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雫】一之夜
*虹咲魔法世界AU,《风旅行》世界观外传
*诗人雫×学徒霞,是独立故事。具体设定见合集前篇《风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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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巷的墙边站着一名男妓。
凄惨的路灯正下方,十岁出头,穿着母亲服装改制的,模仿当下时尚、对这个年纪而言暴露过多的衣服。
我在等我的恋人。如果卫兵盘查他,他会吊儿郎当满不在乎地说,一边用廉价品给自己补妆。呸,贱种养的。谁都知道他没有恋人。劳累一天的卫兵不会放过这个折磨人的机会。他们可能会踢他一脚,说两句轻薄话。祝你好运。卫兵离开前还会向他抬抬帽子。今晚能碰着个兴趣恶劣的有钱人,换一个礼拜的饭钱。
男孩顺着脚步声转头,脸上的无耻表情一扫而空,几乎是欢欣雀跃地开了口。
“樱坂大人!”
行人应声停下,向他望去。巨大的羞耻感扼住男孩。自己并不配在此刻叫她的名字,自己更不在暗示什么。惨黄的灯光烫得他发疼,他不能注视她的眼睛,所以他调整站姿,低下脸去。
“……樱坂大人,夜安。”
行人目光在他的衣服上。父亲又喝醉了?母亲又要你出来干这个?没吃晚饭?冷吗?但她终究没说什么。男孩听到钱包挂扣的声音,一张纸钞递到眼前。
“……我不能要。”
“拿着。”
“这是您给……”
“拿着。”
两人不再说话。男孩向她深深鞠躬,钻进了路灯照不到的地方。
初春的新鲜空气吹不进这个暗巷。樱坂想要深呼吸,像她每次渴望平静时那样,但她忍住了。
污浊的空气,斑驳不平的小路,是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对这些如此熟悉。那张笑脸从脑海里浮现,手上似乎还留着温度。她牵着自己无数次踏过这条巷子,说不定下一个窗口,也有熟人会探出头来叫她一声“大人”。
这是自己从不敢想象的日子。每当她夹着书本,扎着丝巾,在马车里无数次望向巷子的深处。“小姐,您坐稳。”仆人招呼她,她只是想着深巷里有哪些人,他们都在做什么。父亲每天只是读报,品茶,去田产鞭打农夫,接受他们的脱帽敬礼,再回家赞美陛下,顺便感谢神明。自己将来也会过上一样的日子,或是嫁给一样的人。
车夫,农民,这一切也许只是少年时代无足轻重的好奇心。樱坂大小姐永远不可能知道这个世界,直到她和学徒重重地撞了一下脑袋。下等人不会懂休闲和艺术。不知为何,那一刻她脑海里只是蹦出老师与父母的话。“你买票去舞台前看啊,不要挡住小霞霞!”学徒冲她大喊,语气毫无尊重,她突然觉得相当有趣,竟生出了同龄人的好胜心,一把推开对方说这是自己的位子,要看后台换装。一出戏下来,看到多少内容不清楚,架算是打了一半。
“你也喜欢戏剧?”樱坂问她,给服务生递上小费。
“这有什么奇怪的。”学徒大口嚼着松饼,“谁都喜欢演剧和歌舞呀。”
“谁都喜欢”是指谁?樱坂那时并不清楚。一半人是人,一半人是牲畜,艺术只是人的活动。她给了学徒一笔小费。“谢谢你陪我玩。”她把钱塞给对方,扭头就走,想象自己是那种发现了新大陆——学徒也会看戏——的冒险家。虽然不是很多,希望这点钱可以让她多看到几场剧,至少买一个舞台正面的座位。那时的樱坂甚至还有点被自己感动到。
“你别走!”学徒拽住她,“你硬要给,那明天也来这家店找小霞霞玩吧。”
樱坂觉得不服气,这股花钱买朋友的感觉是怎么回事。但她还是去了,等了一个中午。“你怎么三点钟才来。”她向学徒压住火气。学徒则根本没压火气:“谁会在饭点和人碰头啊!那下子店里最忙了,你不用干活的吗?”
自己是什么时候爱上和她吵吵闹闹的?“你跳过来,不会摔死的。”学徒在水沟边,五官很可爱地扭在一起。如果是自己的同学,肯定会被熏得吐一地。樱坂心有余悸地拉住对方的手。“等小霞霞十分钟。”学徒端着一大盆白糊糊的东西去了后厨,然后端出了香气四溢的面包。樱坂的表情像个傻瓜。“师傅叫我了,帮小霞霞看着下扫帚。”大小姐想着机会来了,至少帮她把店门口的落叶弄干净,但她的气焰只嚣张了两秒钟——这么沉的东西,她为什么拿起来这么轻松。
“静子。”学徒趴在桌上,向桌对面的人偏偏脑袋。
“静子真厉害啊。”
我厉害吗。我造不出任何一样吃的用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是富人、你是穷人。能变出面包的霞小姐,为什么会觉得我厉害呢?
“静子上过学,还会写诗。”
她还记得那一段快乐的时光。“樱坂大人,”铁匠铺的学徒叫住她,“您常来!谢谢您给我妹妹讲故事!”然后又是马夫的儿子,送了她一件马尾做的乐器。他母亲前几天马丢了,樱坂帮她写了状子,吓得治安官到处派人找,结果还真找回来了,做贼的还赔了钱。等到中须大摇大摆地牵着友人来参加巷子里的篝火节日,已经没有人不认识她们了。
“谢谢您教我们的小霞认字算术。算账记单子什么的,帮大忙了。”师娘在草坪上给她倒了一杯茶。五大三粗的师傅直接给了中须一个后脑勺:“傻笑什么?讨媳妇啦?”
这是自己从未想过的日子。端着的杯子,是巷子里的人烧的窑,杯中的粗茶,是巷中人采的山,泡茶的热水,是巷中人打的井,温暖的火苗,是巷中人砍的柴。这一群,制造出了整个国家的人,穿着粗布衣服,围着火舞蹈歌唱。
她在迷蒙里记起了父亲的手杖。他如何拄着它,谈论贫穷和皮鞭才是属于底层人的东西,他如何拄着它,监视农夫饿着肚子把粮食搬上樱坂家的马车。金黄色的小太阳坐在她身边,随着节奏轻轻唱着,她感到自己的双脚第一次站到土地上,又像失明的人第一次看清人间。她注视她,想象她是否是面包味的。“今晚可以住你房间吗?”也许听到这句话的绅士淑女会昏倒。她和她躺在那张小床上,纸糊的窗户“呜呜”作响。
“静子的长发很漂亮。”
“霞小姐也是。”
“可以给你梳梳吗?”
学徒走下床去。转不开身的小房间,放着梳妆用品和两本擦得干干净净的识字本,自己的梳妆台是她的三倍大,藏书有整整两面墙。她看着她拿出一把小梳子,吃惊地轻轻出了声。
“我有一把一模一样的。”
“真的?”中须尾音都扬了几分,“这是用上次静子给的钱买的。”
这不可能。樱坂只觉得喉咙被堵住了。她看见喜悦、甚至是温柔的表情一点点爬上学徒的脸,浅发少女第一次那样郑重地向自己道了谢。静子给了她很多快乐,那一笔钱帮了她多大的忙,她甚至在买完必需品后还有结余。
“不仅是我,还有我的朋友们。如果也能把快乐分给静子,让静子可以自由自在地、干自己想干的事,那真的太好了。”
真的太好了。这个让樱坂找回了自我的人,告诉她,他们所有人都爱着这位“大人”。樱坂永远不可能开口。正是因为他们所有人,自己那把相同的梳子,是那天她给她小费的三倍价格。
奢饰品,下等人。
人真的需要这些东西吗。
初春的风吹不进这个巷子。赶路的大人跳过那条水沟。再转两个弯,就到目的地了。她的友人在那等她,她们会在一起聊天,看月亮,偷偷把手扣在一起,在初春的草坪上,像小动物一般翻滚打闹。
霞小姐从来不是下等人。
她深吸了一口污浊的空气,迈开大步。到草地上,到草地上去,甩开身后的,光鲜的,破败的建筑,甩开这一个恶心的人间,甩开所有的尊称、蔑称。太阳般的友人在等她。她要和她一起逃走,逃去一个再无区分的世界,她要和她不分身份,不分彼此,永远,永远。
“静子——!”
豁然开阔的视野上,想念的人高高站着,轻风把她的呼喊送向远方。她看清了她的笑脸,她雀跃的脚步,她举起的花环。
“霞小姐。”
“小霞霞没有等很久啦。来,给你的。”
她在草坪上给她戴上花朵。她看清了她的手。斑驳的、淋漓的、因厨房的冷水、因初春的回暖而挠伤出血的——冻疮。
“……静子?”
花环掉在地上。学徒抱紧友人,询问是否自己做错了什么,最后只是一遍遍呢喃她的名字。贵族的女儿终于停下哭泣。中须感受到两个人剧烈的心跳,听见怀里的,沉痛的呼唤。
“霞。我爱你。”
泛着泪的面庞覆上她的唇。
她总是能拽住逃跑的她,就像刚见面时那样。风中只能听见软弱的抽泣声,她疯狂爱恋的温度从身后紧贴环抱。
“……静子讨厌我么。”
“怎么可能……我说的是爱你。”
“为什么爱我会难过呢?”
是啊,为什么呢。为什么一个本该是另一个的奴仆呢?为什么越界到连友谊都是背德呢?
“你是下等人。”
一声轻微的吸气声。她就要逃出这个怀抱了。回到过去的生活,给这一切荒唐画上句号。失败了。
“你撒谎。”
她嗅到了越来越大力的,面包的焦香。
“告诉我。”
中须抓紧她的手。然后她捡起花环,戴在樱坂头上。
“告诉我。”
直视的目光,让人烦躁。樱坂在草地上别过脸,又感到奇妙的安心。“父母会拆散我们。”
“是指?”
“找人杀害你,再立刻让我成婚。”
“那如果我们不在一起呢?”中须没有吓坏的样子。
“我照样会和某人结婚。”
“立刻?”
“……十年后。”
“……好像很远呢。”
“没什么区别。他们若某天杀了你,我也去死。如果不能在一起,我就死在今晚。”
“如果静子非死不可,那么一起吧。”
真的绝望到这个地步了吗?中须还在微笑着,从未见过的,最认真的微笑。樱坂瞬间忘记了所有想要说的话。唇覆上来,渐渐用力的吻,她只发觉自己再次泪流满面。爱人闭上眼睛,将额头与自己的相贴,一字一句,重若千斤。
“雫非死不可吗?”
赤瞳中的爱恋与疯狂,樱坂得到了想要的一切答案。只要自己轻轻点头,她会像无数次做过的那样,牵起自己的手,一同走到小河里去,走到再也无人能找到她们的地方。樱坂什么也不需要了。
她献上吻。力度之大,两人倒在了草坪上。“不会的。”她的呼吸,像溺水后咬碎牙齿,死里逃生的人。
“我有十年的时间。
“我会在订婚前告诉他们,他们的宝贝女儿,夜夜与平民共度良宵。
“我会让他们知道我给家里蒙了羞,让他们勃然大怒,把我赶出家门。
“我会在巷子里找一份工作,再风风光光地,做你的新娘。”
是真的吗?
奢饰品,下等人。
你会在某个夜里,面对纸糊的窗户痛哭流涕,深深怀念拥有过的一切。
不,年青的诗人永不留恋这些东西。
为了爱人的唇。为了街灯下的那个男孩。
“我知道该用我的文字做什么了。”
“嗯。”中须在加重的呼吸里环紧她的脖子。
“我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