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后两周的人

婚后两周的人
楚女士要结婚了,整个红尚坊宛若一水枯湖忽得投了个石子,终于不再死寂,击沉了杂质,轻飘飘地净化起来。
402室的任小姐听说,楚女士的先生有能耐,为此选了个像法国电影那里才能见的院子,另外侯等楚女士盛装的屋子也是纯有点靠近维多利亚式,不过简约,这也符合楼中人眼里的她,朴实无华。
1001室的朴先生有一次没参加红尚坊新年活动,不知道楚女士这种待遇,但他曾想敲一敲任小姐的房门,准备试探试探她的口气,再惦量惦量看自己的份子钱拿不拿得出手。
婚礼前一周,楼里其他住户分别收到了张裱印良美的请柬。夜深人静时,有不止一人打开闭合这张卡片,纯为欣赏。其中几个中年婚后女性尝了点醋味,因只单这张薄轻书,她们已能联想到日后楚女士的幸福,再想想自己这几年,再一想自己当年嫁得的人撒出去的火红柬子,上边是龙凤,下边就是请柬。而楚女士的呢,上面是一批幻影中的玫瑰,使人恍恍一眼就静静躺在席非常香,非常静的花枕里。有人跟某人偶尔在楼道踫上,谈着话题忽忽地就转到楚女士的请帖,都说好像能看到位女人,她很宁静着,手边也没什么活让她忙,闭着眼睛闻花香。
大家于是很期待着这场梦幻婚礼。
婚礼特意选择了周六早八点陆续开始,也就是说,大家都在8点前陆续到来,可以到大草丛里玩赏,可到那俩个别屋参观,正式婚礼总要到下午才是。户外婚礼都这样,遵从西式,不妨来个浪漫的,大家平日总之也没这种机会,钦羨多于忌妒,到来的都是张张锦花堆叠的笑脸。
大约8点刚过,任小姐先来的,打扮年青化,套头个空蓝蝙蝠衫外搭粉丝巾,柔柔的几乎看不到色彩,领子却是睡衣式,一溜到腰,随灯笼样炸开的衣料一束,底下便是箍腿湖蓝牛仔细裤,打膝盖就是了黑靴子,没有鞋跟,待会她坐到便椅上时就平平地压在了绿草间,几丛老点的草从她鞋子周围扬着,嫩的一点空隙没给,压实。
9点半,朴先生磨磨蹭蹭着也找到了这片人群外的平静,略沾致歉的脸频频朝对坐的任小姐唯唯着坐下。他今天换了身棕,但是还是中规中肯,夹克式,没有装饰,袖口任小姐看书时不经意的看到差点将手埋了半个,脚登露白袜的圓头皮鞋。他朝走到这来的奶灰高门坐在帆布花椅,任小姐脸冲他右颊,眼睛看不到门内忙碌的上餐人,而且还載着上半绿下半棕的镜子,她的薄书倚着膝头。朴先生的厚书离他有尺远,右手心还攥有勒书线。
谁也没注意这对在婚礼还带上书的人,半开的窗门后灯没开,因人都欢欢乐乐着在那些屋,这里现在只是上餐人员,原木椅子尚靠的桌紧,都没撤出来,有时他俩能听到些盘碗钢踫瓷的声音。除此之外只有一种小鸟在头顶树上叫。朴先生是大龄青年,头发已禿半,来到耳际,他不过多想什么了,今天已经来到这坐了一坐,就很满足,他看的大致是些梦的解析。任小姐今年已过70,一人过了十年多,其余时间是和她姥爷,姥姥,妈妈,爸爸花掉的。她头发全是银的,络小卷缩至耳就剪掉,一辈子都留短发,到晚年才开始燙头。她曾见过一位难忘的男人,但她以后以为那时在做梦,以后梦外见过好多型男,那都是电视上的。
任小姐在来前给楚女士挂过一个电话,特地询问了下有没有处安静点的地方,口气有点被欺负的意思,怕拂她意。谁知楚女士仍像是天真再好不过的小姐,说她早知道了为她准备好了,任小姐一晚上在想还能给楚女士带上点什么珍贵东西,以表达真诚谢意。想来想去竟是本书,决定最后看有没有送出的时间。真到这一天,坐到棕白相间的轻椅上,越她头顶继续张傘到院子中央的绿树,不时飘撒树气,抽竹的清香,任小姐有好几次都认为穿过这摇门的后边,并不是婚礼国,而是另一个院子,安宁沁人,她小包内的那本书,好像更远,她简直有点送不出去的意味了。
一颗松针掉下来了,任小姐在书页中间断了画面,再次听到耳朵里的杯盘声,才想起要抬一抬头,屋里恰好有个人,他手底是剔明澄亮的刀子,正左右测量距离,就从那里飘出阵烧鴨香,任小姐笑着低了低头,拂去纸上针,刚掉落的饱含水汽,貼蹭着书上泡了水胀起的纸面,滴溜溜滑下了,任小姐看完针最终掉到草际,迎来阵逆风举了头,满天里找松树,她半张开嘴,喝了不少新鲜的像刚下完雨一样的空气,脸面柔和,心旷神怡,等她看到斜正前方有朵不动的白云,她想这真像童年看的动画上一只小狗,这时任小姐在棉花糖花边那种极腻滑的视觉中听到了句话:这里没有松树。很温和,又很相熟,她忽地想起对面的朴先生了,眼睛落下来,朴先生目光微微瞟上迎着,任小姐吃进一口叹出的气,浅笑了笑,朴先生眼神刚一对上就微笑着离开,回到了自己书本上,任小姐只好看朴先生光滑的头皮,一时想不起来回点什么。
任小姐发现,朴先生更加认真了,或更确切看,好像有点过于谨慎,你看他本来拿好的手绳和他的手断开,横摆在白纸上,任小姐下意识看了看天,如果再有阵疾风,任小姐再看回这根绳子,替它提着心,朴先生一根手指嗒嗒地敲着一行字,在分析着。她就看树,朴先生身后那棵像野树的树,树型莽野,里边像是窝着一些看不见的动物那么深,黝黑一片。在这树洞侧下方便是朴先生了,他半窝起身子,有点惨小,大树像是包围着他,她一时感到他觉得此刻很安全。避开人群中的安全感,由这棵静树正无私施予着,或说朴先生早知道这里要有这棵树,才来到这里,才可以坐一坐,放一放他那颗心。朴先生还是根本无从得知婚礼现场怎么会有这样一棵树,他恰好找到,然后他很安心。朴先生人坐在椅中,老老实实,任小姐感觉很有点凄惨。
朴先生可不一样,他手中书已翻过去一页了,眼球却滾动的频繁,最后在一圈小鸟清脆叫声中发现了观察中的任小姐,收了收眼光,阖了那书本同时光禿的头项颤摆了摆,找不对方向,最后却还是丛笑间抬向了任小姐这边那个高树,漾着笑意,说婚礼好像还没开始吧。任小姐一时笑得开心,那本即将想要送掉的书被屁股压实,朴先生看了看佯装着看树上结的碎灯笼花,任小姐还在笑问,朴先生也不找位和楚女士这样的,后边也就未说全。朴先生只是笑,只是笑。
任小姐索性关上书本,像计算着朴先生脸上五官的距离,静默了会,往下说了,朴先生到底喜欢什么样的?朴先生忙扶本来正在鼻梁两边的镜框,倒歪了歪,回答我哪有什么要求呢,不过现在也不想了。
怎么?任小姐很意外,视线却坠在他那本梦书紫色封皮,你……任小姐恢复笑容,往椅背上靠了靠,是不是看这种书太多了?你这个年龄……我这个年龄?朴先生忽然也很意外,说兴奋不是,骤然在生气也不像,因他脸上此刻呛了点白,化在周边绯红阵中央,忽轻忽重,任小姐一见到就觉得造次了,向回收了收口风,改口道哦不是,我意思是我们可能看的书忒多了点,你看,这时任小姐以为朴先生会随她转向的头而看了厨间,说到一半她就用余光感受到朴先生的忧郁,又从他那颗大眼珠子喃喃出来,是上了点人……她却说了这么下半句。
我理解你的意思任小姐。任小姐眼回到面前,朴先生先进入书有一会儿了,也就又打开了书。不过一会她听到他反制,不过你不也一样么,任小姐年青时肯定比现在更优雅,怎么也没看上位和……朴先生慢慢升头,盯了盯掌了一半灯的小厅,向深处望了望,楚先生这种男人?话完也没低下头,惹得任小姐也开始往这个深处瞭望,渐渐地生出了一个宽宽的平的肩膀,吓得任小姐赶紧回到安全的草地,碧草清清,这里是小虫的世界。
你认不认识这种?
嗯?朴先生为了挽救,就像压根没问了刚才那段傻话,压上智慧猛猜,哦这可能是那种蜈蚣的近亲,上周在卫生间我一开门,在我手底黑影下都没走开的多足虫,俗名草鞋底。
啊——!任小姐一声尖叫害得朴先生身上都冷,任小姐花容失色后归为平静,笑笑说千万不要说这个名儿。怎么你家乡……也是这样叫?咦,它到底是叫什么学名的?
任小姐一边两手隔着空气前后搔头,给朴先生表演她在自己房里见这虫时的窘态,可怕瞬间,俩人都纷纷大笑,最后任小姐舞扎累了,俩手臂忽然瘫到膝头,头顶久违的鸟声换了拨,是白头翁刺耳不停的尖叫。两个人都听到了,都一霎失了兴,任小姐叹了口朴先生听不见的气,俩人的书被风吹过去几页,咧咧地响。不久当朴先生看了五六行又到难啃的地方,终于听到任小姐突兀地,我哪有现时的楚小姐那样美啊,朴先生若有所悟,悄悄仰头,任小姐沧桑里幼童般的美定格在反光的白纸,体会到点惨意,匆匆摇头,别想,嗯!不,你不老。
朴先生想就这么多看会儿任小姐,比他大整整三十岁的风雅的任小姐,但在这时,从厨间喷出一汽的孩子,像从天上降落,忽然间,招架不住,朴先生刚一掉眼,他们就围上了任小姐,有一俩个穿彩纱裙的隔在桌子和他身后,他闻到一股一股幽香,还生了一点小气,但跟前的任小姐容光焕发,立刻容光焕发起来。
任小姐很安心地被这帮小世界的人包围,就攀手牵背,她摸这个头,这个小孩子就吹气似的跑到任小姐身后,脚底是下水的篦子。她戳那个红裙边,裙子站到任小姐最近位置,来回用手摸棱桌子边角。一会儿看不到,小孩就弹从下水井冒的高的郁金香球茎,任小姐忽然听见了,招呼他,一边伸手够中央桌上没人动过的高档奶壶,朴先生一直看着,到这帮了帮任小姐,递了她宽肚壶,还是热的!任小姐像个孩子手扬赤壶,壶下小孩子都盯着底,生怕滴下奶子掉到草地,就有一位穿节日盛装泡泡纱的小姑娘,粉嫩粉嫩的趁着这空,貼到任小姐耳朵,看了看她那嘬绵羊样的银卷儿,呼了口热气儿:你……你怎么不上那个屋,那个,那个……小姑娘也不管有人听得没得,举着胖手儿,朝小厅方向指,个……屋,可大,可……比这里好。她才放下手,又忘了任小姐,往她后脑勺呆看。
其实,任小姐早听到了。
其实任小姐也早知道。朴先生这是头回听说,从个小孩子嘴中说好,一定是真罕见,忽地,手就关上书本,意欲想动一动,但还是先看任小姐一两眼,她还逗引小儿乐呢。小孩说散即散,和来时无异,轰——像深林中来了一枪,小鸟四散找不到影。任小姐老笑,朴先生老在笑。
又过去半个小时,任小姐刚刚抬头就很惊讶,朴先生怎么还在这里。朴先生倒平静,关上书再打开,一点不耽误时间,他意识到这第一次任小姐自小孩后的张看,就还是温和地望了望,这边任小姐反而有点过意不去了。
你怎么,我,哈!我还以为就我一人不太感兴趣。
那要不就一块看看,你不还有礼物要送好么?
任小姐本来打算说完就回到书本,听见礼物眼神忽然亮了一闪,接着平平静静地看住眼前,那是朴先生极其宽阔的脸,极其光洁的头顶,她从这上边找到一对极其和蔼的目光,心境柔和许多,竟有了点感恩意味,不便表达,就像忘掉些什么一样点了点头。
但是两人找到第一间华屋时,里边净人。任小姐手头那本书封皮满了汗,她早把包放到外间理柜,书是单包在个漫紫色锡纸,也已浸透了层,朴先生进来就没注意过这书,此刻他满眼都不好使,因为这屋子让他感觉有点怪。任小姐倒没这么敏感,但也没忘记年龄,总找最角落的地站。新娘楚女士正幸福的任人摆弄,她穿着极简婚纱,袖到手腕,浑暗绣花,当光线以一种斜视时,能在其身上陆续发现野小瓣玫,希腊水仙,没藤木香,在腰以下就是没枝的腊梅,光艳了独这花是雾透透的粉。楚女士肩与琐骨间有朵盛开的小小的荷。其实楚女士婚前诟病过这花太过简,她喜欢重瓣子,但所有人不小心绊到手都说美,楚女士就催眠一般也认了美,经常在镜中看痴。任小姐躲的角落又披下大帘子,阴影中楚女士怎么也没看见她一回儿。
任小姐却感到一丝温馨,她就找。首先任小姐刚一转头就看到窗外,一截红砖墙后那棵杨树。其实是像,是不是她只从叶子觉得稍有点靠近,她看了一小会儿就觉得这里是在俄国,那里的白杨树,干洁、没有浪漫,在荒凉之中,她听到楚小姐答应着,是说起楚先生早前为杯豆奶跑遍市里为她找不致敏的。任小姐发着呆,在那面薄的红墙上绽出朵野月季,她就被莫名牵引着向上,不断老往上看杨树那很干很茸的叶片,忽然看到自己这么些年了。
非常单调,却很庆幸在风口浪尖上夺回命运,任小姐是看着淡绿绵叶,一些儿时教过的感叹人生的歌出现,眼下她身上很干净,刚刚洗过澡,而这是她保持近乎一生惟一伤心时值得欣慰的事。她在看着这种叶时,就像它们也刚才洗过了。这棵树就这么看了七十年。
哪种不是写得清清楚楚?致敏源啊?就有你先生这,么,疼,你——!末尾这个你这么做作,任小姐眼前晃了一晃。
那叫,这才叫爱情。接下去哄然就是一笑,好多年任小姐都没这样,也跟着笑。
你再看这地毯,哎有谁对我这般好我现在就嫁了他!好什么好,我老说他,别这么铺展,以后还是过日子,过日子。哎……你看这哪是一般地毯?说着就有几个美丽的头低下去,任小姐在偶尔空档里看那块有绿有黄毛织物。顶顶贵的啰!又一阵大笑,楚女士一劲用话阻挡,任小姐在镜中却见她十分欣慰着,也接着就品到了点什么,把视线迅速转向了窗外,朴先生走到了林后地了。
朴先生像低头在找寻东西,他总在低头,总在低头——任小姐想到最近看的某位内地男演员,高大的体子,此刻朴先生低着他发亮的白皮肤,任小姐收了笑容。
哎你们可别让我晚唠!任小姐!任小姐听出这楚女士找了一圈后的声音,回头了果然一众人早已散,留了楚女士十分惊喜的模样,在镜后等她。
哦,我,我,我是来。不知道任小姐被施了咒怎么,那书明明就在胁下压着,就怎么也抽不到,她往手边那窄条窗桌乱摸,楚小姐看出来了,眼睛一落,任小姐才梦魂过来,优雅地打开了包装,还好里边书还是崭新的。
谢谢了!还是任小姐特别,真关心我。
哎?可别。她们更是。俩人都在笑。门就撞开的,她们又拿了一叠子纱衣,任小姐看都没看过来楚小姐是什么时候走出去,簇拥着就消失在了门口,留下一串开心笑声。任小姐在笑声中也挂了笑在嘴角,再看看朴先生还在不在。手不知不觉拱起了铁絨灰的大帘,柔柔软软的,腿上乏了力,一退,幸好有那个矮沙发,再一踫,果然还相当软的絨,现在这个屋子就和任小姐所居无异,又剩她一人,朴先生越走越远,越走越过了那道远湖。任小姐拨通了电话,里边朴先生喘喘着,任小姐你不觉得那屋子很怪,还在那里头!?
任小姐有点恍然了。朴先生净朝着这窗看来,任小姐不认为他能真看出她来,身动都未动,那时她若见到自己也觉得很怪,几乎呈了100度的弯尺,就那样跌到沙发,像片湿雨后的塌叶。
后来任小姐是眼不眨的看着朴先生一步步又走了回来,找到了这间屋。朴先生的脚步最响时任小姐正了正身子,只用指尖揪了揪本来没坐皱的夹克衫。
哎你的书?朴先生月洞门的头转了一圈,意识到连人都没有了,无奈的半摇着头回来眼光。
都走了啊。就回到任小姐跟前,那时任小姐刚醒过来似的才告诉她已经送出去了。
哦早拿出去了。俩人说好的一样一前一后离开屋,迈开脚前没看对方。
他们听着声音好像是从隔壁房的尽头,在走廊那里最热烈,就略略到那间屋站了站。一进去都看不清是男是女了,乌压压一群,任小姐只看到升高到屋顶天的汽球,碎彩屑。朴先生人矮点,他又不太自信,大部分时间在分辯各人脚面上的袜子顏色,有黄,有灰,有雾白,甚至还有只翠绿色。他们陆续听,见说婚礼大致将在12点30分举行,接着就是漫天话海,喷勃而出,楚女士只听到她浅浅的笑声,再往下就和没这人一般,其余都是人。朴先生以为任小姐受得住,一个人退了出来。谁知在他踱步到某屋时看到了同样静谧的任小姐,她在雕着欧陆群花的雅灰壁炉前,单脚站着,那一只用的浅力,交叉的使的脚尖。
朴先生又静静地笑,任小姐正巧歇脚,房里虽是高级灰地毯,任小姐的长靴子一着便是闷响,自己听见后就感觉后头有人,回头便是朴先生了。俩人笑着继续走近,完全是朴先生往这走,任小姐只腿退了退,就挨了香槟色单人沙发,朴先生来到正冲壁炉前两貼地毛絨物,泯了口薄酒般眼里是笑,没发出笑声,注视着黄黄绿绿的可爱造型。
这都是,都是纯正的香槟色。啊哈……朴先生没再像从前,接着注意任小姐的意思,目光到了那壁炉边。
这间屋的上部,在裙边部分貼上三尺厚的豆沙色和黑方块组合的图案。像些站着的和坐着的小人,高人神气十足,教令着蹲着的方块人,所有人部位是豆色,给人很好的视觉安宁感,和图案说恰恰相反。
壁炉上方15厘米有幅油画,十分逼真,用白剌剌灰描了个深桶,盛满了绿酒,有时感觉它就马上要朝朴先生傾撒上身。绿酒的月亮边被枝野艾草抹去点,剩下四根直直的插在橄榄绿透明长肚瓶中。朴先生没对对冲那俩个贝壳做的几何怪瓶生发兴趣,总是沉浸在灰的有雕花的壁炉。任小姐因为客气,也来注视这里。非常肃穆,也很干净,因这非冬季,显得冷寂,还添点瘆感,其实任小姐在朴先生未进入这屋就认为这像殡仪馆了。
因为非常尊敬,非常雅洁,非常的归顺,非常的劝慰人,以一种隔离色彩的灰,一种悄悄间瞥进的微光,一些平直的十分规范性的线条,或竖立的孤草,或铺开的花阵,或竖着排列的藤,非常轻易的压灭人类间的燥恼,回归平静。
或是感到了点让他感动的东西,不好描述,朴先生再转过的脸面让任小姐仿若一下重回了20岁,迷茫、希望、丑窘,任小姐赶快落目光,翹了的毛线球上跑着只黄黑蜘蛛,看了一会儿,它平平静静地踮着步过去。任小姐就听这屋里朴先生抱着歉说的话,半天和他目光对上,啊是只小的蜘蛛。
朴先生连连答应。
俩人客客气气地出屋。
婚礼那天一切正常,任小姐和朴先生参加完全部仪式回到家已是晚上,但时间不同,任小姐是夜9点,朴先生6点就开1001室的门了。
任小姐在那天后一个月内心情复杂,有时惊喜,有时想起来真是个别,接着就寂寞,最后想想还是常摇头,临睡前朝镜中人说一说。
朴先生那天回家路上捎了袋熏鸭,也没热一热,洗漱完毕8点又坐到他那个珍视的小方窗下,他手拿筷子夹肉,斗橱上蹲的瓶月季,影子像上潮,他手背上一阵一阵游动。朴先生面目说不上凝重,但也不轻快,多半在灯下半皱眉头,头顶又缺发,更显老态,吃到最后两根肉骨,被朴先生剔成光光的还舍不得,两支单筷互相纠缠,盘子里随处是碎肉丁。期间朴先生有时不经意间抬头便是灯下帘,这里不冲外,常年圈着,他不放开,这次的帘子折也巧,三段短,一截长,组合起来像女裙,朴先生想到了楚女士的婚纱,也不知道任小姐认真看过没有,真美得有道理。夜继续来,一点一点使灯变得可爱,更加可爱,朴先生现在只有灯,他觉得怎么打哪来的风?看看自己身上穿的,不还是那件家衣裳?这里倒真静,筷子生生的出了刀㕚音,朴先生一时纳闷就来回找,最后又回到雪白盘子上肉红红的肉。他才知道他已经吃完,两只手就此缩到膝盖头,眼朝小窗外望,那里哪有什么,是高楼廊道啊。
他一时感觉他固守了40多年来的人生哲学,好像缺了点那什么味?那天朴先生上床的时间更晚。
402室的任小姐整整一周未出门,吃冰箱里剩菜时候才想一想婚礼结束之后的奇遇。她简直有点糊涂,搞不清是在婚礼当天不是?还是在礼后两周里又见到他。但是她那天晚上回来晚了,别人有伴的也不至于到家要到九点,这个时候街上因是小城,没有许多人的,但是她任小姐独个却在走,也不孤,也不特别兴奋,捋着头顶一路惨淡的黄灯,任小姐更多时是在数本镇中惟一石子小路的个数,只有一闪,她看到位大的个子,正扶着夫人,推开小的酒窑的门出来,这时任小姐跟了他们半条路,以为他也住这里不多的高楼那里,结果不是,但这短短千米内,任小姐浮想联了篇,但是她又已经不小,也没怎么激动,最后都成为往高空呼的气,腾腾的,软的,黑夜傾刻吞并。
应该是一周以后,至少第九天任小姐记得清,那是她该交保险时间,那就可能在第十天后边。她想她该穿上四十年前那件黑的薄绸风衣,但是他不也没见过?也应是若,如果穿上的话,那么怎么?这么说她一直不自信到了老年。但那天的任小姐通体在服套装里,蚀粉色,任小姐这样感觉,往粉色中注入段铁銹,哑黄瞬间撑拨开嫩娇娇的粉,不再天真了,整人沉淀下来,就那么踫见了他。任小姐領腰间嵌带正粉红,下边鞋子后一半也落进粉缸,就这样踫了他。几时踫的,他在干嘛,他怎么会到那,然后有老多车,停着的静车,槟绿、灰、白,然后她在海深蓝车和墨绿垃圾箱间和他站谈,他猛然回首,是她叫住的,是他恰巧需要回头,他的头怎么都禿掉,任小姐现在的眼睛还那么大,还是否有情,他那个眼……这些事轻飘飘的,悠在半空。任小姐努力回忆,总共一幕,也用不了多少时间,最后她十分肯定是俩人都若有所醒,原地都在回头。可是他才60岁。
任小姐真是当时一时没认清,四十年前事,但是刚刚只有那么一点不对,任小姐就嗅到,他转身时略一延迟了。那天在下午,太阳把这街的树投到那面,奶油色墙上是叶子,固体有时被披叶一揉,特别温柔,叶子旁是人工叶子爬在阔窗,满大街都在沉睡,任小姐一来到这小街,她还是厌倦着的,幸好今天头顶箍着窄条发卡,撸住卷发,有风时钻进发根,好受点。但坐在餐桌边的任小姐再回忆这条街上,她甚至觉得是不是有必要以后有事没事都要额外走一走。她如今事也不多了,保险、菜场、小山、超市,都可以再多转道弯。没事时……任小姐忽然老下去,她发现她一直没出事,这么多年,好的坏的都没有,有些东西更不值钱了。
他近40年前到过她租屋,给按了网线,给了一面大高体子眼缘,任小姐记了两年,找过一年,而后又看上电视上诸多大个子。
任小姐踏过风浪地过这七十多年。
这条小街很静,袅袅上升着种空旷,不知60岁的他体会到没有。只是他到她身边为她指路,只是回脸的那对大眼,只是他说时好像没看任小姐,任小姐手边此刻净残食,他根本体会不到,年轻时不会,老了更一切都钝,任小姐只想了一想就到十点啦,今天晚上白天拆的雪蓝被套忘了洗,明天还得健身,秋后要到海边,就随便扯了床薄褥。
有一天,楚女士出门倒垃圾,依前往廊窗站一站,春风浩浩荡荡切了脸,而后她陆续听风,一开始柔和,接着没有任何过渡,像海边狂风,响在摄录机中,辟呖呖刀砍斧戕,楚女士身子一推,使了点劲把住地面,上半身一兜一兜,耳朵里灌入倒春寒,她胃那里开始犯呕,小肚有泻意,十年间让其体会入骨的转楼北风哨子,啸着楚女士回到两度痛失亲人的戕伐旋涡。楚女士的眼发直了,远处不过日日在的鴨场,枯杨林,林子和臭场间的那汪子绿水,别人的春江水暖鴨先知,楚女士的眼光放远,那里是单调走不了一两个车子的街道,再后便是升高凌空的大烟囱,咕嘟咕嘟冒白汽。楚女士咽了次口水,决定先下楼倒回来再看看。来到了下层,本来堆满旧车的小窄拐弯起了高楼,纸搭楼,里边却是血红高跟鞋,结过婚的,冷艳艳,热洌洌,缤片亮叠,缕缕金流到沙滩。楚女士凑近地盯,只穿一次,这也不过新婚,扔出去了。留着不也能,好像是不太有机会能穿这种鞋子。楚女士下楼时在想这双鞋子,好像有许多人,都在退后了。楚女士的鞋子楚女士没记起来,上楼时停都没停,直接站在6楼廊窗头,吹风。她其实刚一出门就闻到汇聚楼间的异香,现在楚女士才刮近脑仁想这是种什么果,特别清馨,仿得好,依袅不裉,间或楚女士低头,楚女士迎风,楚女士仔细回味婚前,婚前的楚先生,婚前的周到,婚前的爱护。他有次低头系鞋带正看到也低下头来的楚女士,豆奶粉现在一堆成山,楚先生说楚女士手好,楚先生那时的手,眼光,不浅,楚先生那时手不大干裂,不对这是楚女士的手现在经常裂开……
楚女士关上门到屋里,关上门那一刻闻见都是果香,有时楚女士高兴一会,闻不到了就感觉一切在消失。今天是楚先生第13天上班日,婚礼那天不能算,十三天里楚女士每天都在过午倒垃圾,没见有这股味道,楚女士倒也不做梦。
楚女士还住在602。
任小姐还在四楼。
朴先生当然老老实实在1001房里待得住。
两周以后还要有两周,四周以后就是后月,每一天都非常可怕,可怕得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