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章摘句#8】《我在北京送快递》胡安焉

102个笔记
◆第一章我在物流公司上夜班的一年
>>所有到我们组来试工的男工,都会被安排去倒包,女工则去打包。只有在工作强度最大的岗位上,双方才能看清楚彼此是否适合,从而减少因为误解而产生的没合作多久就“分手”的情况。实际上试工的几天是最累人的,因为身体这时还没适应陌生的工作方式和强度,动作的生疏也会造成额外的体力浪费,这也是很多人试了两小时就走人的原因。但只要你扛下来,干久了,慢慢都会适应,感觉就没那么累了。
>>我发现在这地方干活儿的人,大多不喜欢交谈,完全不热情主动,就像沉默的老农民——虽然他们并没那么老——对陌生人报以冷淡和警惕的态度。恰好我也不喜欢攀交情,大家闭上嘴巴干活儿很好,在这种人际环境里我感觉很舒适。可是当我有事情向他们请教时,他们会先腼腆地笑笑,然后讪讪地回答——其实他们并不高傲,只是大多孤僻而已。
>>下班后我们要去吃早餐,这对我们来说其实是晚餐(大多数人每天只吃两顿),吃完饭就回住处洗澡、洗衣服了。衣服是很难洗干净的,因为晚上要搬抬货物,难免沾到各种污渍和油渍,而且人累的时候会这样想:洗太干净没有必要,第二天还是会弄脏的,再说高效的去污品也不便宜,打打肥皂也就行了。于是当衣服晾干后,甚至还能闻到浓浓的汗味。不过干了这种工作,自然而然地,人就会变得不介意这种问题。
>>在我们分拣场的卫生间里、电热水机旁、洗手槽上方等空白处,都贴着人力资源部的彩色海报,内容是一些在职员工的自述。
>>我前面说过,试工其实是最累的,没干过这活儿的人,一般需要一两周时间适应,身体条件本来就差的就更不用说了。可是,越是她这样弱不禁风的人,我们越不能帮,因为帮她无异于误导她,令她以为自己可以胜任。必须让她吃足苦头,若最后她还是觉得自己能干,那么才是真的能干。反倒是那些看起来壮壮的人,我们可以搭把手,帮帮他们。
>>她的性格也比较孤僻,在组里没有任何谈得来的朋友。于是,几乎所有人都讨厌她,给她起难听的花名,当面取笑她,对她随意地呵斥。换了我的话,在这种环境里是无法坚持的。可是在精神上,她比我要坚韧,或者是麻木,或者是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反正她坚持了相当久,远远出乎我的预料
>>从头到尾,我们所有人只是在旁观,静静地看着事态发展,没有人出来教训他,也没有人伸手援助孕妇,顶多只是安慰她几句。我们也各有各的压力,各有各家里不顺心的事,谁也没有余力顾别人。在那种工作场所里,每个人都被生活压榨着,同情心因此透支,然后不知不觉地变得麻木、冷漠。
>>表面上,组长给我们评级的主要依据是计件量,可是我们每个人在不同的岗位,负责不同的工作内容,彼此的计件量很难换算比较。所以很多时候,计件量只是组长拿来激励或搪塞我们的幌子。他真实考虑的因素是两方面:一方面是安抚和平衡组员的情绪,轮流让多数人评上A;另一方面是激励部分工作能力强,并且更愿意出力的人。
◆1面试
>>他旁敲侧击地试探,问我想在北京待多久、为什么要来北京,等等。我回答了之后,他又问到我的家庭情况,问我父母多大了、有没孩子之类的。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所以再不敢说错半句。接下来我回答的都是我认为他喜欢听的。
>>从聊天当中,他知道我没有孩子,父母有医保和退休金,不必靠我赡养,故此我身上的担子很轻。这些信息引起了他的警惕。当时我完全没料到,他会对这些内容那么敏感和在意。显然他在担心,假如我在工作中遇到不愉快的情况,可能不会选择忍辱负重,而是会因一时冲动而辞职,因为我身上没有足够沉重的负担。
>>,他其实更喜欢性格“粗”点儿的快递员,因为“粗人”身上没有多余的自尊心。后来在工作中我亲身体会到,自尊心确实是一种妨碍。
◆2试工和入职
>>复检的结果当天下午就拿到了,果然一切正常。这也证明之前的体检报告根本不用等三天。因为在体检的所有项目里,除了血检以外其余都是立刻出结果。哪怕我体检时是下午抽的血,第二天结果也肯定能出来。现在多抽了一次血,我终究还是再掏了五十多块钱。或许那个提醒我的快递小哥说得对,这个小医院确实有点儿问题。
◆3流浪
>>所有车都很脏,感觉像是从没被清洁过,车身上的破损残缺更是触目惊心。其中有一辆车,甚至两只后轮的轮径都不一样,导致车身是倾斜的。这些车能动起来,本身就已经是奇迹,我不由得对三位小师傅刮目相看。飞哥入职的时候领到的是新车,虽说已被他开了半年,那仍然比眼前这些车好太多。我开惯了飞哥的车,如今要我开这些破烂,心里自然感到失望。不过话说回来,我也支持物尽其用,只怪之前自己预期太高,此时难免有心理落差。我勉强挑了一辆,感觉就像在一包掉到地上的饼干里挑出一片没弄脏的。
>>假如他发现只是接触不良,他会帮我接好线路,然后收我10块,还是告诉我控制器坏了,然后收我150块呢?但是既然我已经换了控制器,我决定还是相信他,毕竟他也可能是诚实的。那天晚上,当我初次把三轮停到住处楼下时,我终于有了安心的感觉:这份工作稳固了。
◆4入组
>>渐渐地,我在工作中陷入一种负面情绪里。我发现小区有的好送有的不好送,谁送了好送的别人就得送不好送的,同事之间就像零和博弈——要不就你好,要不就我好,但不能大家都好。刚来的时候,谁都是从最烂的小区送起,有的人因此走了,有的人没走。没走的人可能会换到好一点儿的小区,最后得到好送的小区的人会长久留下来,剩下不好送的小区就让新人去送。新人刚来时一般都不会太计较,但逐渐地就会察觉到其中的不公平。这种心态的转变一般只需要一两个月,甚至更短。假如迟迟没有改变的机会,新人就会离开。于是小组里总有一半的人雷打不动,另一半的人却换个不停。
>>假如我每天下班比别人晚、挣钱比别人少,我就会烦躁和不满,然后变得不太在乎这份工作了。就像深海里的鱼都是瞎子、沙漠里的动物都很耐渴一样,我是一个怎样的人,很大程度上是由我所处的环境,而不是由我的所谓本性决定的。其实在当时我就已经察觉到,工作中的处境正在一点点地改变我,令我变得更急躁、易怒,更没有责任心,总之做不到原本我对自己的要求,而且也不想做到了。这些改变有时会让我觉得痛快,我痛快的时候就不太能感觉到烦躁和不满。比如有次我骂了一个不认识的妇女
>>那个和Z主管起冲突的同事第二天就被调走了,据说去了邻近的站点,后来我再也没见过他。那次之后我就不去参加晚会了,但幸运地从没被发现。我想我可以被解雇,但不能被羞辱。不过在客观上,通过这种方式,S公司确实淘汰掉了部分服从性差、自由散漫的人。这些人都是自己走的,S公司不用补偿一分钱。留下的人则大多比较驯顺,性情和善,或最起码能屈能伸。
◆5病休和借调
>>我每天发二三十条短信;对我来说,文字表达要比面对面口头表达容易得多。经常有客户当面夸我,连带着夸起“S公司的服务就是好,和那些什么通不一样”。这每每让我感到尴尬,因为我向来是挺羡慕“那些什么通”的——他们送快递就是送快递,不用早晚开什么会,更没有丢垃圾、打好评之类的事情,也不会动不动就被投诉。
>>—没人能够小觑我在省钱这件事上的决心,哪怕是在我病了的时候。
>>到了那天下午,先是小马给我打来电话,告诉我小闫不行,想让我过去帮忙。我说没空。后来站点也给我打电话,问我有没有空。我说我不在北京。这时候的我已经是铁石心肠,谁给我打电话都没用。后来他们是怎么解决问题的,我没有去打听,大概又找了别的人去帮忙,反正我一点儿都不关心。我休息完就径自回到自己小组,没跟任何人交代,也没人敢来找我麻烦。看来人都是欺软怕硬啊。小闫没过多久就辞职了,大概是适应不了这份工作。
◆6旺季和跳槽
>>因为转正之后,我也还是待在高楼金,相当于接替了原来和我搭档的正式工。那个正式工在离职前向我抱怨了很多,我很理解他的苦处,但并不同情他,因为我的处境和他一样,甚至比他还不如。我当然不想成为下一个他。可是这个时候辞职,有点儿顶风作案的意思。Z主管经常对我们说,养兵千日,用在一朝。
◆7履新
>>后来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我在品骏入职一路畅通,而在S公司却遭遇那么多障碍?为什么品骏的站长求贤若渴,而S公司却对我却爱理不理、百般刁难?这可能由很多因素造成,有些前面已经提到过。但是还有一个方面,不经过对比就很难体会到。S公司作为行业的领头羊,其实享受了人力资源的红利,它在劳资关系里也极其强势。无论它平时怎么宣传企业理想、社会责任,但它的基层管理者却要面对现实,利用公司的强势地位更好地达成绩效考核。这就导致我在L经理和Z主管等人面前,很难得到平等的权利和尊重。而品骏快递因为实力较弱,在劳动力市场上面对美团、饿了么、S公司、京东等巨头时,没有什么优势条件足以打动我们。所以相比而言,资方的态度更谦卑,换言之我们劳方有了更大的话语权,工作氛围也相对自由,收入还不比S公司低。我向来是一个自觉的人,不是一头牲口,不喜欢在鞭子下干活儿。所以显而易见,品骏比S公司更适合我。当我告诉新同事,从前我在S公司经常晚上开会到十一点多时,他们都用同情的目光看着我。
◆8时间成本
>>那么按照我每个月工作26天算,日薪就是270块。这就是我的劳动价值——我避免用“身价”这个词。然后我每天工作十一个小时,其中早上到站点后卸货、分拣和装车花去一个小时,去往各小区的路上合共花去一个小时,这些是我的固定成本。那么剩下用来派件的九个小时里,我每个小时就得产出30元,平均每分钟产出0.5元。反过来看,这就是我的时间成本。我派一个件平均得到2元,那么我必须每四分钟派出一个快件才不至于亏本。假如达不到,我就该考虑换一份工作了。
>>有一个事实是,我并没有因为切身地意识到时间就是金钱而赚到更多的金钱。实际上我的基本工作方式并没因此有所改变,我没有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把所有快件扔进快递柜里,也没有不接电话或索性屏蔽掉陌生来电——我像是变得既在乎钱同时又不在乎钱了。
>>我又不是小偷,就算违反商场规定,也只是小过失,他犯不着疾恶如仇地瞪着我。我决定不买他的账,我不会惯着他那从这么一丁点儿职权中滋生的虚荣心。
◆9投诉和“报复”
>>原来顾客们远比我以为的更在乎平台的“大促”活动,已经纷纷按捺住购物的欲望,就等着在11日当天尽情地释放了。这段短暂的闲暇时期是压抑的,我每天都忧心忡忡,就像眼见暴风雨即将到来,却又没法提前做些什么。我发现同时有两种心理在我身上发生作用:一种是对促销活动带来的高回报的渴望,一种是对犯错的恐惧——事实证明在“大促”时谁也免不了忙中出错——而后一种心理对我的影响力要远远强于前一种。
>>我的身体会自觉地调整内分泌水平,就像逆来顺受的劳工在发现雇主并不打算满足自己的需求后,默默地放弃了自己的权益。
>>我的实际损失:我把快件送到她错写的地址,又上门取了回来,再送到正确的地址,这相当于为她这个快件跑了三趟。我生气不是因为钱,而是因为被冤枉,以及平白增添的麻烦。或许还有对所有我不认同但不得不接受的不公平、不友好、非人性的规则和条件的不满。但我不能把气撒到她身上,否则我对她也是不公平、不友好、非人性的。
◆11遣散
>>这对我来说是最合理也最高效的顺序。有些时候,甚至我不按这个顺序就无法完成当天的工作。但现在我可以试着反过来走,尽管会多耽搁些时间,甚至先跳过中间的一些地方——我反过来走的话,路过两个产业园时客户都还没上班——然后再折返回去。我的时间突然变得宽裕了,就像一个曾被人看不起的穷光蛋一夜暴富,我可以报复性地享受一下挥霍时间的奢侈。因为我被所谓的分秒必争压迫很久了,一直以来我的时间都是紧绷绷的,就像我的神经一样,只能左支右绌地应付工作。这时我才发现,原来我还从没见过早上八九点钟的海通梧桐苑和旗舰凯旋小区,而我在这些地方都工作一年多了。如今我到达每个地方的时间都和原来墨守成规的不一样,看到和感受到的也因此不同。事实上我发现自己正用一种全新的眼光看待这份工作——这不仅是习惯的改变,或者时间和空间的对应变化,而是不带目的性地、从一种我从前因为焦虑和急躁而从没尝试过的角度去观看事物——我不再把自己看作一个时薪30元的送货机器,一旦达不到额定产出值就恼羞成怒、气急败坏。
>>他很清楚这个按键时灵时不灵,因此他没有奢望事情会一蹴而就。他一上来就疾风骤雨般地连击按键,于是对讲机里传出一阵连绵而密集的“啪叽”“啪叽”声,好像有一群小鸭子边拍打着翅膀边扑向水里。由于他在不懈地努力着,我只好尽力地对着镜头绽放出包含着鼓励和期待的微笑。这样,当这位藏身幕后的爵士鼓手边打着鼓点边看向屏幕时,就会感到自己的付出无疑是值得的,有人正被自己的努力所感染,一心一意地准备着迎接那个高潮的到来——也就是门被打开。于是他似乎变得更有干劲了,一倏忽的停顿是为了给接下来更猛烈的敲击作铺垫,精彩的段落恰到好处地带出更精彩的段落,而更精彩的段落向观众发出挑战,看看是观众被绷紧的神经能撑得更久,还是那因被压抑而迟迟不来的高潮能推延更久。
>>事实证明只要我不在乎自己的工作效率,也就是说不计较付出回报比的话,那么几乎所有客户都很好相处,都懂得对我绽放真心的笑容。这证明了假如没有利害得失,这个世界确实可以变得和谐融洽。然而即使如此,我也没有用完我的所有时间。
>>我还发现当我获知我很快就要脱离这份工作后,我的大多数感受都是正面的、美好的,我变成了一个比原来的我更好的人——最起码比在之前工作中的那个我更好——更温和,更平实,对人也更有耐心。这说明我其实讨厌这份工作,甚至讨厌所有我做过的工作。当我被迫去工作的时候,我很容易烦躁、怨恨、满腹牢骚,而且总是不公正地把我每天伺候的客户看得比真实的他们更自私自利、蛮不讲理和贪得无厌。
◆1便利店
>>我之前也辞过很多工作,但这次是最感愧疚的,我觉得亏欠了那个店长。因为后来我还在附近上班,过了几天,我买了些水果,想送进去给我的那些短暂的同事和店长,顺便表达歉意。可是临到店门口,却始终鼓不起勇气进去,在马路对面徘徊了十几分钟,最终还是放弃了。那些水果最后统统被我自己吃掉。
◆2自行车店
>>我性格比较温和,情绪平稳,很少激动。我的条理性强,喜欢主动维持工作区域的整洁,在混乱的环境中我无法工作。因为有我在支援、收拾、安慰和提醒,Y的效率也提高了。
>>我有些惊讶地发现,他们对我的前任,也就是那个黑钱跑路的收银员,报以一种理解和支持的态度。我以为贪污是一个是非黑白的问题,但在他们眼里,Y做的事要比那个收银员可恶得多。不过他们对我倒很好、很友善,因为我对他们也很友善。我什么都不争,也不反对任何人,是个好好先生。实际上后来我发现,他俩已经是Y请过的素质最高的员工了。在他俩后来相继离职后,Y再找来的人专业水平都更低,品德也更差。
>>我不喜欢Y因为她和J的矛盾而要我站队的做法,当然我没把这告诉她:我反感被卷入一切人事纠纷,这令我过得不愉快,损害我的生活质量。他们之间的矛盾他们自己解决就好,我会保持中立,也只能保持中立。
>>J和S很清楚D和W做的事,他们不参与,但也不反感。事实上撇开品德不说,D和W私底下都是好相处的人:W大大咧咧,D则友善风趣。除此以外,在对自行车的爱好方面,J、S、D、W有共同的语言,聊天话题很多。在J和S看来,D和W肯定要比Y更亲近,更值得同情,所以他们和我一样没有告发也没有阻止D和W。我猜他们对在我之前跑路的那个收银员,持有的也是同样的态度。
>>在车店里,J和S这时都已经离职了。D和W则因为要背着我偷东西,和我始终有一层隔阂。只要他们偷,而我不偷,那么哪怕我不告发他们,他们也不会把我当自己人。
>>就我所知,外行管内行,大多都会出问题——在这个最重要的方面,我和她没有互补性
>>我曾有过很多雇主,也辞过很多工作,在上海的这段经历,一定程度上只是把我其他的工作经历重复了一遍而已。我不懂得改进自己,总是一次次陷入同样的境地。因为我身上的一些特质,我的绝大多数雇主都特别喜欢我,然后一步步地令我不堪重负,直到最后离开。
>>“人生是螺旋上升的”这句话,不知道是谁最先说的,确实是很形象,只是没有提到上升的幅度很小、速度很慢。过往的人生总是重重复复,交往过的人也重重复复,只是每次换了名字和样子而已。实际上人们没有个性这种东西,只有和你的关系。比如你交了一个女友,然后渐渐发现,她竟然越来越像你的上一个女友。当你为此震惊的时候,你可能只是误会了:你的两个女友并不相似,只不过她们都扮演了“你的女友”,而这个角色塑造了她们,把她们共同的方面呈现给你,就像不同的演员在不同的影视作品里扮演同一个人物时,他们的表现肯定有很大的共同之处。当你意识到这点之后,你就可以蛮有把握地声称,你的下一个女友也将和现在的女友相差无几。从你交上第一个女友时起,你其实已经在和最后一个女友交往。你到了一个新公司上班,看到新的上司和同事,不用说,他们很快会变成你以前的上司和同事。你已经可以预料会被怎样对待,你可以预言将经历些什么,因为他们只是你的人生的演员们。你终于领悟到这个世界的结构:这些人都是以你为圆心的圆,他们的半径就是和你的关系。自然了,同样的半径上可能重叠着很多个圆,这不是一组平面的图形,而是你螺旋上升的人生的一个切片。难怪人们羡慕那些头脑简单的人,因为他们的目光不穿过表象,他们的思想不抵达实质。他们度过的每一天都是全新的一天,他们认识的每个人都是陌生人。他们把同样的痛苦和快乐经历了无数遍,每一遍都像是初次经历。
◆1从第一份工作到第八份工作
>>我已经不像年轻时那样,总是惶惶地想向别人证明自己,甚至故意去吃亏,生怕别人怀疑我表里不一。因为我意识到自己想讨好所有人的冲动是盲目和徒劳的。每个人都会以己度人,你永远无法让一个不真诚的人相信你的真诚。反之,你根本没必要向一个真诚的人证明你的真诚。
>>所以他们说什么,我就听什么,后来就尽量不在他们面前卖力干活儿了。这只是一件很小的事情,并没有令我不愉快,我也没为此感到困扰。我在二十岁左右的时候,不像后来对人际相处的细枝末节那么敏感。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记得这一幕,是因为在那次之后,我还有过很多类似的经历。这些经历层层叠叠地积累在我身上,渐渐还是产生了作用,影响和改变了我,令我越来越觉得和人打交道是件困难的事情。
>>我觉得那个经理流里流气,有时说话很脏。而且我的有些同学太刻意地想和他搞好关系,以至于近乎谄媚。虽然他们这样换不来什么好处——他只是个小小的餐厅经理,手上没什么权力——顶多在安排工作时有限地关照一下,甚至可能都不会关照。但那些同学似乎把这当成进入社会的必修课,也就是去巴结比自己位置高的人。这激起了我的逆反心理——我看不起的其实是那些同学,但我针对的却是那个经理,仿佛我的同学是受了他的蛊惑似的。其实那个经理没有做过任何损害我利益的事。而且说到底,我的同学要奉迎他,也不是他能控制的。但我却故意很冷淡地待他,不把他放在眼里,经常在别人面前表达对他的不屑和反感。当年的我很幼稚。
>>我发现自己做不了销售。我在接待顾客的时候,只能被动地提供服务——顾客问什么我就答什么,要什么我就递什么,而不是主动地引导和游说。我好像缺少一种百折不挠、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决心。我很容易放弃,害怕向人提出请求,害怕被拒绝。当我察觉对方的态度稍有抵触,我就无法再继续去说服人了。按道理我应该被服装店解雇才对,因为我在所有同事里成交额最低。我不仅很难说服顾客掏钱,而且无法和同事争抢客源。假如我和同事都空着的时候有顾客进店,那么我永远会让同事先上。我不喜欢和人发生摩擦,更不要说冲突了。我在同事里倒是人缘很好,大家都喜欢我,因为我不争不抢,温文有礼。我还可以同时和多个互相敌视的小团体保持友好关系。可能在他们眼里,我是一个奇怪而无害的人,一个无欲无求的旁观者,或是一个不知道跑来做什么的傻瓜。
>>这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当时我对个人的权利毫无认识。在家里父母只教我与人为善,从没告诉我还要捍卫自己的利益。换了现在我可不会那么蠢,今天的我会坦然接受。这本身就是每个劳动者的合法权益,不是资本家的恩赐。如果其他同事对此有不满,那么是他们和资方之间的矛盾,不是和我的矛盾。假如他们搞错了怨恨的对象,我会友善地提醒他们。就是这么简单的道理,当年我竟然想不明白
>>当我踏入社会后,我表现得比身边的同学更单纯、幼稚和迟钝;其实之前在学校里,我和他们并没什么区别。学生时期的我也和后来的我完全不一样。我一踏入社会,就察觉到了身边同学的改变,而且这种差别随着时间的流淌漫延得越来越广、浸渗得越来越深。而我好像完成不了他们那种自然而然的蜕变。我始终不明白他们是怎么从一个学生摇身一变成为成人的。我怀疑他们早在还是个学生时,身体里就已经藏了一个成人。于是踏入社会后,他们只要轻松地把学生的表皮撕下来,变化就立刻完成。而我还是个学生的时候,身体里同样也是一个学生。就像洋葱无论撕去多少层皮,也仍然是一颗洋葱,永远不会像柑橘一样掰出鲜甜多汁的果瓤来。
>>因为我意识到自己想讨好所有人的冲动是盲目和徒劳的。每个人都会以己度人,你永远无法让一个不真诚的人相信你的真诚。反之,你根本没必要向一个真诚的人证明你的真诚。
>>她一直在关照我,就是为了把我留下来。她以为这些我都懂,实际上我并不懂。当年我涉世未深,阅历简浅,人情世故完全不察,也看不懂别人的心思。
>>不过可能在她看来,能力强的人到处能请到,她自己就很有能力,但可以托付信任的人却可遇不可求。
>>我不太习惯拒绝别人,尤其是当别人似乎带着关心和好意时。
>>卑贱的人如果心怀不满,就只会欺负别的卑贱的人,因为反抗权势是要吃苦头的。如果实在是谁也欺负不了,那就只能去虐待动物了。
>>仇恨才是盲目的。
>>现在回过头看,当然能把事情看得很清楚,但当时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我没有可以商量的对象。我父母满脑子老旧保守思维,那段时期正为单位和社会的剧烈变化感到坐立不安。他们自己都孤独困苦,对社会不能理解、不能接受,自然也无暇过问我了。
>>在融入社会这件事上,我的所有决定都是自己做出的——或许因此至今都没有真正融入社会——他们基本没给过我有用的指导或建议。除了后来借我几万块做生意外,他们也没提供其他任何帮助。不过,他们也从不要求我发财致富、光耀门楣,然后孝敬他们。他们只是反复叮嘱我遵纪守法,不要给社会、给别人添麻烦。
>>谈判给我的感觉近似于有意识地得罪人。我不喜欢得罪人的感觉,我的讨好型人格加重了我的社交恐惧。吊诡的是,我是由于太想讨好人,而变得不愿意接近人,因为想讨好人的那种冲动最终总是带来失望和挫折。
>>我发现当一个人表现得无私时,别人回报他的往往不是友善,而是加倍的贪婪。
>>我意识到,大多数人都只能从自己的角度,而不能从别人的角度看待问题。我的胸怀并没有宽广到吃亏也毫无怨言。我心里也会积累不满和怨气,然后变得厌烦和憎恨。假如不想继续吃亏,我要不就变得和大多数人一样,互相纠缠——你自私我也自私、你贪心我也贪心——这样就谁也占不了谁的便宜了;要不就选择和所有人保持距离。对我来说,后一种方法要容易得多。
>>我还意识不到自己这种生疏的态度伤害了人家的感情。在我一厢情愿的美好想象里,这个世界的运转依靠的是公平合理、巨细靡遗的规则,而不是人情。人和人之间不需要建立任何交情,只要共同遵守规则,就可以高效地处理各种事情,每个人也可以过得舒适自如。
>>我对“使人失望”这件事怀有很深的恐惧。如果有人夸奖我,我会不假思索地立即否认,然后竭力贬低自己。因为我害怕他们以后发现我不如他们原来想的那么好,然后对我失望。我宁愿从一开始就说服他们,我根本就不好。我承受不了别人认为我好所带来的那种随时可能被“识破”的危机感。如果有谁要坚持不懈地夸我——不过这样的人很少——我就会躲着他、远离他。这样就是我主动“抛弃”他,而不是(在想象中)终有一天被他“抛弃”。这不是一种理智的策略,而是自发的心理防御机制
>>人们常说性格决定命运,对于我们生活的这个小时代来说,命运这个词或许太大,但性格确实会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一个人的生活历程。
>>虽然智能手机还要过几年才问世
>>他们对社会的鞭挞这时竟不知不觉地和我老板的种种行径相呼应,令我产生了一种“社会果然很肮脏、人性确实很丑陋”的感觉。这感觉此前我从未有过。
>>,因为在社会上和人打交道吃了太多亏,我渐渐把这归咎到我父母身上,我怪他们没有提醒过我。他们教我的处世之道,在这个社会上根本行不通。他们从不鼓励我去追求,而只训诫我要克己。他们告诉我不对的事情,现在人人都在做,可是社会并没有惩罚他们而奖励我,反倒是奖励他们而惩罚我。
◆2从第九份工作到第十一份工作
>>我在那段时期及以后读了一些我从前没读过而且原本可能永远不会读的书,接触到一些改变了我的观念和主张。这段经历使我得以重新审视——实际上我之前只是随波逐流而已——生活中方方面面的价值和意义:什么是重要的,什么是不重要的。
>>他们想要关心我,但不懂怎么关心。对于这个社会,他们自己也倍感困惑、无所适从,因而也无力指导或提点我,并为此感到愧疚。
>>后来我知道,大家都在不断变化和成长。他们二十岁时听性手枪乐队,但三十岁时不会听了。不是说性手枪不好,而是那种好只属于二十岁。
>>有些经营者每天热衷于搬弄是非,令我非常不适。我向来很在意别人对我的看法,常常会为此积郁难纾。听到别人在背后说我的坏话,尤其是无中生有的诋毁时,我会感到难过、沮丧。我经常会有遏制不住的想向别人“自证清白”的冲动。
>>我最后一个走出商场。因为买了晚上的火车票,我有一段空闲时间。天上正飘着毛毛雨,地面湿漉漉的,平日熙攘的大街上一个人也看不到,所有商店都关门了,远处传来断断续续的爆竹声。我在唯一亮着灯的麦当劳吃了晚饭,然后走去火车站。在空空荡荡的马路上,我心里有种万念俱灰的感觉。今天的我不会再产生那么夸张、矫情的感想。我生在和平年代,从没经受过真正的苦难,说什么万念俱灰未免贻笑大方。但我确切地记得那个下午——或者说那个下午之所以镌刻在我的记忆里,就是因为我当时产生的强烈感受:人来到这世上,并不一定是件幸事。
>>我怕措辞不能面面俱到,于是反复纠结,哪怕对方只是说了句很随意的话。而且越是重视的朋友,我打交道时越拘谨,而面对不那么重视的熟人时,我反倒轻松得多。
◆3写作
>>我在一套我不适应的价值系统里寻求肯定,然后不断地失望和失败。当然,我不能把失败的原因都推到外部环境上。只是我也没必要寻求别人的认同。我应该做我喜欢和擅长的事,比如说写作。
>>艺术没有不能打破的原则——而是一把非常锐利的匕首。
>>现在这篇则轻松得多——不仅是读者读着轻松,我写得也轻松。因为这篇文章只是原本、如实地讲述我过往的工作和生活经历,不必动脑筋虚构。
>>我在这里会直接向读者概括我做每个决定的原因和动机,分析我当时的内心感受和精神状态,介绍我置身的环境和更多背景……我不敢说这些内容全是客观的,因为不存在客观的写作。哪怕同一事件的不同参与者,事后的复述都不会完全一致,因为我们在观看和感受时必然带着主观的视角和立场。我只能尽我所能地尊重事实,努力做到不偏不倚
>>第一段是对我在北京“流浪和创作”的那段日子所汲取的精神内容的消化。那段经历一直是我最珍视的,它对“我之为我”施加过重要的影响。当然我们犯过很多错,伤害了一些人,不过有一点,即我们当时对真诚的无限向往和对自我的要求——尽管有时体现为自私、任性和粗鲁,但这些是可以在日后被认识和克服的——是我至今得到过的最重要的启示,是曾照亮我的第一柱光。
>>这些是我思想曾经的漫游轨迹,间接或直接地阐明了后来我对待“工作”这件事的态度转变。
>>并不是每个人在不用为温饱奔忙后,依然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是曾经艰难甚至残酷的年代迫使我们变得可悲地单调和狭隘,但如今社会环境已经改变了。消费主义成了一种新的意识形态,囚禁却始终存在,我们只是看似更自由了而已。而且,相比于限制你做所有你想做的事情,向你灌输你需要些什么并给你途径去实现,无疑是更牢固和持久的促成社会稳定的手段。但这其实仍然是奴役人的方式。而在这样的社会规则下,个人自我实现的最主要手段依然是工作。
>>工作已经成为一个人最重要的身份标签。老同学老朋友久别重逢,首先要问的是对方现时的工作。在火车上邂逅的陌生人,往往在交流到彼此的志趣爱好之前,都已经打听了对方的工作。确实有人天生适合在社会规则下通过工作——我指的是大众认可的有物质回报的工作——取得成就和享受快乐。但并非人人如此。工作本是生存的手段,而不是人生的目的。
◆4第十二份工作
>>而我因为本身就不想和人说话,加上觉得自己补货量小,心里不好意思,又缺乏采购经验,所以在和她拿了第一次货后,就再没问过她价格了。瞬间想明白这些事后,我觉得很羞愧,甚至无地自容。在那次之后,我再没和她交易过。我觉得自己像个傻瓜,羞于再被她看见。
>>。这时我和他合作都半年多了,假如我早点和他老板沟通,或者多和他砍砍价,都不至于多付那么多运费。我很懊恼,觉得自己无能,被一个小孩子耍着玩。我不想再见他了,第二天开始我改发中通。那个汇通站点的老板,也就是承包商——我没见过她——还给我打过电话。她没问我为什么不找他们发货了,因为她心里清楚,她只是委婉地打听中通给我什么价格。中通的价格也是8块,但我没有告诉她。
>>实际上我表现出的攻击性,是我在写作上的自卑感导致的心理防御。
>>终于有一天,我觉得这么过下去不行:我的生意没做好,日子过得很拮据,在网上对人也不友善;我的精神状态不健康,心态已经开始有些扭曲。由此我想到,是时候换一个环境了。我指的不是从城市的这边搬到那边,而是搬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去。
◆5第十三份工作和第十四份工作
>>我清楚这份工作没有前途,但我不想考虑未来,只要好好活在当下。我认为自己写作上的平庸,是受了我过的平庸生活的影响。我渴望以一种全新的眼光去看待生活,发现生活。
>>我在下关过得很舒心,虽然工资不高,但每天干八个小时,从没加过班。我的能力胜任工作有余,因此很安心。我的同事对我很友好,可能因为我是唯一的外省人,他们有时对我就像对外国人一样客气。在他们当中,我觉得自己没有社交障碍。他们不了解我的过去,我也不了解他们的,我们彼此不打听。他们显然心地单纯,思想都很简单,大概因为工资就1500块,再会来事也没用。没有人耍什么心计,可能懂得耍心计的人都去更好的地方发展了。下关的气候我也很喜欢,冬暖夏凉,阳光足,雨水多,风也大。似乎这里的老天爷特别慷慨,每种元素都加倍地施与。
>>只要涉及利益,人和人的关系就不会简单
>>我不想看到他们难堪和虚伪的模样。无私是一种高尚情操,但或许并不是做人的基本原则。我也不想经营人际关系,因为我原本就很不擅长。这时我只想和所有人保持最简单的关系——越简单越好。不过我完全没有受到伤害或不高兴。毕竟我比他们年长,阅历比他们丰富,理应更懂得包容。实际上除却这点,我和他们关系很好,共事很融洽,从不起争执,下班后还经常一起聚餐、活动,比如去全民健身中心、团山公园等地方玩耍。
>>我的房东是一个白族老太太,不会说汉语,却很喜欢和我说话,每次看见我都要抓住聊几句才放我走。可是在我和她相处的一年多里,我没听懂过她说的任何一句话。我见面只是对她微笑,不断地微笑,她边说我边笑,直到她也笑起来。这次我在大关邑住了一年多,因为没有去上班,每天都过得很愉快。我不觉得自己在虚掷光阴、蹉跎岁月。在我看来,只要是认真度过的日子,最后都不会没有意义。这个时候假如亚历山大大帝来问我需要什么,我也会说,别挡我的光线就好。
>>一个人可以非常乐观,同时又非常悲观,这并不矛盾。人的精神形式是复杂的,有时甚至是复调的,可以有多段旋律同时在奏响。
◆6第十五份工作
>>外部条件也没有可预见的变化,那么今天我克服不了的障碍明天照样也很难克服。
◆7从第十六份工作到第十九份工作
>>他把理性和功利(无贬义)混为一谈了——他认为一个人如果不按功利法则行事,就是不理性。我记得十多年前,我和他都还是二十几岁,彼此间并没有这么大的差异和分歧。不过他对我确实很友善和慷慨。他的经济情况也不好,但对我仍关照很多。我知道自己在他心目中是一个信得过的老同事、老朋友;无论我和他的价值观差异有多大,他都觉得可以信任我,不必提防我。实际上他要提防的人,是那些价值观和他相近的人。
>>因为过惯了节俭窘困的生活,我逐渐养成了一种小农意识,对花钱有抵触心理。这么多年来,每当存款低于一万,我就会感到焦虑不安,这是我的心理安全线。所以被迫要花钱时,我不懂得怎么花——我是指在生意操作上,我非常消极和保守。我很少考虑怎么发展。相反,我总在考虑怎么避免倒闭。而答案就是,少花钱。
◆8尾声
>>她似乎很情绪化和粗神经。她的感情天然具有一种戏剧化效果,而她写作时又有取悦于人的本能,这使她经受的苦难不像是最终要了她命那么残酷,而像是发生在舞台上一样滑稽。而她的粗神经则每每助她从苦难中恢复过来,继续精神抖擞地投入生活,投入到她极富感染力的爱和恨中。她既有教养也粗鄙,既博爱又记仇。
>>她在一生的历险过程中经历沟沟坎坎、反复无常时仍然保持着乐观的精神,保持着女士的那份教养、那份勇敢。这种精神、教养和勇敢在她短暂一生的最后日子里,让她能够谈笑风生,能够在心死之时喜欢她的鸭子及枕边的昆虫。除此之外,她的一生都在伤痛和挣扎中度过。
◆后记生活的另外部分
>>非饭点的时候,很多送餐员就坐在那里聊天、打盹儿、打游戏、刷视频……而我在旁边戴着耳机,边听歌边打量他们,反正我也无事可干。我尝试揣摩他们的生活——和我一样,他们大多不会在北京定居,北漂的日子是暂时的,不是他们生活的全部。那么他们生活的另外部分是什么?他们在北京用所有的时间来挣钱,其中的艰辛可想而知,是什么在他们生活的另一面吸引他们,令他们甘愿为之付出?或许这个问题在不同人身上有不同的答案。
>>在我认识的人里,还有一些人的工作很轻松,有时人们会以羡慕的语气用“自由”来形容他们的工作。至于他们自己有没有感觉到自由,那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比如我爸的工作就很“自由”:他以前在单位里每天喝茶看报,主要的职责是采购、看管和分派各种办公用品,偶尔写些没人看的宣传稿。但是他已经退休多年,他的单位经过不断改革,如今已经没有那种闲职。不过因为我对他非常了解,我敢说他的意识里并没有自由的概念。假如我和他讨论自由,他就会说出一些令人费解的荒谬的话来。
>>所谓的自由,实际上在于你能意识到什么,而不在于你享有什么。对于一个文化水平不高的农民来说,尽管每年的农务受到二十四节气的限制,但他不会感觉到有什么不自由。农闲的时候和亲朋打打牌,农忙的时候忙完一天的农活儿,晚上回家喝点儿小酒,感觉惬意且满足,仿佛自己所做的都是自己想做的。可是文化水平越高,思维和意识越复杂,人就越难在工作中感觉到自由。
>>其实我想说的自由,是一种建立在高度发展的自我意识上的个人追求和自我实现,是一个人真正区别于另一个人的精神内容。我觉得假如更多人向往这种自由,世界将会变得更多样化、多元化,更平等和包容,更丰富和多彩。因为向往自由,人们才会有不同的追求,而不必总在狭窄的独木桥上互相倾轧。就如基因对环境的适应力建立在其多样性之上一样,社会整体的幸福感则建立在人们的精神多样性之上。
>>追求真理比占有真理可贵。自由的情况也一样,或许它可望而不可即,或许我终生都无法抵达它,但这并不要紧,因为对它的追求比对它的获得更可贵,而且这对所有人乃至整个世界来说都很可贵——它就像理想和信念,是我们生命的支点,而不是内容。
>>但是,不能通过写作谋生,对我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写作于我的意义因此变得更加个人、重要、特别和纯粹。虽然我写得不多,但对我来说,写作就是我生活的另外部分,属于自由的那部分。
>>事实上,今天我对自己所有的打工经历,只怀有感激和怀念,没有丝毫的不满和怨忿——我承认曾经有过,但已经全部放下了。因为从更多的生活经验中,我逐渐认识到,怀着怨恨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