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乃贝】冬雪
磨(蹭)了很久的文总算告一段落了,古风BE,全文1.7w+,感谢阅读~
一
无论经过了多少岁月,每当大雪纷飞,天地银白之时,乃琳总会忆起她同贝拉初遇的场景。
那是大历元嘉四十六年冬,距离上一次两兵交接,已过了二十余日。
周平王封地内的一条官道上,一辆马车正轧着皑皑白雪前行着。
行至半路,马车的帘子被一只素手轻轻掀开一角,不多时又放了下去。马车渐渐止住了脚步,细细的交谈声从车内传了出来。
“郡主,此地常有蛇妖出没,我们在此地过夜,恐有……”
“无妨。”那人还没说完,就被她称呼为“郡主”的人打断了。
郡主的声音悦耳动听,有着让人一听便信服的魔力:“区区蛇妖,我可护你们周全。”她顿了顿,接着道,“再者,还有王兄给的七星楼阵法,别说妖魔,纵是魔门精英在此,我们也可全身而退。”
“可是……”丫鬟还欲开口说点什么,就见得一个人影掀开马车帘子从车上走了下来。
那人头戴帷帽,身着一袭月白长裙,外从半身而下笼着几层轻纱,内里裙摆隐约可见用金丝织就的图案,腰悬青玉,脚踏软靴,站在雪地里却格外惹眼,虽不见容貌,仅凭此也能瞧出是一名风姿绰约的佳人。
她才刚站定,方才同她说话的丫鬟便手拽着一件淡蓝色大氅从马车里钻了出来,急急忙忙披在她身上:“大冷天的,若是冻坏了,世子殿下可饶不了我。”
郡主听此微微一笑,道:“琪儿,你明知我不畏寒……罢了,披着就披着吧。”
她说着,径直往竹林那边的空地走去。被唤作琪儿的丫鬟对着车夫吩咐了一番,便小跑几步跟上了郡主的步伐。
这条官道上竹林生长繁茂,竹叶上积雪重重,但因生得高大,是以冷风一吹,便雪落不止,从官道小路入口通往前方的竹林空地上都被铺满了。郡主同琪儿一深一浅地踩着松软的白雪,琪儿脸红红地看着四周那不时的落雪,每当有雪要打在她们头顶时,便悄悄地散作一团白气消失不见,她在心里不禁又对仙术的神奇玄妙赞叹了一番。
施着这点小法术的郡主倒是对琪儿的神情见怪不怪,引起她注意的,是那竹林空地的积雪,按理来说顶上没了竹叶遮蔽,空地的积雪应该比小路上的还厚才对,但为何看起来确是更薄?
“琪儿,你待在这里,我先去看看。”郡主说着,也不带待琪儿回答,便迈着步子踏进空地,除了落雪声和她脚踩在雪地上的声音,便再无它音。她又慢慢往前走了几步,还是不见异常,心里想着多半是自己多心了,正欲转身招呼琪儿过来,眼角却瞟到了她左前方不远处那静静躺在雪地上的果子——
蛇涎果,外形圆润,外壳呈紫红色,性畏寒,喜水,多长于热泉旁的岩缝中,灵蛇喜食之。
“蛇涎果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郡主眉头微蹙,靠近蛇涎果,正要蹲下拿起它来细细端详一番,就听见两声惊呼从自己的一前一后方传了过来。
“当心!”“郡主小心!”
话音还未落,一柄锐利无比的长剑就从蛇涎果原本的地方刺了出来,穿过郡主帷帽的帽檐,再带着帷帽一起刺向郡主的斜后方,直到从她身后传来长剑刺进肉体再连带着栽进雪里的声音,一切才重新归于平静。
一阵寒风吹来,带起的是郡主那随意挽着的银白色长发,琪儿慌张地跑来询问她的情况,她却定定地看向蛇涎果所在的位置——那是一个土坑,蛇涎果和四周的积雪都已经掉了下去,露出了蹲在这坑里刺出长剑的人。
那人扎着马尾,身着单薄的武服,虽然脸和手冻得比琪儿还要红,脸上和头上还沾着未化的雪花,但眼睛却比她见过的任何一人都要澄澈。
此时,那人英气勃勃的脸上却显露出了尴尬的神色,只听她不好意思地开口道:“抱歉,吓到你了,你…没事吧?”
郡主轻轻摇了摇头,正要回答,一句充满着孩童稚嫩的“贝拉姐姐”从前方不远处传了过来。
她抬头看去,一个扎着羊角辫,脸色苍白嘴唇发紫,身上还裹着与其身段极不相符的大氅的小女孩正踉踉跄跄地跑过来。
小女孩行至坑边,先是眨巴着眼睛好奇地看了看还蹲在坑旁的郡主,然后双手扒拉着坑沿,吸了吸鼻子,对着坑里的人道:“贝拉姐姐,你没事吧?”
贝拉伸手摸了摸小女孩的脑袋,道:“小星啊,姐姐不是叫你站在那边不要过来吗?”她说着,从坑里站起身来,一跃而起在坑外站定,又朝着郡主伸出了手。
郡主愣了一下,还是将手轻轻搭在了贝拉的掌心,借势站了起来。
“方才迫于形势,多有得罪。”贝拉对着郡主拱了拱手,拉着小星来到了郡主的身后,随着贝拉把长剑提起,众人这才终于把目光放在了方才长剑刺中的东西上。
那是一条身长七尺的灵蛇,长剑自蛇的躯干近头一端穿出,再刺进其尾部,使其无法动弹。
贝拉看着剑上的灵蛇,正好对上灵蛇的眼睛,但颇为奇怪的是,那双动物的眼睛此时却流露出了人才有的哀求情绪。
难不成已经化妖了?
“怎么了?”见贝拉愣在原地,郡主奇怪地问道。
话音刚落,就见那灵蛇艰难地在剑上仰起蛇头,口吐红信:“修…修行不易,还望…还望饶命,还望饶命!”
“是还未化形的蛇妖……”郡主垂下眼帘轻声说着,显然那蛇妖苦苦哀求的模样还是扰了她的心境。
“可是小星中了毒,灵蛇胆可以暂缓毒性。”贝拉低声道,握着剑柄的手松了又紧。
“若我没看错,小星中的可是蜂蛇之毒?”
蜂蛇,因蛇尾有与蜂尾类似的毒针而得名,生性凶猛,喜食家禽,蛇尾有剧毒,中毒者面白唇紫,若无灵蛇胆压制体内毒性,不久则一命呜呼矣。
贝拉看了看郡主的银白色头发,将方才被打落躺在雪地里的帷帽捡了起来,递给了她:“所以哪怕这蛇妖没害过人,我也不得不杀。”
剑上的蛇妖听了这话,正垂下蛇头静待死期,却听郡主道:“放了吧,我能救小星。”
贝拉沉默片刻,轻轻嗯了一声,还是依言把剑从蛇身上取了出来,那蛇妖立起来朝着贝拉和郡主行了一礼,也不管身上的伤势,飞也似地逃走了。
郡主吩咐完琪儿去拾些柴火,对着将剑收回剑鞘的贝拉道:“你我素未谋面,你就如此信我?”
贝拉轻轻一笑,此时一阵风吹来,吹得竹林簌簌作响,天空又开始飘起雪花,她抬手望天,旋即又把视线落在了郡主身上,与她双目相对,轻声道:
“周平王有女,天资聪慧,幼时随兄长一同修仙,因功法缘故致发如白雪,但仍貌若天仙,我说的对吗,郡主?”
二
听着贝拉的话,郡主也跟着笑了起来,她随手一挥,四周的积雪便退至身外,露出已被浸湿的泥地。
跟在贝拉身边的小星见此,张大着嘴巴,圆圆的眼睛瞪得老大,眨也不眨地望着这个等会能救她性命的人,扯着贝拉的衣摆道:“贝拉姐姐,郡主姐姐好厉害啊!我也想学!”
贝拉对着小星扬起拳头在空中挥了挥,撇着嘴道:“叫你跟着我学武你不学,现在看到仙术就走不动道了?”
“听我娘说修仙可以长生不老嘛……而且,贝拉姐姐你又不能修仙,万一我可以,我就能保护你了!”
看着小星扬起的稚嫩脸庞,贝拉摸了摸她的脑袋,看向了郡主。
郡主勾起嘴角,牵起小星的手,蹲下身子看着她道:“小星啊,姐姐先为你疗毒,修仙的事等等再说,好吗?”
小星如小鸡啄米般重重地点着脑袋,脆生生冲着郡主地道:“谢谢郡主姐姐!”
郡主嗯了一声,捏了捏小星的脸颊:“我叫乃琳,以后不要叫我郡主姐姐,叫我乃琳姐姐好不好?”
“好!”
乃琳抬起头,看见身旁的贝拉正要说什么,琪儿就抱着一堆湿漉漉的柴火回来了。
她在小星和琪儿那像看神仙似的目光的注视下用法术将柴火烘干再点燃,一旁的贝拉就一脸平静地把手靠近火堆开始取暖,眼里没有半分凡人对于修仙者的艳羡。
她忽然反应过来贝拉并不像自己可以御寒,便取下自己的大氅递给了贝拉。
“习武之人,不在乎这点风寒。”贝拉没有去接乃琳的大氅,手却在火堆前不由自主来回挫着,等她反应过来自己在搓手恢复暖意,面前的乃琳已经捂着嘴轻笑了起来。
“那个……”贝拉不好意思地咳嗽了两声,俏脸微红,“你看起来身子单薄,比我更需要它。”
这下乃琳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此时天色已晚,火光映照着她的脸庞,显得煞是好看,只听她说道:“修仙之人,更不会在乎风寒。”
她说着,走到贝拉身后把大氅直接披在她身上,还没等贝拉有反应,她已径直走向了在被琪儿逗着玩的小星那边。
乃琳从怀里摸出一颗晶莹剔透的小珠子,送到小星的嘴边:“这是避毒珠,含在嘴里别吞下去了。”
小星知道乃琳要为自己解毒了,她点点头,乖乖地含着避毒珠,正襟危坐,两个小拳头攥得紧紧的。
琪儿在一旁拍了拍小星的肩膀,安慰道:“你别怕,我家郡主可厉害了!”
乃琳瞪了琪儿一眼,示意她别说大话,便盘膝坐在了小星身后,指尖绽出点点白光,她在小星背后的几个穴位上点了点,然后再由指化掌轻轻抵在小星的背上。
贝拉紧紧盯着二人,一会看看乃琳,一会又看看小星,神色紧张,大气都不敢出,仿佛中蛇毒的是自己一般。
片刻功夫,小星那苍白的脸和发紫的嘴唇就渐渐恢复成了正常人的颜色,乃琳将手收回,但小星却迟迟没有睁眼。
贝拉见状,凑近乃琳身边,轻声问道:“如何?”
“蛇涎果。”乃琳对着贝拉手一摊,眼睛却落在小星身上没有挪动半分。
贝拉慌慌张张地从怀里掏出果子,一把放在乃琳手上:“是不是解毒还差一个步骤?难道说灵蛇爱吃的蛇涎果正好……诶不是你怎么吃了呢?”
看着乃琳接过果子掰开外壳后把果肉顺手就往嘴里塞,贝拉差点一个趔趄栽雪里,她伸出手指了指乃琳鼓起正咀嚼的腮帮子,又指了指还没动静的小星,“你…我…小星……”了半天,都没吐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见贝拉如此,乃琳又笑了起来,她将嘴里的食物咽了下去,把手覆在贝拉伸出的食指上,引导着指头缩回去:“饿了,刚好你有蛇涎果。”
你们修仙之人不是应该辟谷吗?为什么会饿啊!
贝拉正想把心里的这句话说出来,就见小星往后仰一头栽进了乃琳的怀里。
“好舒服啊……”小星闭着眼从嘴里拿出已经有了些许杂质的避毒珠,砸吧着嘴嘟囔了一句,呼吸趋于平稳,就这样沉沉睡去。
乃琳小心翼翼地将小星交给琪儿照看,收好避毒珠站了起来,对着同她一同站起来的贝拉笑着道:“你刚才,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见小星已无恙,贝拉咳嗽了一声,将方才被乃琳戏耍的情绪抛诸脑后,定了定神道:“你是天玄观弟子吗?”
乃琳摇了摇头:“天玄观处九州以北,离我青州天远地远,再者,天玄观虽为正道第一宗,在这天下大乱,诸王纷争,魔门肆虐,万妖横行之时,却闭山不出,我看,如此宗门还不如你手上这把天玄观炼制的长剑,至少可以破阵杀敌,不是吗?”
贝拉低头看了看悬于腰间的长剑,多亏了这把剑,她今日才能轻松制服蛇妖。她叹了口气,又重新看向了乃琳:“所以你们七星楼是要救天下苍生于水火之中吗?”
乃琳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等待着她的下文。
“七星楼确实算你们青州最大的修真门派了,郡主在此学道,合理。”贝拉顿了顿,话锋一转,“这条路是通往青州以北,渠王所在的兖州,二十多天前你们青州才同兖州交过战,你要去那边?”
乃琳没有回答贝拉的问题,只是道:“方才为小星解毒之时我用真气查探了一番,虽说她天赋一般,但入个门还是没问题的。”她负手而立,看向贝拉,目光扫过贝拉眼角的泪痣,顿了顿接着道,“兖州那边有我七星楼驻地,小星可以在那边先行安顿好,等那边事了,再同门人一起返回宗门,不知你意下如何?”
“小星能修仙自然是极好的,我……”说到这里,贝拉停了下来,她忽然反应过来,乃琳问的可不是小星如何,而是她如何。
乃琳见贝拉眼神闪烁,久久不语,扫了一眼在火堆对面已经沉沉入睡的琪儿两人,柔声道:“夜已深了,明日再说吧。”
看着盘膝而坐已然入定的乃琳,贝拉叹了口气,紧了紧身上的大氅,听着木柴不时在火焰中爆裂的声响,不知在想些什么。
次日一早,乃琳睁开双眼从入定中醒来,便看见小星眨巴着充满好奇的大眼睛,蹲在地上端详着她。
见贝拉还在熟睡,乃琳便带着小星来到竹林旁,蹲下摸了摸小星的头,笑着道:“小星啊,姐姐问你几个问题,好不好啊?”
小星点了点头:“乃琳姐姐你问吧,我一定知无不言,言…言……”
“知道了,言无不尽。”乃琳补充了小星说不上来的话,接着问道,“你的蛇毒是怎么中的?”
“之前有条大黑蛇来了我家,它尾巴尖尖的。”小星一边说着一边比划着,“我爹我娘刚好出去了,我就壮着胆子拿着木棍想要赶走它,结果它用它尾巴刺了我,我就中毒了。”
“小星很勇敢呢,那你和你贝拉姐姐怎么认识的?”
“二十多天前,有一群穿着破破烂烂的铠甲的人来了我们村,我爹娘让我躲在米缸里不出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等我从米缸里出来的时候,村子里已经没人了……”小星说到这里,眼眶一红,吸了吸鼻子接着道,“然后我就遇见了贝拉姐姐,贝拉姐姐说我爹娘都出远门了。”
小星望着乃琳,似乎想向她确认这件事,乃琳抚摸着她的脸颊,轻声道:“你贝拉姐姐说得对,不用担心,等你修仙之后,有能力之后,就能去找你爹娘了。”
“我可以修仙?”小星的声音有些颤抖,显然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乃琳点点头,接着问道:“你遇见贝拉姐姐的时候,她是怎样的呢?”
小星撑着腮帮子想了想,用手指了指空地那边已经起床在和琪儿交谈的贝拉,又指了指自己身上的大氅,道:“就是那件衣服和这件衣服,样子和现在没差别呢。”
“贝拉姐姐说她从很远的地方来,刚好走到了青州这里……她还总是说,‘可恨我无法修仙,无法平定这大历的乾坤’。”小星最后那句话模仿着贝拉的语气,颇有一番小大人的模样。
乃琳倒没在意小星的语气,反而陷入了思索之中,直到小星晃着她的手,在她耳边说着“剩下的乃琳姐姐自己去问贝拉姐姐吧,小星也不知道啦”,她才回过神来,抬头一看,贝拉早已结束了与琪儿的对话,正朝着自己这边走过来。
“拉着小孩子在一旁打听别人的事不太好吧?”贝拉说着,嘴角却噙了三分笑意,也不知道琪儿同她说了些什么。
“那你不也拉着丫鬟打听了我的事?”乃琳轻轻哼了一声,没有在意从竹叶上滑落打在自己肩头的白雪,而是接着昨晚的话问道,“此去兖州,不知你意下如何?”
贝拉收起笑意,正色道:“今我大历朝有九州,京师占豫州,其余分封八王各占一州,如今八王纷争不断,天玄观与菩提寺一道一佛都事不关己,魔门和妖孽乘虚入我九州。如此乱局,你身为青州郡主,却要只身前往兖州,为何?”
乃琳将肩头雪轻轻拍下,丹唇轻启:
“止戈。”
三
冬日的暖阳斜斜地从空中穿下来,打在正徐行的马车车檐上,自贝拉与乃琳同行起又过了十余日,今日已是正月初六了。
这些天里,两人从家国大事谈到风花雪月,乃琳惊讶地发现对方竟与自己如此地契合,无论说什么,对方总能精准捕捉到自己的想法,她想,高山流水也不过如此,只叹相见恨晚。
当然,两人都很默契地没有去讨论贝拉的身份,她从何而来,又缘何而去,贝拉没说,乃琳也没问。
“郡主,我们到兖州首府承天郡了。”琪儿掀开马车帷帘的一角,探头对在马车内正同贝拉对弈的乃琳说道。
乃琳在棋盘上落下一子,笑眯眯地看着坐在她对面眉头紧皱的贝拉,头也不回地道:“知道了,你让车夫按之前我给你的地图走,去七星楼驻地。”
琪儿应了一声,知趣地把头探了出去,吩咐完车夫后就抱着小星玩耍起来,给小星讲解着她以前在村子里没见过的稀奇玩意儿,逗得小星直拍手。
车内的气氛与车外的热闹截然不同,贝拉捏着棋子一下又一下地敲着棋盘,思索良久后将手中的白子扔进棋盒内,轻轻叹了口气:“这么多天了,还是下不过你。”
乃琳看了看棋盘上互相厮杀的黑白子,笑着答道:“我只是占了修仙的便宜罢了,若没修仙,定下不过你。”她说着,转了个话题:“承天郡,承天,承载天意,我们大历的圣上心也真是大,任意让王侯把自己的都城取成这样的名字。”
贝拉看向乃琳,沉吟片刻,接道:“圣上宅心仁厚,坐拥九州都能分封八王而唯留豫州,自然不会在意这些。”她顿了顿,接着道,“只是如今天下这局势,京师的人平了这两州,另外两州又打了起来,为何不能齐心协力,涤荡妖魔,还九州朗朗乾坤呢?”
“或许都想要称霸天下,取历朝而代之吧?”乃琳轻描淡写地道,眼神却不再看向她,而是落回棋盘上。
“你们呢?”贝拉用手撑着棋盘,欺身向前,炽热的鼻息于一呼一吸间打在乃琳的脸上,目光所及,乃琳仍旧垂着眼眸,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着,脸庞因为突然拉进的距离而悄悄攀上了一抹红霞,美艳不可方物。
见乃琳没有回答,贝拉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不顾自己那红得能滴出水的耳朵,接着道:“你们青州是八王中唯一的异性王侯,哪怕才同兖州交过战,你身为青州郡主也要亲自出访,止戈止戈,若是渠王不同意,你该如何?你们青州该如何?”
乃琳抬眼正对上贝拉那如电的目光,动着眼眸扫了一眼贝拉左眼下的泪痣,刚要开口,琪儿的声音就从车外传了进来:“郡主,我们到了。”
明明琪儿并没有拉开车帘,贝拉还是闪电般拉开了距离,退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耳尖的红云蔓延至耳根,疯狂眨着眼睛却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来。
最终在琪儿又通报了一声之后,还是乃琳先开了口,她指了指放在一角的那件大氅,轻声道:“你记得穿,兖州偏北,比青州还要寒些。”她说着,就起身往外走。
贝拉看着那件这些天已经穿过很多次的大氅,忽然觉得脸颊发烫,她急忙用手拍了拍脸,披上大氅随乃琳出了马车。
七星楼的驻地位于承天郡王宫的西南,在巷外看只是一处简陋的小院,踏进门才发现内里大有乾坤,虽不说富丽堂皇,但起码也是大户人家府邸的水平。
“障眼法是我王兄布的,此处毕竟是兖州首府,还是得小心些。”走在院子里,乃琳向身旁的贝拉解释道。
“你好像很少提及你王兄。”贝拉牵着四处张望的小星,漫不经心地说道。
乃琳嗯了一声,先是向出来迎接她的几名七星楼弟子吩咐了一些事情,让他们带着小星去修炼,然后领着贝拉来到了偏房,才回答道:“王兄一心求道,不像我总是对这尘世有所留恋。”
她说着,看向贝拉,但贝拉只是沉默,抿着嘴点了点头,就拉开门进了偏房。
乃琳也不再多言,转身进了一旁的正房。
贝拉的心思太好猜了,乃琳说了谎,哪怕对她背后的目的毫不知情,贝拉也能看出来她说了谎,但就像对待贝拉的身份那样,两人就这样默契地没有深入下去。
这样的默契一直持续到了正月十五的上元节,这天承天郡热闹非凡,尽管兖州并不太平,但作为首府还是在这传统佳节中充满了生机与活力。
贝拉听着府外的喧嚣,正欲敲开乃琳的房门,结果却差点和打开门的乃琳撞个正着。
“你要出门?可是要去谒见渠王?能不能……”贝拉那还未说完的话,就被乃琳伸出的食指从嘴唇抵回了肚子里。
乃琳扬了扬手里的两副面具,并不在意贝拉说了什么,只是将其中一副面具塞进了贝拉手里,笑着道:“今日上元佳节,陪我逛灯市,好吗?”
虽是问句,却没有给贝拉半分的思考时间,她戴好面具提腿就往府外走,似乎认定了贝拉会跟来。
贝拉看着乃琳的背影,摩挲着手里的面具,无奈地叹了口气,迈开步子追了上去。
承天郡因为有河穿过城中,故而灯市都是沿河而设,除了放天灯改为在岸边放河灯以外,其余倒与其他郡城无异。
“你发色异于常人,还这样大摇大摆招摇过市?”贝拉看着在自己身边拿着兔子样式的糖画一蹦一跳的乃琳,忍不住偏头问道。
乃琳将糖画送到贝拉嘴边,见她摇了摇头,收回了手哼了一声,答道:“障眼法就能解决啦。”
哪怕戴着面具,贝拉还是能看见乃琳那双弯成月牙的眼眸,她也哼了一声,继续道:“看你这么高兴的样子,说是留恋红尘,怕是在山中清修度过的岁月更长吧。”
乃琳一愣,旋即又笑了起来,她不由分说地把糖画塞到贝拉的嘴边,看着她终于无奈地咬了一口,才笑着道:“看你一副毫不稀奇的样子,怕是见惯了大世面吧,正月初一那天小星吵着要过年,也没见你有太多的表示。”
“上元节各地都差不多,见得多了自然就习惯了。”贝拉面色如常地答道,正思索着下一句话要怎么呛回去,就被乃琳拉着手往河边走。
灯市有些拥挤,在人潮中贝拉回握住乃琳的手,看着走在自己前面的乃琳回过头来对自己浅浅一笑,那刚与她对上的目光就瞥向了一旁。贝拉很庆幸这面具能遮住大半张脸,不至于让自己通红的脸颊暴露无遗。
“老板,两个河灯,麻烦再借支毛笔。”
行至岸边小摊前,两人很自然地分开了手,看着购买了河灯单手捧着拿毛笔细细书写愿望的乃琳,贝拉嘴角不自觉地翘了起来,她想,这么些年她已见过了世间许多事,虽常是苦难,但也更显得见过的美好弥足珍贵,可再多的美好,也不及当下的万分之一。
“笑什么呢?”乃琳将毛笔和另一个河灯递到了贝拉跟前,歪着头问道。
贝拉接过东西,随口一答:“笑你好看。”说罢,低着头在河灯上慢慢写下了自己的愿望。
“国泰民安。”乃琳凑过去看清了那四个字,慢慢念了出来,接着道,“别人许的愿都是和自己有关,你倒好,帮天下人都许了个愿。”
贝拉不言,只是将手中的毛笔还给了摊主,踱步到了河边,转过头去问跟在身旁的乃琳:“你呢?”
乃琳将自己的河灯送至贝拉眼前,河灯上却一点墨迹都没有,贝拉心知她又用了什么法术给盖住了,便不再追问,同乃琳一起将河灯放到水面上,看着水面上的点点火光,转了个话题:“乃琳,你几时去见渠王?”
“明日未时。”
“我想与你同去。”
听着贝拉这话,乃琳笑了起来:“你方才夸我好看,难道棋是落在这里?”见贝拉愣住了,她又接着道,“一起去自然可以,但刚才的夸赞还远远不够哦,贝拉姐姐。”
在来兖州的路上,二人确实分过谁是姐姐,但日常对话几乎以“你”来称呼对方,连名字都很少叫,更别提再加上“姐姐”二字了。
所以在听见乃琳叫自己姐姐时,贝拉承认,那一刹那心跳都漏了半拍。她眨了眨眼睛,深呼吸了一口气,轻声道:“你把眼睛闭上。”
乃琳依言,轻轻阖上了双眸。
贝拉将自己的面具取下来,挡在了乃琳的嘴前,凑上去踮起脚尖,吻在了乃琳嘴唇的位置。
与此同时,兖州上空烟花绽放,乃琳睁眼与贝拉四目相对,她在贝拉眼里看见了自己,也看见了她所留恋的尘世。
她多想,此刻即永恒。
贝拉的动作没有持续多久,至少周围抬头看烟花的人都没有发现两人的小动作。
她红着脸重新戴好面具,看着带有盈盈笑意的乃琳,她的眉头又皱了起来,清了清嗓子问道:“上次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吧,若是渠王不同意止戈,你该如何?”
乃琳的笑意减了几分,但仍旧噙着笑容,她转头望向那被烟花的火光不时照亮的兖州王宫,轻声道:“在你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心里早就已经有了答案,不是吗?”
贝拉沉默,看向乃琳,心底渐渐浮现出了两个字,两个她已琢磨了很久的字——
杀之。
四
正月十六未时一刻,乃琳同贝拉站在院外,即将出发前往兖州王宫。
“如此寒冬居然能看见伯劳与飞燕一起,真是稀奇。”乃琳抬手指着不远处光秃秃的树杈道。
贝拉顺着乃琳的手望去,那还驮着积雪的交纵树杈上置着一个鸟巢,巢中正蹲着一大一小两只鸟,正是伯劳与燕,两只鸟在咧咧寒风中互相依偎着,虽不至于形单影只,但仍旧显得楚楚可怜。
贝拉心下奇怪,倒也没细想,而是对着乃琳道:“我们正月初六就到了承天郡,你却拖到了正月十六才去见渠王,整整十天,你在等什么?”
乃琳没有回答,她的手抚上贝拉的面颊,一阵舒服的温热感让贝拉闭上了双眼,只听乃琳柔声道:“等会儿到了王宫见到渠王,一切都听我的,好吗?”
贝拉沉默,最终还是轻轻点了点头,表示应允。
从住处到王宫的路程并不远,再加上早有人向渠王通报青州郡主拜访一事,所以两人一路行至王宫主殿前,都是畅通无阻的。
但二人正要踏进大殿时,却被门口的卫兵拦住了。卫兵斜睨了一眼贝拉腰间悬挂的长剑,冷声道:“入殿者不可持兵。”
二人还未开口,殿中渠王的声音就传了出来:“让她们进来。”
卫兵闻言放行,才迈入大殿,贝拉就觉得一股寒气朝自己袭来,她紧了紧身上的大氅,跟着乃琳边走边观察殿内的情况。
大殿并没有想象中那样金碧辉煌,而是以黑色为主色调,缀以暗红色的火纹,看上去不像王宫而像是关押什么的牢笼。殿内的空间也并不像殿外瞧见的那样宽敞,反倒逼仄得紧,二人没走几步就来到了殿中唯一一人的跟前。
那人背后的王座旁插着一把剑,他身着单薄的黑色华服,负手而立,正是渠王。
渠王看向殿下二人,目光落在了乃琳身后半步的贝拉身上:“乃琳郡主的这位侍从,本王看起来倒有些面熟。”
贝拉不言,只听乃琳答道:“渠王说笑了,她从小随我长大,除了此次可从未踏出过青州半步。”
渠王收回目光,重新看向乃琳:“许是本王认错了吧,那郡主此番前来,是要代青州上下受降于我兖州吗?”
乃琳掩嘴轻轻一笑,眼中却满是嘲讽:“渠王何出此言?”
“你我二州兵力差距悬殊,上次交战你们青州兵力多我兖州三倍也才堪堪取胜,如此羸弱之师,焉敢逐鹿群雄耶?若你青州受降于我,你我二州联合逐个击破其余各州,假以时日,这九州自然是囊中之物,而本王自然不会亏待青州。”
乃琳缓缓点着头,看起来似乎很赞同渠王说的话:“渠王就这么有信心能破六州再直指豫州?”
渠王笑了笑,从身后抽出长剑横立于身前,那剑除剑柄外浑身黝黑,刃上缠绕着同这大殿墙壁上类似的暗红花纹,剑尖点点寒芒,似乎在诉说着这把兵器的不凡之处。
“承天剑。”乃琳微眯双眼,缓缓吐出这三个字,这把剑确实在她此番的目的之中,但她没想到能如此轻松地就见到它。
“不愧是青州郡主,连这上古神兵都识得。”渠王手指轻抚剑身,顿了顿,接着道,“承天,承载天意也,得此剑者,可谓——天子。”
言罢,渠王掌着承天剑傲然而立,他看向乃琳二人,似乎正等着她们俯首称臣。
天子脚下妄称天子,此等居心,该当如何?贝拉摩挲着腰间佩剑,掂量着渠王的战力,正思索间,身旁的乃琳就开了口。
“渠王仅凭一把剑就想让我青州归顺于你,未免有些异想天开了吧?”
渠王咧着嘴似笑非笑,提起承天剑在自己左手手掌划了一道,捏起拳头将血滴在剑上,同时嘴里发出阵阵低吼。
贝拉正疑惑着,就察觉到乃琳的真气将她同自己一起包裹在内,刚想拔剑,一阵巨兽咆哮的声音就从渠王身后传了出来。
渠王身后的墙壁应声碎裂,拖着铁链的沉重脚步声逐渐逼近,一头高一丈长约二丈的猛兽渐渐现出了身形。
其角似鹿,头似驼,耳似猫,发似狮,尾似犬,前爪似鹰后爪如虎,周身红毛,其间不时有火光冒出,正是上古常伴帝王身边的神兽——犼。
这渠王,竟然将犼豢养在这大殿之中!
犼一出,大殿内的温度顿时上升不少,这犼喷着炽热的鼻息,怒目圆睁,在乃琳与贝拉身上扫来扫去。
“渠王真是艺高人胆大,明明身为人臣,还敢将犼养在身边。”乃琳收回落在犼身上的目光,看向渠王,眼中嘲讽之意更盛。
渠王哈哈一笑:“虽为人臣,但我身上仍旧流淌着帝家之血,再加上这承天剑,我若养不得,这天下还有谁养得?”
乃琳翘起嘴角,她素手轻抬理了理衣袖,淡淡地道:“若渠王归顺于我青州,自然养得,若不然,那恐怕渠王您是无福消受了。”
渠王听着乃琳的话,笑得更大声了,只听他道:“就凭你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娃娃?还是凭你身边的女护卫?”他用承天剑指着乃琳二人,还未等她开口,就接着道,“既然来了,那就留下吧!”
随着渠王口中发出的低吼,犼也咆哮了一声,后脚一蹬猛地朝乃琳二人扑来。
说时迟那时快,乃琳双手往上一抬,周身的地砖便哗啦啦地飞起来,挡在了她们的面前,与此同时,贝拉一把横抱住乃琳的腰,急急地往后撤,刚离开原地,犼那锐利的前爪就毫无阻拦般冲破地砖,一爪拍在地上,碎石飞溅。
“真以为仙术万能的啊?”贝拉后背一阵冷汗,心有余悸地低声喝道。
还未等乃琳回答,犼又扑了上来,乃琳左手掐诀,身上真气涌动,右手朝着犼隔空一拨,犼便歪向了一旁的空地。
那犼也不简单,自知在空中已无法再调换方向,便前爪一挥,带起那根重重的铁链朝二人砸来。
贝拉眼疾手快,早已握在手中的长剑横在二人身前,与挥舞而至的铁链重重地撞在一起,只听铛地一声巨响,那把斩杀普通妖魔不在话下的由天玄观所炼制的长剑,就这样自交接处应声碎裂。
碎片纷飞,乃琳已用真气抵挡,但方才拨动犼已耗费了真元,致使其中一块碎片还是直直地刺进了贝拉的右肩,瞬间染红了衣袍。
在一旁空地稳住身形的犼正准备发起下一轮进攻,它盯着贝拉的伤口,吸了吸鼻子,眼神迷茫地在渠王和贝拉身上扫来扫去,一时呆愣在原地,不再有动作。
渠王又低吼了几声,见犼还是没有动作,便一手紧紧握在承天剑的剑刃上,让更多的血液从掌中流出,一边看着在为贝拉止血的乃琳道:“你们青州藏得可真深啊,郡主都会法术了,还派普通的军队来接战。”他顿了顿,并不在意承天剑已深入至骨,接着道,“既然如此,今日你无论如何也要留下!”
话音刚落,一道剑鸣声自渠王手中的承天剑内响起,通体黑色的剑身泛起阵阵红光,剑刃上的暗红花纹犹如活物般开始贪婪吸取渠王那还未干涸的血液。
原本安静的犼双目逐渐变红,喘着粗气露出獠牙,毛发下烈焰雄雄,让已经撤至另一处空地的乃琳二人都额间渗汗。
“渠王好像不太对劲……”贝拉轻轻倚在乃琳的肩头,看着不远处仍旧保持着持剑放血姿势的渠王,对乃琳道。
“他想让承天剑认主然后彻底控制犼。”乃琳一眼便瞧出了渠王的目的,她一边回复着体内的真气,一边紧紧盯着犼的一举一动。
“我知道。”贝拉喘了口气,接着道,“我是说,你不觉得现在不是他在放血,而是承天剑在主动吸血吗?”
的确如贝拉所说,渠王的脸色现在看起来糟糕至极,完全不复方才初见时的意气风发,现在一眼便能看出他失血过多,已近枯槁。
乃琳正准备接话,那边的犼已经先动了,但它扑向的并不是她们二人,而是直指渠王。
“畜生!”见犼朝着自己扑来,渠王喷出一口鲜血,挥着承天剑就想要抵挡。
可惜他终究只是凡人,饮足他血液的承天剑没有帮到他分毫,长剑被扑过来的犼一爪击飞,只听渠王一声惨叫,就已命丧于口。
承天剑铮的一声,不偏不倚地插在了贝拉身前的地砖上,红光尽敛。
已陷入狂暴的犼并没有因为渠王的死而平静半分,反而更加疯狂,许是它忌惮着乃琳,这次并没有再一扑而上,而是一步一步朝着二人逼近,那一条条铁链被烧得通红,随着它的动作,在大殿的地上拖出黑色的痕迹。
乃琳将贝拉护在身后,周身涌动的真气吹得她发丝飞舞,此时贝拉却轻轻拍了拍她,往前挪了一步抽出了斜插在地上的承天剑。
“不要!”乃琳话音还未落,贝拉手上的动作已经先她一步做了出来。
贝拉没有回头去看乃琳,只是死死盯着在不远开外已经停下的犼,承天剑横握在胸前,覆在剑身上的左手已经满是鲜血,剑身又重新迸发出比方才更耀眼的红光。
随着贝拉脸上的血色逐渐消失,犼颤抖得越来越厉害,它眼睁睁地看着贝拉一步步走近,想要挣扎,那庞大的身躯却匍匐得越来越低,只剩下扬起的头颅。
贝拉松开左手,承天剑剑身的花纹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抬手,一剑封喉。
犼轰然倒地,睁大的眼中写满了不甘,贝拉喉头一甜,喷出一口鲜血,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等贝拉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小院的房间中,承天剑静静地放在床头,她下床抓起长剑,揉了揉脑袋,推开门走了出去。
在院里扫雪的琪儿见贝拉出了房间,恭恭敬敬地请了一个安。
“乃琳在房间里吗?”贝拉指了指一旁乃琳那紧闭的房门,朝琪儿问道。
“郡主在。”琪儿答道,见贝拉转身就要敲门,她急忙接着道,“但是……但是郡主不想见您,还请您…还请您自行离去。”
听着琪儿的话,贝拉眉头紧皱,嘴唇轻抿,正欲继续方才敲门的动作,房门就自动打开了。
贝拉迈进房间,房间中烛火摇曳,内里有一扇屏风,乃琳端坐在屏风内侧,身影印在了屏风上。
贝拉没有进去,只是站在那里,隔着屏风缓缓出声:“你什么时候知道我身份的?”
“在那片竹林,你说出我是青州郡主的时候,我便猜到了,毕竟,连渠王都不知青州郡主修仙,不是吗?”
贝拉沉默片刻,握着承天剑的手紧了几分,接着道:“那你想让我随你来兖州,同意我随你一同去见渠王,包括渠王的死,早已在你算计之中?”
这下换乃琳沉默了,贝拉进门时并没有关门,冷风从外吹了进来,吹得烛光跳跃,屏风上的影子不住晃动着,乃琳最终叹了口气,轻声道:“是。”
“上元节的种种,是在利用我吗?”
“…是。”
“在竹林,琪儿说从未见你笑得如此开心,也是假的?”
“……是。”
沉默一次比一次长,回答却一次比一次干脆,贝拉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我明白了,替我照顾好小星。”
“你放心。”乃琳答道,顿了顿又接着道,“承天剑已认你为主,你就好好收着吧,也算是……”她说着,声音低了下去。
贝拉不再接话,提着承天剑转身出了房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院子。
行至离院子不远的地方,贝拉从怀里掏出一支短笛,竖在嘴边吹了一段旋律。
笛音未落,两道黑色的人影从巷子另一边翻了过来,跪在贝拉身前,恭敬地道:“参见公主。”
“回豫州吧,这天下,我已经看够了。”贝拉轻声道。
一阵鸟翅扑腾的声音传进贝拉的耳中,她循声望去,空中飞着的正是之前同乃琳一起看见的伯劳和飞燕,两只鸟在空中依偎半刻,哀鸣一声便各奔东西,渐行渐远,直至无影无踪。
终究是,劳燕分飞。
五
兖州,七星楼小院。
随着贝拉的离去,院子里又只剩下了扫雪的声音。乃琳吸了吸鼻子,眼神茫然地盯着屏风,心头的千种思绪,最终都化为了唇边止不住的叹息。
“我还以为你不会轻易放我们大历朝的公主走。”一个声音出现在了乃琳的背后,屏风上渐渐映出了另一个站着的身影。
那人站在乃琳身侧稍后的地方,穿着一身道袍,脸与乃琳有着七分相似,正是乃琳的王兄,青州世子周齐。
“她走与否,并不会影响王兄的计划吧,她的出现本就是场意外。”乃琳没有回头,只是定定地看着屏风上的影子。
“昨日原本的计划是我同你一起拿到承天剑,再顺手收治兖州,但你哪怕改了公主的容貌也要带着她一同去见渠王……小琳,你在想什么?”
乃琳沉默,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周齐的问题,她想,或许自己是疯了吧。
周齐行至乃琳的身后,一边替她挽起垂在身后的银丝,一边道:“小琳,你明明知道,承天剑对你来说有多重要……”
“她也很重要。”周齐的话音还未落,乃琳就淡淡地答道。
这下换周齐沉默了,他默默地做完手上的动作,才接着道:“也罢,等到了豫州京师,让她用承天剑杀了皇帝也是一样的。”他说完,还没等乃琳开口,身形一闪,就出了房间。
要让贝拉杀掉自己的至亲,这种事情又怎么可能呢?乃琳叹了口气,阖上双眼,任由万千愁绪将自己缠绕。
十日后,豫州京师。
“父皇在主殿?”贝拉同一名宦官走在皇宫的一条路上,微微偏头问道。
她换了一身绣着暗金色龙纹的武服,腰配承天剑,扎着的马尾大部分放了下来随意披散在脑后,只有一小部分束在一起,与之前相比倒多了几分温润。
“是,公主殿下此次送回的兖州情报非常及时,圣上正在商讨对策。”贝拉身侧的宦官恭恭敬敬地答道。
“渠王已死,兖州之主只是青州的傀儡,青州……”贝拉抬头看了看那厚重的云层,低声喃喃道,“豫州怎么可能会是青州的敌手……”
宦官的头低了几分,只是道:“天玄观的隐机道长和菩提寺的元化大师已经在偏殿等殿下了,还请殿下移步。”
贝拉眉头一皱问道:“他们几时到的?”
“殿下入京的前一天就到了。”
贝拉点点头,不再说话,大踏步朝着偏殿行去。
宦官推开殿门,正在轻声交谈的隐机元化二人不约而同转了过来,朝着入殿的贝拉行了一礼。
贝拉拱拱手表示回礼,在主位上落座,眼神扫过跟着在客座上坐下的二人,还未等对方有所表示,就开口道:“九州方乱之时,我朝有找过天玄观和菩提寺,但贵门派选择不插手人间纷争,闭山不出,现如今主动来豫州,是为何意?”
隐机同元化对视一眼,率先回道:“我等修道之人,确实不便插手这些事情……”
“你们做不得,何以青州七星楼做得?”还没等隐机的话音落下,贝拉就接着问道,“七星楼之辈,不也是修道之人吗?青州王室修仙之事,还是隐机道长告知在下的吧。”
隐机微微颔首道:“是,七星楼确实与我辈无异……”
“阿弥陀佛,隐机道友,依老衲看,还是将个中缘由告知公主一二罢。”元化见隐机吞吞吐吐,竖掌低宣佛号,待隐机点头后,就对着贝拉接着道:
“修道之人,最讲的便是因果,今日行了善事,明日得到回报,今日便是因,明日便是果。但天下大事,如天灾降临,如王朝更替,是天道在行事,若我等加以干涉,难成正果是小,魂飞魄散是大,殿下可明白?”
贝拉眉头微蹙,静静听着元化的解释,沉吟片刻,又问道:“既然会魂飞魄散,那七星楼又作何解?”
“据我掌门师兄推测,七星楼中应是有人感应了天道,才敢如此行事。至于天道究竟为何,又如何感应,恐怕只有九天之上的仙人知道了。”
感应天道,会是她吗?贝拉的脑海里浮现出乃琳的脸,她抿了抿嘴,手掌无意识摩挲着承天剑的剑柄,说道:“那既然如此,二位今日前来见我,所为何事?”
听着贝拉又将话题绕到了开头,隐机抬手指了指贝拉手中长剑,问道:“殿下手里的剑,是承天剑吧?”
“此剑是我在兖州所得。”贝拉颔首答道。
“阿弥陀佛,在承天剑认主殿下之时,我们便有所感应,所以来此。”元化顿了顿,见贝拉示意自己继续,便接着道,“承天剑承载天意,顺天道而生,今殿下持剑,若能将青州郡主斩于剑下,便能使历朝再……”
“你说什么?”
元化以为贝拉是没听清才打断自己的话,便又重复了一遍:“若殿下能用承天剑杀了青州郡主,历朝当有一线生机。”
要自己……杀了乃琳?开什么玩笑。
隐机见贝拉迟迟没有回应,便进一步解释道:“贫道同元化道友共同推出,青州郡主是那七星楼感应天道之人的至亲,而这位郡主似乎与殿下也有着一些关系。”
“青州作为异性王侯,是九州中唯一没有皇室血脉的,承天剑斩杀此等人,是逻辑自洽的。”元化接过隐机的话头,接着道,“杀青州郡主,一来坏了七星楼那人的道心,二来可以斩断与殿下的联系,重塑剑中天意,殿下作为新君,假以时日便可让九州重归太平。”
贝拉拳头紧攥地听完隐机元化二人所言,轻声道:“依二位来看,这九州,由凡人执掌天下大权比你们修道之人掌管要好了?”
“这……”隐机与元化相顾无言,不知如何回答,最终还是元化开了口:
“阿弥陀佛,殿下这几年行走九州,找寻的不也是能扭转局面的那一丝生机吗?如今机会就在眼前,殿下不妨一试……”
贝拉站起来,行至二人身前,微眯双眼,淡淡地道:“二位如此劝我,仅仅只是为了天下苍生?”
听着贝拉的话,隐机略带尴尬地捋了捋自己的胡子:“殿下身为皇室血脉,也算是被天道钦定的人,能让承天剑认主就说明了这一点。所以,我们帮殿下,其实也是在帮自己……”
贝拉翘起嘴角哼了一声,转了个话题道:“方才元化大师说,用承天剑杀非我族人是逻辑自洽的,那么反过来……”
“轻则受反噬而死,重则天道崩坏。”元化竖掌答道,“这也是这把神兵一直没有问世的原因。”
天道崩坏,那么修仙者做什么都不存在逆天道而行,就更不会遭受什么魂飞魄散之苦了。所以前往兖州的真正目的不是止戈,也不是除掉渠王后取傀儡而代之,而是这把承天剑,对吗,乃琳?
贝拉转头望向殿外,殿门紧闭,却挡不住贝拉的目光,穿过殿门,飞出遥远的天际,落在她心头抹不去的身影上。
她把一切都想明白了。
“殿下,公主殿下。”隐机的声音传进贝拉的耳里,打断了她的沉思。
“抱歉,走神了。”贝拉重新看向也已经起身站立的二人,接着道,“二位若没什么事,便请回吧。”
元化神色复杂地看向贝拉,左手的佛珠一直转个不停:“还望殿下三思啊!”
贝拉拱拱手,不再搭话,提着步子慢慢走出偏殿。
天下虽乱,京师的情报网还是遍布九州各处,当贝拉来到情报上所给出的目的地时,距她与隐机元化的谈话已过了五日。
她其实有些惊讶青州的速度,自从十五日前兖州宣布归附于青州之后,一切都仿佛被加了速,或者说,承天剑的问世才是他们发起真正进攻的号角?短短半月,自南向北的其余六州纷纷宣布唯青州是瞻,八王齐聚,浩浩荡荡直指豫州。
贝拉到达的地方是青州军队必经的一个小镇,她来得早,青州的人马还未到,她便找了个客栈住下。其实她没有指望自己能碰上乃琳,毕竟在这个豫州放弃抵抗打开关门静候八王的情况下,她在与否已经没了意义,或许早就回到门派里安心修道了也说不定。
但一想到在兖州与乃琳分别时的样子,贝拉就没来由地一阵心烦,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素来不饮酒的贝拉,坐在窗边饮下了一杯又一杯,直到一只素白的手覆上她端着酒杯的手,她才终于停了下来。
感受着背后之人有些杂乱的呼吸,她缓缓放下酒杯,头也不回地道:“你怎么在这里?”
“你能在此,我为何不能?”乃琳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明明用的是那日兖州分别时大差不差的语气,但贝拉听来居然感到了一丝心安。
“你们修仙的,连别人几时住哪儿都算得一清二楚么?”
“这家客栈是七星楼开的。”乃琳淡淡地答道,贝拉那因为吃瘪而微微用力捏着酒杯的手被她尽收眼底,这让她不禁翘起了嘴角。
贝拉腹诽了一句这女人还是这么爱呛自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心情,忽地往后仰,正对上乃琳朝下看着自己的目光,盈盈如水的眼眸中,她望见了双颊酡红的自己。她松开酒杯,双手往上搂住乃琳的脖子,将她往下压。
“你不该来这里。”她几乎与乃琳鼻尖相撞,嘴里的热气混杂着酒气喷在乃琳的额上,熏得乃琳俏脸微红。
乃琳没有反抗,只是任由着贝拉的动作,她将因弯腰俯身而垂下的银丝顺至耳后,轻声道:“你醉了,你明明不喝酒的……”
“我是来杀你的。”贝拉维持着动作,在乃琳话音还未落下的时候就说出了这句话。
“我知道。”乃琳轻轻抚着贝拉发烫的脸颊,她敢肯定,自己的脸此刻也好不到哪去。
“但是今夜……”贝拉的手垂了下去,搭在乃琳的手上,接着道,“可以只有乃琳和贝拉吗?”
乃琳没有答话,但她的行动已表明了一切。
她回握住贝拉的手,往前一步坐在了贝拉的身侧,同扭头看向她的贝拉对视着,空出的另一只手搭在贝拉的肩头,缓缓凑上去与贝拉四唇相接。
窗外新月如钩,屋内燥热似火。唇舌交缠间,二人已肌肤相亲;油灯扑灭时,床帘已高高拉起。
万籁俱寂,仿佛只剩下了二人的喘息声。
乃琳这一夜睡得极好,自从入道以来,她几乎都是入定代替睡眠,睡觉的次数屈指可数。她并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过去的,意识离开之前她应是拥着发丝散乱的贝拉入睡的,但醒来后身旁却空无一人。
她睡眼朦胧地坐起来,揉着有些发酸的后腰,隔着床帘外层的轻纱,模糊地看到了站在不远处已穿戴整齐了的贝拉。
贝拉显然也注意到了已经醒过来的乃琳,她缓缓走了过来,却没有拨开这层轻纱。
“你要走了吗?”明明有着显而易见的答案,乃琳还是问了出口。
但贝拉没有回答,她站在那里沉默片刻,无声地说了一句话,就提着承天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贝拉说的话很短,但同她隔着一层纱的乃琳全然看不清,她想了许久,当心里出现那个模糊的答案时,她果断停止了思考,裹着被子呆坐在床上,看着窗外的雪越下越大。
自从贝拉走后,这雪便没日没夜地下,这在二月初的豫州是很反常的,纷飞的大雪拖慢了了八王行军的步伐,一直到了二月十六,才总算到达了京师。
京师似乎早就做好了准备,城门大开,八王在青州世子周齐的带领下一路畅通无阻,直奔皇城大殿前。
贝拉领着文武百官站在大殿外,面无表情地看着高坐在马上已经黄袍加身的周齐,她手里紧攥着承天剑的剑柄,扫了一圈也没看见乃琳的身影,微微松了一口气。
周齐俯视着贝拉,淡淡地道:“历朝的皇帝这是把公主推出来,自己躲着当缩头乌龟吗?”
“父皇连夜操劳,身体抱恙,宫中又无其他皇子,我替他也是应该的。”贝拉平静地答道,“再者,父皇在与否,并不会影响世子的计划吧。”
与乃琳那日如出一辙的话语,一瞬间让周齐有些恍惚,他定了定神,接着道:“你既然拿着承天剑站在这里,可知我要用它来做什么?”
“我知道。”贝拉缓缓抽出承天剑,“但你要保证九州百姓再不受此等苦难,善待众臣,还有……”她顿了顿,接着道,“不可伤我族其他人。”
周齐皱起眉头:“你只需要用承天剑杀了皇帝……小琳,很喜欢你。”
在贝拉身后离她最近的丞相看明白了一切,急忙上前一步,躬身对贝拉道:“公主!三思啊!”
贝拉没有回头,也没有接周齐的话,只是仍旧盯着他,对着丞相道:“丞相,我和父皇,只能留一个。”
“周齐!圣上待你们青州也不薄,如今已将这九州拱手相让,你为何如此苦苦相逼?”丞相有些气急,口中不停呵出的白气同空中飘飞的雪花纠缠在一起。
贝拉转过身去,将丞相抬起还略带颤抖的手按了下去,苦笑道:“丞相,你不明白,但我意已决,往后你们好好辅佐于他就是。”
听贝拉这样说,素来知道她性格的丞相也只好作罢,后退一步跪了下去,身后的百官也跟着跪下,乌泱泱的人群默不作声,似乎在对她做最后的告别。
贝拉重新转向周齐:“你还没保证。”
“我保证。”
贝拉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毅然挥剑自刎。
“不要!”乃琳的大喊从宫外很远的地方连带着一道白光一起撞向承天剑,但终究还是晚了一步,当承天剑被撞脱手之时,鲜血早已从贝拉脖颈处喷涌而出,滴在雪上绽出红花。
她瘫倒在地上,透过拥上来的群臣脑袋间的缝隙望向阴沉沉的天空,雪势渐弱,听着天边传来的沉闷雷声,还有乃琳那越来越近的对自己名字的呼喊,慢慢闭上了双眼。
雪渐渐停住了,乃琳却觉得自己的呼吸也一并跟着停了下来,贝拉在客栈离去时,对她说出“永别了”之时,她就该猜到这一幕,但她却始终不愿去面对。
她想起了上元节同贝拉一起写的河灯,贝拉以为是她用法术盖住了愿望,其实是她根本没写,在猜出贝拉身份的时候,她就知道两人注定不可能走到一起,所以又何必写什么愿望来自欺欺人呢?
但她后悔了,她想,如果她那时写下愿望向贝拉表明心意,整件事是否还有所转机?
天知道。
愿望也好,过去的回忆也罢,所有关于贝拉的一切,都连同着这冬末的最后一场雪一起渐渐消散,直至再无回音。
她躺在贝拉身边,冬日的阳光洒在身上,毫无暖意。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