希瓦塔斯走到尽头的时候,门正好关上了。地板、天花板、旁边洞穴一样的空地都是由象牙建造的。此刻,前边的空地上出现了一只身体扭曲、昂首挺立的恐怖动物,它用冒着幽光的可怕眼睛盯着入侵者——这是一条二十英尺长的巨蟒,身上布满了斑斓的鳞片。希瓦塔斯并没有浪费时间猜测这怪物在穹项下漆黑如夜的洞里是如何获取食物的。他小心翼翼地抽出宝刀,泛着绿光的液体从上面滴下来,很像这蛇的同类流出的毒液,而从魔鬼出没的辛格拉获取毒液的过程本身就可以写成一部长篇英雄故事了。

希瓦塔斯小心翼翼地注视着脚下,膝盖微屈,准备随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各个方向扑去。当蛇把脖子弯成拱形,用尽全身力气,像闪电一样向他发起进攻时,希瓦塔斯需要让自己全身的速度都协调起来。要不是眼快脑快,他不知已死了多少次了。他本来计划得好好的,先是向旁边一跃而起,然后砍中大蛇伸出的脖子,但是计划因为这爬虫那快得让人眩晕的袭击速度而毫无作用了。他只有把刀伸出去的时间,然后便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尖叫起来。而他手里的刀被夺走了,整个走廊充满了可怕的鞭打声。
睁开眼睛,希瓦塔斯惊奇地发现自己并没有死。那猛兽扭曲摔打着自己黏糊糊的身体,刀正好刺穿了它的颚部,他这么糊里糊涂刺出去的一刀却正中要害。几分钟之后,由于刀刃上的毒液起了作用,这蛇就卷成一团一动不动了。希瓦塔斯小心翼翼地跨过巨蟒,猛推了一下门,这次门开了,显示出了内部的设置。希瓦塔斯惊喜地叫了起来。屋内不是一片漆黑,而是闪烁着一片深红色的亮光,这光的强度几乎超出了凡人肉眼的忍耐力。亮光来自于拱顶一颗巨大的红宝石。

希瓦塔斯目瞪口呆地凝视着这颗红宝石,尽管他已经习惯了各类财宝。宝藏就堆在那里,数量多得令人震惊一堆堆的钻石、蓝宝石、红宝石、绿松石、猫眼石、祖母绿;古代金字塔上的玉、黑色大理石、天青石;黄金做成的楔形金字塔;银条做成的古代神庙;用珠宝装饰、以金布为鞘的剑;装饰着多彩马毛的羽冠或是黑红交织的羽毛头盔;以银做鳞片的盔甲;装饰着宝石的马鞍,那是千年前的国王使用过的(如今国王只是冢中枯骨);用宝石雕刻出来的高脚杯;镀金的头骨;用月长石做的眼睛;还有用人的牙齿做成的饰有珠宝的项链。象牙色的地板铺着好几英尺厚的金粉,这些金粉在红宝石的照耀下闪烁着万道光芒。希瓦塔斯这个窃贼脚穿草鞋,踩在这闪烁着金光、华丽奇幻的宝地上。
但是他的眼神却聚焦在那水晶台上,水晶台竖立在闪亮的陈列物上,正好在红宝石下面。这水晶台上应该躺着国王腐烂的尸骨,在经过了几千年历史的侵蚀之后应该早已变成了尘埃。当希瓦塔斯在那儿专心看着的时候,他深色的皮肤变得没有一点血色;他的脊髓结成了冰,背上的皮肤由于恐惧而起了鸡皮疙瘩,但是他的嘴唇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不过,他最终还是发出了歇斯底里的惊叫,叫声回荡在这穹顶里,非常恐怖。接着,经年累月的沉寂又重新笼罩了神秘的库斯切姆斯废墟。

谣言穿过牧场,最后进入了希伯莱的各个城市。这谣言跟着篷车、跟着穿越沙漠的驼队传播,这驼队是由瘦削、鹰眼、身穿白色长衫的人来护送的。
谣言经由牧场里长着鹰钩鼻的牧人传播,从住在帐篷里的人传播到住在石头城市里的居民那里,这些城市里的国王往往长着蓝黑色的胡子,以奇怪的仪式供奉着大腹的诸神。这些谣言穿过了大山,在这些山上住着骨瘦如柴的部落居民,经常打劫篷车。谣言来到了富饶的山地,在这儿雄伟的城市耸立在蓝色的湖泊和河流之上。谣言继续沿着白色宽阔的道路前进,道路上熙熙攘攘,有牛车、马车、羊群,有富商,还有全副武装的骑士、弓箭手和传教士。

这是来自于沙漠地带的谣言,这沙漠位于斯泰吉亚东部,其北是科斯山区。游牧民族中出现了一个新的先知。人们讨论着部落战争、东南部群集的秃鹫,还有那带领着他那迅速扩大的部队无往不胜的可怕领袖。斯泰吉亚人一直都是北方国家的威胁,但这次运动显然跟他们没有关系,因为他们在东部边境上驻扎着大量军队,而他们的祭司具有跟沙漠巫师相抗衡的法力。这沙漠巫师被称为纳特克——“蒙面者”,因为他的脸上总是戴着面罩。
但浪潮还是向西北部席卷而来,蓝胡子的国王们被杀,死在大肚子神灵的祭坛跟前,他们坚固的城池血流成河。有人说希伯莱高地是纳特克和他雀跃的追随者的下一个目标。
来自于沙漠的掠夺并不稀奇,但这次行动并不只是简单的掠夺。传言说纳特克已经把三十个游牧民族、十五座城池纳入了他的麾下,有一个叛变的斯泰吉亚王子也加入了他。人们没想到的是,这个叛变者成了战争的导火索。
大多数希伯莱国家忽视这越来越严重的威胁。但是霍拉贾,这个由科斯冒险家用剑从闪米特人的土地上一点一点砍出来的国家,却给予了足够的重视。这个国家位于科斯的东南部,在侵略中首当其冲。而其年轻的国王现在是奸诈的俄斐国王的俘虏。现在俄斐国王正在考虑是要在获得一笔丰厚的赎金之后把他放还,还是把他交给他的敌人——科斯国王。科斯国王很吝啬,他不会拿出一分钱,但是会签订一份对俄斐国王很有利的合约。现在,霍拉贾这个在艰难中挣扎的国家处在国王的妹妹、年轻的公主雅思梅娜的统治之下。
吟游诗人在整个西方世界都吟唱着她的美丽,诉说着拥有她等于拥有一个王国的骄傲。但是在那天晚上,她的骄傲就像她身上的披风一样掉落在地。她房间的天花板是天青石做的圆顶,大理石地板上装饰着罕见的皮毛,墙上有很多裱着金色饰带的画。十个贵族女子,她们柔软的四肢挂着很多沉重的臂钏和踝环;这些女孩正睡在天鹅绒床上,床旁边就是建在金色石台上、铺有丝质华盖的国王御榻。
但是雅思梅娜公主并没有舒服地躺在那张床上。她全身赤裸趴在地上,柔软的腹部贴着光秃秃的大理石,就像是最卑微的乞求者。她瀑布一般的黑发披在白皙的肩膀上,纤细的手指缠绕在一起。由于恐惧,她的身体扭动着,柔软四肢内的血液都凝固了,那双漂亮的眼睛瞳孔扩张,头发似乎都要被连根拔起,而背上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在她头顶,在这间大理石屋子最黑暗的角落,正潜藏着一个无形的黑影。这不是任何有形状的活物,也不是凡人。它是一团黑暗,一片模糊,是只有在夜里才会出现的可怕梦魇,被认为是熟睡的脑子里臆造出来的虚幻之物。它能从两点喷射出黄色的火焰,就像是两只眼睛在黑夜中闪闪发光。
此时,竟然有声音传了出来——一种细微的非人类的齿擦音,更像是一条蛇发出的讨厌嘶嘶声,很明显不可能从人类的嘴唇上发出这种声音。这声音以及其蕴含的意义让她恐惧万分,不堪忍受,就像是在被鞭打一样,她扭动着纤细的身体,似乎靠这种肉体的折磨可以驱除脑子里那种谄媚的卑微想法。
“你是我选中的,公主,”一个沾沾自喜的声音轻声说道,“我从漫长的睡眠中醒来之前,就已经把你选出来了。我多么渴望拥有你啊,但是我被古老的咒语牢牢地牵绊住了,就是靠这咒语我逃了出来。我是纳特克的灵魂,‘蒙面者’!好好看看我吧,公主!很快你就可以看到有肉身做伪装的我,你肯定会爱上我的。”
这鬼魅一般的嘶嘶声在色迷迷的窃笑中慢慢变弱。雅思梅娜痛苦地呻吟着,因为恐惧而用拳头砸着大理石瓷砖。
“我睡在阿克比塔纳的宫殿里,”他磨着牙继续说道,“在那儿我的身体是有血有肉的,但那不过是让精神暂时寻得一点儿空间的躯壳。从宫殿的窗户向外看,你就会明白反抗是徒劳的。在月色下,沙漠就是一片玫瑰花园,盛开着百万战士的火焰。当雪崩气势汹汹地来侵袭时,我会向那些宿敌的土地发动进攻。他们国王的头颅应该拿给我做高脚杯,他们的女人和孩子应该成为我奴隶的奴隶的奴隶。在这长久的沉睡之中,我变得非常强大......
“但是你会成为我的王后,哦,亲爱的公主!我会教给你那早被人遗忘的享乐方式。我们——”
在那些污言秽语从阴影中倾泻下来之前,雅思梅娜退缩着扭成一团,就像有鞭子抽打着她那裸露着的娇弱肌肤。
“记住!”那恐怖的声音低语道,“很快我就会来取属于我的东西了!”
雅思梅娜把脸贴在瓷砖上,用娇俏的手指捂着粉色的耳朵,但似乎还是能够听到一阵呼啸而过的奇怪声音,就像蝙蝠在扑闪着翅膀。她害怕地抬头望去,只看到月光透过窗户射进来,留下一道光柱,像银剑一样照在刚才那个幽灵所在的地方。雅思梅娜四肢都还在抖,慢慢站起来,颤巍巍走到铺着绸缎的长榻那儿,她往上一躺,歇斯底里地哭了起来。女孩们仍在睡着,但是有一个起来了,打着哈欠,伸展了一下苗条的身体,眨着眼睛四处望着。很快,她跪在床旁边,双臂环抱着雅思梅娜柔软的腰肢。
“是它——是它?”她漆黑的眼睛因为恐怖瞪得大大的。雅思梅娜痉挛一般抓住她。
“哦,瓦提莎,它又来了!我看到了它,听到了它说话!它说了它的名字——纳特克!它叫纳特克!这不是一场噩梦。当大家像中了迷药一样沉睡时,它就耸立在我面前。我该……啊,我该怎么办呀?”
瓦提莎把玩着胳膊上的一只臂镯,陷入沉思。
“哦,公主,”她说,“很明显凡人的力量是无法 与之抗衡了。而伊什塔尔的祭司给你的魔力也没用。这样,你只能求助于已经被遗忘的密特拉神谕了。”
雅思梅娜经历这一场惊吓,此时还是浑身战栗。昨日的神明变成了明日的魔鬼。科斯人早就放弃了对密特拉的崇拜,忘记了希伯莱众神的特征。雅思梅娜有一个模糊的印象:伊什塔尔和科斯的众神都很可怕。科斯的文化和宗教曾受到闪米特人和斯泰吉亚人的微妙影响,成为二者的某种混合产物。属于希伯莱人的简单生活方式在很大程度上已被东方人的感官享受、奢侈和专制习惯所改变。
“密特拉会帮我吗?”雅思梅娜急切地抓住瓦提莎的手腕,“我们这么久以来信仰的都是伊什塔尔……”
“祂肯定会的!”瓦提莎是一个俄斐牧师的女儿,当年牧师从政敌那儿逃到霍拉贾的时候,把他的一些习惯也带了过来。“去找圣坛!我跟你一起去!”
“好的!”雅思梅娜站起来。当瓦提莎准备给她穿衣服的时候,她拒绝了。“在圣坛面前我还穿着丝绸实在不合适。我会双膝跪地,全身赤裸,就像一个乞求者该做的那样,否则的话密特拉会认为我不够虔诚的。”
“胡说!”瓦提莎对于自己认为是错误的礼节一向缺少足够的尊重,“密特拉会希望祂的信徒站在自己面前,而不是像虫子一样贴着肚子爬行,也不会让动物的血溅在自己的祭坛上。”
雅思梅娜被斥责了一顿之后,同意瓦提莎给自己穿上一件轻便无袖的丝质衬衣,外面套了件丝质束腰宽松外衣,用一条宽大的天鹅绒紧身褡束住。她穿上一双缎面拖鞋,一头波浪般披肩的乌黑长发被瓦提莎那灵巧的粉色手指梳理了一下。然后瓦提莎掀开厚重的、镶金边的挂毯,公主在后面紧紧跟随。接着打开了门上的金插销,进入一个狭窄蜿蜒的走廊,两个女孩顺着这走廊迅速走着,又穿过另一扇门,进入另一间宽阔的大厅。这儿站着一个头戴镀金头盔、身穿银质胸甲和金质胫甲、手握长柄战斧的卫兵。雅思梅娜做了个手势。那卫兵惊叫一声,随即行了个礼,然后仍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就像一尊黄铜雕像。前面的门厅似乎非常大,在高墙灯光的照射下似乎显得有点怪诞。两个女孩穿过大厅,来到楼梯前,就在楼梯这里,雅思梅娜因为墙上现出的阴影而吓得瑟瑟发抖。下了三层,她们停在一个狭窄的过道里,过道上方是镶着珠宝的拱形天花板,地板上满是水晶,墙上装饰有镶金边的饰带。顺着这闪亮的路径,她们手牵着手,小心翼翼地来到一扇宽阔的镀金门前。
瓦提莎推开门,看到了这个早已被人遗忘的神坛。要不是有几个虔诚的皇室成员,这个神殿根本就不可能被保存下来。雅思梅娜从没到这儿来过,虽然她从小生长在皇宫里。跟伊什塔尔奢华的神坛相比,这儿简简单单,没有什么装饰, 但就是在这儿,密特拉教派有一种朴素的端庄和美丽。

房顶很高,但没有穹顶,只是简简单单的大理石。墙和地板也是如此,只是墙周围还有一道窄窄的金子镶边。在那绿玉石做成、没有被任何祭品的血液污染过的祭坛上,放着一个底座,底座上端坐着神像。雅思梅娜敬畏地看着他高贵的肩膀和轮廓分明的面庞——宽大深邃的眼睛,威严的胡须,厚厚的卷发由一条简单的缎带束在太阳穴周围。这是——尽管她并不知道——最高的艺术形式,是由拥有很高的审美水平的民族所建立的自由又不繁复的艺术表达形式,当时还没有受到后来出现的象征主义的束缚。
她双膝跪下,俯卧在地,不理睬瓦提莎的劝告。而瓦提莎为了安全起见,也照着雅思梅娜的样子做了。毕竟,她只是个女孩,密特拉的神坛是神圣而让人敬畏的。尽管如此,她还是不禁轻轻地在雅思梅娜的耳边低语。
“这只是神的象征。没有人敢说知道密特拉长什么样子,这只是用最理想的人类形象来代替祂,几乎接近人类所能想象到的完美。祭司跟你说伊什塔尔是住在石头上的,其实祂并不住在这块冰冷的石头上,祂无处不在,在我们之上,在我们身边,祂在高处群星聚集的地方做梦。但是在这儿祂得以聚集,所以召唤祂吧。”
“我该说什么呢?”雅思梅娜用发颤的声音小声说。
“还没等你开口,密特拉就知道你在想什么了。”瓦提莎说道。突然一个声音从天而降,两个女孩听到这声音都惊得一跃而起。那深沉、镇定如洪钟般的声音不是从塑像这儿传出,就是从房间里其他地方传出的。那个没有身体支撑的声音让雅思梅娜浑身战栗,不过这次的颤栗不是因为恐怖或是厌恶。
“不必说话,亲爱的,因为我知道你需要什么。”那说话的声调就像深沉的乐波有节奏地拍打那金色的沙滩,“通过某种方式,你能够拯救你的国家,拯救世界,摆脱从时间的幽谷中爬出的巨蟒的毒牙。你只需要一个人走向街道,把你的国家交给你在那里见到的第一个人。”
那没有回声的音调慢慢消失了,姑娘们互相看着。然后,二人站起身,慢慢向外走,直到她们再次回到雅思梅娜的寝宫。透过镶金边的窗户,公主出神地望着外面。月挂中天,早过了午夜。欢宴的声音从花园里、从城市的楼顶上渐渐消逝。霍拉贾在星光下沉睡,街灯闪烁在花园里、大街上、有人睡着的房子的楼顶,与星光交相辉映。
“您打算怎么做?”瓦提莎低声问道,浑身发抖。
“拿我的斗篷来。”雅思梅娜回答道,咬着牙齿。
“可是,独自一人到街上,在这个时候?”瓦提莎劝道。
“可是密特拉已经说过了,”公主答道,“这可能是来自于神的声音,或者只是某个祭司的把戏。无论如何,我总要去试一试。”
雅思梅娜裹上一件宽松的丝质长袍,戴上一顶天鹅绒帽子,帽子上搭一块薄薄的面纱,急急地出了走廊。来到一面青铜门前。当雅思梅娜去开门时,很多持抢卫兵都看着她。这是皇宫的侧门,可以直接通到街上。其他几面都是宽阔的花园,被高墙包围。她来到了街灯林立的大街上。
她犹豫了,在决心有所动摇之前,她关上了身后的门。前前后后地打量着这安静无人的街道后,她轻微地抖了一下。这个贵族女孩从来没有独自一人走出过先祖留下的皇宫。镇定了一下之后, 她快速向前走着。她那绸缎做的拖鞋落在地上,声音很轻,但就这点声音还是把她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她想象着脚步落下的声音如雷鸣般回荡在这深不可测的城市,惊醒了下水道里和某些隐蔽的角落里衣衫槛褛、贼眉鼠眼的人。每一处暗影似乎都潜藏着一个杀手,每一个幽暗的街口似乎都掩藏着偷偷溜走的猎犬。
突然她被吓了一跳。在她前面,有个身影突然从这诡异的街道上冒了出来。她赶紧逃到树丛的阴影处,心怦怦直跳,这阴影成了逃避的港湾。这渐渐靠近的身影不像小偷一样鬼鬼祟祟,也不像胆小的旅客一样战战兢兢。他大步走在夜色笼罩的街道上,好像不需要也不想小心翼翼地走。他走起来有种无意识的洋洋得意,脚步声回荡在这街道上。当他经过一处街灯时,她得以看清楚他——这是个身着锁子甲的高个子佣兵。她振作一下自己,从阴影处走出来,仍然紧紧地戴着那个斗篷。

“啊!”他拔剑出鞘,刚拔了一半,他便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只是一个姑娘,拔剑的手便停了下来。他迅速地瞄了一下姑娘身后,看阴影处是否还藏着同伙。
他面对她站着,手里仍握着刚从猩红色披风下抽出的剑柄,披风随意地披在穿锁子甲的肩膀上,昏暗的光线照在胫甲和钢盔那打磨光滑的蓝钢上。凶恶的蓝色火焰在他的眼中燃烧。一眼看去,她就知道他不是科斯人,当他开口说话,她知道他也不是希伯莱人。看穿着,他像是雇佣兵的首领,那支穷凶极恶的部队里有来自各地的人,有野蛮人,也有受过文明熏陶的外族人。这个战士身上有种狼一般的野性,表明他是野蛮人。不管多么狂野或是邪恶,没有哪个文明人的眼睛会燃烧着这样一团火。虽然他的呼吸带些酒味,但他既不蹒跚也不结巴。
“他们把你扔到大街上了吗?”他那野蛮人的科斯口音传入了她的耳朵。他的手指轻轻地抓着她圆润的手腕,她觉得他可以毫不费力地把她的手腕拧断。“我刚从最后一家营业的酒馆出来。让伊什塔尔诅咒那些关闭酒馆的胆小改革者。‘让人们好好睡觉而不是大吃大喝。’他们是这么说的。是啊,这样大家就能更好地为主子好好打工、好好卖命打仗了。一帮没用的太监!我就这样叫他们。我和科林西亚的雇佣兵在一起的时候,我们晚上喝酒吃肉、寻欢作乐,白天照样打一天仗。对,那血顺着刀剑流淌而下。你怎么了,小姑娘?拿下那该死的面罩——”
她灵活地转过身,躲开他伸出的手,又显得不是特别忤逆他。她意识到独自一人跟一个喝醉酒的野蛮人在一起很危险。如果她说出自己的身份,可能会被嘲笑,对方可能直接离开。她不知道他是否会砍断自己的喉咙,野蛮人总是会做些让人难以理解的事情。她努力击退上升的恐怖感。
“别在这儿说。”她笑道,“跟我来……”
“去哪儿?”他喝得有点醉了,但他还是像狼一样警觉。 “你是不是要把我带到一个土匪窝?”
“不,不会的。我发誓!”她很费劲地躲开那只又来扯她面纱的手。
“妈的,你个女表子!”他不耐烦地吼道,“你戴着这可恶的面纱,就像个赫卡尼亚女人一样讨厌。来,让我看看你长什么样。”
她还没来得及阻止,他就用力扯下了她的斗篷。她听到他惊奇地吸了口气。他手里拿着她的斗篷,审视着她,似乎她身上昂贵的衣服在某种程度上让他清醒了过来。她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怀疑的阴霾。
“你到底是谁?”他嘀咕道,“你不是街头的流浪者, 除非你的情夫到国王妻妾的闺房里偷来了你身上这身衣服。”
“别在意,”她大着胆子把白暂的手放到他穿着盔甲的强壮胳膊上,“跟我离开这条街。”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耸了耸宽肩。她看出他有些相信她是个贵妇,因为厌倦了绅士情人而把这野蛮人看做找乐子的方式。他让她再次戴上斗篷,然后跟上她。
当他们离开街道的时候,她用眼睛瞥了一下他。他身上的一切都是那么狂暴,那么强大,那么野蛮。他就像丛林一样,对她来说很陌生,他和她所熟悉的那些愉快且自信的侍臣很不一样。她怕他,她提醒自己要厌恶他身上那原始而又残忍的力量,那毫无羞耻感的野蛮行为,但是她内心又有些强烈的冒险欲望使自己倾向于他;女人灵魂深处潜藏的原始野性被唤醒并呼应着。她可以感受到肩膀上他坚硬的手臂,内心深处关于这种触碰的记忆让她觉得有些刺痛。很多男人臣服在雅思梅娜面前,而这个男人似乎从来没有在任何人面前臣服过。她就像牵着一头未上锁的老虎那样激动,她有些恐惧,又为这种恐惧着迷。
她停在宫殿门前,轻轻地推了一下,然后偷偷地瞥了眼她的同伴,她发现他的眼中没有丝毫的怀疑。
“宫殿,哦?”他咕哝着,“这么说你是个宫女了?”
她发现自己带着一种奇怪的嫉妒心,想象着她的哪个婢女是不是曾经带着这个战鹰般的男人来过宫里。卫兵们看到她带着他经过,并没有任何反应;他却像只凶狠的狼狗看到一群野兽一样看着他们。通过一道挂着帘子的门之后,她领着他进了屋里。他在那儿站着,傻傻地审视着那些挂毯,直到看见黑檀木桌上的水晶酒坛。他满意地叹口气,拿起酒坛斜向嘴边送去。瓦提莎这时从里屋跑了出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噢,我的公主……”
“公主!”
酒坛摔到地板上。佣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扯下雅思梅娜的面纱,愤怒地瞪着她。他骂着,向后退了一步,剑早就到了手中,蓝色的铁闪闪发光。他的眼睛怒火中烧,就像头被困的老虎。空气中弥漫着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就像暴风雨前的沉寂。瓦提莎吓得一言不发,倒在地板上。但是雅思梅娜看着这被激怒的野蛮人,并没有后退。她意识到自己现在安危未定:如果被怀疑和惶恐激怒,哪怕面对最小的挑衅,他都会准备以死相拼。但在这危急之中,她竟然感受到某种让人窒息的兴奋感。
“不要怕,”她说,“我是雅思梅娜,但是你没有任何理由怕我。”
“你为什么把我带到这儿?”他咆哮道,怒火燃烧的眼睛向四面望着。“这里到底有什么陷阱?”
“没有任何陷阱,”她回答说,“我把你带到这儿来是因为你能够帮助我。我呼唤诸神,呼唤密特拉——祂让我到街上去,向我看到的第一个人求助。”
这他能够理解,野蛮人也有他们的先知。他把剑放低,但没有将其入鞘。
“哦,如果你是雅思梅娜,那你确实需要帮助。”他咕哝道,“你的国家现在一片混乱。但是我怎么帮你呢?如果你想砍掉谁的喉咙,当然……”
“请坐,”她说,“瓦提莎,给他拿酒来。”
他服从了,这一点她注意到了,但他还是很小心,把背靠在坚实的墙下以便观察整个房间。他把剑放在披甲的膝盖上。她陶醉地注视着那把剑,那幽蓝的光似乎诉说着一个个血战、劫掠的故事。 她怀疑自己是否有力气举起它,不过她知道这个佣兵用单手就可以轻易地驾驭它,就像她挥甩马鞭一样轻松。
她注意到他手的宽度和力度,它们不是穴居者那粗短未发育完全的手。她发现自己竟然想象着那强壮的手指绕过她黑发的样子,不禁羞愧地打了一个激灵。
当她坐到他对面的绸缎矮沙发上时,他似乎放心了些。他摘下钢盔放到桌上,把防护帽向后一拉,让盔甲自然落到宽大的肩膀上。她现在更清楚全面地看到了他跟希伯莱人的不同之处。在那满是伤疤的阴沉面部,有种情绪多变的迹象。他还没有被堕落或邪恶所影响,在他脸上能让人看到一种凶险,可以被他那阴鸷般的蓝眼睛点燃。他的额头又低又宽,额前是如渡鸦般乌黑的乱发。
“你是谁?”她问道。
“柯南,一个雇佣军首领。”他答道,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伸出杯来还想再要。“我出生在辛梅利亚。”
这个地名对她而言毫无意义,她只是模糊地知道那是个位于遥远北方的荒野山区的国度,在希伯莱人最远的定居点之外;那是个由脾气暴躁、喜怒无常的民族居住的国度。她从来没见过那个民族的人。
她双手托着下巴,用那双乌黑幽深的眼睛盯着他看,就是这双眼睛不知俘虏了多少人的心。
“辛梅利亚的柯南,”她说,“你说我需要帮助。为什么?”
“嗯,”他答道,“明摆着。一是你的王兄现在在俄斐的监狱;再就是科斯正计划将你制服;还有巫师已经在闪米燃起了地狱之火,导致了该地的毁灭。更糟糕的是,你的士兵们每天都有叛逃的。”
她没有立即回答。有人能这样直截了当地跟她说话,真是新鲜的经历,他不像那些大臣经常含糊其辞。
“为什么我的士兵会叛逃,柯南?”她问。
“有些被科斯雇走了,”他说,享受地摸着酒坛。“很多人认为霍拉贾命中注定是个独立的国家。有些人是被纳特克这个畜牲给吓坏了。”
“雇佣兵会支持我吗?”她焦急地问。
“只要你出价够高,”他坦率地回答,“政治对我们来说没什么。你可以相信我们的统帅阿马里克,其他人只是喜欢抢劫的普通人而已。如果按俄斐的要求付了赎金,一切都好商量。如果你不付钱,我们会去找科斯国王,尽管那个该死的守财奴并不是我的朋友。也许我们会洗劫这座城市。在战争中,战利品总是很丰富的。”
“你为什么不去找纳特克?”她问道。
“他能付给我们什么?”他不屑道,“那些他从闪米特城市抢到的大肚子青铜像?只要你还害怕纳特克,你就可以信任我们。”
“你的那些人会听你指挥吗?”她问道,有些唐突。
“你什么意思?”
“我意思是,”她斟酌着,“我打算任命你为霍拉贾大军的指挥官!”
他突然站起来,高脚杯还在唇上,正好映刻出那大大的笑容。他眼睛里闪烁着某种新的光亮。
“指挥官?老天!你那些浑身香水味儿的王公贵胄们会怎么说?”
“他们会服从我!”她拍了拍手叫来一个奴隶, 那人埋着头。“立刻让塞斯皮德斯伯爵来见我,还有,阿马里克男爵,大臣陶鲁斯,将军舒普拉斯。”
“我相信密特拉。”她低头看着柯南,他正狼吞虎咽地吃着哆哆嗦嗦的瓦提莎给他摆上来的食物。“你见过很多战争吗?”
“我就是伴随着战争长大的,”他答道,同时用坚硬的牙齿撕咬着关节处的一大块肉。“从记事起,落入我耳朵的第一个声音就是刀剑的叮当声和屠戮带来的惨叫。我参加过世仇之战、部落之争还有帝国之间的角逐。”
“可是你能带领部队、安排战线吗?”
“这个,我可以试一下。”他沉着答道,“这不过是大规模的击剑比赛而已。你突破他的防御,然后咔嚓砍一刀,刺一剑。要么他人头落地,要么你人头落地。”
那奴隶又走进来,宣布被唤的人已经到了。雅思梅娜来到外间,把天鹅绒帘子拉到身后。贵族大臣们屈膝行了礼,对她在这个时辰把大家叫来很是吃惊。
“把大家叫来是想告诉你们我的一个决定。”雅思梅娜说,“国家危在旦夕——”
“确实如此,我的公主。”塞斯皮德斯伯爵应道,他高个子,黑色的头发卷曲,还喷了香水。他一手抚摸着尖尖的胡须,一手拿着天鹅绒羽冠,上面还有一支用金扣子固定住的羽毛。鞋子是缎料的,衣服用的是有金色刺绣的天鹅绒。他的神情几乎没受什么影响,只是丝绸之下的肌肉更加坚硬如铁。“最好是给俄斐更多的金子,以求得您王兄的释放。”
“我强烈反对,”大臣陶鲁斯插话道,他已经年迈,长袍上饰有貂皮做的流苏。为这个国家鞠躬尽瘁这么多年,他的语气中充满关切。“我们出的价几乎让我国陷入贫困,再加赎金只会助长俄斐的贪欲。我的公主,我再重申一下之前说过的话:在我们遭遇这个对我们即将发起攻击的游牧民族之前,俄斐不会有任何举动。如果我们战败,他会把霍索斯王交给科斯;如果我们赢了,毫无疑问他会按现在的赎金把陛下交给我们的。”
“与此同时,”阿马里克插话道,“每天都有士兵逃走,雇佣兵焦躁不安,想知道我们为何迟迟按兵不动。”他是个大块头的尼米迪亚人,黄色的长发像是狮鬃。“我们必须快速行动, 毕竟——”
“明天我们就向南出发,”她答道, “这儿有个可以指挥大军的人。”
她猛地拉开天鹅绒帘子,相当戏剧化地推出了那个辛梅利安人。这个开场并不完全是个开心时刻。柯南四肢伸开随意地坐在椅子上,脚放在那个黑檀木的小桌上,双手紧紧抓着一块牛肉,正忙着使劲啃。他若无其事地瞥了一眼王公贵胄们,朝着阿马里克轻轻地咧嘴一笑,然后继续狼吞虎咽,丝毫不掩饰对食物的贪婪和喜爱。
“密特拉保佑我们!”阿马里克脱口而出,“那是柯南,流氓堆里最不安分的人!要不是因为他是最优秀的锁甲剑士,我早就把他绞死了……”
“陛下您在开玩笑吧!” 塞斯皮德斯喊道,他那满是贵族气息的面容沉了下去。“此人是个野蛮人,一个没文化没教养的人。让我们这些上等人听从他的调遣是对我们极大的侮辱!我——”
“塞斯皮德斯伯爵,”雅思梅娜说道,“脱下你肩带上的手套。请把它交给我,然后离开。”
“离开?”他叫道,一跃而起。“去哪儿?”
“去科斯或者去死!”她答道,“如果你不想按我要求的那样为我服务,那么你大可不必效忠于我了。”
“您错怪我了,公主,”他答道,深深鞠了一躬,大为受伤。 “我不会离开您的。为了您,我甚至可以把剑交给这个野蛮人。”
“那么你呢,阿马里克男爵?”
阿马里克小声诅咒着,然后咧嘴笑了笑。真是个幸运的佣兵,他的运气太好了,这让阿马里克有点吃惊。
“在短暂而快乐的一生中,我会听命于他的。我是说——有柯南这个见血封喉的剑客做首领,生活会快乐而短暂。密特拉!如果这畜牲曾经指挥过更好的军队,我就把他吃了,连装备一起吃了。 ”
“那么你呢,将军?”她转向舒普拉斯。
他顺从地耸了耸肩。他是从科斯南部边境进化而来的民族的典型——又高又瘦,面容比他那些纯正的沙漠亲族更加精瘦,更加像鹰。
“伊莎塔也赞同,公主殿下。”他把那些笃信宿命论的祖先也搬出来,为自己说话。
“等一下。”她命令道。塞斯皮德斯还在生气,咬着他那天鹅绒帽子;陶鲁斯小声疲惫地咕哝着;阿马里克来来回回踱着步子,拽着他黄色的胡须,像饥饿的狮子一样呲牙咧嘴。雅斯梅拉再次消失在帘子里,拍手去叫奴隶。
奴隶带来了一套装备,来替换掉柯南身上的盔甲。这装备包括:护喉,钢甲靴,胸甲,肩甲,腿甲,以及轻盔等。当雅斯梅拉再次掀开帘子时,柯南身着满身亮闪闪的金属再次亮相在大家面前。柯南披挂在身,高昂着头,头盔上黑色的翎羽隐映着暗色的脸庞,他身上所体现出的那种肃穆、那种庄严甚至让塞斯皮德斯都肃然起敬。讥笑突然僵在了阿马里克的嘴角。
“天呐,”他缓缓道,“我从没见你穿过战袍,不过你并没有使这身衣服蒙羞。以我手指头上的骨头起誓,柯南,有些国王穿着他们的皇袍都不如现在的你有王者威严。”
柯南没说话。他脑中飘过一个模糊的影子,就像某种预言。在许多年以后,当梦想变成了现实,他还会再记起阿马里克的这番话。


在黎明的雾霭中,霍拉贾的大街上涌动着观望的人群,军队正从南门出发。骑士满身的金属盔甲熠熠生辉,彩色的领羽在闪亮的轻盔上摇曳着。他们的坐骑涂了彩漆,穿了丝绸,连搭扣都是金色的,打扮得相当华丽。当主人让它们迈开脚步时,它们旋转腾跃。队列举起的长矛十分齐整,如森林一般。第一缕晨光透过矛尖照射过来,旗帜在微风中飘扬。每位骑士都带着一样女士送的信物,手套、围巾,还有玫瑰花,被绑在头盔或是佩剑的带子上。这是霍拉贾的骑兵,由五百壮士组成,领头的是塞斯皮德斯伯爵。据说,这支队伍本来期待着由雅思梅娜本人亲自带领。
后面紧跟的是轻骑兵,他们的坐骑高大纤细。这队人是典型的山民,瘦,鹰脸,头戴尖尖的铁帽,随风摆动的长衫下闪烁着盔甲。他们主要的武器是可怕的闪米特弓,能把箭射出五百步之遥。这队人马共有五千,为首的是舒普拉斯,锥形的头盔下那张瘦脸阴云密布。
再后面是霍拉贾长矛兵。在希伯莱国家,这种部队人数相对少很多,因为人们觉得骑士才是唯一享有盛誉的部队。这些人和骑士一样,也来自于古老的科斯民族。他们的家庭支离破碎,自己有心伤或者身伤,又身无分文,买不起坐骑,买不起盔甲。这支队伍共有五百人。
后续部队是雇佣兵,其中有骑兵五千,枪兵两千。骑兵高大的坐骑就像它们的主人一样硬朗、野蛮,既不跳跃也不嬉戏。这些职业杀手身上有一种公务在身似的一本正经,毕竟他们是久经沙场的老兵了。他们从头到脚都穿着盔甲,头上勒得紧紧的帽子外面是未遮面的头盔。他们的盾牌没有任何修饰,长矛上也没有盾旗。鞍头都挂着战斧,或者狼牙棒,每个人胯上还晃着把长长的大剑。枪兵的装备也差不多,只不过他们佩戴的是长枪,而不是骑兵用的那种长矛。
这些人来自不同的民族,犯下种种罪行。有高个的希柏里尔人,憔悴,骨架大,说话慢,性子火爆;有黄褐色头发的冈德人,来自西北山区;有走路大摇大摆的科林西亚叛徒;有皮肤黝黑的辛格拉人,黑色的胡须又短又硬,脾气暴躁;还有来自遥远西方的阿奎罗尼亚人。但是除了辛格拉人外,其他都是希伯莱人。
在这些队伍后面是一头盛装的骆驼,由一位骑士带领,这骑士的马高大健壮。骆驼周围是很多从皇家护卫中精挑细选的士兵。在骆驼背上那丝绸做的华盖下,是个裹着丝绸的纤细身躯,看到这里,那些总是关注贵族的平民把皮革帽子向天空扔去,不禁欢呼雀跃起来。
辛梅利亚的柯南在盔甲下坐立不安,他瞪着富丽堂皇的骆驼,眼中满是不赞同,于是想跟骑行在他身边的阿马里克说话。后者的锁子甲上嵌着金子,胸甲也是金色,头盔上飘荡着用马毛做的羽饰。
“女王应该跟我们一起走。她很娇嫩,对于战争来说太过柔弱,但是不管怎样,她必须脱掉这些袍子。”
阿马里克揉着黄色的胡须来掩饰他的笑容。很显然,柯南以为雅思梅娜会像野蛮人的妇女一样,挥起长剑真正地加入战争。
“希伯莱妇女可不像你们辛梅利安女人,柯南。”他说道,“雅思梅娜跟我们一起骑行是去观战的。不管怎么说,”他在马鞍上扭动了一下,低声说,“这话就咱俩说说,我觉得公主不敢一个人留在后方,她害怕某样东西——”
“怕暴动?也许我们出发前可以先绞死几个百姓。”
“不是的。她的一个奴婢谈起过,确切地说是不小心泄露过,某个东西在夜里闯入了皇宫,吓得她灵魂差点出了窍。我敢肯定,这是纳特克犯下的罪行。柯南,我们的敌人绝非血肉之躯!”
“既然这样,”柯南咕哝道,“我们最好是主动迎敌而不是被动挨打。”
他扫了下后面长长的货车队伍和随军平民,戴着盔甲的手攥紧了缰绳,用习惯命令雇佣兵的口气喊道:“吃苦受难,还是烧杀抢掠,弟兄们,冲啊——”
在长长的队伍后面,霍拉贾厚重的城门关上了。每一个城垛上都有一张充满期待的脸。大家知道,他们是看着这些人走向死亡或者是走向生的希望。如果这支部队被摧毁,不久霍拉贾就会血流成河。对于那些来自南方的野蛮游牧民族来说,慈悲和怜悯是闻所未闻的词。
军队行进了一整天,穿越了绵延不断的草地。中间还有一些小河星罗棋布,地势慢慢变高了。他们前方坐落着低矮的群山,从东向西横扫过去,就像是一堵完好无损的防御土墙。那天晚上他们在山的西北坡安营扎寨。长着鹰钩鼻和愤怒双眼的山民一群群地蹲坐在篝火旁,复述着来自神秘沙漠的故事。他们说起纳特克的时候,就好像他是个爬行的蟒蛇。他可以操控大气,带来风霜雷电,还可以让阴间的恶魔咆哮着把地球摇碎。他能从空气中生出火来,点燃城墙的大门,把穿着盔甲的士兵烧成焦炭。他的部队多得可以把沙漠覆盖,他还有五千名驾着战车的斯泰吉亚军队,位于叛徒库塔曼王子的麾下。
柯南听着这些闲谈,仍旧泰然自若。战争就是他的事业,从他出生开始,生活就是一系列永无休止的战争。死亡永远如影随形,偷偷潜行在他身边。当他在牌桌前时,它坐在他肩膀上,它干枯瘦弱的手指抓得酒杯咯咯作响;当他睡着时,它阴森森地悬在他上方,简直就是个魔鬼。他不会太在乎死亡,就像国王不会太在乎他的斟酒人一样。也许某一天死亡的魔爪会抓住他,那也就万事皆休了。他只要活好当下就足够了。
然而,别人并不能像他那样毫无惧色。
柯南大踏步从哨兵线上回来,一个披着斗篷的苗条身材向他伸出一只手,他急忙停下了脚步。

“公主殿下!您应该留在帐篷里!”
“我睡不着。”她漆黑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阴影, “柯南,我怕。”
“是军队里有谁让你害怕吗?”他的手抓紧了剑柄。
“不是。”她战栗道,“柯南,有什么东西能让你产生恐惧吗?”
他想了想,拧了一下下巴,“唉,”他最后承认道,“神的诅咒。”
她再次战栗起来,“我被诅咒了。地底的魔鬼在我身上下了魔咒。夜复一夜,他潜藏在黑影里,向我低声倾吐着最可怕的秘密。他会把我拉下地狱去给他做王后的。我不敢睡觉——他会到帐篷来找我的,就像他当时去皇宫一样。柯南,你很强大——让我跟着你吧。我好怕!”
她不再是一个公主,而只是一个受到惊吓的小姑娘。骄傲离开了她,她跟他赤诚相对,而毫无羞赧之意。在发疯般的恐惧中,她来找他,这个她心目中最强壮的人。那股可怕的力量击败了她,把她带到了这里。
见此情形,他脱下了那猩红色的披风,把她包裹起来,动作有点粗鲁,似乎任何形式的温柔对他来说都是不可能的。他钢铁般坚硬的手在她柔弱的肩膀上停了一小会儿,她不禁又战栗了一下,但不是因为恐惧。他不经意地轻轻触碰,一种猛兽般的活力像电流一样席卷进她体内,就像他的部分体力传递给了她一样。
“躺在这儿吧。”他指着一块干净的空地,旁边紧挨着一个火堆,火势并不太旺。让公主躺在篝火旁裸露的空地上,披着一个士兵的战袍,柯南似乎没看出有什么不妥,而她也毫无怨言地遵从了。
他在她旁边的大石头上坐下,大剑放在膝盖上。篝火照在蓝色钢盔上,他看起来就像一尊铁铸的塑像——在这片刻的宁静下可以看出动感的力量。他并没有休息,只是没有行动,他随时准备着,一有风吹草动他就会奋力扑出去。篝火照在他的身体上,就像身体是用一种阴暗但坚硬如铁的东西雕刻出来的。他的身体没有动,但眼中燃烧着生命的烈焰。他并不只是个狂野的人,他是狂野的一部分,带着生命中最难以驯服的原子。他体内流淌着狼的血,他脑子里潜藏着北方黑夜静谧的深思,他的心脏伴着森林之火剧烈地跳动。
就这样,雅思梅娜一边思考,一边犯迷糊,渐渐进入梦乡,觉得自己被一种甜美的安全感包围。没来由地,她就是相信,有这个来自遥远地方的严肃的人保卫她,任何黑暗中双目如火的阴影都伤害不了她。不过,她还是再次醒了过来,因为巨大的恐惧而打战,虽然她并没有看到什么。
是一阵窃窃私语声把她惊醒了。她睁开眼睛,发现火苗已经很弱,黎明将至。她迷迷糊糊地看到柯南还在那块石头上坐着,也能瞥到他剑刃上悠长的蓝光。他旁边还蹲着个人,火苗的最后一缕残光微弱地照到那人身上。昏昏沉沉中,雅思梅娜认出那人戴着白头巾,鹰钩鼻,眼睛炯炯有神。她听不懂,只知道那人是用闪米特方言快速地说着什么。
“让贝尔萎缩我的胳膊!我说的都是实情啊!对着德喀托起誓,柯南,我是个撒谎精,但是我从来不跟我的老伙计撒谎。我可以拿我们在扎莫拉一起做贼的日子发誓!对着你身上的锁子甲发誓!
“我看到了纳特克。在他下咒的时候,我跟别人一同跪在他面前。但是,我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把脸埋在沙子里。我是舒米尔大盗,我的眼睛比黄鼠狼还犀利。我眯着眼远远望去,看到他的面纱在风中飘荡。面纱被吹到一边,我看到了——我看到了,贝尔救我,柯南,我说我看到了!我的血液凝固在血管里,头发根根直立!所见到的一切就像烧红的铁一样炙烤着我的灵魂。在我把事情弄清楚之前,根本就无法休息。
“我到了库斯切姆斯遗址。象牙穹顶的门是开着的。门廊内有一条巨蟒,被一把刀刺穿了。在穹顶内躺着一具尸体,这尸体干枯变形得厉害,刚开始我几乎没认出来。那是扎莫拉的希瓦塔斯,这世上唯一能让我心服口服承认能胜过我的贼。财宝没被动过,闪闪发光,成堆围在尸体周围。就是这样。”
“没有骨头……”
“什么都没有!”闪米特人激动地喊道,“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具尸体!”
一阵沉默之后,一种无名的恐惧爬上雅思梅娜心头,她不禁蜷缩成一团。
“纳特克是从哪儿来的?”闪米特人用颤抖的声音说,“在沙漠之外,在一个漆黑的夜晚,那晚乌云疯狂地冲过战栗的群星,狂风的怒吼混合着荒地亡灵的尖叫;那晚吸血鬼跑到了户外,巫婆赤裸着在风中飞行,狼人在荒野中咆哮。纳特克骑着一头黑色的骆驼走来,像风一样快,一团邪恶之火在他周围飞舞。骆驼身后,像被劈开了一道光柱。当纳特克在爱法卡绿洲旁边的赛特神庙下来时,这畜牲就奔进黑夜里,消失不见。一些人曾经发誓说,看到那骆驼突然张开巨大的翅膀,直冲云霄,身后还留下一道火光。自从那晚,没人再见过那头骆驼。但是一个貌似人形的黑色野兽踉踉跄跄地走进纳特克的帐篷,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叽里咕噜不知跟他说了什么。我必须要告诉你,柯南,纳特克是——看看吧, 我这就给你看他到底长什么样,那天,当风吹开了他的面纱,我看清楚了他的长相。”
当两个男人低头仔细看着什么东西时,雅思梅娜看到了闪米特人手中闪闪发光的金块。她听到柯南咕哝了一声,突然一片黑暗向她袭来。生平第一次,雅思梅娜公主昏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