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2子嗣绵长

大周嘉定十四年,朔州。
漠北的冬天总是很早就下雪,初雪过后,温度便骤然降了下来。齐衡抱着暖炉窝在榻上,想着古诗句里的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看着窗外细密的小雪昏昏欲睡。
在桌边帮他敲核桃的嬴稷见状要关窗户,却发现元若身子靠在窗台上,窗户落不下来。
嬴稷失笑,小心地上前把元若揽进怀里。
齐衡睡熟,连头上脸上沾了雪都不知道。嬴稷用手背试了试他的脸温,微凉,拿了丝绢给他吸掉雪水,轻缓地用手搣去他发梢的湿意。
温情脉脉的一幕落在下人眼中,无不钦羡。
“母亲!”远远的传来了孩子稚嫩却嘹亮的呼唤。
下学归来的嬴柱片刻不停地来了主院,他头顶上还蒙着一层薄薄的雪花,远远抛开了跟在他身后撑伞挡风的下人,兴冲冲一把掀开厚厚的门帘。
主院里温暖如春,迎面一股清爽的柑橘香气。
嬴柱一打眼就看见父亲怀里身着狐白裘的母亲,正是小憩的模样,抱着他的嬴稷见状嘘了一声。
嬴柱连连点头,配合地捂住嘴巴,踮起脚走来:“父亲......”
嬴稷威严又不失亲密地颔首,示意他先到一边处理一下。
他的贴身下人终于赶到,焦急的表情还在脸上,手中动作却干净利落,无声地为小少爷把头发擦净了,又打来热水给他洗尘。侍候的侍女捧着常衣在一边,等小少爷洗濯完毕,就为他换上。
一套流畅复杂的程序下来,嬴柱焕然一新,窝在嬴稷怀里的齐衡纹丝不动。
嬴柱见母亲丝毫没有醒来的意思,稍有些失落,不过嬴稷很理解小儿子的心思,招手让他过来,父子俩便开始了习以为常的“腹语”对话。
“今日功课如何?”
“柱儿今日得了夫子嘉奖,说柱儿课业进步很大!”嬴柱藏不住喜色。“或许明年就能和大哥一样去参加科考了......”
嬴稷神色复杂,不知道该怎么让小儿子清醒一点:“柱儿是说要学......殊德?”
“是的!”小孩子脆生生道:“大哥是老师赞不绝口的关门弟子,柱儿也要像大哥一样!嗯......文比旌德!”
裴旌德是本朝开朝功臣,前朝末得了三元及第的荣耀,曾与太祖起势,后论封赏,小人进谗其只有前朝功名不宜得用,裴旌德便又入本朝科举,再次三元及第,拜入凌云阁,是周初三杰之一。那夫子是泰山旧友,最推崇旌德不过,连给芾儿起字都借了旌德一个德字,居然会说芾儿文比旌德......看来芾儿确实深有造诣,不愧是元若和泰山教养长大的,或许真的能拿个三元及第归来......
嬴稷在心底想着,转眼看见自家傻儿子亮晶晶的目光,不忍心打击他,便点点头:“那柱儿便用功些,叫父亲看看什么是青出于蓝。”
“嗯!父亲且瞧好了!”嬴柱丝毫不觉父亲的话语里有多少安慰成分,信心满满。
嬴稷哑然,旋即又笑了。
他和元若的两个儿子,都继承了元若对文学的喜爱,和他行军打仗的天赋。
如今已经入了行伍锤炼的倬儿当年也哭着喊着要去科考,就考了个秀才回来,让芾儿手把手教学了一年,最后堪堪进了府试,认清了现实。
看来柱儿也不可避免地要来这么一遭了。
外表慈父的嬴稷在心里却莫名有些幸灾乐祸。
你们老子当年一窍不通的种在这儿,还想蹦跶到哪里去?
当然,这点暗戳戳不上台面的想法嬴稷是一点不敢在元若和儿子们面前露出来的。
“唔嗯......”怀里暖融融的白团子忽然哼唧,不舒服地要翻身,嬴稷赶忙用眼神制止了嬴柱的话头。嬴柱也被母亲吸引注意力,噤声。
齐衡饿醒了。
睁眼就看见一大一小两个盯着他瞧稀罕,笑了:“看什么呢。”
“母亲!”嬴柱高兴,母亲醒了!
嬴稷还扶着他的腰:“怎么不多睡会,是不是我们吵醒你了?”
“没有,不是你们。”齐衡借着嬴稷的力坐起来,隐在厚重衣衫下的腹部鼓起一个圆润的弧度:“是曼儿饿了。”
嬴稷了然,下人们已经有序地退下布菜。
嬴柱盯着母亲圆鼓鼓的肚子,想摸又不敢,轻轻用手指拉了一下母亲的衣角:“母亲,妹妹想吃什么呢?柱儿那里有大哥寄回来的桂花饴糖,妹妹要不要?”
齐衡看得出柱儿也很喜欢饴糖,心里热烫,怜爱地摸摸小儿子的头:“妹妹现在还吃不了糖,柱儿吃吧,以后等妹妹问你的时候再给好不好?”
“嗯!柱儿给妹妹留着!”嬴柱用力点头:“母亲,妹妹什么时候才能出来呀?”
“唔,可能到年关吧。”齐衡算了下日子:“等放了鞭炮,妹妹就出来了。”
嬴柱记住:“嗯!那柱儿这就去买鞭炮!”
齐衡无言以对,赶紧把他哄住,嬴稷乐呵呵在一边看他填坑,最后把柱儿给支出去了。
齐衡长舒口气。
柱儿精力旺盛,又活泼好动,他真是招架不来。
嬴稷抱着他,让齐衡可以舒适地躺靠在自己身上,大手覆上他的肚子安抚。很快,下人就端了饭食上来。
齐衡吃了一碟酸枣,干掉两碗牛肉面,一盆红烧羊腿,一碗奶酪酥茶,终于悠悠地放下筷子,慢斯条理地拿绢压下嘴角。
嬴稷看了许多回元若吃饭,还是会被他惊到。
瘦瘦条条的一个人,吃的比他还多,偏偏不长肉。
嬴稷的视线落在他圆圆的肚子上。
也不大啊?
齐衡发觉嬴稷的目光,误以为他想孩子,就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曼儿很乖,和她哥哥不一样,文静极了。”
嬴稷低头。
元若年纪到了,长子都已及冠,突然有了这胎他本不想要,可元若护着不肯,非要说肚子里的是个女儿,连名字都笃定地起了曼字,惹得他也心痒眼热。谁不喜欢乖巧软糯的小女儿呢,加上这胎好养,元若几乎没什么反应,看着爱人眼巴巴的渴求,嬴稷也就下不了狠心说不要了。
可看元若这饭量,若真是个女儿......未免也太能吃了些,比她几个哥哥都厉害。
嬴稷若有所思的,齐衡拍拍他:“稷儿,怎么了?”
嬴稷哈哈笑过:“没事,没事。”
能吃就能吃,能吃是福,他堂堂秦王,还养不起女儿了?
“已经十一月中了。”齐衡吃饱喝足,看了眼窗外:“算着行程,芾儿也该回来了。”
“嗯。”嬴稷点头:“应该就是这两天的功夫。”
秋闱九月开,一旬出结果,十一月怎么都该回到漠北了。
“今年芾儿是要回来和我们过年的。”嬴稷道:“我和泰山大人说了,岳父岳母也来。准备了足足的羊肉锅子,好好暖暖。”
“真的吗?”齐衡意外之喜,想不到他准备的这么周全:“太好了!”
“你临近生产,怎么说都是要请岳母过来照看的。”嬴稷不以为然:“恰好芾儿登科,双喜临门。”
齐衡笑得眉眼弯弯:“夫君~你怎么这么好呀?”
“咳咳。”嬴稷强行压下上扬的嘴角:“我不是一直如此吗。”
“是是是,这么好的人,是我的夫君......”
“元若......”
甜蜜缱绻的呢喃渐渐低声,窗外的雪轻轻洒洒,落满了窗柩。
次日晌午,齐衡犹在梦中,忽然听见外头喧哗。
他刚醒来,下人们已经喜不自禁地上前跪下了:“恭喜王妃!贺喜王妃!齐国公世孙喜中三元,得尚公主!”
齐衡正在消化信息,步履匆匆的嬴稷进了屋,一把握住了元若的手按住他:“元若,别激动!”
齐衡大喜,肚子里的小家伙也难得踹了踹,他却不以为意,拉着嬴稷的手:“快!芾儿呢!带我去见他!”
话音未落,外面已经传来了清越的少年声:“齐芾不负众望!前来拜见秦王夫妇!”
齐衡梗了一下,知道这是在外面不得不做的礼仪,抛去心底的一点龃龉:“芾儿快进来!”
进了屋,齐衡看清了数月不见的齐芾。少年意气风发,挥斥方遒,又能在瞬间沉淀内敛,不露锋芒。
记忆里乖巧的孩子,一夜之间就长大了。
齐衡鼻子微酸,向他招手:“芾儿,过来。让母亲看看。”
齐芾复杂地看了眼嬴稷,又扫过母亲隆起的腹部,垂首上前任由齐衡打量,沉浸在喜悦和欣慰里的齐衡没有注意,站在一边的嬴稷发现了。
“芾儿。”嬴稷突兀开口。“此次进京,有什么事发生吗?”
齐衡想起来:“对!芾儿,尚公主……这是什么意思?!”三元及第还在情理之中,可尚公主……
齐芾心里纠葛还没理清楚,被问了这个,脸色顿时一言难尽。
当今只有一位公主,芳龄十四,千娇百宠,以至于有些刁蛮任性。
齐芾随了母亲的温雅面庞僵硬一瞬,回忆起那些鸡飞狗跳哭笑不得的画面。
齐衡也听说过。他们来到漠北那年,陛下添了一对龙凤胎,举国欢庆,不少百姓说这是祥瑞之兆,更加拜服。
这位应运而生的公主殿下如今还有一年及笄,据说皇帝皇后都十分上心她的婚事,把京都里的世家子弟挑了个遍。本朝虽然没有驸马不得入朝的限制,但这么一位地位高性子娇的小公主,寻常人家也不敢娶。
谁知道落到了自家儿子头上呢!
齐衡是很清楚芾儿的,深得他真传,一心向学,不说木讷,却也不是讨人喜欢的张扬性子。这公主算起来,最多见了芾儿一月,怎么就能接受下嫁?难道……是皇帝的意思?还是说……
眼看自家夫人脸色越来越差,嬴稷知道他想歪了,赶紧拉住:“芾儿,你说清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齐芾赶忙道:“母亲勿要多心!此番与圣上无关,是……是公主与儿子……有缘……”到底是君子风度,齐芾掩去诸多事实,说的委婉。
看着儿子羞于启齿的模样,齐衡顿悟岔了,忍不住笑道:“原来如此。芾儿也有了儿女心思,母亲理解。”欣慰之余,齐衡想到什么,犹豫了一下:“只是……公主金枝玉叶,若是下嫁,芾儿你岂不是要留京……”
齐芾没想到不过一句解释,让母亲想到那么久远,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还是嬴稷在一边打断了这场母慈子孝:“好了元若,芾儿一路赶回,想是累了,你双身子的人,别操心,先歇歇,具体的我们晚上再说。”
齐芾顺势告退,齐衡还有很多问题想问,碍于稷儿在一边的脸色也就放弃。
等把元若哄回床上睡好,嬴稷负手而出,不出意外撞见了门口等候的齐芾。他一改在齐衡面前憨直的模样,威严重重地瞥了眼齐芾:“走吧,让你母亲好好休息。”
二人到了书房,挥退下人。
嬴稷看着已经长大许多的齐芾,那眉眼间颇多肖似爱人的模样,感叹终于到了这天,放软了声音:“有什么想问的,说。”
秦王权力再大,也不可能封住所有人的口。当年那场荒诞的赐婚是不少京都人知晓的,芾儿此去又是以齐国公世孙的身份,难免会听到些什么,继而联想到更多。他已经尽力模糊齐衡当初的身份,朔州是他的地方尚可,但京都,他鞭长莫及。
与其让芾儿在只言片语的猜测里滋生心障,不如直接把真相告诉他。
“......大哥。是吗?”齐芾瞳孔骤缩,握紧了拳头。“还是说,我确实应该叫你......父亲?”
嬴稷顿了顿,颇有些意外他的手段,带了些欣赏:“查到了这里?不错。”
齐芾却红了眼:“你!!!你罔顾人伦!!!”
“够了!”嬴稷喝止他继续说出更难听的话来:“想好你要说的话!”
齐芾停止了唾骂,心里却是空虚迷茫的。
这番进京,他知道了许多往事,自然也察觉到了许多不对。
种种线索都导向了一个他可能从未想过的可怕现实。
起初,不过是有人感慨齐国公文盛清明了一辈子,却被先帝一纸婚书断了根。
“唉,当年的齐国公世子也是这般风华正茂,可谁知天妒英才......年轻状元郎居然被一旨婚配。你们知道吗,配的那陇西公和齐国公还是同辈旧友呢!”
“是啊,多少春闺梦里人,再也没了消息。听说随夫去了边关,生了个儿子,可惜夭折了,陇西公也伤怀病发。”
“齐国公不也没落了吗,后来搬出了京城。不过当今恩慈,许了齐国公教养长大的孩子继承爵位,就是那位三元及第的。”
“嗐,你们还不知道呢,这齐国公世孙芝兰玉树,深得圣眷,比起京都的世家子不枉多让,且看吧!这齐公子,今后必定青云直上——”
“果然齐家书香世家,香火不绝,看样子东山再起指日可待了。”
齐芾听着这些旧事,脑海中封存许久的记忆模糊松动。
当晚,他便梦见了......
“父,父亲......”“你该叫大哥......”“父亲!求求您放芾儿出去......”“大哥,我想见母亲......”“就让大哥做你的父亲,好不好?”
那些声音汇聚,指向一个骇人听闻的真相。
子承父妻,瞒天过海!
他不相信,他不相信!
温和文雅的母亲,威严慈爱的父亲,他们怎么会!
齐芾这些年来养成的观念顷刻崩塌了。
“芾儿。”嬴稷怎么看不出齐芾此刻强烈的心理波动,到底还年轻,他不能放任他钻牛角尖走岔路子:“这些年我们对你如何,你该知道。”
齐芾勾起了过往温馨的回忆,抿唇。
这倔强的模样也像极了元若。
嬴稷叹息:“当年我与你母亲青梅竹马。但先帝荒唐无道,求而不得就愤将你母亲嫁与你的父亲。”
齐芾咬牙切齿:“那也是,你的父亲!”
嬴稷不以为忤:“是。所以你母亲过了很长一段灰暗的时光,而我那时......是帮凶。”
齐芾愕然。“什,什么?”
“我误会他的心意,避着他,嘲讽他,直到他差点因为生你而丧命。”
“我以差点失去他的代价,明白了一切过往,立誓此生决不能辜负他。”
“后面......你都知道了。那位因病过世以后,我带着你母亲和你摒弃一切过往到了这里生活。”
“可......”齐芾蹙眉。
“我告诉你这些,只是想说,我们谁都没有资格去责怪你母亲。”嬴稷道:“他的一生无愧于任何人。尤其是你。”嬴稷目光灼灼:“为了你的未来,元若费尽心力,隐瞒身份将你过继到你祖父名下,又悉心派人教导,你该知道,所有孩子里,他陪你的时间是最多的。”
“我当然知道母亲无错!可是你不当......”齐芾迟疑,不敢大骂。万一那是真的......
嬴稷猜到了他的疑虑,朗笑:“我倒真的希望你是我和元若的孩子,这样我或许就能理解元若为你费的那些神了。”
齐芾愕然。可嬴稷积威犹在,齐芾看得出他不会为此欺骗,顿时为自己那些不堪的揣测感到满满的愧疚和羞耻。
“大哥......”
嬴稷成功忽悠齐芾,颔首:“好了,此事你知我知,对外依旧,毕竟我如今还是担得起你一声父亲的。”
齐芾艰难点头,但很快又想起什么,心有怒气:“刚刚我看母亲......母亲年逾不惑又如何能再生产!父亲你未免过于——”
说到此事,嬴稷有些心虚,但面上自然不能表现,正正声色:“咳。你难道看不出你母亲有多期盼这胎?若真能得个女儿,也算是圆了你母亲的一桩心愿。”
齐芾无法反驳,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可......若不是女儿呢?”
嬴稷虎目圆睁:“不是......不是也无碍!”他钢铁般的心脏跳得微颤,不敢设想:“总归是你们的弟弟妹妹!”
齐芾看嬴稷的眼神顿时充满了难言,完全不知道自己一语成谶。
傍晚洗尘宴,齐衡挺着肚子出席,嬴稷小心翼翼地护着他出来,看见下学的嬴柱拉着齐芾闹腾,转头问了一句:“倬儿呢?你没和他说大哥回来了?”
“说了,今日路上雨雪,恐怕慢了些。”嬴稷将他安置在椅子上:“你别操心,那件事,我和芾儿说过了。”
齐衡愣了愣,电光火石间明白:“都.....知道了?”
“嗯。不愧是泰山和元若教出来的孩子。”嬴稷小小拍了个马屁:“重情,懂变通。”
齐衡难免看了眼对面的齐芾,看他真的没有异色,这才放心:“那是自然。”
语气里的小骄傲小得意听得嬴稷恨不得立马亲晕他。碍于两个小的在,嬴.禽兽.稷终究还是端住了父亲的架子。
菜差不多上完桌,才听见外边的马匹嘶鸣,还有下人一叠声的通传:“世子殿下回来了!”
一家人都看了看,挂上笑容。嬴稷把急着起身的孕夫压在椅子上:“回来便回来了,你坐着便是。”随即转换了一脸严肃。
嬴稷对这个他钦定的继承人十分严厉,深刻贯彻子要成才必先棍棒。齐衡对他这般严酷最不能理解,常常维护,反倒是赢倬很吃这一套,愿打愿挨。
门帘一撩,赢倬大步进来,手里还有一截卷起来的马鞭。
“父王,母妃。”他行了个礼,把马鞭丢给一旁的下人。一张坚毅硬朗的脸庞还带着风雪的气息。
和齐芾相比,赢倬的个头要大了一圈,虽然比齐芾小了六岁,看起来却像是个成年的男子了,唯有一双带点幼圆的眼睛有几分齐衡的影子,也显出他的真实年纪。
他直直站在屋中,看见了大哥和幼弟,一身冷硬渐渐融化,嘴角也弯了,露出一点真诚的傻气:“大哥,柱儿。”
齐芾含笑点头,年纪小的嬴柱干脆跳下桌来拉他:“二哥来坐!”
齐衡赶忙招呼:“倬儿来得刚刚好,开席!”
温暖的室内,一家人其乐融融。听到大哥三元及第的好消息,赢倬和嬴柱无不两眼放光。
嬴稷都没眼看自己家的俩傻儿子。
罢了罢了,到底是亲的,不能扔了。
齐衡许久没有这么畅快过,那块压在心头多年的石头没了,喝着山茶蜜的他仿佛醉酒,红着两颊看向芾儿:“不止这一件喜事呢,是吧芾儿?”
齐芾温温和和地啜饮,应对两个弟弟的敬酒,冷不防被母亲点名,差点没呛着:“嗯?”
“诶,还要隐瞒吗?”齐衡嘿嘿笑了两下:“芾儿?”
齐芾顿时明白了母亲的意思。
“呃。”
“什么呀大哥?还有什么喜事?”嬴柱童言无忌先开口。
齐芾左右为难,求助般看向父亲,嬴稷端酒表示好自为之。
齐芾无奈,刚要开口,忽然听见外面扑通一声,喧哗起来。
他神色一变,立即起身,比谁都快地出了门。
院子里,下人们都震惊地看着埋在雪堆里挣扎的小身影,府里的侍卫已经有秩序地团团围住。
见齐芾来了,有胆大的下人道:“大少爷,这......这从天而降了一位......”还没说完,大少爷已经先行一步从雪里把人捞了出来。
“殊德!我来找你啦!”脆生生甜蜜蜜的少女声,依稀可见被大少爷按在怀里的发髻尖尖缀着一枚金镶玉竹果。
齐芾又气又恼,金枝玉叶不可随意窥探,他只能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对周围呵道:“退下!”
侍卫退下,齐芾怒气冲冲:“公主殿下!您真是太荒唐了!”
简直胆大包天!一个小姑娘,仗着点三脚猫的功夫和小聪明就敢孤身潜伏,还跟着他到了漠北!
若是让陛下娘娘知道他“诱拐”了他们的女儿——齐芾倒吸凉气。
“呜。”宇文锦眼泪冒冒:“你凶我!”
齐芾顿时想起了进京后的那段“噩梦”。无处不在,无理可辨。
哪怕他无数次推拒,可小公主就是认定了他。
偏偏......他也不能把这个小姑娘怎么样。
这次居然还跟着他过来......齐芾叹息,小心地拍去她身上的雪花。
秦王一家早就翘首等待齐芾归来。能让一贯规矩的君子抛却礼仪形象地奔出门去,也不知是什么重要的宝贝呢。
看着娇俏大方难掩贵气的小姑娘,齐衡恍然大悟,确实是宝贝,千金之尊呢。
宇文锦看着屋里的众人,立刻明白身处何处,落落大方地行了礼。嬴稷和齐衡看着这个小姑娘,又想到传闻里娇纵跋扈的昭兴公主,顿觉谣言害人。
多乖巧可爱的小姑娘呀!
爱女光环加身的齐衡更是喜欢女孩,亲切地让她入座。宇文锦笑得见牙不见眼,只口不提怎么突然出现,舌灿莲花地把秦王一家都夸了个遍,头顶上插着的那枚金镶玉簪子缀着的果儿晃晃荡荡。
顺利融入后,齐衡忍不住观察起小公主,自然发现她三不五时芳心暗许的往齐芾那瞥。谁都看得见,唯独齐芾目不斜视。齐衡咳了一声:“芾儿。”
“母亲。”齐芾放下杯子。看见母亲的示意,心里无奈极了。
这回连家人都是助攻可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从了呗。——君君箴言
当然,小公主的任性妄为只能到这了。次日被公主甩丢了的侍卫们就纷纷上门求恕罪,然后把小公主带了回去。
宇文邕在皇宫拉着王氏的手哀叹女大不中留,王氏费心费力费身子地把皇帝劝好了,转头听见小公主成功见到齐国公世孙和秦王夫妇,相处甚欢,如今已在回程的路上,便安心地拢了拢发髻。
女儿难得这么喜欢的,自然是要费些心思手段。秦王夫妇那边搞定,那齐芾的沦陷也是早晚。
再说,谁又能对她玉软花柔的小女儿真的狠下心?王氏温婉地笑了。
就在齐芾一步步陷入皇室女子的温柔情感陷阱时,齐衡发动了。
正是大年三十的晚上。
外头烟花齐放,鞭炮阵阵,产房里适时响起了婴儿嘹亮的啼哭声。
“恭喜王爷!恭喜王妃!是位小公子!”产公笑眯眯的。
齐衡看了一眼,吸了口气:“嗯?”竟是晕了过去。
嬴稷也傻了,好在看见齐衡更受不了,赶紧叫人熬了汤药。
喝了药恢复气力醒来的齐衡无力抱着孩子,欲哭无泪,不敢相信地念叨:“怎么会是男孩呢?明明应该是女孩的......”
嬴稷怕他难受,一通劝慰:“男女都好,都是咱们的孩子啊,乖,元若,别难过,孩子健康就好。”
齐衡也是一时心理落差大了些:“我没难过,就是......呜呜。”说不难过,一脸痛苦面具。
嬴稷无奈又好笑:“元若,都怪我,怪我种没播好,播了个男种,不能怪你。”
齐衡听了破涕为笑,啐他一口:“胡说什么呢!”
窝在母亲怀里的小赢曼哼唧一下,没理他没脸没皮的父王。
虽然赢曼是个男孩,但性格温柔可亲,作为最小的孩子饱受宠爱却不娇纵。齐芾和宇文锦的长女及笄时,赢曼前往京都游玩,遇见了命中注定的那位,是顾司马的孙子,时任鸿胪寺少卿的小顾大人。
顾司马当年与齐国公交好,两家乐见其成,赢曼甘愿服下孕丹,从此追随夫君前往西域诸国,游玩四方,是兄弟里活的最潇洒的那位。
晚年的齐衡子孙绕膝,他总是喜欢摸着孙子孙女的头,跟他们说他们祖父的英雄事迹,孙子孙女们或懵懂或憧憬,眼睛亮亮的惊呼。彼时嬴稷的战神之名足以彪炳史册,但那个天下的大英雄总会笑着过来牵住他的手说:“不,你们的祖母才是最厉害的。因为祖父这个英雄,是只属于你们祖母的。”
齐衡失笑。
在进入永恒的黑暗前,齐衡看着与他共枕的嬴稷,悄然用气声道:“稷儿,能够有你,我一生圆满。”
他含笑闭眼,没有看到嬴稷眼角也划过泪水:“元若,等我。”
宝成二十七年元月十四日,秦王夫妇相继于梦中离世,无疾而终。
漠北草原下了百年来最大的一场雪,似是在为这对夫妇送别。
自此白茫茫一片大地,无尘亦无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