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小说】《极北之灵》 第一章 福艾沃梅与诺布勒妮 (上)

明艳舒和的阳光透过华美的轩窗,透进城堡的客房内,点亮窗纱,照在蜷缩在羽毛床上的小女孩冰凉的手上,她却不安地往暗处躲了躲,只因那光线射在精致的玻璃杯壶上,映出了美丽耀眼的辉光。小巧的蓝鸟从窗外的繁叶枝头飘过,一道狭长的蓝色魅影,在光的投射下,成了女孩脸上一瞬掠过的阴影,融入了床帘的影中,融入了那挂着已然融化的羊油蜡的烛台的影中,似乎是消逝了,却又在突然撩开一半的被褥之下现形,一眨眼的功夫,便在桌下,小心翼翼地藏住了。
这儿是飘着细雨的南方,不是她生活了十二年的北方,这儿的冬天很少下雪,这儿的夏天热得出奇。作为极北冻原的人,她最不适应的就是这儿湿润炎热的气候,以及蝉翼一般薄的冰凉纱衣。
这儿一点都不像是她所能称为家的地方,仅仅只是滞留数日就足使她厌倦了,而她已经在这儿呆了快一个月了。
她一夜没睡,因为这儿的床有些潮湿,因为透过那薄纱床帘,她看不见壁炉里摇曳的火影,因为在那细雨击窗的夜里,她听不见壁炉里火焰啄食柴堆的轻柔噪声。虽说她早就有了独立生活的能力,也早就有了孤守闺房的觉悟,但是这孤独的夜,没有炉火温暖的噪声和寒鸦凄凉的呼声的孤独的夜,没有极光,没有乌云,只有星星和月亮的孤独的夜,这窗纱将室内与室外隔绝的孤独的夜,她无法入睡,无法消受。
“纳赫特沃邓女士?您醒了吗?”
那伴着敲门声而来的,是南方女人娇柔细腻的话音。
她喜欢这种声音,但她不想答话,只想藏在黑色的长发里生一生闷气。
因为父亲和这儿的主人交谈时说要把她寄养在这儿。偷偷听见时,不敢相信地停止了脚步,确定了之后又气的直咬牙,想一想之后,又猫在被窝里小心地小声哭了起来。
哭,因为委屈,因为害怕,因为想家。不眠,也是因为如此,因为委屈,因为害怕,因为想家。
为什么不想要我了?她想着。
“伊萨,我想见见她。”
门外传来了儿童的说话声。那是儿童,没错的,因为那声音既稚气又带着强装的威严。
她颇感兴趣地听了起来。
“不行,小主人,您得回去,别让您父亲知道您在乱跑。”
“伊萨!我只想看她一眼!”
如果她能进来,那个孩子能进来,那就太好了。福艾沃梅想着。
“您不是学会等待了吗?小主人?”
“我不想等,我想见见她。”
“还是去问问您父亲吧,小主人。”
“他肯定不让!”
“赫兰普妮。”
那是男人的声音。
“哥哥——”
“回去。”
紧随着那严厉的声音发生的,是孩童的辩驳声、拍打声,然后是孩童急促的脚步声。
她走了。福艾沃梅有点泄气,心里却稍稍平衡了一点——原来天下的长辈都是一个样。
“纳赫特沃邓女士,请您开门,让侍女为您梳妆。”
男人说着,轻轻敲起门来。
她不想理睬,悻悻地往被窝里钻了钻。
“女士,令尊在等您。”
令尊——又是一句南方话。她花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指的是她父亲。
父亲,父亲,父亲。为什么非得活在父亲的阴影里?
“麻烦等会儿,您。”
您,那是她刚刚学会拼读,尚未熟练使用的词。北方那繁复的礼节没有催生类似的词语,说来也是真怪。
那带着浓厚的北方口音的您显得有点奇怪可笑。
她说着,小声抱怨着趴了起来,铺好了床,将满地的娃娃捡了起来,使劲丢到了床上,又老老实实地摆了起来。抓起了那些南方的内衣之类,开始往身上穿上第一层衣装。
说到那男人,他是个典型的南方贵族——英俊,无暇。他那波浪状的淡金色长发比女人的都柔顺细腻,透蓝透蓝的虹膜如净空一般纯净。他精致的天鹅绒衬衣上别着军衔和勋章——那都是南方的新玩意儿,北方人是不曾见过的。
那门缓缓地向内嵌开了一个缝儿。黑发长耳朵的少女缓缓探出半个身子来,盛着黑宝石一般的大眼睛,对着侍女的脸望了一会儿,又转移到了他身上,于是,好像受了惊一样,倒吸一口凉气,噌地把门拽开,潇洒地一甩波浪状黑发,扯了扯裙子,行了个生硬的屈膝礼。
这位少女,是个彻头彻尾的北方人。她的鼻梁是极高极挺的,她的头发和瞳仁是黑色的,而不像南方人一样金发碧眼。她的左耳有些残疾——向内侧卷曲,又无力地耷拉着。
北方人或多或少地都有点普尔诺精灵的血统。诸如这些黑发黑眼的面相,以及不讲道理的高大,这些都是普尔诺精灵的特征。
衣领和袖子都是皱皱巴巴的,里一半外一半——南方的丝衣她还没有适应。
他不知道她的年龄,因为北方人不习惯透露年岁,但他能明显看出这位少女离发育成熟还差得很远,尚不足以被称为女士,但是那女孩的高大是确确实实的。她已经不比南方的女子平均的个头矮多少了。
当她最终屈服于侍女而得以像个真正的南方贵族女士一样,与几乎三分之一个自己的家族以及整个普泰兰纽斯捷斯家族同席进餐时,她能感受到她守旧的父亲的不习惯与欣喜。
因为他的父亲,梅斯科奇,他期望过,但从未看见过自己的女儿这般的像一位高贵的女士——曾经十分不羁的长发梳理的反光,编成辫子,搭在胸前;精致的面孔头一次显露出美丽和北方人特有的高贵——甚至都未搽粉。他从未想过,女儿能老老实实地穿上长裙,也特别高兴地发现她一向宝剑一般锋利的眼神也头一次显得娇柔可亲。就算这样,他还是对她感到失望。
不知是不是因为想缩短与普泰兰纽斯捷斯家的三个女孩的距离。如果是这样,他对女儿的印象会改善很多。
但是,在他看来,女儿改变的希望渺茫。他不仅不指望自己既尚武又叛逆的女儿能够和柔弱的南方贵族小姐相处,还生怕她带着纳赫特沃邓这个名字给他出丑。如果和极北的普尔诺的停战没有谈崩,如果她不是他唯一的女儿,他肯定不会把她送到南方的朋友家寄养。
当福艾沃梅终于有机会,在空荡荡的走廊里拦住一位高大的黑发青年——溺爱她的长兄时,她问他。她想知道,自己是否听错了,如果不是,还有几个能和哥哥一起度过的夜晚。
同行的那位,早上的女孩的兄长,知趣地先行离开了。
“还有几天才能回去?”
“至多一个星期。”
那和她父亲说的话一样——以北方式的简洁,表达当她不长脑袋似的忽悠。
“不愿意呆这儿吗?”
当他看见了她失落的表情时,他问道。
“我想回去。”
福艾沃梅说着,躲过了哥哥伸来摸她的头的手。
“再挺几天吧。”
他说着,看了看福艾沃梅的小脸。
福艾沃梅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因为她在尽力抑止正要溢出的眼泪,也因为她知道,说这句话是在哄她。
“玩去吧。”
他说着,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点了点头,让出了路。
她开始确信自己是被家族所抛弃了。被抛弃在陌生的南方,活在奇怪的习俗里,或许,那是她最怕的,或许还要为在小说里读到过的“家族的利益”而殉葬。
于是,闷头走在通亮的走廊里,从她所讨厌的大窗户旁边走过,不管它有多美丽,她也不愿看一眼——因为不喜欢那种炫目的日光。
走着,烦闷地抬起头来,向外瞟了一眼。一瞥,一些东西,锁住了她的目光。
外边,在窗边的精美的雕像后的阴影里,一只蓝色小鸟,落在了她的巢上,将一只恶心的肉虫塞进了向它伸来的幼鸟的嘴。
小鸟也不得不生活在阴影下吗?
为什么非要生活在什么的阴影之下?
“纳赫特沃邓女士,愿意说几句话吗?”
当她失落地走向卧室时,一位迎着她走来的美丽少女说道。
福艾沃梅并不想理睬这个矮了她一头多的小姑娘,她低着头,径直在她身边走了过去,没有说话,留下那一袭洁白教袍的少女,捏着胸口的护符,转过身去,茫然地看着眼泪汪汪的她,大步地向走廊深处走去。
她不太明白,也不是很需要有多明白,因为她离开教堂是为了看看自己新生的弟弟,到难产而终的母亲的墓前为她的灵魂祈祷。
她也感到诧异,走向灵场的途中,甚至是在母亲已然落成三个月的墓前,她也没有停止对此的思考。因为作为深居内宅的千金长大的她是从来不敢主动与陌生人说话的,无论父亲如何训教,也没有成效。他们一致认为培养她没有希望,转而寄望于她的妹妹,那就是她被送到神学院的原因。
但是,为什么,面对这位姓纳赫特沃邓的少女,就能无意识地搭起话来呢?是因为五年前她们曾有缘相处吗?不对,不太像是。她甚至都没有确认那是不是第一个走进她的世界的人,只是因为那只耳朵很熟悉,只是因为那只奇怪的耳朵很熟悉。
见见她吧,她想着,找找她,看看是不是她吧。
为了下这个决心,她付出的努力要比一年以来为任何事付出的都多。
“坐在您对面,您不介意吧?”
于是,午饭后,福艾沃梅无聊地坐在时,那位少女,悄悄地在她身后说道。
“请便。”
请便,那是福艾沃梅学的最好的一句南方话。
“中午……冒犯到您了吗?”
少女小心地问着,往她身边靠了靠。
“没有。”
福艾沃梅没生气地答着,伸了个懒腰。
“女士,愿意说几句话吗?”
那唯唯诺诺的语气使她自己都感到不适。
“请便。”
她答着,出于礼数,向她转了转。
那位少女看了看她,张了张嘴,又捏住了那枚护符,深吸一口气,脸上浮现了一抹红晕,欲开口说话,却娇羞地把脸向偏向一边,晃了晃头,好让披散着的淡金色的秀发盖住半边脸,遮住她的羞涩。
那是她,就是五年前的少女,五年前与她相处了一个月的挚友。此刻她的心情,用高兴欣喜一类词语来描述,是连概括都是做不到的。
但是,她并没有认出她来。福艾沃梅,她还记得她吗?想到这儿,上扬的嘴角,就因为些许的失望而收紧。
“看看您的书可以吗?”
她又小声说道。
福艾沃梅的肯定是无声的——那是为了腾出空间而向一边挪动椅子的一动和高贵的微微颔首。
如果要比迷惑,这会儿没人能比的过福艾沃梅。那是从她的表情就可以看出来的。
“我妹妹在您门前闹过了,对吧?赫兰普妮,她才六岁。实在对不起。”
当福艾沃梅终于又看向了她之后,她小声说道。
她不太敢看福艾沃梅,声音也还是像搭话那会儿一样怯生生,却有了些底气。虽然穿着教袍,但她的神态与世俗教徒和神官并都无相似。
对她的兴趣,突然生了出来。
“您,你大姓尊名——”
她问道。
“诺布勒妮·普泰兰纽斯捷斯,阿瓦朗侯爵的次女,女士。”
她答着,行了个漂亮的屈膝礼。
福艾沃梅吃了一惊。
诺布勒妮?那个到哪儿都躲在她身后的女孩?不可能是她,她想,面前这位高贵的教徒绝对不是她所认识的那个诺布勒妮。这可太不像是她记忆中的她了——记忆中那个怕人怕到极点,连自己的兄弟都不愿接近,却唯独黏着她的娇小女孩。
她虽才十一岁,却已经和福艾沃梅的肩膀一边高了,在南方人当中,尤其是南方女人之中,这是少见的。她的模样也变了不少,俊俏的脸似乎从未年幼过,微微露着成人的姿色。唯独那笑容,唯独那双宝石一般的明彻双眸和淡金色的波状长发,还能勾起福艾沃梅关于她的回忆。
五年前,那是她们初见的时候,正是她父亲所说的政局大动荡的一年,南方旧贵族之间的勾心斗角转为刀戎相见,农民攻击乡绅和骑士,市民攻击执政官和圣徒,新贵族的联军自发地占领了政治中心邓洛莱,将王室控制成俘虏。六岁的诺布勒妮和三个月大的赫普兰妮在此动乱之中被秘密地送到了谢拉维特城——那是纳赫特沃邓宗家的封地,抵御蛮族的防线中心,整个诺丹王国最落后的城市,福艾沃梅的家乡。
五年前,那是老人口中三十年来最冷的一个冬天,如果不是罕见的连日大雪直积了两尺多厚仍不停,刀刃号啸的狂风肯定会在坚硬的冻土上削去一层皮。
五年前,福艾沃梅惊讶地看着那被从马车上的腌肉桶里抱出来的金发女孩,惊讶地看着她那双充满了恐惧与不安之泪的大眼睛,惊讶地看着她怀里那啼哭的婴儿。
现在,看着她坐在带护栏的婴儿床边,把嘴唇印在婴孩娇小的额头上,美美地微笑着,伸出手温柔地抚摸他的小脸,就像五年前她看护赫普兰妮时一样,胸口的那种难以描述的温和感觉就像是入喉甜酒的甘香气息一般,轻轻地向上浮,使得嘴角不自主地微微扬起,眼角也不自主地微微弯曲,呼出的空气里,似乎都带着温馨愉悦的的味道。
他很健康,很强壮,尚未满月就可以在逗弄下笑出声了。他也展现出了不寻常的活力,这让两个女孩都很欣慰。蓝色的小鸟放肆地落在直长入窗内的梧桐枝上,欢乐地歌着。它们能在此高歌,不是因为悦耳的天籁之音打动了奶妈,而是因为奶妈被两个小贵族赶走的时候,还带走了侍者,因为不止两位小贵族,婴儿床上的那位小小贵族也喜欢它们的眠歌。
“真可爱啊。”
福艾沃梅轻声说着,也伸出手去,快碰到时又止住,因为怕手指惊断那泛着虫笑的甜梦,怕有力的手指碰坏婴孩娇嫩的肌肤。
“他还没有名字。”
诺布勒妮说着,轻轻地收回了手,转向了福艾沃梅,小声说道。
“父亲还没决定好他的名字,福艾沃梅。您愿意做他的教母吗?”
她说着,试着看了看福艾沃梅的眼睛,瞬间就害羞地避开那道目光,又有些依恋地瞥了瞥。
“我?”
福艾沃梅惊讶地说道,惊讶之余,是迅速地调整坐姿,因为这种邀请在北方人眼里,是极其庄重严肃的。
诺布勒妮怯生生的目光有些摇曳,但仍射进了她的瞳孔,透澈明亮的蓝色虹膜泛着认真的光。她点了点头。
福艾沃梅感到不知所措,于是向暗处缩了缩,魅惑的绿色微光在泛在眼上,闪烁数下,随着橙黄的天光照耀到脸上而彻底地淡去了。
她曾听见教士说,失去母亲的婴儿的灵魂是有伤疤的,所以要有教母为他命名。成为教母,意味着以自己的中间名为他命名,并接受保护他为责任。
她不想拒绝,因为这事实在新鲜,也有荣耀。多亏了北方的传统,她的中间名有很多——福艾沃梅·阿卢瓦乌尔·沃涅德威·戈劳瑞耶·哈克斯艾斯·纳赫特沃邓——那是她的全名,她完全不用为选项犯愁。
可是,她不知道该做何选择。
“阿卢瓦乌尔……”
她想着,小声念叨道。
“他也一定会喜欢的吧……阿卢瓦乌尔……”
诺布勒妮捕捉到了她唇间的细小语音。
“不,等等,就是念一念……况且,咱不可能决定这个吧?”
福艾沃梅说着,放松了直挺挺的腰板,向柔软的椅背瘫倒过去。
“我的权力是母亲和新生之神阿蕊沁奇卡赐予的,父亲不会干涉,阿蕊沁奇卡会庇护您。”
诺布勒妮说着,温馨切放松的眼神忽然充满了冰冷冷的虔诚,在影子中投射着祈望与狂信的光。
她站起来,亲吻了胸前的十三角护符的一角,然后轻轻抱起男婴,缓缓跪在地上,用膝盖慢慢移到福艾沃梅面前。
“坐在地上,岔开腿,看着我的眼睛,不要动。”
她说着,以一种使人难受的空洞眼神看着福艾沃梅。
福艾沃梅并不知道她说的神,也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但是,微微的恐惧和对挚友的溺宠促使她也成功地使她照做。
“福艾沃梅·阿卢瓦乌尔·沃涅德威·戈劳瑞耶·哈克斯艾斯·纳赫特沃邓,崇高神圣美丽的母亲与新生之神阿蕊沁奇卡,正在等待新的教母宣告她义子之名。”
诺布勒妮以极高的音调轻声说着,将婴儿放在了福艾沃梅的腿间。
“啊,呃……阿卢瓦乌尔。”
福艾沃梅说道,稍微结巴,因为她感到不自在。
“婴儿名为阿卢瓦乌尔·普泰兰纽斯杰斯。”
诺布勒妮大声宣布着,将婴儿塞进了福艾沃梅的怀里,虔诚地吻了吻护符的那一角,然后用古代语言哼哼呀呀地唱了一阵,才站起来。
“可以动了。阿卢瓦乌尔,福艾沃梅,您说啊,他长大之后会像那名字一样吗?”
诺布勒妮说着,温柔地抱起了婴儿,轻轻放回了婴儿床。
阿卢瓦乌尔,那是普尔诺精灵和诺丹王国的东部民族仍在沿用的古语中对理想的英雄的称呼,所涵盖的意义是无法用任何现代语言确切地翻译的。
“我觉着挺能的。老人都说这一代人会有大作为。”
福艾沃梅说着,坐回了椅子上,看了看诺布勒妮,很高兴发现了她的眼神回归了常态——平静而有灵。
“该和父亲说了。走吧?”
诺布勒妮说着,站了起来,看了看福艾沃梅。
在高悬的太阳底下,两名穿着亮面板甲的高大猛士手持长剑搏斗,这样的场面南方人至少有一百年没有见过了。于是,在这普泰兰纽斯杰斯的后花园里路过的,不管是仆人还是宾客,都一并目不转睛地围观了起来。
“普阿斯。”
当两人收场,人群散尽,只剩下同样穿着盔甲的北方骑士们时,福艾沃梅的长兄说着,摘下了头盔,潇洒地一扬波浪状的黑色长发,笑着向一位精瘦的英俊南方青年走去。这位久别老友,在他家寄居了十二年。无限的回忆从脑中涌了出来,进入血管,使心脏的跳动逐渐趋于极度预约,由此,那微笑也越来越美。
“真漂亮,赫兰季奇。”
普阿斯说着张开双臂,微笑着向他走去,而他也是以一样的动作和同样发自内心的笑容回应。走到近前,向前迎去,却在一抹金色中凌乱,然后看见普阿斯一只手收起了披肩的长发,向他鞠了一躬,又转向了另一边,向另一位南方青年鞠了一躬。
福艾沃梅在不知哪儿听说了花园里正在搏斗,于是拉着诺布勒妮飞也似的冲过来,而到了,却只见这一场聚会,兴致直扫进了地里。
她在远处看见几位身着全甲的高贵的黑发北方青年——她的三个兄长以及他们的侍从,正一并向一位憋着笑的英俊南方青年鞠躬,而那以屈膝礼回敬的,正是早上叫醒她那位贵族。
“他就是兰斯蒂斯。”
诺布勒妮指着那位贵族说。
那就是诺布勒妮和赫普兰妮的唯一兄长,普泰兰纽斯捷斯的唯一男性子嗣。他的俊俏是对面的北方贵族无法比拟的。蓝色的眸子比仲夏的净空还要透彻,披肩的波状金发如天鹅绒一般细腻油亮。
福艾沃梅的次兄,号称鹰眼的阿勒科奇,在撩头发时,透过指缝瞥视的那一瞬,就发现了她。
拉着诺布勒妮的手,应着兄弟的召唤,以及那位普阿斯身后钻出的那位美丽少女的探视,她迈出了一步。诺布勒妮却有些迟疑,捏了捏她的手,在那副深邃的黑眼睛的注视下微微摇了摇头,最后还是没扭过自己的长兄的召唤以及比她高一头的姐姐的轻轻拉拽。
于是,就像儿时一般,紧张、不合意和羞耻感灼烧着整张脸,让她不敢抬头,轻轻将披散着的淡金色的长发甩到面前,在福艾沃梅的鼓励和温柔的轻拽下,从藏身的矮灌木后走出来,扭扭捏捏地迈出一步,尽可能地往福艾沃梅身后缩了缩,踏上石板路,穿过坪中烂漫的花海,穿过路口的凉亭,在葡萄藤下,在柠檬树前,枝头蓝色的小雀的讥笑切察声中,在略过穹顶的飞鸟影下,以她还能维持的最优雅的姿态缓行,拉起洁白的裙角,屈膝,借明艳的阳光和微风中拂面的长发以掩盖浮现于脸庞的淡淡粉红色的娇羞。
“你父亲怎么说的?关于他的名字?”
“他......他让我少乱搞。但是——但是他同意了。”
诺布勒妮轻声说道——那是数年之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