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春出家

    出家的人大抵有两类，一类是实在想通了，一类是实在想不通。

    这日，麝月急慌慌跑进宝玉房里来：“不好了，咱们家四姑娘不知怎的，抓了把剪子在堂前嚷着要肖发为尼呢！”宝钗忙捂住麝香嘴，这屋里的宝玉却是箭步似的跨到主仆跟前来了：“好端端的，四妹妹又何来这出？”说罢便要探个究竟，宝钗和麝月只怕他又犯了痴病，死死揽住。却又怎拦得住？只得紧紧跟着一同去了。

    三人刚至堂前，便听到惜春冷冷的声音了，好个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如今三姐姐去了，二姐姐不明不白死在孙家，老太太再也见不得的了，我不如剃发归去，从此做个清净人！”

    惜春说这话时，姿态倒也不显得歇斯底里，只是一副决然的样子。宝玉看到怎不心疼？一下痴病好了大半，上前劝道：“四妹妹你这又是何苦呢？如今这家虽不似从前那般富贵了，人倒还算齐全，这珍大哥也刚得了赦，过不多日也要回来的。”

    惜春扭过脸去，虽是明白宝玉的好，说话也未见得软些：“二哥哥，你说我有这兄嫂，却不及举目无亲的好，不然老太太何必将我接来这里养大？姐姐哥哥们向来能和我说上话的，倒教我有个盼望，现如今走的走，散的散，我看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倒不如我早日离席，从此各寻各路，彼此留个念想吧！”

    尤氏听了这话，不觉气上心来，幽幽道：“从前你撵入画，我只当你年幼不通人情，而今你三番五次说这般绝断话来，可见这僻性不由年纪变更。人一近你身，你便暗暗施以要求，又偏不讲明，亏得入画苦苦哀求，倒摊上你这冷面冷心的主子。若是不似入画这般的，甚而未达你标准不自知的，不知要被贬成什么样呢！”

    惜春倒也不怒，只把脸正对着尤氏：“谈什么情谊恩德，不过是本分罢了。我撵入画，和你这不相识的嫂子何干？本是不相干的人，从前我倒敬你个名分，如今我看这名分也不要好了！”

    尤氏气得浑身打颤，急火攻心猛咳起来，李纨一把扶住，却见那帕子上鲜亮亮一小滩血。宝玉听得呆在原地，心想：“从前都道妙玉是个清高人，没有人可以亲近的，我倒也奇四妹妹能同她交好。今天才知这四妹妹才是骨子里的清高，日常与姐们们亲热的，可若做她的亲密人，便要事事隧她的愿，从她的意。倘是犯了错，便千般也挽回不了了。”

    宝玉劝道：“这入画现跟了嫂子，端茶备饭，事事皆能尽心，皆有分寸，四妹妹也该看开些，便要这恒心作甚？”

    宝钗忙止住宝玉：“妹妹这事不必再提，终究是一下人，夺予未有不凭主子的。只是如今怎有嫌起这一大家人来，偏就从了你愿，你便能得道了悟呢？”

    惜春无言，只咬紧嘴唇，忿忿不做声响。

    宝玉转念又想：“四妹妹刚所说也未见得全无荒唐，她从小寄于我家，又晓得自家不干净，故而失了信心。小小年纪遭此不周全，为此心更高些，本质终究是善的。我心疼她，她如今又听不得劝，该也是暗暗下了数次决心的。”

    宝玉忽想起太虚幻境的古庙还有诵经的美人来，一下豁然了，便顿顿，走至众人跟前：“我看如今，不如成全四妹妹得好，且听我太虚幻境看来得一首诗。”

    宝钗一听“太虚幻境”四字，登时脸色煞白，想阻止却也动不得了。

    宝玉念：“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

    此诗一出，且不谈众人皆愣在原地，就连惜春自己也懵了，许久才回过神来，痴痴说着“好，好，好”。

    宝玉倒痴病全好了似的，面向惜春：“四妹妹，我都懂。如今你心无一物，一心往那佛门净地处去，哥哥不拦你，但只求你一件，千万把头发留着，一则留个念想，二则将来太虚相见，我好认出你来。”说完这话，倒自己哭出来了。

    惜春含泪点点头，话仿佛也有千斤重，一下说不出来：“二哥哥，我答应。”

    这天傍晚，惜春便只身去了，走时留给宝玉张字条，上面写着：“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闻道说，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