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隔壁的貘
探女放学回家时,发现隔壁123号房的门是虚掩着的。
香甜的气息从那缝隙飘出来,还有扑棱棱的声音,让她想到蝴蝶扇动翅膀……
“我看见了!”吃饭的时候她对妈妈说。
“那扇门后面是大片花田,五颜六色的,天上还有白云在飘。”
“是因为貘小姐住进那里了吧,她把梦也塞到房间里去了。”
“貘小姐是谁?”
“是掌管我们梦的人,晚上探女梦见的,不管是花还是吓人的怪兽,貘小姐都能掌管它们的诞生和消灭。”妈妈不紧不慢地说出来这世界上探女所不知的又一个故事。
“为什么呢?为什么她能管理我们的梦呢?”
“因为她是貘啊。”
“妈妈,你真坏,这样明明是什么都没解释。”
妈妈却没回答她,反而自顾自地回忆起来,“貘小姐是今天早上刚搬进来的,我出门去上班,正巧遇见她,和她打了个招呼。”
“她垂下来的头发、她的身后、脚边都缠着梦的余色,霓虹灯和高楼,花朵和白色的海鸥,还有一些黑色、杂乱的,像是锅炉焦渣一样的。”
“貘小姐长什么样子?”探女问。
“待会儿探女去给她打个招呼吧,这样你就知道了。”妈妈有些不耐烦地说,“去厨房里拿一盒牛奶,还有曲奇饼,送给貘小姐去,貘最喜欢的就是甜点和牛奶。”
“她不会觉得被打扰吗?”探女想到要和陌生人打交道,心里还是有些害怕的,即使对方在她想象里是一只毛茸茸、胖乎乎的动物。
“才不会呢,她是喜欢客人的,尤其是小孩子。”
探女很想见见貘小姐,她一时有很多问题,比如貘小姐是如何管理梦的,比如爸爸、妈妈还有她学校里的朋友做过哪些梦,比如,能不能让她今晚梦见自己希望的景色,她想看见大海和白色的海鸥。
探女吃罢晚饭,把碗筷送进厨房水槽里。用肥皂把手洗干净后,她打开橱柜,拿出一盒一升装的纯牛奶和一大包没拆封的曲奇饼,一手一样,打算就这样去和貘小姐打招呼。
“妈妈,我出去啦。”探女背过身子抵住门,用手肘把门把手压下去,慌里慌张的,差点被地毯卷起的一角给绊倒了。
探女走到用红色墨水写着“123”的门沿下方,那扇门仍是虚掩着的,她扣起手敲了敲门。
“会是谁呢?”房中传来一声问,像是对自己说的。
“我是……我是住在您隔壁的,妈妈让我来给新邻居打招呼,送饼干和牛奶。”
“啊,非常欢迎,非常欢迎!门是开着的,请进来坐吧,我才刚起床,稍等一下。”
探女小心地把门推开,这次后面不再是鲜花和蓝天了,只有普通的天花板和墙壁,靠墙摆着沙发和餐桌。因为貘小姐是新住进来,家具电器都没购置完备,屋子显得有些空荡。
探女听见很远的地方有滋滋滋的响声,还以为是貘小姐在厨房里做煎蛋呢,但是一般妈妈早晨做煎蛋的时候,房间里都会是香气(这当然不是说她们家排气扇的质量不好)。看到灰色的窗玻璃,她才意识到是外面在下雨。
貘小姐家的沙发很柔软,探女一坐下去,就觉得人要陷进舒服的梦里。
“怎么不开灯呢,小家伙?”天花板上的灯杠亮了。
貘小姐从卧室里走出来,不是探女想象里毛茸茸的东西(即使知道对方是人类,探女也坚持这样期待)。貘小姐是个长得漂亮、有圆圆脸蛋和蓝色眼睛的姐姐,穿着一身毛茸茸的、黑白两色的睡衣,看上去就像一只绵羊。那睡衣上有许多黑白色的绒球作装饰,探女想,这些球球会让手掌没法尽兴感受绒绒的面料,她不喜欢这个设计。
探女也没有看见长发,因为貘小姐戴着一顶长长的、红色的帽子。
“我给你拿些点心。”貘小姐走到厨房里,从冰箱里端出一碟又一碟小点心,泡芙、蛋挞、马卡龙、千层酥、布丁,还有一块被粉色奶油包裹的蛋糕(为什么不从梦中变呢?探女觉得有点遗憾)。貘小姐用蓝色的、带着温和光芒的眼睛看着她,“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叫探女。”
“这是曲奇。”她把右手的曲奇放在茶几上。
“这是牛奶。”她把左手的牛奶放在茶几上,之前她一直把这两样堆在怀里。
“谢谢探女呢。”
看着桌上貘小姐拿出的玲琅满目的点心,探女忽然觉得自己带来的礼物显得多余了,她觉得不好意思,脸泛红起来。貘小姐察觉到,憋着笑把头扭到一边。
探女在沙发上挪了挪身子,靠近茶几了些,她从每只白瓷盘里都拿了一块放进嘴里,蛋糕则用一次性塑料叉挑了一小块,冰箱的冷气还没消散,尝起来都是湿漉漉的。
“探女还在上学吗?”
“嗯。”
探女又挪了挪身子,两只脚触在地面上,站起来,用自己都听不清的声音嘀咕:
“我走了。”
“这样就要走啦?”
“嗯……我妈妈说不能打扰到你工作。”探女还是不敢和那双眼对视,即使她打心底地知道,貘小姐是个和善的姐姐,她也想和貘小姐多待一阵子,但小孩还是难耐害羞的,无端打扰人家的工作,她觉得也是不好的。
“那就再见啦,祝你今晚做个好梦。”貘小姐送她到门前,“顺便,谢谢你们的牛奶和饼干。”
探女假装回家,走了几小步,确认貘小姐回房间里了,又回到“123”号房门前。
门依旧没有关严,透那缝隙,探女觉得自己看见了提灯的火光,看见幽暗的森林,悬在高处的不知是星星还是猫头鹰瞪大的双眼;窸窣擦过浆果丛的,似乎是长有榕树似的大角的麋鹿;闪烁的绿光是萤火虫;和蛐蛐鸣声混淆的是何方吟游诗人轻轻弹奏诗琴音。提灯光芒勾勒出几张毛毯的角,它们盖在一群人身上,其中大概会有王国的剑士、年迈的法师、机灵的飞贼,探女在读过几套西方来的魔幻小说后(《魔戒》、《纳尼亚传奇》、《哈利波特》)幻想过无数次这样的故事。
她心里涌起一阵激动,凑得更近了些,一双小手扶在门框上,额头抵在冰冷的门沿上,想把门后的夜晚看得更清楚些。
但是她忘了屏住呼吸,也许是因为偷窥的行为慌张了,长长的一口气呼出去,把夜搅乱。提灯的光散开,飞成一堆细小的太阳,像是地摊上一块钱一只的橡胶弹球,在地上跳跃一阵,最后都滚进桌几和沙发的角落里了。
回到家里,探女看见妈妈坐在沙发上打电话,她朝探女挥了挥手,就走进卧室。
印象里妈妈最近经常打电话,有时说话的声音会很大,有时声音会哽咽。探女猜测这些都是和她爸爸有关。一周前前爸爸和妈妈在家里大吵了一架后,探女就没见过他了。
客厅里的电视,还在那次争吵里被砸碎了,之后妈妈买了一台更大更薄的电视,电视盒却没更新,720p的图像显得模糊。
探女向妈妈问过好几次,为何会和爸爸吵起架来,现在他又在哪里。
“你爸爸又出去了,还是去外地里打工。”
“但是,暑假他不应该会在家里吗?以前都是这样。”
“对对,我也知道。”
“但是他……”
卧室里的妈妈,声音忽然小下去,像是有意提防着探女听到。
探女感到伤心,再过一周就放暑假了,那本该是一家人去外面玩的时间。如果爸爸在外面,就没有机会了。
“还好貘小姐变成我们的邻居了,假期里应该会很有意思。”晚间关上灯后,探女躺在床上想,“如果和她交上朋友,不但能听她讲管理梦的各种故事,让她施展一下,自己现实里做不到的事情,都可以在梦里实现了。”
隔壁的妈妈仍然在打电话,听不清在说什么,像是沙漏在地上打滚。
“貘小姐也给妈妈做出有趣的梦就好了。”探女翻了个身,就这样睡着了。
早上被闹钟吵醒后,探女想起自己昨晚做的梦了。
她梦见自己身处断壁残垣之间,杂草和各色野花漫过她的膝盖,梦境的场景也就百来平米,边缘是一圈白色大理石建成的教堂,门框和窗洞里只有白色。教堂屋顶上有一处尖尖的小屋,没有人在上面,钟却一直被敲响。
一群绵羊围聚在探女周围,她觉得,它们是把钟声当做牧羊人的铃铛了,因为不管她走到哪里,羊群都会跟随。但这也没关系,因为绵羊摸起来就像她枕边的毛绒玩具,很舒服。
她梦见自己手中拿着一朵向日葵,就像去年夏天她们家去过的花田,在教堂的钟声里,在反射着光的大理石壁间,她把向日葵花瓣剥下来喂给身边的绵羊吃。金黄色的,一瓣又一瓣,喂进嘴里,就像橘瓣一样化开了。在做这个动作时,她为眼见整只向日葵的分离而哀伤,但看到绵羊们吃饱的样子,心里还是宽慰了。
探女看见草丛里伸出一条长长的尾巴,灰白色的像是老鼠,不过更加粗大,尾端也有一团蓝色的绒毛——和貘小姐的眼睛是一个颜色。她跑过去,把它抓在手里。
“抓住你啦!”她说出这句话时,尾巴变成了一根气球绳,气球领着她四处漂浮,先是贴近地面,和它平行,接着是朝向天上。探女惊慌了一下,身旁的白云就飘过来把她托住,软绵绵的,让探女安心地松开了手。云朵挪了个位置,探女看见刺眼的太阳,便醒了。
探女又跑去找隔壁的貘小姐,带着母亲做的烤煎饼,对她讲了昨天的梦。
“那个梦是什么意思啊?教堂、绵羊,还有向日葵……”
“告诉你,不就没有意思了吗。”貘小姐把烤煎饼放进嘴里,露出一抹笑。
“那只尾巴是不是你的呀?”
“是呢,本来想偷偷躲在草丛里看你的梦,被你抓到还给我吓了一大跳。”
“哈哈哈哈。”
“你还笑呢。”貘小姐伸出她修长的手,揪了揪探女的脸蛋。
“貘姐姐为什么不来梦里和我玩呢。”
“我也很想,不过没有那样多的时间,梦境对你们来说是休息,对我来说却是工作。”
“这样啊。”
“这也是我做这工作的经验啦,太多干预别人的梦,总不会是好的。”
“那,貘姐姐能让我梦见我爸爸吗?”
貘小姐摸了摸探女的脑袋,没说什么。
“唉,妈妈现在也像是不想见到我一样——我感觉,每天晚上都让我到貘小姐这里玩……”
“探女妈妈这阵子比较忙的吧。”貘小姐说,“探女知道我一晚上要拜访多少人的梦吗?”
“多少?”
“在我的辖区里,一共有三千三百四十三人呢——但我不可能把所有人的梦都游览一遍,即使我从第一个人做梦开始,不止息地奔跑,一晚上最多也只能看遍五百余人的梦境。有那样多的人被梦魇折磨,有那样多的人渴望陪伴,有那样多的人身陷于对未来的焦虑中,在其中一人的梦境中多驻足一秒,就是在其他需要我料理的梦境中少停留一秒……很多时候……”貘小姐发现探女一脸同情地看着她,就不再说了。
“吃糖吗?”貘小姐从口袋里拿出一大把糖果、水晶糖、瑞士糖、奶糖、太妃糖、酥糖,洒在茶几上。
“貘小姐和妈妈每天都很忙。”
“嗯?”
“但是我快放假了,我又只能在一边看着,这感觉真不好……”
“让时间静静流淌吧,可能有天你会突然意识到自己变得不一样了。”貘小姐揉揉她的脑袋,“现在就不要去多想了,之后我让你做一个有趣的梦吧。”
探女梦见自己坐在一辆敞篷汽车上,四个座位都是她学校中的朋友,开车的家里很有钱的那个朋友,生日时候她曾经邀请探女去家里做过客。她的家里有像是童话中公主用的床、各种各样的游戏机、比人还要大的毛绒玩偶,让探女很羡慕。
汽车在宽敞、望不到尽头的大桥上行驶,两边的桥架直入云天,偶尔有拉索的影子掠过去,扰乱风声。大桥下是一大片蓝色,鲜亮的蓝色,探女觉得那就是大海。她们开得尽兴了,就在一台自动售贩机前停下,那台售贩机像摩天大楼一样,饮料和零食包装在玻璃后面陈列着,输送下来的时候,就像科幻电影里的太空电梯一样。
妈妈昨天对她说过,今晚她有事要出去,电饭煲里准备了探女最喜欢吃的咖喱虾。现在探女放学回家,看见客厅里的灯是亮着的。
妈妈卧室的门是开着的,许多文件、大包小包和衣服被随意地丢在床上,探女爸爸坐在床沿,膝头摆着一只纸盒子,他正对从里面翻出的一张纸片发呆。
“爸爸,你怎么回来了。”
“探女,探女……你妈妈呢?”
“她说她有事情出去了。”
“她跟你说过,什么时候回来没有?”爸爸气喘吁吁的,大夏天里,空调和风扇都没开,气温很高,弄得他已经汗流浃背了,散发出一股汗臭和烟酒的混合味。
“没有说,爸爸。”
“我不知道。”
“爸爸,你在找什么?”
“你不要管。”
“爸爸,有什么事情可以和妈妈好好说的。”
爸爸把手上的活计停下来,用两只眼睛盯着探女,他的嘴唇动了动。
“你吃晚饭了吗?我带你出去吃。”
“妈妈准备了,在电饭煲里保温呢。”
“哦,这样。”爸爸把纸片收进盒子里,又把床上乱丢的东西折叠好,摆放进橱柜里,探女也在一边帮忙。
“爸爸,今天等妈妈回来吗?”
“不了,我也有事情,先走了。”说罢他就大步走出去了,探女看着床沿被爸爸坐出来的凹陷,发了会儿呆,她想到恐龙灭绝的时候陨石撞击地面,留下的那个陨石坑大概也如现在这样,被时间和土壤柔软的本性愈合。探女走过去把床垫和床单都给抚平了,地上有凋落的唇膏和塑料香水瓶,她也捡起来放回去。
她去厨房洗干净手,把饭菜端到客厅的餐桌上,筷子篓在水池靠墙边很高的地方,她搬了个小凳子才够着。
探女把电视打开,电视台里都在放广告和国内的新闻,她不感兴趣。她打开影视库想点播动画。最近一直在看的动画,她昨天睡前正好看完了,去找新的,她一时又不知道什么好看。本来这件事都是妈妈帮她做的,妈妈也喜欢看动画,她找到的片子,虽然探女不能说完全看懂,但总会被画面感动到——只要她把这样的感受对妈妈说,妈妈就会夸她……
探女拿着遥控器,在搜索界面上一个个地输入字符,先是a到z,接着是A到Z、从1到9,还有每个标点符号,。、;‘’【】-=/*-,她都输上去,最后她按下“确认”键,屏幕上跳出提示,说未找到相关影片信息。一种浪费时间的焦虑袭上心头,让探女很难受,她就把电视关掉了。
这是她少有的独自吃饭的经历——看着桌上的陶瓷碗,探女忽然意识到这一点,虽然她此前也有不少次是自己吃饭的,现在她是如此强烈地感觉到,自己是在独自一个人吃饭。
她并不觉得的伤心,相反,她开始用筷子敲打碗盘边沿,哼唱从没有机会大声唱过的歌,她逐渐发觉到享受这独自空间的乐趣。晚风把落地窗帘吹得晃动,探女跑过去拉开,看见黝黑的天空和排排耸立的高楼,楼宇上的灯光就像电子晶体管一样。
探女拉起厚重的夜幕,覆盖住自己的身体。
“那,我们就来玩个游戏好了。”貘小姐蹲在探女身边,看着她的眼睛说,“我说‘a’这个音的时候,探女能想到什么字?”
“皑?”
“说个词出来呢?”
“皑皑……白雪。”
“说个句子出来呢。”
“皑皑白雪上有黑色和白色的星星,这样的?”
话说完,探女发现自己身处在黑白两色的世界里,地面是雪,是全色的,天空上有一轮弯弯的月亮,是全黑色的,白色的颗粒落下来,分不清是雪、是星星,还是白砂糖。
“o呢?”
o是火焰,燃烧的环形废墟——探女觉得热,腿蹬了一下,梦就跳过去了。
“e”
鹅掠黑夜,鹤奔冷泽,叶乐微雷,荷蛰渴月。
“i”
白衣忆日,薜荔夕丽,梅谧紫梓,堤滴涤莲。
“u”
u是巨型乌贼,在深深的大海里,不过探女不会游泳,她们家的楼层很高,如果建在海底,掀开窗帘就能看见鱼群在楼宇间的凹槽中穿梭。乌贼可以躲在二楼平台上那空中花园的荫蔽里,鱼儿可以张嘴吞下被水托起的月季花瓣。
“yu”
金鱼,多余的金鱼,探女不知道为什么二十六键的键盘上找不到那个字母,小金鱼在荒无人迹的神社的水缸里游动,探女凝视着水面上自己的脸。一段沾满苔藓的树干横倒在神社前,探女要蹲下身子才能走出去。
“不开心吗?梦里的色彩太少啦。”貘小姐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糖果,朝天空飞去,水晶糖、瑞士糖、奶糖、太妃糖、酥糖,落在地上,就变成鲜花、蜻蜓和蝴蝶。
“貘小姐,你要去哪儿?”
“去下一个人的梦里啦,祝你在这里玩得开心。”
但这并不是个好玩的梦境,这里找不到朋友,神社外也都是野草和树木,石头做的灯笼和狛犬倒了一地,貘小姐洒下的糖果开在上面,显得奇怪——她应该也察觉到这些,还是流下一个尴尬的微笑,就不见了。
探女醒来,看了看书桌上的闹钟——还是五点钟,她清楚地记得昨晚做的梦,精神却很好,昨晚因为无聊而睡得很早的缘故吧。
暑假的第一天,妈妈还没有回来,屋里显得空荡荡的。
探女急匆匆地穿好衣服,去厕所洗漱了。她想去问问为什么貘小姐昨晚会陪她做那样的游戏。“是不是因为貘小姐昨天心情很好呢?”探女一边对着镜子扎头发一边想,妈妈不在身边,她费了很多时间,还是不能打理好,最后还是戴上一只白色的发箍,用梳子把头发理顺。
天还蒙蒙亮,探女在厨房里拆了包泡面吃。
“妈妈不在的话,一会儿还能去买冰棍,哈哈。”
她这么想着,蹑手蹑脚地走到123号房门前,门是开的。
“貘小姐?”
没有人应。或是因为吃冰棍的计划而过于激动了,探女生出捉弄人的心思,蹑手蹑脚地走进去。像是有什么光闪了一下,大约是那些梦幻的景象的闪烁吧,探女把脚踏上去的刹那,全都消散了。探女眼前一片漆黑,觉得自己踩在松软、温暖的东西上,然后黑暗才散去,她看见自己的脚放在坚硬的木质地板上。
“貘小姐——”探女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喊,像是用蜗牛的触角探寻,“是在卧室吗?这样不小心,万一进了小偷怎么办呀?”
貘小姐趴在一张巨大的吊床上,或者说是一张很大的网兜,四角用钢丝绳连接,悬在墙壁铆钉上,整个房间几乎都被这张吊床占据,只是用来睡觉的。貘小姐趴在层层白色的被褥中,穿着那件黑白睡衣,身旁、脸颊边还贴着几只绵羊毛绒玩偶。她的头发,如妈妈说的,的确是莹莹的蓝色,盖过貘小姐的脸,流淌过她的手臂,让探女想到银河,随着貘小姐的呼吸,涨潮落潮。
探女这才意识到貘小姐的作息时间和她是全然相反的,她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看着貘小姐的呼吸,她又觉得这是件很奇妙的事情——她在看着掌管梦境的人睡觉呢。探女注视她的眼睑,发现貘小姐左眼角有一颗不明显的痣,像是趴在沙滩上无意沾到的晶粒,这个小小的发现便让她满足了。
探女悄悄走进,又悄悄走离,呼吸都是屏住的,守护一个人的沉睡,让她觉得有些成就感。
貘小姐照管他人的梦境时,或许也是这样的心思吧,沉睡的人,每一个她都以孩童相待。
地面上铺着毛毯,毛毯上又随意摆放着棉垫和抱枕,仿佛是给人随时随地玩累了就睡下的设计。探女坐在一只棉垫上,双手握住膝盖。
她就这么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直待白水色的黎明变成金色。
世上的每个人都是忙碌的,但她就应该为此忍耐住自己的忧郁,不再去期待什么关怀吗?探女不知道,她回忆自己看过的书,寻找和自己年龄相仿的人,最后发现除了一本删节版的《汤姆索亚历险记》和一本中英对照版本的《金银岛》之外,她就找不到什么榜样了。
“真搞不懂啊……”探女在心里说。后来她依旧蹑手蹑脚地出去了,关门的时候,还用指头压住插销,尽量没发出声音。
探女在家中呆了一天,都是在写暑假作业。妈妈是夜里回来的,手里提着两大只塑料袋,一只装着食材,绿色的、鲜红色的,一只装着零食,探女看见深蓝色的薯片包装袋、绿色的雪碧瓶,就跳过去把袋子结果接到手里。
“这些都是给我的?现在可以吃吗?”
“当然了,当然了。”
第二天中午妈妈又给探女做了咖喱虾,还有炸鱼块和香菇鸡汤,热气腾腾的饭菜端在桌上,妈妈看着探女大口大口地吃。
“好吃吗?”自从回家后,妈妈像是卸下沉重的负担一样,探女见她回到从前那般爱笑的样子了,对于家务事也有点懈怠了,早上妈妈甚至是十点钟才起床的,探女从来没见过她这个样子。
“嗯。”
“还有鸡汤,趁热喝呀。”
“嗯。”
“探女,有件事情。”
“嗯?”
“妈妈托朋友去找了个工作,再过两周就要去上班了。”
“爸爸呢?”
“探女,你爸爸不会再回来了,他……他现在在外地住着,如果你想他,可以去给他打电话。”
“这样吗……”
“探女,对不起……”妈妈说,“这个暑假我会带你好好玩玩的……”
“没事的,妈妈。”探女回答说,她一点也不觉得接受这般现实是伤心、不甘的事情,仿佛分别与孤独,已经在某个模糊的地方重演无数遍了。
“妈妈你好好休息。”
但说这些话的时候,她都假装注意在看电视里的动画,察觉到妈妈的表情的话,会让她觉得很不好意思。
貘小姐的房间里衣服、床单和零食包装袋甩得到处都是,黑色的行李箱干巴巴地长着大嘴,探女看到这景象吓了一跳。
“貘小姐,你也要走吗?”她害怕地问。
“嗯?什么?到我上班的时间啦。”貘小姐说,“我得把制作梦境的工具带上,它们都不安分,趁我睡觉的时候在房间里钻来钻去。唉呀,唉呀……今天起得有些晚,快要来不及啦!”
她一边说,一边把一只果冻似的绒毛球、一把色彩缤纷的糖果、一本封面上有带金边绣花的字母“D”的笔记本塞进睡衣口袋。
“貘小姐有天也会搬走吗?”
“嗯,你说什么?”貘小姐说,“也有可能的,因为工作调整原因什么的,不过那也要到秋天再看情况了。”
“那,新来的貘还会住在这里吗?”
“不知道呢,这要看人家的心情和性格,说不定会住在探女的楼上,也说不定会住在城郊的一只蜗牛壳里,探女是个心细的孩子,说不定哪天在街上散步就能发现她呢。”
貘小姐摸了摸口袋,确认了一番携带的东西,抬起手看看贴在腕内的表。探女一言不发地站在一边,貘小姐就问:
“探女觉得这样很遗憾吗?”
“没有。”探女想到貘小姐趴在吊床上熟睡的样子,摇摇头说。
貘小姐在探女的额头上吻了一下。
世上的每个人都匆忙地活着,都有分别的时候,探女只希望这个炎热、阳光明媚的夏天能多持续一会儿。
“让我送貘小姐去工作吧。”
“呀,当然没问题。”
“今天是怎么回事呢?”貘小姐小声嘀咕,微笑地看着探女。她弄不清这孩子心里在想什么,不过看到她的样子,就觉得像眼见到自己培养许久的种子终于抽芽,缀着肥厚的子叶一样,觉得挺开心的。
貘小姐去楼梯间等电梯,探女也就跟在后面。她们一路走到小区花园里,那地方常年没人清扫,堆积了不少垃圾,还有没人要的电动车、自行车。塑胶滑梯已经破得都是洞了,盛着青绿色的苔水。花朵还是有的:几株蔷薇、树下的牵牛,缀了粉花的车轴草。
貘小姐的脚尖在石砖地面上点了一下,在空中飘浮起来。
“貘小姐,今天还会来我的梦里吗?”
“说不定呢,一切都说不定呢。”貘小姐朝探女挥了挥手,身影逐渐在天空中变得黯淡了。
探女走到花园的长椅边,掏出纸巾,擦一阵就抬起来看一下,一直到灰色不再增加才坐下,这时天空已变成和纸巾一样的颜色。探女暂时不想回家,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有一群小虫围聚在长椅的上方,在探女的头顶,黑色的、细小的虫。它们不停地飞,让整体保持在一个近似球形的范围里。探女想起在电视里看过的沙丁鱼,它们就是通过这种办法迷惑捕食者、回避进攻的。但是在石砖铺就的广场中,在这样的阴天里,不会有鸟儿,也不会有青蛙,小虫们不知道这些,依照自己基因中规划的标准而行动,不时会有强劲的风吹来,那团球体就被拉长,往后、往下坠过去。
但同样因为黯淡的天,就像晚上手指在电视荧幕前划过,那些小虫的飞行轨迹能在天空幕布上停留,它们的轨迹是螺旋形的,从注意到起始的一点开始,就像毛笔划过去,直到消失在虫群里不能用视线捕捉。
探女突发奇想,试图从这些缭乱的线条里捕捉一个穿裙子的女孩跳舞的形象,她试了好久,也只能勾勒出一个臃肿扭曲的人形,然后,花园里的路灯亮起来,刺眼的光里,她再看不见那些小虫子。探女就站起来拍了拍裙子,把擦椅子的纸巾丢进垃圾桶,往回家的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