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那朵贴在我额头·小红花

姥爷去世了，今天上午。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刚刚上完晚上的辅修课，好不容易等班里同学们都走完，录完了老师布置的视频作业，正准备走的时候……表姐突然给我打来一个视频电话，因为我不想耽误太长时间，加上表姐一般有事都在微信上说，所以我感觉视频电话或许是误触或许只是无聊，想和她妹妹尬聊一下……但是我没有心情，心里只想着快点回宿舍洗个澡睡觉。

但是5分钟以后，她发消息说我弟弟说想我了，然后拍了好几张他们一家人在一起吃饭的照片。我虽然很纳闷，明明弟弟在上高中，那么紧的时间，怎么会突然回家和家里人聚会……但是当时我也只以为是他学校安排了放假之类的，没有多想。

很快，弟弟通过姑姑的手机，给我打来了视频电话。他看上去没什么不对，还是那么笑呵呵的样子，可能是因为正在和家里人吃饭的原因吧。后来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嘘寒问暖了一阵……他突然说：“姥爷去世了。”起初我并不相信，甚至感觉他怎么能拿这种事情开玩笑……但是随即我反应过来……如果不是真的，那他也没理由回老家啊……然后就是……懵。

脑子好像一下子停止了，虽然嘴上还是平静地说：“怎么这么突然啊……”但是大脑里在不停搜寻和姥爷相关的记忆，就像是迷路的孩子在大海边想要捡回他遗失的彩色贝壳一样……可是……我却没有那种撕心裂肺的难过……更多的是茫然。

后来挂了视频电话，和妈妈发微信，和表妹发微信，才知道……姥爷是真的永远离开了我们。妈妈也是在工作中急急忙忙回去的，甚至都没来得及告诉我……而表妹，她的大学和我的仅一条街道相隔，但是她也许是着急……也没叫我，就回去了，这是晚上我与她微信聊天的时候才得知的。

后来一切归于平静，我才想起来……我还没来得及哭……于是眼泪就好像一直在蓄力一般，从眼睛里流出来，窗外是黑的夜，冷的风，窗内，是我想了好久才发出的一声沉重的叹息。

我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因为姥爷在我的大部分记忆中，只停留在我上初中前……我从小也不是姥姥姥爷带大的，大部分时候只是放假或是过年过节的时候跟着爸妈走走亲戚。而在我上了中学和大学之后，节假日少之又少，所以我已经很少见到姥爷了。

小时候的姥爷在我心里是一个脾气很怪但是又很好的老头。他是老兵，年轻的时候在部队里当炊事员，而姥姥的父亲曾经参与过抗美援朝，所以姥姥是烈士子女。年轻的时候他们就干点农活，养鸡养鹅……小小的院子被他们总是收拾得整整齐齐，一尘不染的，很有农家院的样子。尤其是院子里茂盛得能遮住半边天的枣树……是我妈妈还有舅舅们小时候种下的，粗到我和表妹小时候手拉手都抱不过。那个时候我们喜欢夏天去摘枣，拿着杆子去打枣，随着一声声清脆的枣落地的声音，我和表妹就争先恐后地乐起来，其实打了也吃不完，但是小孩子就是喜欢玩。而姥爷总是气呼呼地从屋里走出来，让我们不要打，又吃不了……后来我们长大了，也不打枣了，但是枣每年都长，没有人吃，所以就长了掉，长了掉……掉了一地，红彤彤一片……后来也是尘归尘，土归土了吧。前两年树砍了，院子因此宽敞和干净了不少，但是我总感觉，像是少了什么，或者是失去了什么并且再也回不来了。

对姥爷印象最深刻的是小时候，我在姥姥家上大班，表妹比我小一岁，上中班。幼儿园为了哄小孩子，每一天如果做得好的话，就会给那个小朋友一朵用红纸剪的小红花，并且会在额头上奖励一个小红点贴画……因此我们小孩子经常为了争这份荣誉而努力积极表现自己。但是好像有一天，老师忘了给我小红花，我就耍起小孩子脾气，在老师想起来想补给我的时候，我赌气不要了，然后小红点我也不想要了。就这么气呼呼地和得到小红花和小红点的表妹回家了。而姥爷那个时候，都会给我们准备好从集上买的鸡蛋糕，然后笑眯眯地等我们回家。看到我一反常态，好像要哭又不哭，并且手中空空如也，和开心又怕我生气不敢开心的表妹形成鲜明对比……他一问表妹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以为他会批评我任性不懂事之类的，没想到他转身进屋，拿出一把剪刀，然后把表妹手中的一朵小红花剪了几下……一朵，两朵好看的小红花还有两个小红点就剪出来了。虽然比老师发的小了一点……但是对当时的我来说，惊喜万分，真的感觉姥爷就像一个无所不能的超人一般。他还是笑呵呵地摸了摸我的头，然后在小红点上抿了一口唾沫，啪的一下就贴在了我的脑门上。关键是！竟然稳稳当当贴住了，我而表妹，虽然因为大红花被剪成了小红花有一点点不开心，但是发现这样一来，我们姐妹俩都有小红花了，于是也开心地笑了起来。现在回想起来，我真的像是家里的宠儿一般，有人愿意惯着我不那么听话的小孩脾气，并且在我额头，贴上一朵小红花。

姥爷也喜欢给我扎小辫子，虽然我头发少，但是他还是喜欢给我扎各种各样的小辫子，每次我都顶着一头小辫子出去，兴高采烈又神采奕奕地和其他小伙伴们炫耀：这是我姥爷给我编哒！只是现在我不可能再编一头小辫子了，而且，那个曾经给我编小辫子的怪老头，也已经离开了。

后来上了小学，一次暑假听说姥姥姥爷家养鹅了，于是吵着嚷着想回去看看……然后就成功当了十几天的牧鹅姑娘……那个时候的大白鹅我现在还记忆犹新，就像小学课本里写的一样，凶了吧唧的，一进门就像狗一样乱叫……当时我还吓得慌，怕它们咬我。但是姥爷总有办法让他们安静下来，有的时候带我一起去村里草地上放鹅。沿着曲曲折折的泥泞小路，路边杂草丛生，我拿着一根长长的小木棍，看哪只鹅不听话离队偷吃去了，或是贪吃赖着不走了，就悄悄拿小棍敲他一下，鹅都通人性得很，立马就抖抖身上雪白的羽毛，然后大摇大摆地跟上大部队了。姥爷总是在旁边教我各种各样的事情，什么草的名字了，什么鹅快下蛋了，什么鹅洗完澡要出来了……我总是认真地听着，但是可惜岁月不饶人，现在也全都忘光了，大概也是随姥爷去了。

那时候，我喜欢看夕阳渐渐吞没杂草的过程，在鹅洗澡嬉戏的时候，坐在草地上，橘橙色的光沿着草尖渐渐描边，晕染……直到涂上一层厚厚的如鹅蛋油一样的暖橙色，然后夜晚如约而至，我就可以赶着鹅回家吃姥姥早就做好的饭了。姥爷好像也很喜欢，我们有时候只是安静地看着周围的一切，尽管一无所有，却也莫大的满足。

后来的后来，我长大了，再听到姥爷的消息，是两年前姥爷半身不遂，坐上了轮椅。再站到他面前，曾经高大的超人，现在却只能坐在轮椅上，听到我喊“姥爷”的时候也露出像我小时候看到他一样天真无邪的笑容，但是嘴里的牙已经掉光了，空空的，就像我的心，不知道为什么，也空空的。很难想象，曾经那么精神矍铄的怪老头，怎么仿佛一夜之间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只能像个孩子一样被人照顾，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了。我想，姥爷还是记得我的，不然为什么他每次看到我回来的时候还会冲着我笑呢。但是，我已经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话了，相顾无言，只有同样十几年前的老旧电视剧还在播着新广告，可是眼前这个怪老头，已经不会因为动画片还是小品跟我抢着看电视了。我开始选择性逃避，每次他坐在轮椅上，我只会跟着大人一起，打完招呼以后或真或假地对姥爷说一句，姥爷精神真好……但是我已经逐渐想不起最后一句和姥爷究竟说了什么话了。

后来高中的时候，听说姥爷在做复健，在积极运动，并且家里人也请了护工，帮姥姥一起照顾姥爷……我总感觉，姥爷在慢慢变好，姥爷在慢慢恢复，不知怎的，想起很小的时候姥爷生病住院，我很纠结但是又像是收到什么内心感召一样，推开医院门朝姥爷大声喊：“祝姥爷早日康复！”然后十分不好意思地快速逃离现场，就像是做了个恶作剧一样，但是我记得，那个时候的姥爷，笑得很开心。

我以为我还会有说出那句话的机会，还会看着姥爷气定神闲地站在我面前，跟我大手一挥，嗓门儿嘹亮地吼一声：“走！去放鹅！”可是……没等到那一天，我等来的是您离开的消息。

其实，您这几年一直生病，一直坐在轮椅上，生活不能自理，让姥姥每日每夜照顾您……您是心疼了吧，不忍心让自己拖累自己爱的人，不忍心让自己成为儿女的累赘，或是不忍心看我每次不敢看您的眼神……我并没有懊悔，因为很多各种各样的原因，我没能多陪您一会儿，只是想起您，已泪流满面。

我无法想象我的妈妈还有舅舅们的心情……毕竟您只是我的姥爷，而对她们来说，您是她们唯一的父亲，是给了她们童年，青春和现在的依靠……妈妈在微信里的回复是让我好好学习，不用回去，因为明天上午姥爷就下葬了……可是我却也是终究见不到姥爷的最后一面了。给我脑门儿上贴小红花的那个怪老头，终于还是，走了。

唯一后悔的是没有和姥爷拍过合照，以后我拿什么来怀念我的这位怪老头呢……也不知道姥姥怎么样，她相守了一生的丈夫，就这样突然离开了，她现在一定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人了吧……虽然表妹跟我说，对于姥爷来说，这或许是一种解脱……但是我又怎么能够不为他的离开而难过呢……前几年爷爷离世的时候，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甚至还会觉得，离开只是生命的一种结束……可是等到后来，我才意识到，这种离开，是真的，再也见不到，再也回不来了。

我无法想象未来，或许50，60年之后，我的父母亲离世的时候，我会是如何难过，我甚至想都不敢想……总感觉家人和家人是靠着血缘链接在一起的，单独一个是没办法好好生活的。

我总感觉，姥爷还可以活很久很久，但是现实就是这样……突然，就不在了。视线虽然模糊，但往事似乎在眼泪里变得愈发清晰。我突然很想很想，再抱抱我这个怪老头，跟他好好告个别，可是，现在我也只能敲下这些无力的文字，用来纪念曾经出现在我生命里的这一位亲人。

姥爷，如果您能听到的话，我希望您在另一个世界会有爱的人，也能被很多人爱，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生活。这一生，您太苦了，希望下一生，您会比这一生幸福得多。而我，在这个世界，只要我的心脏还在跳动，将会永远记得，您。

很久以前，有一个怪老头站在门口，一边拿出鸡蛋糕，一边给我的脑门儿贴上小红花，说：“回来了啊。”

谢谢您，曾如此温柔又沉默地出现在我的世界里。

姥爷，晚安。

我们，一直都在。

2023年3月22日

雨

纪念·我永远亲爱的姥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