魇(下)

和丈夫结婚至今,我仍觉得有些神奇。
我回想和丈夫的相遇,只不过是普通的相识,没有任何我所期望的浪漫可言。无非节日送些意料之中的小礼物,因为本人的羞涩,我鲜少从丈夫口中听见情话。
向我求婚时,我甚至没有怎么思考,只是机械式的点头。点完头,我才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什么。
求婚?
我无所谓幸福与否,不如说至今遇到的异性,丈夫和他们没什么区别。与其漫无目的的等待相似的人,不如板上钉钉算了。
丈夫是爱我的。婚后他积极的想表现出这一点,仿佛我不信任他,对他的爱意存疑似的。——那段时间,他早起给我准备早饭,收拾东西,连我用的梳子都把梳齿见的头发清理干净。婚后的假日出去旅行,度过了算是甜蜜的一段时光。
我也尽量迎合他的想法——每个夜晚,我妩媚的脱去衣裳,满足着他的情欲。我坐着作为妻子最基本的事情。
看着他熟睡的脸庞,我居然会感到陌生。我仔细的端详,黑夜里他的面容,我竟感觉我甚至不认识个人。那个每天在同一个屋檐下呼吸,夜里如胶似漆的男人,原来是这副模样。
我在心里问自己道:“这个人和其他人有什么区别?”
做实习护士的时候,我常能感受到异样的目光——那些目光的源头来自于病人,上司,同事。
不是自吹,我自认为长得算是漂亮。初中也收到过不少情书——那段时间我一个人住在公寓,记得有一天晚上一个高年级学生偷偷摸摸尾随我到公寓下面。我掏出手机,假装打电话给朋友。那个黑影就逃走了。之后,我自己随身携带防狼喷雾。
我也不曾和谁谈过恋爱——我完全不理解那样做的意义。当周围的顶着不同的面皮,可那对我而言又有什么不同呢?他们说这不必要的废话:明明在早点店看见我,上班后还套近乎似的凑过来,谄媚的露出微笑:“吃过了嘛?”对于工作上的常识性知识,那些早就熟络于心的内容,他们多此一举的问:“美代,是这样做的吗?”
不仅是同事,我的上司——一个半秃头的老男人,在我刚来的时候,隔三差五的邀我吃饭。我只去过第一次,回来的时候,大家抬着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又齐刷刷低了下去,做自己的工作。
这是一种自然而然的交际方式,但我对此抱有解不掉的疑惑。
于是我的话语越来越少,在同事之间也飘出某些流言蜚语,对我指指点点。最后我辞了职,靠着父亲去世后留下的钱度过了一阵子。我从不看日历——它对我而言可有可无,我没有必要知道今天是什么时候。因为每天都大差不差。
萝卜和白菜,你都会吃,也称不上喜欢与否,只是它们摆在面前,你先夹了哪个,都一样。我抱着这样的想法,稀里糊涂的结了婚。
我想着,是不是有了个孩子,生活就会有了转机?
我和丈夫生下了阿孝。但生活依旧没有什么改变。阿孝的出现也只是在规律的生活里加上几个固定的程序,反倒是经常半夜起来照顾使得我的睡眠质量极差。我昏昏欲睡,有几次做饭到一半,我的身体不听使唤的倒了下去,头撞到了墙上。
一天晚上,我被孩子的啼哭声吵醒。阿孝尿了床,在篮子了蹬着脚哭泣。我给他换好尿不湿,坐在旁边报起他,拉起衣服给他喂奶。
我近距离的观看着初生婴儿的长相,长长的睫毛弯出好看的弧度,金灰色的体毛像是一片茁壮的草地,水灵的眼睛倒影出我的模样,四肢有力的抓着握住的东西。我被他扯着头发喂完了奶,终于不哭了。
我把婴儿放回篮子里,手刚离开,哭声又传了出来。我只好继续抱着他,轻轻的晃着。
夜里很冷,我穿着睡衣从被窝里出来,冻得打颤,可是阿孝闹个不停,挥舞着双手打在我的身上。阿孝狰狞着,皱着眉头,颗颗眼泪从眼缝里挤出来,嘴巴咧成近乎畸形的模样,通红的面容如同在燃烧,发出惊人的热量。我第一次感到生命的火热。
像是做了噩梦。
孩子的啼哭声越来越大,我的心跳也越来越快,我的意识仿佛要被谁夺走了一般,可此时,我的丈夫还在梦乡里打着呼噜。
我的头忽然痛了起来,视线变得模糊,朦胧间,孩子似乎变成了一团肌肉纤维的球,散发出作呕的血腥味,冲击着我的血管。我胸膛里忽然窜出一股情绪,贯穿我的大脑,鼻腔发酸,像是有千万只蚂蚁在噬咬我的心脏。而我手里的肉球,正扑通扑通的跳动着,我的双手感受得到它炽热的温度。
我抓起奶瓶摔到地上。
卧室的门开了,丈夫睡眼惺忪的走了出来。
丈夫醒来时,妻子依旧陷入沉睡。他想起昨夜气嘴对他说的话,便没有叫醒她。他轻身下床,穿好衣服。
没有妻子做早饭的早餐。丈夫思索着如何解决早餐问题。他走进阿孝的房间,阿孝也在睡梦中。
丈夫带上门,准备去早点店买些早餐回来。
由于路途较近,他选择步行。刚刚入夏,天亮的很早,马路上车辆不多,但依旧有人开始了日常起居。一轮硕大的红日,被远处的房屋遮住了一半,在哪红日的附近,所有景物像是隔了一层热油,轮廓变得模糊。
丈夫惊奇的感叹——自从工作之后,自己就过着三点一线的生活,连步行的次数也愈渐减少。出门迈开步子的时候,他甚至感动一丝违和,仿佛这条腿已经不属于自己了似的。
“您好,买点什么?”早点店的年轻女性问。
“额......”丈夫忽然感觉有鲠在喉,他尴尬的咳嗽一声。
年轻女性露出纯真的微笑看着他。
“嗯,看看。”
丈夫折身去超市买了牛奶和切片面包,然后匆匆回家去了。
回到家时,阿孝已经穿着衣服了。丈夫轻轻打开卧室的门,看着侧身睡在床上的妻子,又退了出去。
他坐在阳台,呆滞的看着玻璃上的倒影——那是自己?玻璃上的男人,头发乱糟糟的铺在头上,也许是因为工作长时间对着电脑,脸上布满了斑纹,明明前几天才好好刮过了胡子,可是鼻子下、下巴处,已经能清晰的看出黑色的轮廓。丈夫伸出手摸了摸下巴,感受到一根根坚硬的胡须。他反复摩挲,不可思议的看着倒影。
和美代结婚至今,感觉很不可思议。
哪怕到现在睡在同一张床上,美代对我而言依然是个神秘且遥不可及的人。从相识开始,美代的周围都是空荡荡的,同学,同事,老师,朋友,我常常看见她一个人用餐,或走在路上。
假使在聚会上有位置,她也会自然的站起来,上一个很长的洗手间。上课也是一个人坐在第一排,其他同学巴不得往后排靠,然后欢快的在课堂上玩着手机。
“诶?美代子呢?”然后,这段谈话戛然而止。
——“是不是太傲慢了?”——“切,不过是被xxx包养的......”——“拒人千里之外的美人......”
这些话在暗地里时常听见。
但当事人美代似乎丝毫不在意。面无表情的做着日常。
“我只是觉得没有必要。因为和自己没关系。”她这样跟我说过。
因此,我一直感到庆幸,能和一位心目中的冰山美人在一起生活,那些曾经被拒之门外的人要是知道了,肯定会惊讶的说:“嘿!真有你的。”
可实际上。对于美代,我也一无所知。即使我甚至知道她之前工作上受到上司的骚扰,她和某个男人去酒店吃饭。但我依旧不知道她是否有过出轨。——我一点也不清楚。
并不是怀疑美代的真诚,可是假使真的有出轨,我想我也会感叹道:啊,不愧是那个美代。
真是奇怪。
昨天晚上,她竟奇妙的跟我说,想要睡一个几天之久的长觉。我本以为只是想偷懒,没想到到下午为止,她都没有醒过来。我不禁有些担心,但是她的呼吸匀敞,脸色红润。
我想着,娶了如此一个神奇的女性,不免经历一些神奇的事情吧。
我把掉在地上的眼镜捡起来。透过镜片,我的世界一阵眩晕。我把镜片擦干净之后放在床头柜上。
我近距离观赏美代的睡姿。
她的头发整齐的贴在枕头上,黑棕色如同流水一般,从头顶倾泻下来。宽敞的额头平整的像是结了冰的水面。眼睛上围着整齐的睫毛,嘴唇薄而粉嫩,像是某种脆弱的晶体矿物——每当我的唇触及之上,总觉得冰冷而又光滑,像是被精心打磨过一般。脖子上是黑色的吊带和银凉凉的吊坠——那是结婚时我挑选的首饰。她戴上的时候甚至没有表现出开心的样子,像是排练过很多次,成熟的演员。
我的目光由上而下,细细打量着这睡美人珍宝,但到脖间,我便转过头去。
我知道,在美代脖颈下面,有一条长长的疤痕。第一次见到那条疤痕,它像是深渊的裂口一般,丑陋而扭曲的匍匐在雪白的皮肤上。
它仿佛长在我的心上,痒得我想不住去挠。但每次想开口提及,那道疤就出现在我的眼前,蜿蜒着扭曲着,皱成一团,仿佛在告诫我:
“闭嘴。”
前几年,在做菜的美代忽然问我:“你想要个孩子吗?”
我放下茶杯,郑重的点头。
可是,孩子夭折了。
惨白的病房里,美代虚脱的脸庞比墙壁还白。她把头别过去看着窗外,周围的仪器滴滴作响。
在我最为紧张的时刻,不知为什么,我的面前又浮现出那道疤痕。
我和美代带着证件来到福利院。第一次被那么多孩子围着,我有些紧张拘束。美代正在院里参观。
我们去了两次。第二次的时候美代在花坛后面的水池看到了一个正在对着水龙头喝水的小男孩。男孩穿着红色的短袖,花坛种着鲜红的月季。
美代走过去,把水龙头关掉,小男孩抬起头。
“生水是有细菌的。”
“唔......”男孩想了一会,但什么也没有说。他用个别抹去额头的汗水,然后双手背在身后,站在旁边,像是在准备接受处罚。
后来几天,美代和我签好证件,带着那个孩子回家。
那个小男孩叫孝雄。
我记得美代蹲下来,孝雄的目光正好和美代一样高。美代问:
“要去家里喝饮用水吗?”
孝雄点头。我们牵着他的手走到门口,跟院长告了别。
“不和他们告别吗?”我看到房子的窗户里,探出一个个稚嫩的脑袋,不知在讨论什么,指着我们忽然传出一片笑声。
“不了吧。”孝雄简短的拒绝了。
我看着这个小男孩,似乎知道为什么美代会选择他了。他和美代有某些相似的气息。不知背后有没有疤痕呢?
男孩抬起黑黝黝的脸,乌黑的眼珠天真的看着我:“叔叔,我不会添麻烦的。”
他这样向我们保证。
阿孝问道:“妈妈还没有起床吗?”
丈夫回答道:“是啊。”
阿孝手里拿着五颜六色的折纸,神情低落了下来。他坐在地上,认真的折起了爱心。
“哎呀——”
丈夫急忙赶过来 :“怎么啦?”
阿孝举起手里的折纸:“不小心撕坏了......”
撕坏的纸痕边缘,有如一条白色的绒毛,在原本好看的鲜红色折纸上,硬生生拉开一道口子。
“重新叠一个不就好了?”丈夫安慰他。
阿孝点点头,从袋子里选了另一张红色的折纸,又认真的折了起来。一会之后,他拿着一颗爱心,轻轻走到妻子的床边,把那颗爱心放在床头柜上,压在眼镜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