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那时正青春

知道胡续冬这个人的时候，他已去世一个多月。

听说他是一个倍受学生欢迎的网红老师——在北京大学读的本硕博，毕业后留校任教，一个很有情怀的爱学生如子如友的老师，继而才知道他还是一个极富有才情的当代诗人。

初读他的诗歌，有种身心受到冒犯的反感，一种早已融入我生命的审美认知，遭受了冷嘲热讽的恼怒油然而生。

在胡续冬的诗歌中，活泼泼的烟火气扑面而来，这烟火气有时近乎粗俗，但仔细阅读之后，你才会发现他是拉伯雷《巨人传》中的那种戏谑风格，他将戏谑手法用得如此接地气，以致于令我一眼没有认出他诗歌的滑稽、荒诞和颠覆特点，他的文字很像王小波，有种玩世不恭的机智和幽默，有种山穷水尽处又峰回路转的惊喜感，又有种正深陷泥淖之中难以自拔之时，忽然一只救援的手送到你眼前的暖人感；因此，胡续冬诗歌的玩世不恭背后是令人动容的温暖。

海魂衫

1991 年，她穿着我梦见过的大海

从我身边走过。她细溜溜的胳膊

汹涌地挥舞着美，搅得一路上都是

她十七岁的海水。我斗胆目睹了

她走进高三六班的全过程，

顶住巨浪冲刷、例行水文观察。

我在冲天而去的浪尖上看到了

两只小小的神，它们抖动着

小小的触须，一只对我说“不”，

一只对我说“是”。它们说完之后

齐刷刷地白了我一眼，从天上

又落回她布满礁石的肋间。她带着

 全部的礁石和海水隐没在高三六班

而我却一直呆立在教室外

一棵发育不良的乌桕树下，尽失

街霸威严、全无狡童体面，

把一只抽完了的“大重九”

又抽了三乘三遍。在上课铃响之前

我至少抽出了三倍于海水的

苦和咸，抽出了她没说的话和我

潋滟的废话，抽出了那朵

在海中沉睡的我的神秘之花。

2003 年 6 月

《海魂衫》这首诗歌，一下子就触发了我对自己青春期的回忆，那种情感的炽烈与含蓄，第一次心动的惊悸与忐忑，满腔的话语即将喷薄欲出但又羞涩到难以启齿的焦灼，那种由于对自己突然感到陌生而浑身颤抖的窘迫。那一刻，自我仿佛在一瞬间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个处于木讷和惊诧之中，另一个却想要竭力逃离沉重肉身的桎梏，亟需令它变得轻盈。青春之所以令人感伤，是因为它如此忧伤而美丽，如此让人窘迫难耐又难以忘怀，以致于每次回忆起某个特定的时刻，你都能在脑海中浮现那个由于第一次对自我的身心突然感到陌生和惊诧的孩子，一下子就迈入了成年人的行列。

青春期的爱情萌动，最重要的是我们性意识和性别意识的苏醒，由于身体的突然陌生化，你不仅意识到了自己的性别身份，也突然认识到只有某个异性才具有真正席卷你意志的吸引力，这与其说是爱情的萌生，不如说是真正意识到了自我的忽然成熟，此时的爱情无事发生，而只是一个人单方面的自我沉迷，它甚至不需要向另一个人去表白，因为它只是一种进入成人期的提醒。

然而，会有很多人在回忆青春期的时候，会把这样的时刻称为错失的黄金时刻，似乎之后所有情感的失意和人生的颓丧都与错失良缘休戚相关，人总是有种不可救药的怀旧情绪和无比强大的脑补意识，人总会假设人生再度重来的可能，人总是不愿直面生命的真相和生活的残酷，人总想一劳永逸地获得永恒的宁静和幸福。然而，幸福只属于那些敢于用自己的双手主动迎接的人，宁静只属于那些与生命的动荡博斗不息直到最终击败动荡的人。

青春期的启蒙课，并非是成人循循善诱的说教，而是自己忽然对某个异性产生莫名的好感、陷入内心慌乱又苦于无法表达自我的焦虑，你无法摆脱那种焦虑，因为这种焦虑中伴随着羞涩、迷惘和不安，同时还夹杂着几分欣喜、期盼和好奇。仿佛一向对魔法怀有好奇心的你，忽然就成了被魔法操纵的对象，你不知道自己那一刻究竟处在真实和虚幻中的哪一个世界。就像电影《大鱼》中的男主人公，心动之时，瞬间感到时空突然静止，所有外在于己的人和物都成了他存在的背景，所有通往令自己心动的女子面前的道路上的障碍都自行消失了，而只有他和心动的女子处于动态时空之中，哪怕只是眼神的交流，观众也能读出一眼万年的幸福。

《海魂衫》讲述的故事，很像姜文执导的青春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里马小帅所经历的一切：对自我情感懵懂的呈现，对异性身体产生的好感，陷入情感表达的焦虑和等待的苦恼之中。《海魂衫》以相当含蓄的语言描述了处于青春期的女孩的的身体，并以发育不良的乌桕树来指涉女孩的发育未成的身体，也间接以女孩的身体，暗示了男孩初次苏醒的男性欲望。与其说这首诗歌讲述了男孩第一次心动的感觉，不如说其呈现了处于青春期的男性的身体欲望和情感状态。可以说，没有一个处于青春期的男孩和女孩，不是属于外貌协会的。这是因为最初的心动，与情感的积累和熟悉的程度无关，而只与外在的审美和身体的欲望相关，那个令你瞬间屏住呼吸和彻底忘却周遭一切的人，恰恰是你并不真正熟悉的人，在你未了解那个人之前，你只是单纯地被其本身的出现所吸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