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弗斯36
沈巍也不知道自己被困在这里多久了，周围都是雾蒙蒙的一片，没有日也没有夜，时间的感知时长时短，就像是一个永远也醒不过来的梦。
他知道这是梦境，因为在这里没有他的井然。
“巍巍，你听到吗？我在等你醒过来。病床好小呀，我昨晚和你挤在一起，都没有睡好。”
是井然在外面喊他。
他又没有好好睡觉，病床小，就不会回去睡呀？我这没事的，真是傻乎乎的。沈巍明知井然看不到，可还是禁不住的低头抿嘴一笑。
这是过了一天了？然然该是等急了吧？害你担心，对不起。但是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呀，你不知道等我醒来时会心疼的吗？
我要出去，我想快点回到井然的身边，可是，路在哪里？
“从来没有人能来到这里，我第一次感觉到有其它人来。你能不能陪陪我？”正在他四处探索的时候，身边忽然响起了一个少年无助的声音，听着很熟悉，可是他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沈巍四处张望，没有看到有人：“你是谁？你在哪？”
“我是小小，沈小小。我被妈妈关在了这里很久了。都没有人来过，弟弟也不在，谁都不在。我一直都很乖，我也很努力，我有照顾弟弟、照顾妈妈。我有做家务，努力学习，好好练琴、练嗓子、学唱戏。我已经很努力了，可是妈妈为什么要把我关在这里？我是她的耻辱吗？”
沈小小？这就是自己遗忘的过去吗？原来我当年也曾经这样迷茫过、弱小过。
岁月的荆棘，早已经把沈巍锻炼得隐忍而坚强，他早已忘了自己曾经也会这样脆弱、无助、自我否定。
从来就没有人，生而坚强，你看到的强大，只是无数伤痛凝聚的结果。
沈巍轻声安抚着他，对着空无一人的灰气说着：“怎么会呢？你那么努力，怎么会是耻辱？”可能是因为平行对话的原因，那些平时从不会对自己说的话，对着这么一个另外的自己，好像更容易说出。
沈巍已经忘了年少的自己曾有多少次那么翘首以待地期盼着妈妈能看自己一眼，能表扬自己一下。而不是一回来就问：“饭做好了吗？弟弟今天怎么样？”
你能不能也看看我？我真的很努力。
妈妈，你应该是喜欢我的吧？虽然你更喜欢弟弟，虽然我的出生是你人生耻辱的见证，但我真的很努力了。我比一般的同龄人都优秀，我只想你能对我笑一笑，看看我，抱抱我。就像你抱弟弟一样。
“你是谁？”沈小小好奇的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存在不是耻辱？如果没有我，或许妈妈可以回到原来的生活，回去上学读书，有一份全新的未来。而不是带着我艰难的讨日子，做着一份别人唾骂的工作。”
“因为我就是你，沈微。17年后的你。所以我知道你的存在不是耻辱。”
“真的吗？那你现在是怎么样子的？妈妈有爱你吗？”
“我是一名医生，也是一名老师。我还是个志愿者，我帮了很多人，也拿过很多奖。我很好。我想妈妈，会以我为傲的。”沈巍一边回答着小小的问题，一边向雾少的地方走去，这里他从没有来过，他不知道在他的脑内还有这么一个陌生的区域。“要不你告诉我，你在哪里？我过来找你吧。这样子，你可以亲眼看看17年后的你是怎样的。我也想看看以前的我。”
小小为难地回答道：“可我不知道我在哪里，我被关在了一个房间里，门从外面锁着，我出不去。这里没有窗，没有灯，很暗，我很害怕。无论我走到哪里，到处都是血。经常会有手来打我，我躲不开，可我看不到人。你别来看我了，我不好看。我的身上都是伤，我的嘴，我的鼻，我呼吸的每口空气都是血腥的铁锈味。这里不好，你别来。”
沈巍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往前走，在雾气消退的地方凭空地出现了一扇门。他围着门前后左右走了一圈，发现无论走到哪，都只是看到这一扇门。
没有墙，没有房间，只有一扇立于天地间被焊得死死的门。
门从外面被一个巨大的锁，牢牢的锁着。但可能是因为时间的冲刷，原本应该与地面焊死的门底下出现了一个很细很细的缝，血液从这缝隙里慢慢的渗透出来，在血液的上面时不时会折射出一幅幅他从来都没有记忆的画面。
他用手重重的抵着门，死命的推着、敲着，可是那门还是丝毫不动。
“是你在外面吗？”可能是听到了敲门声，小小轻轻地问着。
沈巍：“是我，我来了，你是在这门里面吗？”
“我在里面。你说我是不是就快要死了？还是说我已经死了？这里面黑漆漆的，我摸哪都是一手粘稠的血。我努力的睁大眼可还是什么都看不清。我之前一直在喊，却没能发出一丝声音。
一个人死了的感觉，大约就是这样吧。其实也没有什么可怕的，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死了还没有活着可怕。我只要活着一天，他们就会折磨我一天。可我又不敢死，我要是死了，他们去抓面面来顶上怎么办？”
听着小小无助的话，沈巍只觉得心痛：“都过去了，别怕，我们熬过来了。我现在过很好。谢谢你当初的坚持，否则我就没有现在的幸福。你现在也要坚持住，我这不是来找你了吗？放心，我会带你出去的。”
“17年后的我，幸福吗？”
“嗯，幸福，很幸福，每天都和蜜里调油一样的幸福，冒着甜丝的幸福。”沈巍推门推累了，就倚着大门，坐在地上。两个人就像镜像一样，一里一外的隔着门，背靠着背，相互聊着天。
“在你熬过去的两年后，我们会有一个好朋友，叫宫铁心。我想追求的事情，他总是会无条件的支持，无论是在时间上还是金钱上，都毫无怨言。
我们还有一个恋人，他叫井然。是面面发现的小王子，长得又高又帅，和天使一样。温柔、细心，像个小太阳。会哄着我们，陪着我们。会逗我们笑，和我们闹。等你出来，他一样会将你宠上天的。”
“有朋友，有恋人，有人在乎你，有人宠，这样的日子真好。但那么好的人，真的会喜欢我吗？”
“喜欢的呀，你听，他在叫你了。”
沈小小侧耳倾听。
四周一片安静，只闻一个很温柔的声音，从上空传来：“巍巍，我在叫你，你听到了吗？我今天想给你想买束花来着，可路口的花店没开，我又不舍得离你太久……”
“声音真好听。他叫我微微呢，从没人这样叫过我……”沈小小抱着膝盖，坐在那里静静地听井然对沉睡中的沈巍说着话。
沈巍与小小一起静静地听完井然说话后，便笑着对小小说：“他人更好，到时我带你去见他，你一定会喜欢的。所以再坚持一会，我会努力把锁打开的，我们一起出去，好不好？”
听到沈巍说要开锁，小小急了起来，他从地上站了起来，双手死死的拉着门：“别开！妈妈说过不能开！就是因为没有我，你才能过得好，要是我出来了，会毁了你们的。妈妈说小小要一直在这里。我想出去……但我不能出去。我想面团子了。面面呢？我没出去，我一直在这，面面应该过得好吧？”
“面面在这呢。”沈巍一伸手，在虚无中牵出一人来。是23岁的沈夜，年轻，有朝气。眉眼温顺的偎在他身旁，像儿时一样，在兄长面前乖巧又可爱。
两人几乎一样的面容，一样的身量。别人总说他们两个长得相似，其中眼睛最似。然而最不相似的，也是这双眉眼。当阿夜还朝气蓬勃、满眼天真的时候，他已经有了一双隐忍内蕴的眼。
阿夜：“我在呢，我一直都在，我以为你只想见哥哥，不想见我，所以就没有出来。当年你把我送走，不就是不让我看到你现在的样子吗？只是我想告诉你：哥哥，我想你，一直都爱你。所以无论你变成怎么样，你都是我的好哥哥。我等你出来，我们一起回家。”
“所以，小小，你也别放弃，我会和阿夜在外面试着开锁。你也要里面寻一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我们一起努力，好吗？”
“好，我找一找。”小小开始在房间摸索，但可能是他的举动越出了允许范围又或是其它的原因，忽然在房间里传来了他痛苦的呼叫：“啊！别扎我、别打我啊！它们又来了，你们别开门，要是打开门，它们会跑出去的！到时会毁了你们。只要我在这里就好，面面会没事，你也会幸福。妈妈也会有新的生活。大家都会好的，就让我在这吧，你们别管我了。”
只要没有我就好。我是妈妈的耻辱，我是别人盘中的鱼肉。我虽不甘，却不得不忍着。忍耐，是我现在能为这个家做的最大的事。
此时从空中传来一个中年男性温和而又带着点威严的声音：“想像你的手中有一个神奇的遥控器，试着将画面放到电视机里……”
可困扰我的不是画面呀！
这里一片黑暗，我什么都看不清，这里没有画面，我只有痛，全身都痛。
痛苦再次如雨点般袭来，在这房间里，就像永远醒不过来的噩梦一样，空中有无数虚无的手，有的执着鞭、有的拿着针…… 百般手段，一样又一样轮换着来。狠辣的鞭打片刻未停，血肉之躯瞬间被染成凄艳色彩，犹如洁白宣纸上绘了漫山遍野的红杜鹃。
身上的猩红不断地涌出，从门缝里缓缓的流出，浸过沈巍他们的脚。
小小之前能看得的一切东西，皆变为血红。然后视野渐渐重返黑暗，什么又都看不到了。
沈小小已再无一丝挣扎的力气。
那噩梦般的声音又在房里回荡：“多好的皮肤，多美的颜色。我要在上面画上我的此生最得意之作，然后剥下来裱好，放在我的房间里。”
“趴好，别动，要是我这一刀下去划歪了，你就得给我养着，袪了疤磨了皮再来画过。要是超过三次，我就直接做了你，换一个人来。你别逼我，我可舍不得你这身皮。”
“罗爷，我真的是没有办法了，我近得了洪爷的身，而我进不了他的房间。而且洪爷的画也快完成了，我怕我等不到任务完成就……”
“你再忍忍，多想点办法，进不了房，你就先弄到他的锁匙、指纹之类的东西呀。平时多哄哄洪爷，之前教你的技巧都忘了吗？嗲一些，软一点，就你这模样、这身段，还不能让他下刀慢些？实在不行，你就天天榨到他没有精力下刀为止。毕竟他年纪那么大了，哪有你的精力好？
别的人在他身边都没能熬过大半年，却偏将你留了一年多。说明洪爷对你是另眼相看的，你努力一下，尽快将东西弄来给我。到时，我就会让你和你妈妈带着你弟弟远走高飞，再给你们一大笔钱，让你们自由。你若是没坚持下来，我只能找你弟或你妈顶上了。毕竟这事，总不能前功尽弃吧。孰轻孰重，你自己衡量一下。”
“好，我忍，你别动我妈妈和面面。”
毁一个人已经足够了，没必要搭上更多的人。
好想出去。
可，不能出去……
知道以后“我”能过得好就行了，只是这个“以后”里没有我。
“小小！小小！你说话呀！”沈巍和阿夜在外面努力的开着锁，可这锁太大、太粗。没有锁眼，怎么都打不开。看着四围越来越多的血，沈巍焦急了起来。
“周围什么都没有。”沈夜巍逛了一圈，走了回来：“你对自己可够绝的呀，一条活路都不留。”
“又不是我把自己关起来的，你快点来帮忙。”沈巍对沈夜巍说话那是一点都不客气。
“要不要先出去和井然打个招呼？让他放心一点？我们这才一会，井然那好像又过了几天。我们这么久不醒，那个小傻子都不知道要怎么折腾自己。”沈夜巍又听到了井然的呼唤，这嗓子都哑了，真堪比杜娟泣血，听着就觉得心里难受。
“好，你想个法子出去打个招呼。我和阿夜在这里。”
沈夜巍转身打算寻路出去和井然打个招呼，让他放心，却发现自己已是寸步难行。他低头一看，地面上满是厚厚的鲜血，涨到了小腿间，将他们三人的脚凝在了原地。
沈夜巍抬头冲着正在努力的沈巍与阿夜说道：“沈巍，我们可能出不去了，这小子不放人，我们谁都出不去。”
沈巍试着动了一下，发现在血液里人能移动，可要是离开血海范围就一步都动不了。他闭了闭眼，深吸了口气，像是下了什么决定一样： “……那就抓紧时间想办法，带上小小一起出去，不能再把他放在这里了。
十七年了，就里像地狱一样，他在里面无休止的熬了十七年，我要带他出去。有什么回忆或是其它的，到时我来担着，你和阿夜别碰。我不知道里面到底会有什么，若真的会被毁，那也是我自己的过往。到时身体交给你们就行。”
“少说得和遗言似的，你是救世英雄呀？一天到晚就知道耍帅。不就一段记忆么，我们俩一起陪你担着，一个人不行，三个人还不行？什么毁不毁的，你傻不傻呀？我和你说：你这个性格，得改！”沈夜巍不愧是嘴炮一号，嘴上不放过，手里也没闲着。
“小小！你说话！你怎么了？小小？”沈巍在门外大声的喊着，可是门内却一点声音都没有。他把耳朵贴近门，隐约听到低低的呢喃声：
“妈妈……你别锁着我，我不走，我会乖乖地在这里受着。你能不能别锁着我？你能不能来看看我……
你别不要我……我不是你的耻辱，我很努力了。
妈妈……”
沈巍看着脚底下的血液里浮现出的一幅幅不堪的画面。那么柔弱，那么无助，每一个眼神都在透露着呼救。
我一直执着于去救助那些孩子们，我总觉得得不够，我总觉得还有人在等着我。直到今天我才明白：我最想救的人，原来，就是我自己。
对不起，我花了这么多年才找到你，被我遗忘的那一个无声呐喊的你。
我们的存在不是耻辱。我们努力过，尝试过，来过，也感受过。过去已成定局，将来还有更多美好与可能等着我们。
所以，请别放弃。
沈巍红着眼眶，对阿夜他们说到：“锁和‘妈妈’有关，试着把血海范围扩大，冲出去告诉井然，让他们在外面想一下办法，大家一起努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