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散文网 会员登陆 & 注册

【日记体短篇】沪上七日记

2023-07-26 17:32 作者:芭蕾圈的一只吉赛尔  | 我要投稿

一万两千字的流水账,文笔未经裁剪,仅作纪念。


7.16


所有的印象都会消失。

 

阴沉的上午,杭州东站。人群缓缓涌向高铁的窄门。你是他们的一员,低头凝着于手机。忙于屏息和解谜。四方屏幕上小字蔓生。“知性”和“理性”,“杂多”和“差异”,“潜能”和“生成”,德勒兹和德里达......姜宇辉的《先验直观何以可能》,杭师大学报。无数命名,fictional or false,交织着你的虔敬和战栗。


雨云卷积出旧日光线。面前躺着反覆读了三年的里尔克谈艺录。“他要一直走到底……从未如此之多、如此之广的……乃至可以回应一切色相,从淡淡浮动的丁香紫到深重的芬兰花岗岩紫。”就这样,语言会继续把世界变成词汇,直至沉默。见到隔窗之灰像苦荆的俳句。

“塞尚画中色彩内在的均衡。它无一处是要突显的,无一处是要逼人的......在空洞冷淡的巴黎大皇宫。”为下午的现代主义画展读了点艺术理论。首先折服于他的笔触,暗哑答言般。忍不住想,里尔克说一些话,是否就像大天使的声音。深度——色彩——秩序。贡布里希问得敏锐:所见如何抽离所知,见其所是?


 上海站。出地铁。UCCA美术馆。暗色的四壁转而包裹。目遇开始,形形色色男男女女——从绢纱皴墨长裙到短窄的美式T恤——全部盈满人造的工丽香气。纤细的,丰腴的,统一光鲜的杂多。就像你第二天下午在浦东天桥上抛向郑兄的短语,“赛博身体”。时代究竟如何重塑肉身。存在一个天然的你吗?如何行走,如何进食,如何穿衣,如何开口——这庞然的影子,从几岁开始?

 

两天六场,你知道这一趟为了学习观看。毕加索画公鸡、牛、马,一种呼之欲出的乖戾。二战期间的青灰取自德军军装,四壁围困扭曲的四肢,雕出槁木般的身体。讽喻强权,哀怜受难,带着烈度。这一切昭然若揭。

但他笔下的女人令你不适。他为伊比利亚石雕造像,造出粗粝的情欲和黑色大陆般的面孔。Cubism由此开始。他画朵拉玛尔,情人的铅白面孔和紫灰眼影和荧绿指甲和黑裙,让人嗅出一种十九世纪想象,像以赛亚伯林笔下露齿一笑的哥特幽灵。包裹在明黄毛衣里的少女肉体,持铃鼓起舞的裸女肉体,沙滩上斜倚的兽女肉体......变形因而几无节制的迷狂。渔夫怀中的雪浪,骑士臂中的魔杖。好吧,酒神精神,你暗自告慰。但这一切清白吗,执笔人?


布拉克也在实验着观看,层叠的静物肢解了目光的层次。马蒂斯则实验出了一种深层的恐惧。女孩的灰蓝房间并非天空的映像。惊叹则应当留给保罗克利。据说是在华首展。阿多诺说他笔下常出儿童画,不假。贡布里希也写得恰切:游戏、偶发、生长、玩弄形状。太阳和悬浮诸物投下的寓言光束,空中城和人面之喻,变奏成星夜的圣维克多山......尤其为两幅驻足。

伪造透视,还原诸物为立方。视线收窄,带着速度,冲向褐色的门。这门因烈度而变形,轻微地颤抖,回应边框的棕黑晕影:“像凝视老照片那样”。旧日的陌生光线、向心的谜题空间,二者张力悚人。


《知识,沉默,擦肩而过》,三言绝句。知识是还形象为理式的挣扎,沉默是这窥自墙洞的梦影,擦肩而过如同你注目的一瞬。欲说还休的狡黠,绝非可视,更像位希腊女神。她不怜悯、不停留,转身离去。让你想起高铁上的札记,关于本雅明带着克利的另一幅画出生入死:“一个天使看上去正要由他入神注视的事物离去。他凝视着前方,他的嘴微张,他的翅膀张开了。人们就是这样描绘历史天使的。他的脸朝着过去......可是从天堂吹来了一阵风暴......这风暴无可抗拒地把天使刮向他背对着的未来,而他面前的残垣断壁却越堆越高,直逼天际。这场风暴就是我们所称的进步。”


接着你走向贾克梅蒂。徒然地走过去,向黑色的雕塑小人,却始终隔绝、不可触、保持距离。身侧的镜壁袒言:你们是几十个人一起孤僻。根瘤般的肌肤刻下痛楚。玻璃棺内的尸体沐浴在金色顶光下,一具无面木乃伊,嘲弄永生、形相乃至孤独本身。


暮色覆盖。你穿过人造的老街,穿过静候凝视的红色电话亭,穿过上交博物馆和音乐家面孔阵列,为早有预料的景色匿笑。再次打开手机读起论文,企图以此理解某个fancy词语——七点半开始的现代舞剧名为《熵》,几乎未经观看就被你打入了玩弄概念的行列。真傲慢。柏格森所述生命冲动的不定向性最令你满意,你在头脑中编排起舞段。坐入上交音乐厅山顶,你尝试阅读对面观众的姿态和面孔,嗅出花露水、檀香和汗液的变奏。演出开始,西装的男女散漫地跃动,既未建构情节又未有所表现。很累吧,祝早日下班。最惋惜的是,没有人听音乐。配器、音色、情绪的变化散落其中,颇具心思,却从未被舞者捡拾。闭上眼,触及远处穹顶发散下来的轻柔震动,听见呼吸、脚步和弓弦,兀自释怀了。散场,夜影婆娑。暗暗想着,这是在上海的第一个夏夜。

 


7.17


所有的印象都会消失。

 

他来自济南,大你一岁,这一岁让你们迥异。

你们在五角场见面,坐地铁去了武康路,又打车到外滩,在路上奔波一早。作为文科生,你们痛斥数学,谈论今年高考。你们聊到海德格尔、伽达默尔、现象学、新儒家。你教他Dasein的读法,发给他分析哲学论文和海言海语梗曲。他发你现象学导论,交换了彼此的论文。他拜服张祥龙,像你拜服姜宇辉那样。论及元宇宙,他对“源-元-缘”的区分令你耳目一新。他长你一岁,却细细规划好了本科、博士后乃至更远。你佩服他投身海德格尔研究的勇气。他爱党,于是你惭愧。你们站在闭门的天主教堂外欣赏它,他说山东没有这样的积云。路上洋房和现代建筑错杂,解构了它们自身。武康路是条乏味的人造老街。你们去了久事美术馆,嘲笑语句不通的导览。他是第一次看展。你们在光和水之间学棋,尝试和AI对弈。你们粗浅地想:“局”究竟是结构、律法、界域还是沙场?

不知道吃什么。他送你西蒙娜薇依的传记作为生日礼物。席间你写了首诗,五言绝句,附在最初牵系你们的哲学大会卡片上。“春申沽酒客,翌岁动京华”,你其实不知道“京华”将会是哪里,希望就是这里。

 


艰难地过江,来到浦东美术馆。徐冰的装置横贯五层,用文字的肉身编织出巨大的漩涡,是为“引力剧场”。学艺术史的学弟去年分享,说那些文本来自维特根斯坦的Philosophical Investigation。但更吸引你的是形式本身——《天书》造出不可解的字,使得汉字免于表意符号的命运,还原为纯粹肉体。撇捺的纯然具身(embodiement)何其迷人。你很小就酝酿出这种想法,想过汉字姿态和草木间的纽带,最近又读到韩东写在豆瓣上的句子:“小说写到得意处......字即神经”。再清楚不过,母语意味着什么。你爱衣装大于爱肉身,爱文辞大于爱哲思,从来如此。真想念中文系。

 

二楼的展纵横美术史,和昨天UCCA Edge那场一样商业。你无感于古典的工巧,为密匝的人群挤在唯一一幅梵高前发笑。这一次,辨认出现代主义进路中更细节的差异。比如在表现主义的部分,凝视这红花,想到里尔克的评论“并不节制...混绘画入其意志里”。像你初二读艺评时对“现实-真实”的最早思考。有关经验论或奥古斯丁。

一幅夏加尔。圣母现身于雷暴蓝和赭棕,自剧痛中跃出。你再熟悉不过的姿态:像一条狗在战栗着祈祷,贫穷十世。“如何将牙齿啮入一只苹果”,辛波斯卡的诗。你甚至无需知道她身后是法西斯屠戮人世。

而这幅令人屏息。《纽约地铁厅》。初到上海出地铁站时被同样的光线笼罩,像十年前的杭州。欲雨的天空,拎着行李箱穿过隧道,直觉告诉你那是条拱廊街:陌异的水泥、钢铁、电子屏之宫。每一个时代都梦想着下一个时代。但这缝隙中的迟滞、错愕同样真切。

 

 在浦东,傍晚你见到了他。同样大你一岁,已经是个青年艺术家了。


他结束了实习才来,背着温润的皮质公文包,橄榄绿。

坐下交谈了两个小时,说是交谈,更像是你在讨教。从徐冰开始,聊到绘画、舞蹈、电影、摄影、书法、小说。他谈起法国理论的分散和buzzword尘嚣甚上。他再一次说起诗意,定义了画幅和画幅间的空隙。他说国外美术馆常有长期艺评人,让你瞬间想到国内的舞评荒漠。他把旧体诗词的边缘化联系进了整个古典中国文化体系的退场。他锐评奇装异服的艺术家小团体。他对“男性研究”和“女性研究”同等有必要的论述令人一震。他谦虚地说做艺术是因为不想读书。他没吃多少。


你送了他一首七言绝句,附上唐人评孟浩然的句子,“骨貌淑清,风神散朗”。你们冒着细雨上天桥,人群、褐色的雨云和霓虹灯在湿气里氤氲成一团。无暇抬头看东方明珠。

 

 7.18


所有的印象都会消失。

 

路上读了米肖的诗,“......去往寂静的地方,终于不再是风。但是它的噩梦已经持续了很久”。西岸美术馆,寂静的地方,方形廊柱间光影澄明。

米罗的二十二幅水粉,题为《星座》,罗列在花青色圆厅里。二十二个名字单独成行,你逐一对照,以标题印证那些表意符号的变奏,用二十二行西语诗去解谜圆月、群星和天空。每一个谜题前驻足,最终都引向顿悟和惊叹。注目最久的一幅是《女诗人》。破晓的群青,昏色的绯红,别处再现的神鸟之绿,辅以晨星的月白。这一切借由圆形和盘托出——阴性的,低语的,发散的。这是他想象中的女性想象,近乎游牧。

 

 这场展叫“本源之画:超现实主义与东方”,还算恰切。借由异国的目光去画,大抵和二十世纪中国的自我审视并无二致。技法上的重重实验已成气候,对墨笔具身性的观照恰如其分。重重留白中间隐去的又是什么?导览说他们读了佛经、道藏和山水画论,跋涉大概远甚于我。这幅画题为《意识》,然而你见到紧闭的朽木,带着咬合的烈度。原初自我和周身空间经由游丝相连。再见《玫瑰》组画,疏朗如斯,想起叶嘉莹所赞“中通外直”;花瓣招展出和生殖相关的冶艳,又像是种前人格的精神实验。你注意到实体四周的空无空间,幻想着重现被冥思隐去的可触肉身。如此想着闭上眼睛。

为它们驻足良久,感到面临的迫近问题是:所谓的精神性是什么?”Surrealism: Psychic automatism in its pure state.” (Breton,1924) 布勒东之言还不够。


一街之隔,走入一场摄影展。和浦东的刘香成摄影展一起记写:单幅中,无疑是情节化的影像里,虚构痕迹挥之不去,你深知这更近于展演而非纪录。但昨晚董兄谈论的诗意又延展出另一条小径:着眼更多,着眼画幅和画幅间的空无,在空无中探索意义的流动。尤其记得一条短片,刻画世纪之交的上海街头,罗列出破败的角落和粗粝缺憾的肉身——这一切或许今天也并未消隐。“谁能......用他自己的血,弥合/两个世纪的脊骨?”

My age,my beast, who will ever

Look into your eyes.

And with his own blood glue together

The backbones of two centuries? 

 

 

乘车过江,到昊美术馆。一层的装置彼此离散。二层是艾因霍夫个展。册子罗列出卡夫卡、贝克特、加缪——然而不同于贾科梅蒂式的存在主义,艾因霍夫笔下的意象之凌厉远甚其他。人面附着斑点,几乎锈蚀,笔触严酷,“一条狗在镜子里看见自己,心想:另一条狗”。画家的目光毫无垂怜,并不为这落魄或孤独施舍任何。人是刽子手,屠夫,衣冠禽兽。决然不堪,痛楚到自刎。导览称之为“人类灵魂山水画”?

好吧,恶山水。

 

 

 

 7.19

所有的印象都会消失。

 

从南门进复旦,向光华楼缓步挪移。

她和你已经同路了很久,留下短发的精瘦侧影。你走过去开启了交谈。相交的经纬于是悉数展开:你们都来自西安,都分在第五小组,都钟情旧体诗词。她崇拜王维,吟出了你爱的“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她梦想去北大念考古系,如同你决意枯坐陋室。她赞叹杭州的官窑博物馆。她和你交换乡音。你们在旦苑吃了第一顿午餐,丰盛得惊人。

后来你送她一阙《菩萨蛮》:

韡纹皱碧钱塘水,长安路远流仍沛。么凤自鸣长,南国同北乡。

法桐织密绿,樟影杂疏郁。惟愿持诗心,赠君繁翠音。

 

她则酬你一首《望海潮》,气韵壮阔许多:

纤纤风扰,漪漪江浪,宾中英豪光华。执寸管书,挥沧海阔,仰观星烁垂霞。

聊泛至辉斜。问今古才俊,谁勒悬崖?细雨骑驴,叹吾韬略终黯哑。

余杭柳岸烟洒。念泉声汩汩,堤波飒飒。邯郸旧词,楼外新韵,长安灯火万家。

隔山漫煮茶,年少亦如梦,悲碎喜达。可待白驹踏花,漂渡百川下。

 

午后,第一节seminar。人们轮番抛出一些语句自我确证:他从受精卵谈起;他则自言参透道藏;她用很酷的音调说爱好音乐和电影;他甚至“已经超越了尼采”......做科哲的博士老师来自机械本科,带着不懂伦理学的形形色色的你们涉入伦理学荒野,堪比一场历险。文本竟然是《大问题》(好吧)。你打开pdf,读出词句的种种分野:实然和应然,心理/伦理的利己/利他,相对主义和绝对主义......这一切悬置起那个问题:何为良好生活?你不知道。你爱上哲学或许本因为一种正当生活的幻影,然而如今你早知道,答案永远不会降临。因此这之前你从未想过细读ethics。柏拉图将它包裹在宗教语言内,亚里士多德分之为快乐、荣誉和沉思,尼采则塑造出强力的主人形象......你笑而颔之,宽容地默许除本质主义外的一切阐释:好一个相对主义信徒。距十八岁仅剩一年,你仍然淡漠于责任、承诺和契约。下意识地,你跟随一种庸俗的人道主义。于是你开口发问:谈论“人”时我们究竟在谈论什么?

去年的夏校经历让你深感一场读书会紧扣文本的必要,然而这seminar很快蔓延成发散式的对话。山水和酒肉的快乐,多巴胺和内啡肽的快乐,先天的和建构的快乐......重重选项之前,你顺从了烂熳的艺哲女思维,又一次攻击了生物还原论,声称它把机制混同于所是。你赞同行为主义实践,认为良善行为优先于良善心灵。你怀疑形而上学预设,警惕所有可能的后天建构。你断言心理利己主义作为全称肯定命题无法证成......两小时后你意识到:你表达出自快感。

(本能的还是建构的?)

 

夜里的讲座是王球的动物伦理学。其中,人类中心主义以正向的历史叙述展开。海德格尔说人区别于石头的原因是“具有世界”,即能够编制意义网络。功利主义换算哀乐的后果则是人从agent变为subject,也成了伦理关系的承受者。而后,重重反思中跃出一条语句:任何主体,人或动物,都是“一场生活的主体”(the-subject-of-a-life)......自然地,你想到了姜宇辉书写过的后人类命题。第一个举手提问,问他在“移情-共情”中如何抉择,在telepathy-empathy-sympathy中作何界定,问他如何衡量植物。他果然稍显保守,对纳草木入伦理关系的后人类叙事持怀疑态度。暗暗地笑,笑这应验了Joshua的评价。“Confucianism is predicated on a very specific concept of the human as a category differentiated by it's various 'others', and anything that might destabilize such assumed categories represents a challenge (perhaps to some even a threat).”


7.20

 

所有的印象都会消失。

 

《什么是好的生活》。尹洁,干练自如的女教授。你被一句话掷中:自由是for the sake of a good life,还是为它自身?尼采写,至高权力只被赋予那些能创造性地生活的人,也即艺术家——你在直觉上折服。她接着提到,幸福不仅需要grow,还需flourishing,prosperous......谈及幸福你出了神。你一向自认所有意义上富足,但也常常沉溺于恐惧。你想起行言可畏,你想起小城陋室里的人们,你想起轻浮的面孔,你忧惧走向他人心灵因为很晚才明白“他者即地狱”......

 

下午的篇目涉及女性主义关怀伦理学。寥寥几段未能解馋,你接着打开了《女性主义思潮导论》和《未来伦理学》,跟从字句的肌理,惊觉——只有女性主义能在每个踌躇的时刻予你力量——这一切始自二一年八月,上高中前,午后,你坐在雅思教室,捧着用手机初读《第二性》。那时你战栗、激愤、错愕。你意识到自己从何等年幼的时刻就笼罩在庞然大物的阴影下。芭蕾课、蓬蓬裙和粉红色,这一切并不清白。后来你理解了,语词、诗句和哲学也同样暧昧。私人、阴性、母爱......面对这些词语,读过法国人的理论后,你再也无法嗤之以鼻。你深知全然建构无从发生,开始思考西苏所言原初的阴性力量。女性气质?是本真的、被压抑的还是纯然个体的?做女人意味着什么?自陈为女人又意味着什么?想起一年前Joshua提醒你,在性别问题实践里审慎为上——高一宣传女性主义理论的遭遇早早给你上了一课。接着读。有声音呼吁消除gender而非sex,有反对者说这将挤兑跨性别者的wellbeing。马克思主义者们则剑指父权制和资本主义的双头兽,基于异化(alienation)的概念观照他者。观念的肌理中你仍旧犹豫,警惕马实践中常有的劣质化倾向。

每一次阅读都带着烈度,眼下却毫无激愤。因为意外地,这几天你被不少清澈的目光环绕。在杭州,在某所以自由和宽容标榜的学校里,只需要展开《第二性》或李银河《女性主义导论》的presentation,就足以成为众矢之的,成为被陌生男生轻浮非议的对象(你当时何等痛楚,痛楚到去年此时写出了第一篇日记体CV18089393,痛楚到失却深钻女性主义理论的勇气)。

你永远不会忘记,那年七月的哲学大会。在北师大实验附中国际部的食堂,尚未读过《第二性》的你,在席间谈起女性主义时,幼稚地表示怀疑,只因为“激进可能带来动乱”(可见眼下我们已经被何等迂腐的叙事渗透)。那位高大的学长(男生,而且来自宁夏),睁大了眼睛,并开口:“但不能因为激进就认为它不对。”的确如此。哲学从来不是什么话术。哲学是反思、批判、审视、自我攻击,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孤身跋涉、大声说话的勇气。你一直为那个瞬间羞耻。

而今年,在复旦,你长大了。

你在seminar、席间和小组群里毫不遮掩地谈论波伏娃、西苏、巴特勒......把何殷震的《女子复仇论》分享给爱好安那其的他们,把吕碧城的《晓珠词》展示给爱好诗词的她们。你提到伍尔夫、阿伦特、邱妙津、林奕含。你在他问起“女性主义如今发展到哪个阶段”时狡黠地回复说“熵增”。而人们和你总是心照不宣,令你惊叹。在seminar前,科哲老师赞同你说“爱具体的人而非另一个性别”;在午餐时,他比你还要坚定,大声发表“男性理应成为女性主义者”;在小教室,她眼睛一亮,想来你的女性主义交流群;在小组群里,他们看到你转发的论文就跑去阅读;在深夜的赛博空间里,你和沈兄谌兄激烈批判智性恋/知识崇拜的遗毒;在后来,你和博士老师一同审视学术体系里的权力结构......每一天你都感动于自己并不孤单。他们同样坦诚,同样好奇,同样享受表达和倾听,甚至比你更勇敢。

你意识到爱上哲学的理由是:和同路人在同一片天空下跋涉。

接着,你的思考被警铃打断。人们狂奔十几层下楼避难,只因装修触发了光华楼火警。寓言般的例外状态。

 

傍晚你早早离开seminar,因为郑兄组织了见刘皓滢老师的饭局。又一次,你在科哲和伦理学老师面前直观地体验到学科分工的壁垒。身旁的她来自郑兄小组,主动和你打起招呼。

她是本地姑娘,名字也是上海话般绵软的三个平声音节。她欣赏你昨晚的提问。她也爱好现代诗,喜欢黄灿然、廖伟棠和余秀华。你转发给她春天的诗,她敏锐捕捉到你的灵气。她问起“抱柱”的意思,你援引了庄子笔下踟蹰如自己的尾生。她打算来复旦,他则去浙大学医,预备好了周末坐高铁见面。她和男朋友一定很幸福。她认真预习起第二天的reading material,于是你转发给她芝诺悖论的科普文章。旁边平和学校的妹妹说“你真像个女教授”,你于是在心里祈祷起未来。

后来你送了她一首现代诗。“我已留下我的身体在光的旁边”,语出皮扎尼克——在幸福和死亡的两极之间摇摆的女疯子,我的镜像。

 


夜里你离开光华楼,他轻轻跟上来。

他和你一样大,来自同一座城市,加入了同一个文学组织。你们几乎迷路,穿行于昏暗的水杉小径。他爱好精神分析,向你科普荣格的共时性。你问他拉康和德勒兹的区别,他则默念“欲望是对欲望本身的欲望”,像句你很熟悉的祷词。于是你们质疑起欠缺未必是欲望之源。他问你观看人体时快感作用的机制,你摸不着头脑,说这是个德国实验美学会乐于回答的问题。你们比较起汪民安、蓝江、姜宇辉,你对偶像的博学大发赞叹,他大概挺推崇汪民安。接着他提到昆德拉,后来送了你一本昆德拉作为生日礼物。

你们缓步走着,偶然涉入小湖。古桥的远影边缘模糊。一树白花依傍着路灯,出现在尽头。光晕朦胧,让你想起里尔克笔下的满月,“并非朗照的碎银片”。又想起梵高的杏花,“全然无助...上帝在其自身面前延展着,没有任何透视”。你叼起刚拆开的冰棍,立刻按下快门。

后来,你送他一首绝句作为回礼:

申城青靥客,转徙共桑麻。

未解何名欲,犹怜漱玉花。

 

 

7.21

 

所有的印象都会消失。

 

《对未来负责》,罗亚玲,讲述基于《责任原则——建构一种适合科技文明的伦理学》的Hans Jonas的责任伦理。对于未来世代受荫护的正当性,你举手提问:这条形而上学论证是否同时预设了全部有机存在者的权利?实际上这仍然来自姜宇辉论文,你读到过的晚近思潮和思辨实在论。她同样捕捉到你的后人类观点,对此表达了保守和审慎。意料之中。你崇拜姜,或许很大程度上因为他的先锋和勇敢。后人类恰恰是几天来的高频词——或许映照出,你的同辈们也同样关心这个世界、在乎未来,同样勇敢。

 

Seminar读了《克利同篇》,你才知道并非短小篇幅就应当笑而置之。

晚餐时你和博士生们坐在一起。他坐到对面。他前几天着一身黑纱衣,今天则穿着淡绿T恤,让你想起你学设计的知己。交谈几句后,发现他无关艺哲,实际上竟然是宗教哲学方向的,研究神秘体验。你们谈到《抱朴子》,谈到道家和道教。你问及伊斯兰哲学,他推荐了《宗教学是什么》《基督教文化译丛》《理性与宗教信念》。哦,还有一本段德智的《死亡哲学导论》,他说感兴趣宗教研究源自幼时的死亡忧惧。这和你若合一契。他却并不决意投身学术,而是敏锐地发现了当代大众对于信仰的世俗需要,自谦说“去当江湖骗子”。他让你在广东、香港人里选择,最后揭晓了自己的广西口音。他也玩摄影,不过是典型的装备党。

你于是第十几次说出:这可以作为性别研究的切口。


旁边的他也认同,并敏锐地提出seminar上男女生的表现差异。你则认为那种大胆、不在意缺漏的表达也适合被女生学习。他本科读了法律,现在研究心灵哲学,预备拿教职、做学术。这轨迹里,你几乎照见自己的未来,忧惧起眼下幼稚的热情是否会因谋生溃散。他给出宽慰,像你在复旦遇到的任何一个成年人,“学术是旷野,不是轨道”,还预设了你在异国的生活。你谈到法国哲学,谈到身心关系和身体研究,提到Shilling那本 “Body and Social Theory”。他后来补充给你特纳的《身体与社会》,早有耳闻。他告诉你第一晚的词源界定中,“empathy”本属德国古典美学范畴。你于是谈到姜宇辉,发现学界人人都相互认识。他谈起姜没来复旦的错综原因,告诉你机遇和运气的轻重,你深深认同。他讲起和本科生在光华楼前草坪上喝酒,讲起留学的经历,让你感慨:这最后一年即将走向那么多、那么多。

他送你一本《触觉文化史》,一种结合了社会学和人类学的写法,你很喜欢。

后来你回赠他一首绝句:“箪瓢如空罄,叩卷笑执棋”。朴素如斯。

 

夜里的讲座标题夺目,《从中国哲学反思人工智能发展》。早早就从社科文献中心下载了这篇论文,怀疑会看到缝合之作。读来却发现笔触疏朗,口吻平实,并未把可能性升至结论高度。于是舒了口气。

白教授主要做中哲、政哲,是你外教的老师。沈兄遂发消息教导你,当称师爷。这让你想起,前几天出于好奇搜到了教授的个人公众号,里面颇搞笑地痛斥错估他年龄的人们,一种北京大爷的口吻。果然极平易极幽默。尽管最德高望重,他的漫谈却最愉快清淡。从孟子升至本源高度的恻隐之心(compassion),探索儒家关于“何以为人”的本质界定,并向AI造成的资源挤兑和就业压力等等社会问题推而广之。人不仅是有“不忍人之心”的造物,更是经历过程塑造和习得实践智慧(phronesis)的存在。这令中哲门外汉颇为受启。

八点半你准时冲去,抛出自己的大胆构想:侧隐之心是否和具身性(embodiement)紧密相连?AI区别为人的最本质特征即为无身体,而孟子所言“人之有是四端也,尤其有四体也”,是否暗示了侧隐之心原为肉身之禀赋?出乎你意料,他谦虚地自言没研究过身体理论或AI,并把这篇论文描述为学习感想。你顿生敬佩。随后提到Joshua,他笑了,问起他在哪里执教。

这一幕恰恰被拍了下来。

 

7.22

 

所有的印象都会消失。

 

今天,你十七岁。前后收到四本赠书最让你欢喜。

她来祝你生日快乐。你听到一种甜美质朴的口音,原来她是大连人。眉清目秀,让你想起五年级时一位极相像的挚友。

她爱好法学、政治,梦想去复旦的PPE。不同于你,她不在乎枯坐陋室,而是决心研究公共政策,影响权力,直接造福未来世代。谈起这种情结,她讲述了不称心的从师经历,因而渴望影响和帮助弱势的后来者,做实事为后人遮荫。她关心性别议题,关心社会不公,关心权力结构。提起家乡时她低语,那里有许多资源和精神上的限制。她展示给你钉钉上轮番到来的政治作业,很快又要回辽宁备战高考。但她真诚地笑起来,说这五天和五天里散发光和热的人事,她将长久珍藏。你在她的眼里照出一种澄澈,心心相印。你看到了曾经幻想捭阖机密的自己。

她也爱好摄影,背着富士和你走向食堂。骤雨初霁,在光华楼北仰首遇见青松垂露。你们按下快门。

后来你送了她一首七绝:

北土青峰出月魄,南乡翠露缀松荷。

明朝稚语仍轻劲,圣训疏辞尽捭阖。

深愿如此。

 

午间你们回到光华楼。

站在咖啡机前等待加冰,手机屏幕亮起。姜宇辉说:“我明天就在复旦上课。”

你手里的咖啡几乎洒掉。

 

早上你告诉姜正在复旦上夏校,完全是因为被沈兄怂恿:“同样在上海,为什么不试试追星呢?”姜是华师大的教授,你一直以来的偶像。你笑笑,随便一问。没想到才从厦门大学返沪的他,竟然恰恰来复旦上课,恰恰是明天。

狂喜笼罩了你和周围的人。在你十七岁生日这天。

而去年的七月二十三日,你第一次听说他。十六岁的第一天,复旦夏校结课之日。艺术哲学正是你的最爱。于是选取了“大众文化”的课题,预备做一篇浩大的结业论文,把几年来对哲学、电影、文学理论的阅读悉数纳入。如此列好了提纲,忽而转念想:

你最爱的艺术不是舞蹈吗?

四岁起习舞,芭蕾未经思索就组成了你的生命。然而,十岁起成为舞迷也有六年了。上百部舞剧的观看过后,你意识到舞蹈是种如此依赖言传身教的存在,以至于理论几乎无法介入。舞迷们下意识地采用技巧分析,高于技巧维度的舞评更是少之又少。尝试寻找舞蹈哲学,发现成果寥寥。

然后点开了姜宇辉的舞蹈哲学四讲。那句“舞蹈抗拒理论,乃至抗拒整个人类历史”使你一震。屏息看完全部,你才意识到自己钟爱的欧陆哲学可以和艺术如此自如地交融。下载了他谈论舞蹈的全部论文,一篇一篇钻研下去,你惊异于他的思索之深和笔触之繁美。复魅亦或共情?魔法亦或技巧?灵魂亦或肉身?那个问题再次被抛向你:舞蹈是什么?

九天,你酗着咖啡工作,接朝连夕,苦修般,以一篇一万三千字的论文挑战了自己的极限,回顾了对艺术理论三年来的思考。那篇论文位列一等奖,十一篇中唯一出自女生之手(CV18193818)。后来回想,你庆幸于自己的大胆和毅力,但更庆幸于你读到了他的妙笔。你后来读到了更多。仅仅是论文目录就足够你起敬。原来哲学的触角亦可伸向电影、摄影、绘画、音乐。原来得到深厚学养支撑的奇思可以走得那么远。原来论文可以做成艺术。

如他所说,“如果我的论文不能像电影那样触动人心,那就不需要写”。如他所说,“我的论文牵系着生命里的哀乐”。如他所说,“哲学就是我生命的全部”。如他所说,“一起捍卫中国学术的原创、独立与自由”。

 

Seminar过后,你和她一起登上光华楼的星空咖啡厅,在玻璃穹顶下填出了一阙赠词《鹧鸪天》,附在中学生哲学大会的明信片上——自己创始的稚嫩活动,姜曾爽快答应无偿讲座。(BV1po4y1B73L

沪上沦涟映旅楹,临安溪水濯吾缨。

摛辞自付红笺短,吟入灵棋千卷轻。

云翼影,晓珠声,仙音奏处凤初鸣。

缒幽尺素遥持赠,窈眇玄哲织锦成。 

 

7.23

 

所有的印象都会消失。

 

十七岁的第一天。你捧着笔记本,无心听lecture,打开姜的论文文件夹,先后读了《音乐作为宇宙之力》《空剧场里的玩偶戏》《复魅亦或共情》《元宇宙中的脆弱主体》《触感电影,世界电影与阿彼察邦》。每一篇里你都捕捉到熟悉的感动,为深而美的措辞折服,也为思绪的百转千回起敬。数着时刻,你带着爱好欧陆哲学的追星小分队一起去往东辅楼。半掩着的礼堂大门里飘出澄亮的嗓音,你做梦都认得出。你们悄悄地等在门旁,向里探头。

你就见到了姜。屏幕上是萨特的格言。你意识到这是多年前有关“自由”的通识讲座之翻版。他自如地引出萨特和康德论述自由的相似之处,讲述着萨特如何被学生问及救母和救国的两难选择,自如地抛出存在主义的本己自由。脑中飘出一句感叹,来自里尔克谈艺录的译者,“忍不住想,他说一些话,是否就像大天使的声音”。

他结束了,走出来,把生日礼物递给你。你猜到了,是那本《将人生哲学到底》,贪欲让你兀自想要《千高原》(可笑地)。后来认真翻翻,仍觉余香满口。他写的东西果然不会差。

他坐下来,打开麦当劳袋子,边吃边答问。他说原本打算来复旦艺哲院教书。你说起去年的论文,说起舞蹈,说到克莱斯特《论木偶戏》给你带来的启发,想问芭蕾的哲学地基是否会异于迷魅。他倒是不太在乎芭蕾,但仍然把舞蹈视作最特殊的艺术形式,“拒斥文明”。他谈起皮娜和法国的即兴舞蹈。他打算做电子音乐和现代舞舞者合作演出,考虑来杭州演(真酷!)。他谈起法国哲学的buzzword和时髦的空话,惋惜文艺学人文笔上的退化。

谌兄趁机开口,抛出远在杭州的沈兄之问:批判一定要承认立场吗?他则立足福柯给出了一条毫无预设的路径。他区分了布尔迪厄的权力场和普通的场域。被问及主体性,他界定了自律和依赖的主体,提到巴特勒之vulnerability。他描述人和动物最基本的相似处为suffering(受难),酷酷地说“人早就得以脱离人类视角了”。他大胆预言了未来人世的部落化......一个半小时很快过去。他半倚在沙发上,应声解答全部的问题,无论它们是由学术语汇编织还是被自然语言描述。从古希腊到后现代,从学界倾向到大众文化,从艺术哲学到Chatgpt。

下午的课紧接着开始。他丝毫没有休息,和我们爽快地挥别。

你冲出去说了再见。

 

 

你出了神,咀嚼起这梦幻般的际会。和他走向食堂,吃了最晚的午餐。

他是上海男生,小你一年,但比你大胆几倍。

他谦称“思而不学”,但敢于发声,在所有教授面前抛出尚不成熟的论证。你佩服他的勇气,他则讲述了某次勇闯哲院人工智能论坛的伟绩(守门的恰恰是我们组博士老师)。他鼓励你更大胆,你则反向提起背后所需的风险承担。你发现少给沈兄要了签名,他立刻热心地表示可以帮忙要一个寄去杭州,你的心焦自然被感动抚慰了大半。你谈起刚刚的发现:问完问题的女生最后悉数离开,只剩下七八个男生和自己。这文化差异是否也是种枷锁。他则坚定主张男性都该做女性主义者,你暗暗笑他的真诚可爱。他决定29日跑来杭州参加你们社团的读书会,你叹服他的热情和胆识,隐隐自问:这是否是另一个自己。

 

五点的高铁促使你提前离开,没有参加闭幕式。

在送出了所有的明信片和诗后,在完成了所有的合照之后,在一一挥别之后,在为哲院电梯厅的柏拉图按下快门之后。你拎着沉重的箱子离开光华楼——里面有四本生日赠书,像是记忆外的唯一存留。

在法国梧桐的林荫道上,步步向西走远。默诵着自己的七绝“法桐清影竟崇朝”。

你还没来得及为上海的法桐樟影赋诗,还没来得及去没顶和油罐艺术中心,还没看过上芭的《梁祝》,还没去过复旦旧书店和哲学系文献中心,还没见过谢晶老师,还没去过外院。

但沪上七日,你留下了这些。你已经十七岁。

 

所有的印象都会消失。



【日记体短篇】沪上七日记的评论 (共 条)

分享到微博请遵守国家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