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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感

2022-02-01 12:05 作者:Gats  | 我要投稿

  转过细窄山路,拐入一处平台,城市便被甩在身后。

  分明不过百米之遥的,因了四五块荒废野地横梗其间,拦住视线,恍惚间便深觉与世隔绝,以至于凄神寒骨,生出几味难耐的冰冷来。

  日光何时不见的?我竖起衣领,不自觉打起颤。

  先前出过太阳,落在身上暖人,把指尖晒得热乎乎红彤彤,母亲便提议去祭拜先祖——本是历年有之的传统,选个好天气自然如意些。

  公墓建在矮山中,高不过数十米,倘若坐了车,只须几分钟便可以到顶。而直至鞋履落在石阶上,才发觉林间已升腾起稀薄的雾气,自上而下铺落,若是透明无质的雪,遮住逐渐稀疏的阳光,随后没过碑群,在山脚打个旋儿,逸散在清冷的白空下,被国道尘土的喧嚣盖住。

  自然而然的,心也泛出潮气,湿漉漉起来。

  悄怆幽邃者,其境过清,而不可久居。

  我以为此刻这番感念多少有牵强附会的嫌疑,不过是先入为主,知晓要去祭拜,便移情入景,把目中所见都蒙上一层颓败黯淡的灰渍。

  实在荒唐。

  “去帮忙牵上家公。”母亲怀中是一捧艳丽的黄菊,她腾不出手,便向我吩咐。

  家公在后座,独自下车有些费力。我便扶着老人,让他先踩在地上借力,才顺利走下来。

  母亲见了,眼眶红红的。

  前些天她扶着家公下楼,回来便拉起我的手,絮絮叨叨念:家公是老了,走路没有力气,像被脚拖着。

  我明白这番触动的来由:家公一直硬朗矍铄,以至于让母亲在不经意中忽略了年岁渐长带来的变动,竟以为他还能够一如从前,走起路来顾盼生风。

  反倒是家婆自来病弱,养过几年精神,看起来康健许多,惹得大家夸起老来俏的笑话,她也咯咯笑得舒心,便更衬出家公的龙钟老态。

  按照以往惯例,家婆抱恙已久,爬不动山,素来是不参加祭拜的。母亲本有心叫家公一齐休息,老人却不听,执拗着也要去。

  “有好几年未曾去过了,这回如何也要亲自去拜一次。”家公这样说。

  母亲争辩不得,又拗不过家公的倔脾气,只好应下来。

  “你也去吧。”家公听了,望向家婆。

  家婆倚住扶手,把围巾解下来搭在手上,瞥开目光。

  “我腰不好。”她说得轻声轻气。

  “好。”家公没有多劝,语气硬邦邦的。

  公墓人烟稀落,不准烧纸燃炮后,祭拜演化得便利非常:呈花,三鞠躬,祈求祖先庇佑,这便足够。母亲把黄菊放在从前点香的铜炉里,牵着家公过去。老人站在自己父亲墓前,愣了愣,却有几分手足无措。

  “鞠躬。”母亲提醒。

  “哦……好。”家公嘴角向下,似乎觉得简陋薄情了些。

  我理解他,从前不会如此安静:絮状纸灰四下飘飞,伴随着短促激烈的鞭炮,人们蹲在温热的新火旁,献上虔诚的贡品,再把元宝财货投进去,随后于暖光映照中畅聊旧事。

  单一束花,承担不了这许多。

  陆续施礼过,远山吹来西风,习动碑旁一人高的矮松,针叶交错,哗啦啦响。

  “去看看么?”母亲抓住家公的手。

  “去。”老人没有犹豫,“原本也有这个念想的,总也要亲眼看看。”

  倘若有人在这时候问我世上何等事才最残酷,我会告诉他:观摩一座自己的坟墓。

  太过提前的孝心没有半分温情可言,而显露出某种世俗的露骨无常。

  更令人彷徨的是,我无法指摘这个选择里所有的是非对错。

  路上无有人言语,我落在后面,胸口发闷。

  “是这里。”母亲往高处指,山后新修的墓地没来得及绿化,只有些凄惨的石块与黄土凌乱落着,石碑的制式大同小异,中间空白,用以日后刻字。

  “不错。”家公探手,摸了摸碑石边缘,上面还有不少泥点没擦净。

  “找先生算过,风水不错,正对着眼前山势下陷处,视界开阔,是个宝地。”母亲扯扯嘴角,引着家公往山下看。

  我也跟着望,左右两侧山岭拱聚,走势和缓,落出个平整的谷地,就能见到更远处山形锋利的脊线。有几户农家住在下面,是翻修的水泥房,里面传出几声零星的炮响,随即惊起阵阵不合时宜的犬吠。

  “好啊,好啊,全都是山。”家公环视一圈,终于像是乏了,靠在母亲怀里。我于是发现老人小小的,只如同懵懂无邪的幼子,被人世苍凉又温柔地怀抱着。

  也是同一个时刻,我觉察到家婆此前回绝参加祭拜里的深味。

  于她而言,避而不见这份真实,远离冷空,青山与墓地,或许是更圆润妥当的活法。

  家公个性刚强,很快重新挺直腰身,缓过气力。他似是抛去诸多杂念,生出别的思绪,便不露神色地看起周遭碑文来。

  “真不幸。”家公停在一座墓前,我循声过去,见到一张崭新的黑白照片,以及一个并不遥远的日期。

  年轻的死者。

  我寄人间雪满头。

  家公靠近些,细细端详起那个风华正茂的男人的定格。

  “下山吧。”他最后开口。

  归途是另一条,道旁有不少芦苇,在冬天俱干枯了,四下倒伏,只有几株杆子还绿着。

  “这是芦苇?”我问。

  “是芦苇。”家公回答我,他原来在农科院上班,对植物如数家珍,“常生在水边,南方湿气重,路上也有许多。”

  “挺美的。”我从它们的萧瑟里体味到一种细碎散乱的零落之美,正合乎心境。

  “开起来才好看,花穗又大又密,白得透亮发光,远看过去像是水波翻涌。”家公来了兴致,面上浸出红光。

  “是了,等夏天到,我们再一起去江边看。”母亲也说。

  “我年轻时候老嫌叶子刺人哩!”家公开朗地笑起来。

  我见到老人健谈模样,恍然想起今天本该是除夕。

  新年要到了。

  只有在欢喜的日子才能去做悲伤的事。

  如是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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