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深渊

两个月后。
一列车队浩浩荡荡地行走在远西官道上,人数不多,队形规整,跟从的侍卫乍看普通,却行走无声,显然并非一般。
车队中央拱卫的马车里,一个身材伟岸通身气派的男人正闭目垂首,捻着手里的檀木佛珠,佛珠上缀着的穗子跟着车辆行进甩动。
只是拿着佛珠的男人可和仁慈没有半点关系。
哥舒看看天色,在车外恭谨道:“陛下,还有十里便到安州了。”
宇文护缓缓睁眼。“是吗?低调些,到了先去天香楼。”
“是,陛下。”
宇文护转着佛珠,回想起信件中那个女人的话。
【臣妾想与圣上,做笔交易。】
“呵。”宇文护睁眼。
陇西侯府......
天香楼里,宇文护见到一脸阴沉的独孤曼陀。
这个女人已经有些被复仇冲昏了头脑,孤注一掷了。她声音都在抖,宇文护没工夫听她唠叨,直入主题:“说吧,你想要做什么。”
“陛下......”独孤曼陀眼里闪过癫狂之色:“求陛下助我除了陇西侯一家!”
宇文护倒是没有想到,她对陇西侯这么狠。
有意思。
“你是想让朕帮你杀了朕的左膀右臂?”宇文护抿口茶:“谁给你的信心?”
独孤曼陀僵了一下:“臣妾......”她犹豫一瞬:“臣妾愿为陛下效劳!”
宇文护嗤笑:“朕需要你个内宅妇人有何用?”
“臣妾,臣妾可以为陛下拿到您想要的关于陇西侯府的一切!陛下!陇西侯拥兵自重......”
独孤曼陀有些慌乱了,宇文护微不可见地蹙眉。终究是内宅妇人,眼界太浅,庸钝不堪。
和他记忆里那个光风霁月的小君子完全不是一个层次。
啧。
宇文护把茶杯磕在案上:“够了。你所说的,朕自有考虑。”
独孤曼陀脸色灰白,以为不成了。
“......我记得你是陇西侯的侍妾?”
“是。”
“你可曾见过元......夫人?他过得如何?”
“.......”独孤曼陀瞪大眼睛。这问的蹊跷。她看向陛下,忽然就在一瞬间懂了他的意思,心中骇然。
陛下居然也......
想到这里,独孤曼陀心里的嫉恨更加浓重。
那个齐衡究竟有什么好的?真是个妖精罢!居然把这些男人都迷得团团转!
独孤曼陀不够聪明,但是她够毒够敏锐:“圣上不若助我杀了世子和李炳,李炳死了,圣上迎娶唐国公孀妻,岂不是顺理成章?”
她深恨的那个男人,那个毁了自己一生的男人,就让他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宇文护的唇角笑容深了许多,看向独孤曼陀的眼神带着兴味:“哦?倒是个好办法。”
宇文护丝毫不觉自己的决定和想法有多荒唐。他率性而为,随心所欲。
“你先回去吧。”
李炳自从气倒在床恢复后就伤了元气,如今不比当初,在公署待上一个时辰就疲惫不堪,索性把公文带回家批阅。虽然不合规矩,但是这地界他是老大,也没人置喙。
这天他正在休息,忽然听到下人匆匆禀告:“禀老爷,圣上到陇西了!已经到了仪门。”
李炳顿时清醒。
皇帝怎么来了!
他起身,刚穿好朝服,宇文护已经踏进了他的主院。
李炳行朝拜大礼,起身后陪着笑,无视陛下肆意的打量:“陛下,您这次来安州,有何指教啊?”
宇文护没有看到他朝思暮想的人:“你家夫人去哪了?怎么没看到?”
“......”李炳一时诧异,皇帝这问的,着实奇怪。不过皇帝垂询,李炳想到家丑,勉强答道:“夫人身体有恙,现在府庙养病,不便面圣。”
“不便面圣?”宇文护哼了一声:“李炳你好大的胆子!还敢欺君?”
李炳被吼得心道不妙。难不成那丑事被皇帝知道了?!
他冷汗直冒,匆忙跪在地上。
“你以为朕不知道?”宇文护摆了一通威风,见李炳畏惧,也不绕弯子了:“呵。罢了。把你夫人送到朕房间。”
什么?
李炳傻了,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他没有听错吧?陛下这是要......夺臣妻?!
这?!
头一次见皇帝能将荒唐事说得这么理直气壮,李炳不由愣在当场,可周围随行的侍从们习以为常般,还有些人的手放在了刀上。
“放心,爱卿,朕日后,必定会许你一个无人能及之位。”
宇文护深谙权术,威逼利诱。
“陛下说笑了,臣已经颇得圣宠,怎敢......”李炳想不通缘由,还想掩饰太平地绕开问题。
“少废话。你不要,你的子孙后代呢?”看着老态尽显的李炳,宇文护心中不耐又烦躁。“听说你的幼子恢复本姓,才五岁吧。你能看护他多久?若是......你识趣些,”宇文护笑了:“推恩令后,朕可保你爵位不削。”
李炳神色肃穆。他知道皇帝不会讲情义,推恩令这般足以造成大动荡的政令也说颁就颁。
他手掌兵权,在这边关要塞挣来的王爵,难道要眼看它没落?
更何况......不过是个男人。
还是个不知廉耻霍乱内帷的妖妇。
李炳心底的愤恨挣扎只有一瞬,他恭谨地垂首:“是,陛下。”
宇文护满意地点头:“朕就知道。爱卿是个识时务的。”
身处那个至高的位置上,宇文护尝过了世间无数滋味,可谁知午夜梦回最忘不掉的,还是一开始就没有得到过的人。
这次屈尊来此,他目的很明确。
那就是结束这个遗憾。
此时陇西侯府外的小庙里,齐衡浑然不知他即将面临的深渊,正在一心虔诚地祷祝着。
“求三清祖师,保佑我稷儿,健康安乐,事事顺心。”
两个月过去,稷儿应该快回来了。齐衡清楚地知道,他一定会回来找他。
待稷儿归来......齐衡想到他们筹谋了许久的计划,心里有些恍惚。
忽然,门口铜锁传来响动。
李炳这是两月来第一次踏进这里。庙里只有齐衡一人,软禁后李炳吩咐除了每日饮食洗漱,不许人和齐衡交流。
本以为他会崩溃,谁知齐衡反而越发安静祥和,面容仿佛得了菩萨的庇护,带着仁慈的光辉。
李炳微不可见地跳了下眼皮,心中说不出的复杂。
他放下手中的饭菜:“咱们府上,今天有个大喜事。”
“来,你过来坐。”
面对李炳反常的温言软语,齐衡心中越发警惕。
他默默地上前跪坐好。
李炳往外拿碗筷:“我特意给你加了一道菜。”
齐衡默默不语,就等李炳揭露真实的目的。
他的心脏跳如擂鼓,齐衡按下强烈的不安。
李炳不紧不慢地继续道:“今天圣上在咱们家做客,皇上特意,请你去一起吃饭。”
李炳一错不错地盯着齐衡,不放过他的一点神色变化。
齐衡木然,好像没有意识到什么。
李炳于是强调:“就今天晚上,西山别院。”
西山别院?那不是侯府在城外的避暑庄园?
哪家正经接驾会接到别院去?
今天晚上?特意请他?
话已至此, 齐衡看着李炳冷酷的面庞和讥讽的神色,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沉默里,齐衡慢慢瞪大了眼。
他骤然想起多年前那个模糊的酒后,那段他曾以为是梦的对话。
皇帝对他......!!!该不会?!
突如其来的赐婚,彻夜围禁的禁军,还有如今这意味不明前路叵测的邀请。
齐衡心里涌起一股说不上来的刻骨森寒,他好像透过雾气看到了摧折他命运的推手,一切转折的开始。
齐衡以为的悲哀不过是这个推手曲折的作弄,现在,它终于厌倦了幕后的操纵,来到了台前,带着血腥和恶臭,要将他拉入真正的深渊。
齐衡蓦地干呕了一声。
他大声哀求:“不......不!我求你了!”
“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夫人啊!你怎可如此无耻......”齐衡寻着说辞,做困兽之斗。“将我做你媚上的礼物!”
“我无耻?”李炳侧身过来,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你居然有脸说我无耻?”
李炳走近来,捏住齐衡的下巴,逼着他仰头。
李炳看着这张他曾满意之极恩宠有加的脸,过去有多喜欢,如今就有多恨。
他怒意勃发:“那你还算是人吗!一个继母,居然蛇蝎心肠地纠缠于自己的继子生下孽种!”
李炳郁结于怀数日,爱重多年的长子和满心期盼的幼子都成了他肉中刺,拔不得碰不得,这一切都是因为眼前的这个人!
现在不仅是内宅,还有不知为何招惹的皇权威压,李炳眼中冒火:“不仅如此,你不知检点,水性杨花,居然还有这般本事,引得多方觊觎前来!你还算是人吗!”
“你祸害我公府至此......我真恨不得杀了你!”
李炳的手卡住了齐衡纤细的脖颈。齐衡动弹不得,眼角憋出了泪花。李炳见此,骤然甩开齐衡,齐衡被大力甩到匍匐在地,脸色惨白,痛苦地咳嗽起来。
李炳深深闭眼。
“我们俩的夫妻,做到今天这个份上,也真是无话可说了!”
齐衡勉力抚着自己的胸口喘息,李炳不看他,深呼吸道:“不过你不用怕,我会看在你爹和我是多年朋友的份上,而且,你毕竟是我李炳明媒正娶的夫人,我不会让你死的。”
“公府世代的富贵,在你一身。”李炳讽刺道。
“把他洗干净,送去皇上那。”
听到李炳这样的吩咐,齐衡知道,一切都成定局。
他不甘心地摇头,不肯相信,手撑着地爬起来就往外跑,狼狈踉跄,那身暮云灰色的衣衫在空中飞舞,像只蝴蝶。
门外的世界发着光,齐衡想要跑到那个自由明亮的地方,却在门口就灼伤了眼睛,折了翅膀。
守卫在外的家仆沉默着将齐衡压制住。没有阻拦他逃跑的李炳最后看着他绝望的眼神,哂笑着拍了下他的脸:“听话些。这是你最后能为公府做的了。”
宇文护在樊楼喝着桃花酿。听说是京都来的贡品,宇文护咂摸了半晌,也不过如此,远不及当年。
他喝过最美的桃花酿,是在琼林宴上,有个风华冠绝京都的小君子为桃花赋诗一首,夺了诗魁,点缀了一代闺阁的美梦。
最苦的桃花酿,却也是因为那个小君子。
那夜暗卫递了那条染了痕迹的元帕给他,宇文护取了宫里所有的顶级桃花酿,一点点喝完,砸了酒瓶。
他红着眼恨恨咒誓,要报复他们,最终也不过是愚弄了自己罢了。
宇文护摇摇头,哥舒闪现:“陛下,属下已经安排妥当,就在西山别院。”
宇文护抬眼,面色微红,醺然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好。”
于是,多年后的重逢,在那幢小小的西山别院拉开序幕。
齐衡被家仆用小指粗的麻绳捆住手脚,这特殊的结扣巧妙地令他无法挣脱,又在嘴里塞好了布团,安安静静地被丫鬟小心抬进了内室,像摆弄精致的娃娃一般将他固定在木椅上。
直面椅子的是一张小案,宇文护放荡不羁地踞坐,单手摸着一只小盏打量他。
那眼神贪婪露骨,透着志在必得的满意。
齐衡暗暗扭着手腕子挣扎,其实他已经记不得皇帝以前的样子了。
李炳对他的憎恶历历在目,口口声声骂他不知廉耻,勾引无数,可齐衡绞尽脑汁也没想到,他是怎么得了陛下的“青眼”。
过去那寥寥几次的面圣,他恭敬又规矩,根本没有直视过龙颜,自然也不清楚究竟何时陛下对他有了这番心思。
以至于酿成后续无数的冤孽。
齐衡心苦,还要打起精神应对。
“这么多年过去了,真快渴死我了。”宇文护看着他魂牵梦萦的执念,由衷地感叹。
他看着齐衡,连象征身份的自称都不用了,眼神带着说不清的怜爱,好像痴心一片。
齐衡想到他经历的过去,只觉得这视线恶心。
宇文护放下杯子,来到齐衡面前,小心地帮他取了堵嘴的布团:“他们未免太不会做事。”
齐衡终于得了口舌自由,艰难开合了几次牙关,找到音调。
“陛下,臣......”
“嘘。元若,不必在我面前如此。”宇文护狎昵地抚着他的脸颊,他一如当年没变:“我等这一天太久了。”
齐衡听得胆战心惊,又怒意勃发。宇文护的手就要往下滑到衣襟,齐衡也不知哪里来的胆子:“陛下!若您执意羞辱.....就只能留下我的尸首!”
宇文护听着,住了手,哼笑道:“元若,你这般贞洁烈妇,是为了谁?”
齐衡心脏一紧,不由放软了态度:“陛下,你放过我吧。”
“我,我的身子已经脏了,不值得玷污龙体......再,再说我是齐家的独子,若是我死了,陛下即便权势熏天,也盖不住这么大的案子。”
软硬皆施的要挟,不错。如果宇文护是个正常的一时兴起的昏君,或许就被说服了。
可惜。
宇文护不是。
他转身,忽然兴起地揭起齐衡的旧伤疤:“李炳那个老家伙,服侍的你可还好,可还适意啊?”
齐衡瞳孔骤缩,似是想起了那日日夜夜的身心磋磨和蹂躏。
他咬紧了牙,默念着稷儿的名字忍耐。
“那可是朕千挑万选给你配的好夫婿。”宇文护干脆地坦白道。
果然......齐衡捆在身后的拳头握紧了。
“亲上加亲,老夫少妻,李炳待你可谓是再宠不过了。”
“只是啊,元若你身在福中不知福。暗中纠缠继子,气的夫君吐血,如今在朕面前装着这幅模样,嗯?”
说着说着,宇文护居然想笑。
“这便是满门清贵的齐国公世子吗?不知道如今为了儿子龟缩在祖宅不出的齐国公知道了,会怎么想?”
字字诛心,齐衡心晃神摇。
宇文护的话信息含量太大,直接冲击得齐衡回不过神来。
皇帝什么都知道,他什么都知道,还有父母,多年不见来信俱佳的父母,居然为了他在京都受了那么大的委屈吗?
齐衡又痛又怕又悔,抬眼看宇文护的眼神已经彻底变得惊骇畏惧。
“其实贞洁那种鬼东西,我根本就不放在心上。你说什么话来刺激我, 我都不在乎。”宇文护拿捏着无数把柄,把执意困守在自己世界中的元若残酷敲醒后,轻飘飘地驳了他不值一提的阻拦。
“倒是你,再执迷不悟,我并不介意杀了你继子。”宇文护放下最后一根稻草。
他温和的微笑落在齐衡眼中,如同恶鬼的低语。
“如何?元若,你可愿意了?”
齐衡嗫嚅,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早已是被料理好的鱼肉,是这个恶鬼的盘中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