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里奇谈:晨风篇入围——31号《逆风羽》
逆风羽
1
姬海棠果是我给自己起的名字。
我的生父母不想在如何养我上做功课,又希望我成为一个赢在起跑线上的新闻文职,所以他们没有为我选定巢父母,而是很早就把我送到鸦天狗集中抚养中心,在那里和年龄更大的鸦天狗同时学画图写字和使用文本编辑设备。我的孵化记录和配子记录本该由抚养中心的教练保管,后来它们被我自己拿走了。
风还是一如既往地从山顶向下刮。自出生起我就被告知:我今后将会坐在什么样的办公椅上,将由我现在表现出的天赋、以及我生父母、巢父母付的钱决定。鸦天狗的一张办公椅能坐一辈子,饭纲丸大人在上,谁也别想觊觎别人的椅子。不是为了生父母的期望,也不是为了给巢父母报恩,我从出生起就是独自一人。我的一切努力当然是为了能坐上一把好椅子,仅此而已。
抚养中心的竞争非常激烈,我虽然年龄最小,但在的项目考核中都有所表现,至少能当个小记者。搜集信息、远程观察、职业性记录、飞行通讯、快速判断法则,我努力反复练习抚养中心教给我的一切技能。
羽翼未丰的我在一个机缘巧合之下,瞥见一只比我大两三岁模样的鸦天狗和一只目光锐利的白狼天狗在抚养中心的阁楼里下棋。
午饭时间到了。饭纲丸大人有规约,低等级的白狼天狗此时不能进入鸦天狗的居所,不然就是僭越。抓到就该告发。这是我该做的事情,如果我是个勇敢的好孩子就会立即告发。但我不是。
我抛了一枚硬币来决定。正面吃完饭后告发,反面先打小报告让别人告发。
一阵风吹来,硬币掉在地板砖的缝隙之间,直立着嵌在完美的九十度角。
我想,那就不告发了吧。既然身为操纵风的妖怪,那么顺应风的意志也算是我的分内之事。我轻轻跃起,扒着墙从窗户里看,刚刚好能看到眉飞色舞的白发狼耳少女和眉头紧锁的黑发带翼少女,还有将她们分隔开来的将棋棋盘。
棋子之间没有颜色区分,但棋手的毛色是黑白分明。那就鸦执黑,狼执白。
黑在白的暴风骤雨般攻势下,几招破绽将自己逼入了绝境。白方龙马如入无人之境。黑被迫打出角行威胁王将,被白走龙王催杀。黑用飞车吃掉桂马,放弃一车化解催杀。白吃香车将军,黑跑王。白用步兵吃飞车再次催杀。
黑发少女的嘴唇微动,我隔着窗读出来她在说的句子。
“现在开始,要起飞了。”
黑打出银将将军,白用金将吃。黑又升变一个银将,白发少女头上冒出阵阵冷汗。白跑王,黑打步被吃,又打桂马,将白王逼回,最后黑又打出步,封锁了最后一条退路,几秒种前处于大优势的白认输了。
我不懂棋,但眼睁睁地看着方才的绝境在转瞬间被扳回,局势逆转,这一点毫无争议。
黑发少女伸出右手食指顶在白发少女额头上,说了声“Bang”。白发少女一屁股坐在地上。
过了半晌,白发少女才发觉了我的存在,急忙收起棋盘夺门而逃。房间里只剩下黑发的鸦天狗少女一人。我刚想扭头去追,那黑发少女盯着我摇了摇头,然后作出手势示意我进屋。我迟疑了一下,照做了。
她说,刚才那位白狼天狗叫犬走椛。
我点点头。
你要告发没关系,当心我反咬你一口,哈哈。
我只是觉得好厉害就来看了。
厉害吗?
算是吧。
你不觉得那招厉害。
因为我不懂将棋。
不对,不对。你看着,这几手绝处逢生难道不妙吗?算了,我叫射命丸文。你叫什么名字?
姬海棠果。
姬海棠,你的巢屋是哪一间?以后我来看看。
2
文对于我来说算什么呢,我一时想不到有什么词能形容。文就是文。她是个无法用语言叙说的特殊符号,挤不进工整的油墨字中。
文也是自己给自己起的名字。但文和我不一样,她的生父母和巢父母条件都很好,就算不来抚养中心,她的家庭和饭纲丸大人之间的紧密联系也足够让她坐上一把好椅子。她说她在不久前仓皇逃家,一头扎进抚养中心,主动向这个冰冷无情的竞争世界投怀送抱。
第一次听到她讲这段经历的时候,我十分诧异。我追问她是不是家里有矛盾,或者是被牵扯进上级的争端,或者是被饭纲丸大人冷眼看待之类的,但文全都否认了。她表示自己既不关心椅子,也不关心未。不久后我就不再疑惑了。文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没有任何利益逻辑可言,这就是她的作风。
抚养中心的医生给文做检查的时候都说,文身上的羽毛比一般鸦天狗要有韧性得多,逆着风能飞得更高。用肉眼远看是看不出来的。
和我不一样,文的胜负心非常强。她是那种在游泳比赛里会故意呛几口水再开始游,最后追到第一名身旁,捧着亚军奖杯还忍不住讥笑的家伙。置死地而后生,背水一战,扮猪吃老虎。文是胜利的享受者,她喜欢看着自信过剩的对手无力地挣扎,嘴硬不肯屈服的模样。
与椛的那场棋局后,我就一直跟在她身边。她告诉我,作为每一场逆风竞技中最忠实的观众,不必喝彩也不必参谋,只要看着就行了。无论是正经的训练还是娱乐的游戏,只要能和看起来很强的对手针锋相对,文总是主动将自己置身于劣势之中,在陷入谷底之时再说出憋了许久的台词“现在开始,要起飞了”,华丽地完成大扭转。
她获胜的时候会把右手食指搭在对手的额头上,双唇吐出“Bang”的一声,然后笑着看对方一屁股坐在地上不知所措。
我对她说,如果你是为了追求刺激才离家来抚养中心的,我发自心底地看不起你。
文笑了笑,说,我敢想的事情比这大得多。
会因为文的才能而欣赏文的人很多,比如将棋上的手下败将犬走椛。椛只是输了文几场棋,就服服帖帖了,见到文就摆出十分恭敬。但文并不喜欢这种关系,她往椛的身上泼水,并用外行人的术语揶揄椛的棋技,最后故意被椛打赢两倍场次。椛之后就看不起文了。像这样,文每遇到一个追随者就破口大骂,再故意弄几场耻辱性的大败把自己的形象搞差。结果就是没有人愿意和文建立起长久的友谊或者竞争对手关系。
我一直确信着文拥有无与伦比的才华,所有方面上的,毋庸置疑。我不知道文为什么会安然让我在她身边留着,也许是因为我对她没有任何竞争力可言。在她眼里的我永远循规蹈矩,全心全意顺着上头的意思追求成绩和分数,和她不是一路人。
她还对我说过,要想在我身上找到逆风翻盘的快感是不可能的,因为两个原因:一是不管她做了什么坏事,我都一心希望她能过得更好,这很难满足她的征服欲;二是我看她的眼神像看垃圾一样,一直没变过,这让她很欣慰。
我从来没把文当成垃圾看,我只是心疼她。我希望她能做出更好的选择,但我无法改变她的想法。不过我们确实变成了外人看来的朋友关系——一起吃午饭、一起上厕所、一起逛小摊贩。
文学东西比我快十倍,看书过目不忘,对记者的职业技能和天狗的常规考核项目完全精通。自从认识文以来,我没有一天不在向她请教。在文的指导下,我的笔试成绩逐年攀升,抚养中心的教练说我前途无量,主动为我写推荐信给饭纲丸大人。
我知道文比我聪明得多也努力得多,但文的成绩很一般,和以前的我别无二致。我想这是她主动控制的结果。问她原因时,她说怕自己被当成太强劲的对手。我告诉她天狗社会的阶级分层和抚养中心之间有多么紧密的联系,希望她不要再为了眼前的乐趣断送前程,她没有听我的。
抚养中心的日子就要结束,明天我们就要被扔进成年天狗的世界,到饭纲丸大人麾下工作了。
文的成绩没有起色,按这样下去她只能被分配到一个以跑腿为主的职位上。我知道文完全有能力拿到更好的分数,因此还多次向教练请示再给文几次机会,但文都拒绝了。她说这个成绩够了,不用再改了。我很生气,把她的毕业证书拍在桌上,说我劝你无数次了,你居然这样对我。但她只是笑了笑。
于是射命丸文成为了小记者,姬海棠果成为了报社的上层管理。
3
离开抚养中心后,无巢可归的我们俩首先选择了同居,一同分担床铺和办公室的费用。文的工资比我低了五倍,但她坚持和我出一样的钱。我没有拒绝,因为我骗不过她,而且她没有其他人愿意合租了。
文在客厅里贴了一张房规,上面没有一条是她会执行的,也不要求我遵守。文带进家的东西很多,锅碗瓢盆和电器家具都是她买的。收入高的是我,选房间的也是我,但这个家属于她。这是她应得的。
我们的房间是分开来的。文在家里装了监控摄像头,并且把密钥交给我保管。我在外面有很多朋友,但总是一个人回家。文没有朋友,但总是带人回家。每次文从外面带人回家时,都要向她的对象解释一番为什么有另一只鸦天狗住在这里,以及为什么房间里面有固定摄影机。听完后,有的会被吓跑,有的暴跳如雷,有的更加兴奋,什么反应的人都有。我对她带回来的人是谁、是什么种族、什么性别没有兴趣,不想看监控,也不想记名字,反正不可能有一个能坚持过两天,打扫卫生的时候还能闻到一点气味就算厉害了。
如果你想去别的地方租房,那就去吧。她不止一次这样对我说。这都是她对于自己把家里搞得满地狼藉的时候做出的假借口,没过几天她又会变回原来那个样的,我已经习惯了。我们之间的默契只有在保持距离的时候才能成真。
和文住在一起倒也不错。毕竟她让我坐上了舒服的办公椅,她对我有恩,我当涌泉相报。天狗的人生走到这一步,将来的五百年基本上也确定了。不出意外的话,基本不会有能力范围外的升职降职,不会有领导离世和下属跳槽,所有的工作者如同齿轮一般吻合起来。文说这些齿轮组成名为“天狗之里”的无个性的整体。是一台鼓风机,往同一个方向一直吹。
我不介意继续过这样的日子。不出意外的话。
文开始发行自己的报纸。
我按照饭纲丸大人安排的工作去报社上班,与十个同事一起分担记者的工作。当时影响力榜首的报纸是《文文。新闻》。没错,文以一己之力把报纸的知名度提升到几十人团队都达不到的程度。
很快,有不少个体记者也涌现出来,影响力榜上占了一大半。包括我工作的地方在内,大多数的报社也开始考虑转型成个体记者合作出版刊物的形式。
我一边和文聊工作上的事情,一边对文说,你主动混过考核当小记者,只是为了以小记者的身份动手会有更大的成就感罢了。到头来靠的还不是我告诉你上头的人都在写什么,天才什么的也是有极限的。
文说,真是谢谢了。
我最后说道,虽然这样,但我还是要说一句,《文文。新闻》干得不错。虽然我在工作上算是你的对手,但我确实觉得你干得不错。
因为文一直是独自工作,除了身为室友的我以外恐怕没有别人知道——其他几份登上影响力榜单的报纸全部出于同一人之手,也就是文。
她能一下子出版好几份,大多是周刊,最长的是两份月刊,用的都是不同的化名。
我开始纳闷文到底从哪里拿来的那么多素材。她对我几乎是无话不谈,但我有工作在身,总不能跟着她出去取材。我在报社里翻了好多记录研究了半天也研究不出来,只好回家问她。每个月她都会让我帮她梳毛,把掉下来的逆风羽和普通羽毛分开烧掉,这个时候我们闲聊得多。
但文的第一句话不是回答,而是反问道:我们同住一个屋檐下,你为什么不先问我呢?
我向她道歉。我说,我一直都在向你学习,从抚养中心到工作以来你教给我的已经足够多了,我希望用自己的方式去理解你。
文摇摇头,说,我什么都没能教给你。
4
风还是一如既往地从山顶向下刮。屋外狂风大作,断裂的树枝夹着石子和叶片砸在墙上。快要打盹的我一激灵坐了起来。我转头看向沙发上坐着的文,她躺下了,闭着眼睛在听着什么。
她问我,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一个人出那么多份报纸吗?
我说,我猜猜看,你还想再玩一次更大的逆风翻盘。除了你以外没人会愿意跟你一起搞的,所以你只能靠自己。
文有些欣慰地点了点头,但又摆了摆手。
她说,对,你可以想得再大些。
超越报社之后是什么?新闻界?幻想乡其他地方的报纸?
文伸出食指,往天花板指去。
该不会是大天狗吧。
文点点头,说,我要给饭纲丸龙搞个大新闻,关于她的秘书的丑闻,能断送掉她的整个政治生涯。我已经搜集了所有需要的材料,安插好了所有的线人,就差开始动手了。
我摇摇头。为什么?我刚想开口问,才意识到文不是过去的那个文了。她在那个年纪就愿意把自己扔进抚养中心,现在的她呢?她什么事都可能做出来。她和我不一样。
文说,那么紧张干什么,想对付她的外头来的人多着呢,我也可以做得到。把饭纲丸龙拽下来,让她对大天狗内部起了疑心,其他几个大天狗也就不能幸免。被当成刀口使的我不过是个小人物,没有人会认为是我的主意。
我说,我知道了,你是反社会人格。
文说,不是。我再正常再上进不过了,你很清楚这一点。
我说,那我更正一下说法,别人会说你是反社会人格,然后分析说你在孩提时期因为缺少巢父母的关爱和抚养中心的管教才变成这样。其他人向饭纲丸大人告发了,你就可能丢掉工作,之后几百年都得靠我养。
文又说,姬海棠,噗,我不用你来养。你看看你,丢脸的模样。大天狗、生父母、巢父母、抚养中心、教练考核、百年不变的工作,对你来说就像是常识。你嘴里的饭纲丸三字后面不加上大人二字好像就不完整似的。这是病。我告诉你,这些东西不是空气也不是水,每个天狗视作稀松平常的习惯,在其他妖怪眼中大概率是怪癖。
我迟疑了一下,说,我和你住了这么久,我不怀疑你的能力。但有不少刚刚入职的新人都说过同样的话,他们外出采访,最后回到工作岗位上,以为自己看透了一切,结局也是注定的。
那我和那些新人相比如何?
确实,没有人比得了你。你如果要去做轰轰烈烈的事,就放手去做吧。
好,你是鼓风机中孕育的完美零件,就像风扇的扇叶一样跟着风转,你当然会往保守的方面想。听着,我要把饭纲丸龙连着她往你脑子里灌的那些常识从王座上拽下来,让你,还有幻想乡的世人看看这台鼓风机里头丑陋的胶水和木片。
我说,不要用这种好像你对我知根知底的口气,我不是能自己跟自己打拳击的双重人格,也不是吃了精神药物就会消失的假想朋友,你与我的关系真的只是分担房租的两个人罢了。我是一个想过上不错的日子,而且关心你的天狗,仅此而已。
她问,那你作为饭纲丸手下的忠实天狗,会阻止我吗?
我摇摇头。
文对我笑笑。她说,行吧,总之我需要你的帮助。
我问,你觉得我这样顺风起帆、随波逐流的人可以给你什么帮助?去找别人啊,养一批愿意追随你的忠诚信徒,让他们帮你做事。比如说那个挺崇拜你的犬走椛,你陪她下几局棋就能跟她变得无话不谈了。
她说,除了你以外,没有什么人和我一样,是从生父母巢父母还有死气沉沉的天狗等级中脱身成长起来的。他们不会理解的。放心,你要做的事情很简单,让我继续住在这里和你聊天就好了。
我叹了口气,关上了房间门。
5
文开始行动了。她每天都穿着不同的打扮出门,到妖怪之山外边的很远的地方去取材,回家时不再带七七八八的人过夜,而是偶尔添一道小伤口。她会把自己外出冒险的故事全部讲给我听,比如在地底散播天狗之间的八卦,在敌对的山姥领地发传单,甚至向地狱的神明推销自己的报纸。然后她就会开始向我讲解天狗等级结构,暗示我饭纲丸是多么十恶不赦。
我听完她的故事后,总感觉这使得我自己成为了共犯。我想她应该不再担心我会向其他人告发她了。但几番思索下来,发现她讲故事的手段过于高明,除了“扳倒饭纲丸龙”这样直白的句子以外,完全就是平庸无趣的小记者见闻。说她在提防我也不无道理。
不过我没有把我们之间的谈话内容告诉任何人。文理应如此信任我的。
文开始把自己描述成一个手眼通天的知情线人,仿佛每一方都能从她的嘴里听到经过筛选的事实,每一步都逐渐将大天狗的形象往文所期许的方向诱导。她像是幻想乡上空悬浮着的傀儡师,用最小的信息量扰动着各势力之间的力量平衡。与此同时,文还在以更快的速度分发自己的几份不同的报纸。
我这时已经明白了,文并非在收集报纸素材,她自己就是素材。她引发事件,她结束争端,起因经过结果都是她自己掌控的。文如果只是一个记者,总会露出破绽。如果《文文。新闻》能出到一千期,就算是对天狗新闻业一无所知的人也该意识到她的动向了。只是这“一千期”现在散乱地分布在不同的个体记者报纸上,只有我知道它们之间存在的联系。
一天,我看着文把便携打字机从背上解下,里头吐出几张印到一半的稿子。
文说,今天这篇稿子就是打火石,点着了,之前埋下的所有引线都会一齐嘶嘶作响。饭纲丸龙的名声将像巨石入水一样沉进深渊。
我问,大天狗倒台之后你要做什么?
文挠了挠头,说,没那么快。这几招只会把饭纲丸酝酿已久的新卡片市场计划搞砸,让她的盟友对她失去信任,再过几个月才会倒台。这期间我当然得腾出手来处理其他大天狗。
再往后呢?我没记错的话,整个天狗上层是你想要以小记者姿态扳倒的最大目标吧。然后对付幻想乡?再往外界去?文,你很厉害,但我觉得到这里就够了。
文拍了拍我的大腿,说,我不知道。我大概会继续找新的目标。
你不知道?
我只是感觉那股风一直存在,不管有没有鼓风机什么的,总有一股风在吹着。说不定我有一个宿命的对手在风的最高处等着我,只是一直都没有现身。对了,说不定是你,饭纲丸倒台后你变成新的大天狗,因为你是乖宝宝。
别胡编了,我之后一百年都还会是普通记者,这就是我的命。倒是文你开始凭直觉做事了。
你反对吗?
我不反对。你或许真的能做到。但我想知道你到底是秉着颠覆僵死的天狗等级巴拉巴拉的糖衣理想主义,还是将你的整个生命当成一场逆风翻盘的竞技。成就感?兴奋感?施虐感?不管你想用哪个填饱肚子,我觉得都总有一天会到头的。
文笑了笑。她没有回答,而是问我工作的状况怎么样。
我说,多亏了你,我现在过得很好。我除了和你住在一起之外,没有做过任何一项会让人指手画脚的事情。我在报社是勤奋员工代表,新人都是我一把手带起来的,我很好。还有,我的办公椅是新型合成材料,坐起来很舒服。
嗯。那我就安心了。
你关心我干什么。还有,你皱眉咬嘴唇的表情完全不像是安心的样子。
6
发布后,文的文章没有起到什么效果。先前埋下的伏笔和愤怒之种都哑了火,各方势力并没有如文预想的那样揭竿而起,风还是一如既往地从山顶向下刮。既没有铺天盖地的对大天狗的诋毁,也没有为大天狗站台的死忠宣传员现身。
整件事情仅仅是没有掀起什么波澜罢了。
文没能扳倒饭纲丸。饭纲丸也并没有发现是谁在捣鬼。就像一枚孤独的石子击打在湖面,涟漪随风扩散,最后又恢复平静。后来饭纲丸还是对天狗内部起了疑心,为了进行立竿见影的反击,当天下令让一大批个体记者撤职,将整个妖怪之山的新闻业进行了大整改。
行业整改后,文失去了自己的小记者工作,我的工资提升了百分之三十。
我想,文大概是输了。但她不是故意输的。我告诉自己,她可能并不把这当回事。这么说来,文的故事应该还会变得更加精彩。
文收拾完东西回家的时候,我正躺在沙发上等她。
房租现在我来付。我抢在她开口之前说道。
她点了点头,开始把自己从办公室搬回来的工具一样一样摆在客厅地上。米黄色的文件夹,里面是五颜六色的稿纸。一张壁挂式照片,里面是文和我在毕业那天的合影。椛送的一套将棋,全新的,没拆开过。台灯座,抖一抖全是灰。黑色的照相机向上摆着,黑洞洞的镜头像在地毯上凿了一个坑。
我说,你没事吧?
她点点头。
我说,大天狗没倒台,该想想以后的安排了。你虽然丢了办公室,但除了被取缔的《文文。新闻》和其他周刊以外,还剩下两份月刊可以继续做吧?
文点点头。
你别点头了,跟我说话。我不会把你告发出去的,事实上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但你要想继续住在这,就不能不说话。我问你,你会好好做那两份月刊吗?
文说,当然。饭纲丸龙现在还没有倒台,是因为时机还没到。我以后要亲自外出取材的话,东西都会堆到家里来,希望你不要介意。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继续教你怎么去大结界外的地方取材。我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教给你,姬海棠。
我叹了口气。
现在的文不再是天狗的记者。射命丸文这个名字彻底消失在影响力榜上。但文依然像个幽灵一样影响着整个妖怪之山甚至是幻想乡的新闻业。那两份剩余的月刊不再登上明面的影响力榜,而是悄悄潜伏在不受关注的水面下伺机而动。
有文为我绘制的幻想乡地图后,我成为了报社里唯一一个能把外勤扩张到妖怪之山外的主管。我开始安排越来越多的大型报导工作,文也每次随着我一同出行。她去访问她的采访对象,我去按部就班地执行分配的任务。文已经不再挑选素材,她会潜入最危险的监狱和最凶残的帮派深处,抛弃掉一切与记者身份相关的特征,用隐蔽的非法窃听器搜集情报。她告诉我,她依然在寻找对手的弱点。
我们还是住在一起,但现在除了我的卧室以外的地方都摆满了文的东西。文不再带她的两夜对象回来了。现在我每天晚上下班去接她,她回家的时候总会装作精神焕发,躺到沙发上又立即像烂泥一样陷进布料之间的缝隙。
文向我借了不少钱,买了大概是来自外界的一些工具。我没有要求她还,因为她现在替我做很多工作上的危险事情,完全超出了她借的钱的价值。我们没有再花很多的时间聊天,因为文把一天的所有时间都用来整理她的情报了。她看上去比同时制作七八份报纸时还要繁忙。
到我们这个年纪,大多数鸦天狗都已经登记成为生父母,把自己的遗传因子交给孵蛋所了。我和文都没有这么做,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去做。在周日的夜晚,我和文无言地坐在沙发上,听着窗外的呼呼风声,看着墙上的时钟宣告午夜降临。
我转过头问文,你有没有想过,要是我们两个从来不认识,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文说,为什么问这个。
因为当时我抛了一枚硬币。如果没有一阵恰到好处的风,那枚硬币一定会是正面或反面朝上,不可能立起来。
原来是这样啊。实话说,挺不像你的。
而且我听说两个人长期在一起的话,会从对方身上吸收优点,共享缺点,最后变得越来越像。
她说,事实完全是相反的。我们是极端的东西都往一个人身上凑,两人的交集变得越来越小。
我说,如果我们没有相遇,我把安排好的人生道路走完,应该会变成一个默默无闻的小记者,整天宅在家里靠翻盖手机写新闻吧。你呢,你会把你的才华用在扳倒饭纲丸龙以外的事情上吗?
为什么是翻盖手机?
我挺喜欢翻盖手机的,如果不是为了跟上你的设备要求的话。
文翻了个身,说,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还真会把心思用在简单点的事情上。我可能会专心做一份报纸,多练习拍照技术,跟你一样当个小记者。
我还指望着你会变成更高位的天狗呢。你在我看来就是个故意放弃神格的神。你变成能呼风唤雨、控制鼓风机的人,我也不会觉得意外。
她摇摇头说,不可能。你低估我了。
正常情况下不应该自谦说“高看了”吗?你真就毫不收敛。
你可以听我说真话,姬海棠。没有你的话,我的兴致很快就会磨灭的。你大概不能理解这一点吧。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区别,我不会变成什么高位天狗。
这样啊。我还是不知道现在的我身上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值得你这么看重。
没有特殊的。你甚至不在乎我具体用什么方法对付饭纲丸,如果要你来描述的话恐怕也只能笼统地说出几个生僻词。如果一切重来,你倒有可能和我在这个年纪碰面,变成我带回家的那群人里面的一个。
我说,我很难想象我们变成那种关系的场景。有点恶心。
文说,同感。
我说,文,我想回房间休息了,你如果要工作的话灯给你留着。
好的。
之后文沉默了好久好久,最后又轻声说:“现在开始,要起飞了。”
7
隔天,文不见了。
清晨时分,我听到了一年以来首次由文以外的人制造的敲门声。敲门声短促而紧凑。我从猫眼向外看,映入眼中的是犬走椛的两只大耳朵。我已经不太记得上一次见到椛是在什么时候了,只知道她现在是负责巡山的哨卫。我给椛开了门。
椛一开门就问,射命丸前辈……在家吗?
文还没回来。
这样啊。只是好久没有听到她的消息了,今天想顺道过来关心一下……地上这么多东西是……
抱歉,我马上收拾一下。进来坐坐吧。
这是我头一主动将文以外的人请进屋。椛很精神很活泼,和她小时候那个样子差不多。椛带了礼物来,是文最讨厌的花茶。我也看到她背上还背着盾牌和砍刀。椛说,今天是大天狗们和商业盟友会面的重要日子,秘天崖之上都分配了额外的守卫,所以她才有空来鸦天狗的领地。椛说,只是想提醒一下,从之前的几次大新闻看来,这次恐怕有不法之徒要抓住时机捣乱,请记者们也多加警惕。
我向椛道谢,说我会转告给文的。
椛临走前又说自己非常希望能和文再叙叙旧,毕竟白狼天狗中再也没有其他会下将棋的人了。如果不是地位等级有绝对的差别,她很希望能再多见我们几面。
我说,会有机会的。
椛又停住脚步,说现在有一些同事在调查前段时间的恶意丑闻。不是说怀疑文前辈怎么样,只是今天文前辈刚好不在家的话,如果是被盯上……
我说,你不用担心,文和那种事情没有任何牵连。
椛点点头,然后转身走了。
椛一走,我就把收拾起来的东西全部铺开,然后捏着备用钥匙打开文的房间门。
房间里摆满了整整齐齐的纸堆,墙上涂满了手写笔记,似乎有个精神病人曾被关在这里,试图靠歪曲的文字组织和理顺想法。一角的地面呈现出了明显的破坏,上面有一些压痕,似乎是油渍。我翻过散发着浓重的文的体味的垃圾堆,拨开空气中凝滞的文的羽毛,终于在摇晃的木床上找到了文总是随身携带的笔记本。
应该是文故意留下来让我看的。
在妖怪之山的山崖边上有一座废弃的小屋。文曾经带我来过这里,说是一个堆放新闻素材的落脚点。除了我们两个以外没有其他人知道此处。这里虽然离秘天崖很远,但空气的流动毫无阻碍。
我推门而入,看到了端着一把有半个身子长的枪的文。她左手握枪,右手持羽扇,整个山腰边的风都随她的手掌而动。
文说,进来吧。
我说,我很抱歉,今天我闯进了你的房间,翻了你的笔记才知道你要来这。但椛今早来过我们家了。
文摆摆手,你没有什么需要道歉的。椛说了什么吗?
椛说了大天狗们要出门。我觉得这和你不辞而别有关。
文点点头,说,这是一把来自外界的武器,白狼天狗们把它叫做狙击枪。只要控制好风向,就能从千米以外命中目标。虽然一枚减速的金属弹对饭纲丸的护卫来说可能不算什么威胁,命中了也不会造成什么伤害,但这是一个导火索,可以打草惊蛇。
我问,这是最后一步棋了吗?听你的语气,在这之后就没有其他的计划了。我想知道你说的那句“要起飞了”算不算数。
文反问道,你知道我在和什么东西搏斗吗?明明没有上级知道我在做什么,明明你没有对我做出任何阻止,我却感觉到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寸步难行。为什么?
我说,连你都不知道,我又怎么知道呢。
文又说,我看到了这阵风的真面目。它不是饭纲丸一个人,不是鼓风机,就是风本身。它在我身边,它是我的家,它住在我脑子里,它刻在我的骨髓中。我已经穷尽一生的努力去斩断它和我之间的联系,从父母到朋友到职场,能斩断的东西我都斩断了。但我至今仍不知道我们从什么时候就开始决胜负了。
我答道,我站在你这一边。没有你就没有今天的我,我欠你的太多。虽然我以前总是说为了你好要怎样怎样去干预你的生活,但我最后都听你的没有真的下手,不是吗?你真的要这样做的话,就算我会变成共犯,我也不会拦着你的。
这样啊。
我对文说,但如果你开枪,白狼天狗迟早会找到我们。至少椛知道你今天不在家。我们两个被抓进监狱,家里的房间就空了。房租问题我们恐怕还得商讨一下。
文眯着眼睛看向武器上的镜子,一边说,无所谓。就像以前的每一场比赛、每一次决胜、每一次战斗一样,你知道我会获得胜利的。
我说,嗯,我相信你。
她说,姬海棠,当我扣下这枚扳机,天狗世界的风暴会将我卷入其中,我会变成黑色的逆向气流。我会拿出有史以来最厉害的一手,我会收获激烈的来自四面八方的反抗,我会让你为我喝彩,然后风再也不会从山顶上吹下来。
我看见旁边有一把多余的椅子,就拿过来坐下,然后静静地看着文。
我说,我只是个观众。我真的希望你能拿出厉害的一手,真的。
文叹了口气。
她端起枪和羽扇,又放下,又再次端起。她转头看了看我,又看向窗外。文没有动手。我们就这样面面相觑,直到太阳快要落山。
8
凉爽的晚风吹来,太阳落山,大天狗大概已经完成会面返回了。
我对文说,明天还要工作呢,咱们回家吧。
此话一出,文的眼里熄灭了火。她的整副身躯散架了一样往地上瘫倒。然后文突然恍然大悟似的,用尽全力紧紧攥住我的手。从她的嘴角挤出一丝微弱的苦笑。
她把我的食指从拳里掰出来,按在她自己的额头上。
我试图在她的瞳孔里看到她想要传达的信息,但那里只有无尽的虚空。
然后我想了一会儿她的意思到底是什么。或许我从来都没有理解文靠什么来支撑她的信念,或者她到底有没有信念都是个谜。文可是个彻头彻尾的天才啊,她不需要任何帮助就能弄对所有事情,从小到大都是如此。她对我从来不说谎,那么她说的应该就是对的。在天狗的世界里,没有文不能逆风翻盘的存在吧。
但我没有时间思考了。顺应风的意志,留给我做的事情只剩一件。
“Bang”,我用手指顶着文的额头,轻声念道。
然后我有种错觉,仿佛看到文的翅膀上的黑色羽毛全数脱落,被晚风裹挟着飘向看不见边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