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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小说家》-第四章 第十一节 第十二节 第十三节 第十四节 第十五节 第十六节

2023-08-21 11:47 作者:芷含R  | 我要投稿

第四章 第十一节

圣诞节前夜的前一天,耕平在银座的文艺酒吧索芭蕾现身。地上立着一棵直耸入天花板的大圣诞树,上面挂满了红的绿的小彩灯。这是这个季节的惯例。几个年轻的女招待穿着红红的迷你短裙版圣诞老人装,在爆满的吧厅里四处游走。

“我还以为你今年不来了呢。”

椿这样说着,递上一杯苏格兰威士忌的薄水酒。到底她也是三十几岁的人了,今天并没有穿圣诞老人装,一条珍珠色的简洁礼服包裹着她凹凸有致的身体。

“呃,为什么?”


“因为,喏,之前在涩谷见过的那个女人啊。”


第一次和奈绪约会回来的路上,不料和椿撞了个满怀。看来自己果然没什么桃花运。

“啊,她啊,其实我并没有跟她交往……呃,我岳母硬是要给我安排相亲……所以……”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如此拼命地找借口,还说得前言不搭后语。昏暗的灯光中,耕平看了看椿的脸,又再定睛看了看,还是那么标致可人。说起来,和小驰一起出游的时候还被这双唇轻轻地亲过呢。

“哈……相亲吗?”

椿故意摆出一副受伤的表情,耷拉着眼说道:“你岳母啊,她是放心不下小驰,更担心你有没有碰到坏女人,怕你这么优秀的女婿受到伤害。”

“呃,没有这回事啦。”


椿抬起头,直勾勾地看着耕平的眼睛。反而是耕平先躲开视线。


“没关系,我也知道自己的身份。耕平先生,祝贺您连续入围直本奖。”

媒体都还没公布,不愧是文艺酒吧的女招待,耳朵真灵。

“听谁说的呀?”

“文化秋冬的鸭安先生。”

“啊,是么。”

鸭安治朗是通俗系小说杂志《all秋冬》的主编。《父与子》连载的时候,有机会他总会跟耕平说些贴心鼓舞的话,文化秋冬主办的直本奖评选会也次次都是他来担任主持人。

“鸭先生说,耕平先生的新书真的写得很棒,要是能拿到奖就好啦。还说这不是因为他是出版商,而是真心地希望。”

他的确是一个令人倍受鼓舞的援军,但没有谁能靠主持人获奖。

“你这样说我还是心里没着没落。有人说我现在写得越来越老道了,但我觉得自己还是像以前那样平平淡淡地写着而已。”

椿定定地看着耕平:“作家真是有很多很多类型。有的人一直自信满满,每次出新书都自认为是巅峰之作,鼻孔朝天;也有的人每次出新书都叹气说写得不好,而变得灰心丧气。”

耕平的脑海里马上浮现出几张可以对号入座的作家的面孔。自我评价与作品优劣之间没有太多相关性。常有许多作家光顾文艺酒吧,比起那些蹩脚的批评家和编辑来,椿看作家的眼睛可是准得惊人。据说很久以来,最先看准畅销作家的就是银座的女招待。

“那,我是哪种类型呢?”

椿嫣然一笑,宛如调和得当的鲜艳颜料,华美得与众不同。

“你啊,是迟钝型。不论是对自己作品的好坏还是女人心,或是世风左右,都非常迟钝。不过这也算是优点,没办法。”

椿轻轻地叹了口气。

“喂,耕平,喝着呢?”

只听见当今日本文库本最畅销的历史小说家片平新之助浑厚粗犷的嗓音从天而降。他也不问旁边有没有人坐,便扑通一屁股坐在藏青的沙发上。

“喂,椿,给我开一瓶香槟。耕平,恭喜你入围直本奖啦。哎呀,虽说是件可喜可贺的美事,可你连续两次入围,这次又是文化秋冬的书,到处都在说三道四呢。”

“呃,都说什么了?”

作家的世界里评价并不是一成不变的。首先,评价也分作品优劣和出版数量两大类,作家都是贴着这两重价标从事写作的。虽然出版界里无数流言与评价乱飞,但当事人周围却像是一片真空,拿耕平来说,他就从没听说过什么好的坏的流言。

“说什么是文化秋冬的战略胜利。”

新之助似乎刚去过别的俱乐部,有点微醉。耕平沉默着,喝着手中的薄水酒。

“他们说首次入围是早已谋划好的,先亮亮相,目的就是为了让《父与子》拿到直本奖,说什么得主已经确定了,就是青田耕平,还说主办方文秋为了卖好这本书狠赚一笔,已经买通了评委之类的。”

比起愤怒,耕平更多的是失望。原来每个世界都有崇尚阴谋论的一群人,可以脸不红心不跳地说世贸大厦和五角大楼倒塌是美国自导自演的。在这个只有相对评价的文艺世界里,常常能听到这样的内部消息。

“好啦,外人的话,不要在意啦。”

即便新之助这么说,不高兴的事还是令人不高兴的。哪怕是真有这样的内部消息,那也是出现在自己控制范围之外,既插不上手,也没有任何关系。

“来了,让您久等了。”

椿给他们倒上香槟,“啪啪”破裂的气泡仿佛也弥漫着圣诞节的忧郁。椿坐在新之助和耕平之间,劝慰似的说道:“这不也好嘛。反正作家都是自由职业者,如果刮的真是顺风,就顺着风畅销一把呗。”

新之助专攻文库本,跟文学奖沾不上丝毫关系。他信口大声说道:“就是呀!你赶紧拿个直本奖,呼啦啦地把书都卖出去吧,这大好的机会可不是时时刻刻都有呀!”

“是是。”

耕平与时代作家碰了杯,小口小口地喝着苦涩的香槟。

回到神乐坂的公寓,已是凌晨两点。这晚,新之助不知为何迟迟不肯回家,要椿再陪他去下一家。银座后街里那家油炸小鲹店味道不错。在空车飞驰的银座交叉路口,耕平和椿挥手告别,看着她欲言又止的眼神,他仍旧毫不犹豫地坐上了回家的的士。回到书房,他要把今天该做的事情做完。

耕平连外套都没脱下便坐在桌前,打开电脑连上网络,飞速登录了7-station网站。这是世界上屈指可数的大型网络社区,分门别类地汇聚了所有信息。

小说类目下依次排列着三百多个帖子。耕平点开最先看到的那个帖子。

“第一百五十届直本奖将花落谁家?”

无名氏编辑反正,已经是呼之欲出的落花套路啦。最有希望摘花的,就是《父》了吧。好歹上次获得了评委的一致好评,出版社又是文秋。青田有四本书都是那里出的了。单行本、文库本刷刷地加印吧,哇哈哈哈。

红笔哟!那个不温不热的青田么?就是那个只会写妻子的死还有和儿子的二人生活的恶心的私小说家吧。直本奖都给了那样的家伙,所以日本的小说才一直这么烂的啦。

文艺业者文秋绶带准备中。已决定《父》加印十万。苦修十年的私小说作家,终于盼得云开见月明。哎,怎么都好啦。

未署名的信口之说如沙漠般延绵不绝。越往下看,耕平的心便越是刺痛,但他无法将自己的视线从发着微光的显示器上挪开。他不知疲倦地浏览着那个写满了关于自己的评论的帖子,双眼充血得通红。当他披着外套看完所有评论时,最黑暗的圣诞节前夜的清晨已经来临了。

第四章 第十二节

“老爸,你好像状态不是太好呢。”

青田家每年都在自家庆祝圣诞。自从久荣去世后,圣诞前夜便只有小驰和耕平,气氛异常安静。

“呃,没有啦。”

桌上装饰着一棵小小的圣诞树,摆放着常见的烤鸡、生火腿沙拉和海鲜饭。两个人吃不完一整只蛋糕,所以只选了草莓鲜奶油巧克力小蛋糕。这些都是熬夜熬得头脑还有些晕乎乎的耕平从新宿的地下百货商场买来的。


“可是,你又开始自言自语了。”


耕平不得不承认,自己容易一不小心就把内心的痛苦展露了出来,只要碰到点什么麻烦,立马就被才上小学五年级的儿子察觉无余。真是个失败的父亲。小驰拿起那支只剩一半的香槟给耕平倒酒。

“昨晚怎么了?”

小驰一边叉着沙拉,一字一顿地问道。在银座的文艺酒吧里,耕平被作家朋友的话深深刺痛,近乎疯狂地看完了他平日不屑一顾的大型网络社区里的文艺主题帖。在那些未署名的帖子里,几乎没有一句正面评价。虽然他心里明白再看下去也没什么意义,却仍然无法抑制看下去的冲动。那些不带善意的话语、故意贬低的话语有种恐怖的吸引力,更何况那些都是有关于自己。

“你比老妈都懂看老爸的心。这么犀利,小心没女孩子喜欢喔。”

“没关系,反正每年都会收到巧克力,不用担心啦。”

“这一点,你可一点都不像老爸哦。我上小学的时候,从来没收到过巧克力。”


小驰对这些玩笑并不感冒,一脸认真地问道:“话说回来,老爸,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这个小学五年级学生,这时俨然一副大人模样。耕平曾认真和他谈过世界上发生的事情,比如战争、贫富差距扩大、贪婪所催生的经济危机……如果大人敢于面对,孩子也必定会敞开心扉接受。但是,直本奖的阴谋说,久荣之死的疑惑论,该如何开口呢?耕平知道自己无法逃避,也无法隐瞒,因为他是那么认真地看着自己。

“获个奖不容易啊。老爸这次的候选作品呢,是由主办文学奖的出版社出版的。所以,有些嘴巴叽叽喳喳的人就说大奖已经确定了,我们只是在作秀,还说舞弊什么的。”

小驰放下手中的刀叉,想了想,嘟着嘴巴说道:“老爸,你写的书是本好书对吧。虽然写得好,但是卖得不好,这个奖不就是为了帮助这样的书么,所以那些人说的话是不对的。”

从来没看过这本书也要拼命维护,只因为这是自己的父亲写的书。孩子真是可爱。

“写得好不好,老爸也不知道。当然我是努力地在写,但一出版就只能留给读者去评判了。到底是不是像你说的那样好,谁也无法断言。我在网上看到,有很多人都说老爸总是打着家人的幌子,写着同样的东西,是个烂作家。”

这些话本不该在圣诞前夜说出口,可耕平无法抑制自己的感情。是父亲,但也是人。即使倾诉的对象才十一岁,也会有跟他发发牢骚的时候。

“书到处都买得到,是大家的,老爸写的小说也是大家的,别人怎么评价是他们的自由。哎,不过你吧,书又卖得不好,评价也糟糕,就像被打倒的拳击手一样。”

小驰喝了口葡萄汁,继续说道:“但是,一定也有人支持你吧。”

“啊,有几个。大多是出版社的编辑或者作家朋友,其他人不是直接无视,就是说我坏话了。”

“你这工作真辛苦啊。就算别人说你什么坏话,就算没人买账,你也要忍着继续往下写。”

“是啊。”

耕平喝了口香槟。今年圣诞喝到的香槟怎么都苦涩不已。

“但是,老爸你喜欢写小说呀,也很享受,所以才一直写了十年呢。”

耕平想了想他现在的作家生活。刚入行时的新鲜心情已经完全消失,有时甚至感觉自己只剩下一副空壳。在世界这个巨大的笔记本上涂鸦了十年,似乎任何文字都可轻易地用橡皮擦去,纸页上不留下一丝痕迹。

“虽然也有快乐,但更多的是痛苦和悲伤,把属于自己的东西一点一点拿出来写,现在可以写的东西也少了。”

“如果剩下的东西很少,把新的放进去不就行了嘛。”

耕平真想长长叹口气。他想起了《幸福的王子》的故事,王子把嵌在身上的宝石送给他人,自己却渐渐变得寒酸起来。这或许就是作家的生存方式,作品日益丰满,而作家却日渐瘦弱。

“哪有那么简单呢。学一些新东西只算是知识储备,单靠这些还是写不出书来的。一个素材,如果不通过你的心、你的头脑、你的身体全身心地去感受,就写不到小说里。年纪大了,理解起新材料来也慢了,接受起来也困难。”

小驰“哈”地长叹了口气,说道:“原来老爸你工作这么辛苦啊。房贷还剩下好多没还呢,那今年我不要圣诞礼物了。”

连孩子也模模糊糊地察觉到了父亲囊中羞涩,真是伤感。耕平微微一笑:“你的礼物还是不成问题的。你等等。”

耕平起身走进书房,拿出一个绿色的纸袋。上面贴着封印泥做成的金色蝴蝶结。

“圣诞快乐!你看,这是你一直想要的游戏机喔!”

上小学三年级之后,小驰就再也不相信世界上有圣诞老爷爷了。要在狭小的公寓里把礼物藏得滴水不漏,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

“哇……太好啦!老爸,谢谢!你这么辛苦工作,给我做饭洗衣、打扫卫生,还给我买礼物。老爸你真是太伟大啦,我当了爸爸也许都做不到你这样。”

他小心翼翼地拆开包装纸,拿出装着手机游戏机的盒子。这份一丝不苟的确是遗传了他母亲,尤其低头时,那眼神简直就是久荣的翻版。

“小驰,你好好听我说。老爸烦恼的其实不只是奖项的事,还有你老妈的事。她为什么要死那么早呢?那场意外,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小驰把游戏机放在桌上,直直地看着耕平:“但是,无论你怎么想,老妈都回不来了,不是吗?也没有像游戏一样的复活咒语。”

要是可以用那样的魔法让久荣复活,那该有多好啊。不能想,一想胸口便疼痛不已。

“是啊。但这是老爸自己的问题,一天找不到答案,即使拿到了光鲜的文学奖,新书畅销百万读者好评如潮,老爸的心也一天得不到安宁。哪怕它对现实没有任何意义,老爸也必须找到答案。你明白么,小驰?”

小驰沉思着,像是拷问自己内心一般。

“就是那种无论如何也想找到谜底的感觉吗?可是你一直耿耿于怀,心情很不好啊。”

耕平伸出手,心疼地摸了摸儿子的头,他头发真柔软。若是死了,便再也摸不到孩子柔软的头发,再也抱不了丈夫温暖的身体。久荣真是太着急了。

“就是这种感觉,你真是个犀利的家伙。老爸还会烦恼一阵子,煎熬一阵子,你别放在心上就行。你就想,老爸在寻找一个非常了不起的答案,宽容对待吧。”

第四章 第十三节

一片安静祥和中,耕平浑然不知地跨过了年关。本以为会因为要赶年末进度而忙得不可开交,却不想竟乐得清闲。从往年来看,一进正月就马上要执笔写作,但开始执笔前的这段日子正是养精蓄锐的好时光。耕平和小驰一起来到新宿大街,在漫不经心的购物闲逛中打发着时光。到了小学五年级,孩子的鞋子、内裤、衣服似乎一夜之间变小了起来,像是每个季节蜕掉一层旧皮,身体就长大一圈一般。

久荣还在的时候,这些都是她在操心。耕平逛着童装时惊讶地发现,童装的销量竟如此之高,面料明明只有成人服装的一半,却任性地挂着和成人服装相差无几的价签。庆幸的是,今年因为金融危机的影响之类的,现在已经开始打折了。这片国土上,会有几个男作家在装满降价处理衫的小推车中翻弄捣腾童装运动衫呢?耕平想想便忍不住苦笑不已。

“找到什么好的了吗?”

小驰百无聊赖地靠着百货商场的柱子说道。他最讨厌给自己买衣服了,看来确实是个小男子汉。


“没呢,只是想起一些事。”


久荣也讨厌麻烦,常常同一款衣服每个码各买一件,以至于有段时间小驰总是同一身打扮。在她看来,只要干净整洁,其他都无所谓。

“要是你老妈的话,说不定今天一口气买下五件,这一年你就光穿这些了。”

小驰的脸上忽然灿烂起来:“你觉得可以的话,那就买五件吧。赶紧看完衣服去玩具店。”

百货商场附近有一处家电量贩体验馆。他或许是想现在看准一个,等拿到压岁钱再买吧。

“好啦。我先去结账,你在这里等我。”

耕平拿着两件运动衫,排在全是女顾客的付款队伍的最后,心想,这样毫不出彩的平凡生活,不正是自己所拥有的吗?虽然有人指责自己只会把家人当题材,但其他题材实在难以下笔。他知道自己逻辑不那么清晰,头脑也没那么灵活,更没什么擅长的专业领域,只会拈起身边不起眼的小事,拼尽全力地写出一本本不枉一读的作品而已。


不论是自己的心脏,还是头脑或是身体,它们的容量一定都很小吧。有时也会忍不住羡慕那些什么都能信手拈来的作家,但自己哪怕是回炉重造一遍也模仿不来,现在甚至会因为买到一件半折的童装而沾沾自喜。耕平把运动衫放在收银台上,耸耸肩呼了口气,打开早已用旧的钱包。


小驰站在游戏软件区前,手里拿着几个盒装玩具沉思着。因为压岁钱只买得起一个,他看上去犹豫不决。这回轮到耕平百无聊赖地靠在贴满漫画美少女、战斗机器人海报的五彩缤纷的柱子上,心不知不觉飞离店头,向久荣飞去。

自从和久荣的老同事见面后,耕平便一直在找寻着什么。简单来说似乎只是妻子意外之死的真相,然而却又觉得并非仅此而已。耕平内心里,其实至今仍强烈地抵触着接受妻子的死。

十多年来,他们一同分享着人生的酸甜苦辣,直到有一天她如轻烟般消失得不留一丝痕迹。存在与消失之间没有绝对的界限,就像冬日里走出百货商场,察觉时才猛然发现包裹着身体的空气已骤然变冷。穿过一扇自动门,她便消失不见,无法再牵她的手,无法再和她言语,也无法再将她紧紧抱入怀里。

亲近的人的死,就是这么蛮不讲理。耕平默默地承受着这份打击,平淡地继续写着他的小说,守护着和小驰的二人生活。但是,撞上寒冷彻骨的空气,那份冲击似乎已在心底最深处撞出了连自己也未曾预料到的裂痕。久荣死后,鲜活如生的喜悦便从他的世界完全遁形。

美好的、美味的、高兴的、悲伤的……所有让人心动的元素,感受起来都只有一半那么多,仿佛隔了一层薄薄的淡蓝滤纸,世界变得寒冷而又安静。

这对作家这种职业来说是种危险的预兆。小说里,人物的心应是五彩缤纷、五味杂陈。不论是多么澄净纯粹的悲哀,若使用同一种色调,作品便单调无味,终究让读者腻烦。

耕平心里明白,终有一天,他必须拯救回这颗荒芜颓废的心,必须重新拨动静止在妻子车祸那天的时针。但如何才能做到呢,他自己也不知道。

“还是这里的蛋糕好吃呀!”

小驰在巧克力蛋糕上涂上满满的奶油,大口地咬着。这是他们常去的那家位于靖国大道边的咖啡店的招牌蛋糕。不甜,但可可味很浓。耕平只要了杯浓咖啡。是该开始注意体重的年龄了。

“太阳下山天就冷了,我们还是早点回去吧。回到家之后,你知道了吧?”

小驰“嗯嗯”地连声点着头,又切下一块大大的蛋糕。

“你不是说今天跟明天要大扫除嘛。我负责自己的房间、浴室、玄关,还有走廊。你负责书房、卧室和厕所。客厅和阳台还有窗玻璃,两个人一起打扫。”

“是呀。要怀着对这一整年的感谢之情,彻彻底底地打扫。知道吧。”

“知——道。大扫除我喜欢,感觉很开心。”

耕平笑着说道:“你只是在说阳台吧。”

小驰每年大扫除都要拿着擦窗户用的洗洁剂吹泡泡玩。看着飞上冬日晴空的七色泡泡,耕平才感觉这一年结束了。

回到家,耕平从书房开始搞起了大扫除。整理今年完结的《父与子》的资料,整理今年看过的书,得把自己要保留的和要卖给旧书店的分成两堆。这时最关键的是要严肃对待每一本书,每本书中都包含着作者的思想,总有那么几页沁人肺腑的文字。

但是,耕平在神乐坂的公寓绝不算宽敞,若对书抱有同情,便侵犯到了自己的生存空间,有好些作家或是批评家朋友的住处已被它们占领了。书这种东西,真是让人爱不释手的外来物种,面对它们绵绵无尽的侵略,必须誓死保卫自家的生态平衡。

整理书架时,拿开三十二开的单行本,竟发现了一本薄薄的白色相册。耕平啪啦啪啦地翻看着其中究竟。

(这是……)

相片没有褪去一点颜色。那是和久荣结婚前一起去冲绳旅行时拍的相片。那时的她二十五岁,朝气蓬勃,浑身散发着迷人的光彩,欢乐地大笑着,丝毫让人察觉不出投射在十年后的阴霾。那个久荣穿着无袖洋装走在国际大道的市场里,那个久荣穿着泳装躺在海边躺椅上,那个久荣被酒精染红双颊,站在夜色中的阳台上吹干着头发。每张相片都那么鲜明清晰,一如初洗,把那个夏天的阳光都关在了里面。

泪水模糊了耕平的双眼。幸福属于死者,而不属于被遗弃在这个世界上的生者。耕平想起给她涂防晒油时那光滑的脊背,想起在市场里散步时牵手的温暖,想起回程的飞机上许下的再游冲绳的约定,只是终究没有兑现这个约定。究竟还有多少约定是没有兑现的呢?是自己没能让妻子幸福。耕平心里哭泣不已,然而泪水没有滑落,它只是轻轻湿润了双眼,用那张淡蓝的滤纸把世界染上了色。

“喂,老爸,我找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

小驰敲响了书房的门。进这个房间必须敲门已成为青田家不成文的惯例。他打开门,把头伸了进来:“这个是DVD光盘吧。我在房间的书架上找到的。”

第四章 第十四节

耕平看了眼站在门口的小驰,他手上拿着一个透明的卡带盒,里面银色的圆盘闪闪发光。这并不是刻录电视剧电影的十二英寸DVD,而像是摄影用的小型光盘。耕平从放成一堆一堆的书山中伸出手来。

“给我看看。”耕平接过光盘,看了看正面。闪闪发光的盘面上用油性笔写着标题,是久荣一丝不苟的圆角字迹。

(写给十年后的老爸和小驰)

耕平心里一惊。整理妻子遗物时,明明已把家里上上下下彻底翻了个遍,唯独遗漏了这个光盘。因为那时想着孩子的房间里不会有久荣的东西,只是草草地找过了一遍。他站起身,说道:“这是老妈的字。要不看看吧。”


小驰一脸认真地点了点头。


客厅的窗外,冬日火红的夕阳静静地燃烧着整片天空。神乐坂大街一如昂贵的玩具般精致得让人心碎。耕平把光盘放进影碟机,坐在了沙发上。小驰依偎着坐在他身旁。

刚开始有一段短短的如雨点般的杂音。小驰下意识地握住耕平的手。那只手虽小,但却很温热,指甲的形状很像耕平。接下来突然出现的画面让人一下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这样可以么,拍得到我吗?”

画面中,久荣一袭白色夏裙,灿烂地笑着。她把椅子搬到了阳台,光脚盘坐着。相机大概是固定在三脚架上之后放在窗边的吧。久荣不只是爱开车,还喜欢捣鼓各种机械,在女人里也算是罕见的。说起来,自从那场事故后,耕平就再没给小驰录过像,也不知道相机放在哪里。小驰悲伤地喃喃道:“老妈……”

录像不停地放着。久荣的头发在初夏的晚风中吹动。她按住刘海,笑了:“现在,老爸和小驰去新宿的电影院看电影去了,很无聊,所以我没去。刚买了新相机,所以我要给你们一个惊喜。藏在小驰房间里,等到十年后我们再一起笑着看吧!”

耕平看了看眼前的阳台。虽已不是夏季,但水泥的三合土、铝制的栏杆,还有湛蓝的天空,都是那时的模样。


“能和你们一起组建一个家庭,我真的非常开心。小驰,你虽然才上小学一年级,但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虽说是老爸老妈的孩子头脑聪明是理所当然的,但你绝不只是聪明,有时还凛凛正气,无论他是谁,只要是他做错了,你都敢于指出,这一点最棒了,有的大人还不一定做得到呢。面对比自己强大的不惧怕,面对比自己弱小的很友好。你就这样慢慢长大,让许多女孩为你疯狂吧!”


小驰握住耕平的手握得更紧了。耕平点点头,偷偷看了看儿子的侧脸,只见他双眼通红。

“学习的话,按你自己的节奏走就行啦,不要勉强自己喔。然后呢,你要找到自己一直喜欢的事情,在未来把它作为你一生的事业。即使做不了有钱人,可以做自己喜欢的工作也是一笔巨大的财富呢。你看你老爸就知道啦。”

小驰毫不遮掩地哭了出来,头一下下地撞在耕平身上。对着超薄电视,他泣不成声:“嗯,我知道。我也要像老爸那样做让大家开心的工作。我其实真想让你也看看老爸的签售会。”

久荣死后的这四年,发生了许多许多事。签售会,加印,还有著名文学奖的提名。如果她还活着,该有多高兴呢。

“接下来是说给老爸,不对,给耕平的。十年后,你还是会在写小说吗?虽然你会叹气说卖不出去啊,但我希望你知道,我始终都是最爱你小说的粉丝。你所做的工作,正是我最大的幸福,所以,即使你成了大畅销作家,也要好好地写出好的小说来。还有还有,如果十年后我变得满身赘肉,你也不可以嫌弃我喔。因为就算你中年发福、头发稀疏、老眼昏花,我也一定还是你的粉丝。”

久荣的身后,夕阳尽情地燃烧着。云朵边缘像是流淌着熔融的黄金一般鲜艳无比。妻子遗留在录像中的身影,就像她此时此刻正坐在眼前的阳台上一样新鲜而清晰。

久荣真的已经死了么?重复过无数遍的疑问再一次掠过耕平的脑海。有那么一瞬间,久荣蹙着眉,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声调也降低了一个八度。

“我最近一直在烦恼着。承蒙上苍的恩惠让我过得这么幸福,而我却抓不住生存的感觉,只能半死不活地活着,就像在空气稀薄的山顶上艰难地呼吸一般,每天的生活都憋闷不已。我曾经跟你谈起过很多次呢。”

听到妻子想要自寻短见的那份打击,至今仍停留在耕平身体的最深处。接下来的内容应该让才上小学五年级的小驰看吗?但现在要停止播放也来不及了,自己也急切地想知道久荣接下来要说些什么。

“说得明白一点,就是我的内心还远远没有安定下来。我决定不再这么拖下去了。”

久荣伸出手,把相机从三脚架上取了下来。录像以令人头晕目眩的速度旋转,定格在沉入层云的夕阳上。慢慢地,夕阳被灰色的层云溶释。

“喏,你看。在老爸和小驰看电影的时候,世界也在一点点地运动,我也不会一直这么烦恼下去,因为也会让你们烦恼的嘛。所以,我决定自己再好好想想。”

久荣把相机放在栏杆上,给了自己一个特写。以黄昏的天空为背景,久荣的表情盛开成灿烂的笑脸,仿佛大朵的鲜花含着朝露绽放一般。这是她死前许久不见的笑脸。

“呼呼……好像个女演员似的哈。我的决定是真心的。今天的日期是……”

久荣说出了录像日期。耕平像被雷击中了一般。那正是久荣出事的前四天。久荣最后留下这样的笑容和决定,死了。

“你怎么了啊,老爸,很痛啊!”

原来不自觉间,耕平用力紧抱着小驰的双肩。

“……你在哭么,老爸。”

不经意间,泪水已悄悄滑落,但不是因为悲伤。或许那不是泪水,是充满幸福的心想要滋润体表的水分。经过了漫长的年月,耕平终于彻底接受了妻子的死。

如果这个录像是真实的,那么久荣即使在最后一刻也没有丧失对未来的憧憬。那场车祸,不是她希望发生的,而是意外。

一个奇怪的声音在耕平耳边响起,谁在远远地咆哮。

“老爸,老爸,你没事吧?”

小驰摇着耕平的肩膀。发出咆哮般的声音流着眼泪的,是耕平自己。

“嗯,老爸没事。只是隔了这么久又看到你老妈,太高兴了,所以眼泪止都止不住。”

小驰静静地微笑着,露出一副母亲般的大人样子:“我明白,老爸。现在你尽情地哭吧。”

小驰摸了摸他的头。耕平按了几下遥控,把亡妻的录像又放一遍。初夏的夕阳复活了,亡妻的连衣裙在风中摇摆。久荣张开嘴,对着他笑。已幻化为光尘的妻子,在超薄电视中生动地活着。

(这样,终于可以动起来了。)

耕平感到,那场车祸后凝固的时间终于再次流动起来了。因为自己已经彻底接受了那次失去和打击。从今以后,再想起久荣的车祸,应该不会有什么不安了吧。再想起她,想起的一定都是这个录像中她露出的灿烂笑脸吧。

不知是悲伤,或是幸福。耕平坐在渐渐昏暗的房间里,久久地凝视着电视屏幕。

第四章 第十五节

第二天早上耕平一睁开眼,心情格外清爽。他一边做着小驰的早餐,一边随心地哼着小曲。人心真是简单,不必要的复杂只会成为人生的负累。耕平虽是作家,但也是个简单的人,仅仅因为久荣留下的最后信息,他的世界便从黑暗中反转了过来。数月来笼罩在心头的黑云终于消散,蔚蓝的天空重新铺开。满满涂着黄油的吐司、半熟的煎鸡蛋卷,好吃得简直让人泪流满面。

除夕那晚,耕平带着小驰早早地洗完澡,上街去吃荞麦面。父子二人一起吃除夕荞麦面,今年已是第四个年头。但对耕平来说,今年的味道无可比拟。

走回大道时,新年首次拜神的人们已挤满了坡道。挂在路旁榉树上的灯笼在风中摇曳,贩卖正月草绳的货摊上,年轻的人们神气抖擞地吆喝着。神乐坂这条大街,至今仍残留着旧派东京生活的影子。

“我们也拜神去吧。”


耕平牵起小驰带着手套的小手,向毗沙门天善国寺走去。走上台阶,他把十日元硬币扔进功德箱,双手合十。又看看小驰,他嘴里叽叽咕咕地小声地说着什么。


“许了什么愿呀?”

“嘿嘿,我许愿说,希望老爸这次能拿到奖。”

差点忘了还有这事呢。和久荣的死比起来,直本奖只不过是个再细微不过的问题。如果这次能拿到当然是高兴。但入围了两次,耕平已经很满足了。他在钱包里翻了翻,翻出些零钱。他拿出一个五百日元的硬币,想了想,又换了个一百日元的硬币递给小驰。

“你如果要许那么大的愿,十日元可不行,还是给这个吧。”

小驰扔进去的香油钱,闪耀着明晃晃的光彩,消失在功德箱的黑暗里。今年一年过完了,明天开始又是新的一年,一定又是不可预测的一年吧。他去年也曾来这里拜神,却从没想到今年是这么过了。只要能这样和小驰一起精神抖擞地迎接新年,勤勤勉勉地写着小说生活下去,耕平已经满足了。

新年悠然地过去了。耕平像往年一样,回自己老家和久荣老家拜了年,各住上一晚,元旦后便投入了工作。虽然只是一篇短短两页原稿纸的散文,但似乎不写点什么,就感觉不出又是新的一年。


耕平和索芭蕾的女招待椿,还有琦玉县的国语老师奈绪都约了一次会。椿听到久荣留下的最后信息,和耕平一同流下了眼泪。奈绪虽然被那个有妇之夫纠缠不休,但最终还是和他分了手。然而耕平,虽说他已经完全放下久荣的事,但仍然没有下定决心和其他女人好好交往。


就在这样那样的事情中,两周已经悄悄过去。虽说上次入围直本奖时的确有些紧张,但连续两次入围后,竟也习惯了评选会当天的气氛。那天的天气预报,是晚上有雪。

上回似乎是晚上九点左右接到的通知。傍晚时分开始,耕平便不紧不慢地泡完澡,用吹风机吹干头发,从衣柜里拿出那件仅有的开司米夹克,用除毛刷刷了个干净。深蓝和白色相间的条纹衬衫,西裤就穿米色羊毛的那条吧。入围作品《父与子》是一本内容轻松的书,轻松的装扮应该很搭调。小驰和岳母郁美站在玄关,送他出门。

“老爸,加油哦!”

加油。说是这么说,自己能做的,除了等待还是等待。

“啊,好的!”

郁美伸出手,拍了拍他肩上黏着的刷毛。

“要是拿了奖,要开记者见面会对吧,耕平。”

“是啊,妈。”

“那样的话,那时我可以带上小驰去么?我想让他看看他老爸出席盛大场面时的风采,或许会成为他一生的记忆吧。”

记者见面会通常在九点档举行。那样的话,也不至于推迟小驰的睡觉时间。

“嗯。之后我再跟您联系。”

“路上小心。你还真是沉得住气呢,你今天的样子,我真想让久荣也看看。”

小驰手舞足蹈地欢呼助威:“老爸,加油!老爸,加油!我们记者见面会见!”

耕平笑着挥挥手,走出了玄关。

等待评审结果的地点,是在银座一丁目的一个酒吧,因在出版界运势强盛而颇为有名,据说在这个酒吧等待评审结果的作家连续五个都获得了直本奖。耕平到时已经将近七点,银座大街上静静地飘舞着干干的细雪。他一级一级走下延伸至地下的楼梯,隔着玻璃能看到店内十分宽敞,吧台深处的包厢里,熟识的编辑们都已经到齐。看到耕平,《父与子》的责编大久保起身出来迎接:“您这也太晚了吧。我们五点钟就全部到齐了呢。”

在筑地的料亭里举行的评审会,就是五点钟开始的。但也没必要老老实实地等那么长时间吧。耕平正是这样想着,才特意在家里慢吞吞地磨蹭到现在的。

“不好意思。只是我不想再那样等了。”

大久保抿嘴一笑:“不知怎么,感觉这次青田老师相当从容呢。”

实际上决不像他说的那样,但要一一否定实在麻烦。耕平向微暗的酒吧深处的包厢走去。文化秋冬、英俊馆、交读社,三个经常有工作往来的出版社的编辑都来了。桌上摆着外卖寿司木盒和生啤酒杯。英俊馆的冈本招手道:“青田老师,请坐主宾位。”

刚落座,调酒师便拿来了擦手巾。和编辑不同,耕平不能喝带酒精的饮料,因为如果得了奖紧接着还得开记者见面会。不愧是运势强盛的酒吧,店里的人比耕平还要深谙于此:“需要给您调一杯不加酒精的鸡尾酒吗?今天的主打菜单是芒果和草莓。”

耕平点了芒果鸡尾酒。接下来的两个小时,只能和这几个熟识的编辑说着毫无意义的话消磨掉了。吃吃美味的寿司,喝喝新鲜水果调成的鸡尾酒也算是名正言顺的工作,这正是身为作家的不可思议之处。

“哎呀,上回青田老师说得太好了!”

英俊馆出版部长盐田满脸通红地说道。冈本接过话来:“是啊。我也被感动了。《空椅子》明明是本好书,评委们是读了哪里了呀?”

文秋的大久保举起双手:“好啦好啦,冷静。评委老师们也有很多苦衷的啦。”

这时,吧台的电话响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系着蝴蝶领结的调酒师身上。他手捂着通话筒,寥寥数句后便挂断了电话。编辑们的眼睛里腾腾地冒着杀气。店里的人说道:“不好意思。是一个常客的电话。”

冈本低声说道:“什么啊,来捣什么乱嘛。”

于是大家接着聊天。耕平提起了下一本书的话题。虽说英俊馆有一本长篇恋爱小说正在连载,但文化秋冬的下一本书还没确定。大久保打开笔记本,说道:“《父与子》中的小悟,读者反响很好。您说,写写以那种性格的男孩为主人公的少年读物如何呢?我个人觉得非常符合您的文风。”

对喔,少年读物。耕平还从未写过这种体裁。或许能写得出乎意料的得心应手吧。酒吧的电话再次响起时,谁也没在意。调酒师像是捧着什么宝物似地微弓着腰,双手抱着电话分机走进了包厢。耕平看了看手表,七点半。还只过了四十分钟。

“青田老师,您的电话。”

编辑们屏住呼吸,沉默着。耕平生平第一次感觉到,无绳电话竟是这般沉重。

“你好。我是青田。”

第四章 第十六节

心理准备还没做好,电话却无法挂断。耕平屏住气,等待着对方的下一句话。编辑们的视线似乎可以穿透他拿着分机的右手。

“我是文艺振兴会的本桥。”

拿到了!身体里似乎有气泡在迸裂。无数小小的喜悦噼噼啪啪地翻涌上来。

“祝贺您。您的《父与子》获得了第一百五十届直本奖,是单独获奖。”


包厢里,耕平下意识地低下头:“谢谢。”


编辑们听到这句话,纷纷向他表示祝贺。耕平不知何时电话已被挂断,通话结束了。酒吧上下一片欢腾。文秋的大久保对着吧台大喊:“给我开一瓶香槟庆祝!”

耕平与在场的所有编辑一一握手,冈本的眼里不知为何噙满了泪水。一个个都是在他默默无闻的日子里一直支持和鼓励他的编辑,耕平站起了身。在酒杯送上来之前,他还有事情要做。

“我先出去打个电话。”

走上台阶,来到银座一丁目的路面上。外面并不那么冷,细雪飘落在柏油路上,瞬间失去了它原本的洁白。他最先给家里打电话。

“妈,我拿到直本奖了。”

“啊,恭喜!”


“您让小驰听下电话。”


电话里悉悉索索响了一会儿,小驰的声音如焰火般在耳边响起:“太棒啦,老爸!恭喜!”

“如果没有你,老爸绝对写不出这本书。老妈死了以后,你真的长大了。小驰,谢谢你。”

这是耕平生平第一次含着眼泪跟人说谢谢。

“老爸果然很厉害耶!”

“就凭一个奖,厉害不厉害还不知道啦。先这样啊,待会儿见。”

耕平让小驰把电话给了岳母,告诉了她记者见面会的地点。从神乐坂到日比谷,打车大概二十分钟吧。

椿应该请了假,在银座的某个地方等着结果吧。奈绪也是,虽然跟她说不必这样,但她也从饭能赶了过来,正在附近等着。耕平觉得麻烦,于是把得奖一事和记者见面会的地点写在一条短信里,同时发给了她们。他抬头看了看细雪飞舞的银座后街,洁白的细雪围着街灯飞舞,的士扬起细雪飞驰而过,恋人们无视这个中年作家的存在,牵手在雪中漫步。好一个雪中的银座!此情此景永远不会忘怀。十年来的拼死努力,终得小说之神眷顾。耕平迈着轻快的步子向酒吧走去,朋友们还在那里等着他。

从酒吧走到举行记者见面会的东都会馆,只需十分钟。耕平穿上外套走上台阶的时候,发现一辆黑色的专车已经在等他了。司机给他撑起伞,打开了车门。

“地有点滑,您小心一点。”

几分钟后到达会场,文化秋冬的社员领着耕平走进电梯,来到了休息室。一进门,耕平就看到穿着和服的评委绫濑登喜子坐在那里,不觉吃了一惊。她已年过古稀,看起来却只有五十多岁。

“祝贺你。书写得非常好。青田老师,你多大年纪了?”

耕平诚惶诚恐地回答道:“四十岁。”

“啊,真是在最适合的年纪拿了大奖呢。在小说界呢,都说二十岁出道、三十岁就拿奖是非常危险的,因为很多邀稿涌来,没有大量题材是很难应付的。今后请继续努力!”

编辑探进头来:“绫濑老师,时间到了。”

她莞尔一笑,轻拍着和服腰带说道:“评词里我会好好表扬你一番的。那么,青田老师,我先走了。”

编辑们一个接一个地来到休息室,向耕平表示祝贺,耕平都一一回复了句谢谢。这个夜晚,生平说了最多次谢谢。

除了工作上的朋友之外,最先过来的,是椿。她穿着一身看上去价格不菲的灰色斜纹软呢套装,胸口抱着一束白色百合。让人不解的是她一进来便泪流不止。

“耕平先生,祝贺您。我一直相信,您总有一天会拿到直本奖的。”

“呃,谢谢!”正接过花束的时候,门开了。

“祝贺您,耕平先生。”

是国语老师奈绪。她外套还没来得及脱下,双手抱着一束黄玫瑰。

“哎呀,我是不是打扰到二位了?”

奈绪嘴上这么说着,却“噌噌噌”地走进休息室来。椿嫣然地又似是刻意地笑着说道:“今天是个值得庆祝的日子,我们还是停战吧。”

耕平最终还是投降了。他两手抱着两束花,向两个女人致意道:“我得想想记者见面会上该说点什么,可以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吗?”

椿和奈绪这才依依不舍地走出了休息室。

(这是怎么了,小驰怎么还没来呢?)

耕平心急火燎地一会儿站起身来,一会儿又坐回沙发上。差不多是时候该到了呀,莫非堵车了么。

“青田老师,时间到了。”

文秋一个年轻的女社员过来叫他。他不知在那条狭窄昏暗的通道里拐了多少个弯,才终于到了记者见面会场。

舞台上立着金色屏风,中间摆着一条猫脚凳,一旁的桌子上架着麦克风。前面观众席上摆放着约莫二百把简易矮凳,上面坐着的多是各媒体的记者,而后面则是像码头的吊车一般林立着的电视摄像机的三脚架。

“这位是以《父与子》获得第一百五十届直本奖的青田耕平先生。”

耕平慢步走上舞台,鞠了一躬,在席上落座。主持人说道:“请发表初次获奖感言。”

耕平环视会场一周,到处都坐着熟识的编辑,最后一排的一角上,同期出道的青友会成员们也来了。山崎玛莉亚在向他挥手致意;片平新之助似乎已经喝醉了,脸红红的;花房健嗣双手抱在胸前,一脸严肃;长谷川爱穿着一件胸口印着卡通图案的长袖运动衫,矶贝久则穿着一身大学生模样的牛仔衣裤。大家都是赶来为我祝贺的啊,有这样一帮同期的朋友真是太幸运了。耕平拿起麦克风,说道:“感谢选择这本书的评委老师们,感谢让我入围的文艺振兴会的各位,谢谢你们。但是,《父与子》能够获得直本奖,实在在我意料之外。因为这是一本轻小说,与直本奖所代表的庄重严肃的文学世界的氛围完全不同。”

耕平环视了一周宽敞的会场,很多人笑着看着他。文学奖也好,麦克风也好,电视摄像机也好,似乎全都不是现实,但眼前列坐的,是在自己未露头角的十年间一直鼎力支持自己的书本世界的居民。耕平压了压声音,继续说道:“我想在场的各位,应该都有被书籍拯救过的经历。在生活苦不堪言的时候,在人生失去方向的时候,在厌恶一切的时候,无意中拿起一本书,它能推你一把,让你迈出新的一步,让你产生重新面对社会的勇气,连一本滑稽可笑的书里,也有拯救生命的力量。我非常荣幸能一直不舍不弃坚持写到现在,感谢书籍世界带给我的一切。”

这时,舞台背后传来一阵细微的声音。是小驰在叫他:“老爸!”

看到耕平向他挥手,小驰甩开郁美压在他肩上的手,跑上了舞台。记者见面会场顿时沸腾起来。

“老爸,祝贺你。”

“你也来得太晚了吧,小驰。”

“嗯,我们坐地铁来的,打的很浪费嘛。”

麦克风放大了两父子对话的音量,会场内一片爆笑。

耕平看了看主持人,又看了看记者们的反应。哎,算了吧。他对着麦克风说道:“这是我这本书的原型,我的独生儿子小驰。我想就这样两个人一起召开记者见面会,可以吗?”

台下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耕平把小驰抱在腿上,继续获奖见面会。一股轻松的空气在整个会场内流淌。一位女记者举起手:“我是每朝新闻的桐山。我想问小驰一个问题,老爸在家里是一个怎样的父亲呢?”

小驰转过头,看了看耕平,然后笑着说道:“经常在家一个人自言自语地说,写不下去啊,书卖不出啊,自己没有才华啊什么的。”

两百位记者的笑声几乎要把整个会场掀翻。

“但是老妈死了以后,老爸一个人照顾着家里,照顾着我。虽然我也有经历过一些痛苦,但对我来说,老爸是最棒的、最强大的爸爸。”

舞台背后隐隐地传来一阵哭声,郁美用手帕捂着嘴,椿和奈绪站在她两边。耕平眼里满含着泪水,极力忍着不让它流下来。这副模样说不定是要在全国新闻里播放的,决不可轻忽大意。主持人说道:“下面,有请下一位提问。”

耕平切近地感受着小驰炽热的体温,在聚光灯中等待着下一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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