椿
一
2018年春季的一天,我在小学的后操场上,第一次见到了她。只觉她有些眼熟,便上前去扒拉。
“你好呀,我是阿正。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阿……阿正?”她一回头,眼神有些许错愕,“你确定你是初三的?”
糟糕,不该逞能去打招呼的。此前,我与她已在网上的一个群聊相识,因为同城便加了好友。我装作初三学生,故作老成与她交流。没想到,她居然与照片中长得一模一样。此时此刻,还未上初一,未满一米六的我,不禁有些羞愧。“不不,我骗你的,今年九月我就上初中啦。”她笑了笑,也不生气,摸了摸我的脑袋,推了一把:“好你个小家伙,敢骗老娘。”
操场边缘,有一处与我身高相当的高台。台上铺满沥青石子,一旁是垂直高度六七米的砖墙,台底是虚空。几个月前,我和一些哥们儿互相帮扶,沿着砖墙上的几个突起一齐爬了下去。那底下是一片废墟,早已废弃。阳光从香椿叶间泻下,映射在满是石子的地面上,诡异而又阴森。
“你爬上过那里吗?”她问我。
“和朋友上去过。听说,那下面有个杀人犯。”
“所以今天我来了。下面有几棵香椿,和一间瓦房。杀人犯早就被抓了,很安全。”一语终了,她不再低头看我,转过头去。
“好玩吗?”“好玩。”
我与她交换了地址,分别朝家走去。
在小学,我的成绩还算不错。小升初报名,我可以直升双语,也想报考声名远扬的监狱初中,拿捏不定。这时,她告诉我,宁可直升进入普通初中,也不要因为“重点中学”的名号去监狱就读。原来,她所在的初中一直吹嘘监狱的高中有多么多么好,她的家长也强求她进入监狱。我当这是她的个人感情,一笑了之,坚持报名了监狱。
十二张三好学生奖状,依旧没能让我成功入狱。然而,我对未来的初中生活,还是满怀期待。她告诉我,初中不同于小学,老师还会手把手地教,但知识体量和难度都是一个新的台阶。
家长那边,倒是没对我提什么要求,仿佛不是我的家长。而她升入初三,也没有时间陪我玩。不过,我很快就发现了沟通我们之间的桥梁。
二
英语办公室也是班主任办公室在二楼。因为起伏不定的成绩和班级纪律,所有班干部被叫上去听训话。当我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时,尘埃落定,招手哥正倚在墙根站着,一脸委屈。见有人来,他却笑了,气压也随之升高。随之而来的,就是一句标志性的“嗨!”和招手。他被叫做“招手哥”,也是因为他见到人就打招呼,即使一直热脸贴上冷屁股。
升入初中已数个月,我对他再也熟悉不过。经常,他遭人白眼,被人唾弃,受到冷暴力,被当成疯子,可没人帮他,没有任何人,虽然他还是在义务教育阶段。
但有一抹朝阳般的色彩,来到了他身旁。那天我出校门时,正好紧跟在他的后面。这时,一个姐姐从他身前走过,待他打招呼后,礼貌地笑了笑,朝他招手:“嗨!”
附近的学生立刻骚动起来。我听到有人小声嘟囔:“这个漂亮姐姐怎么会理会这个疯子?她是哪个学校的?”“看校服好像是二中的初三学生……”“可惜了,真不嫌脏。”
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我走出校门,只见那个姐姐与招手哥正在树下聊天。定睛一看,那个姐姐正是她。从那以后,我只感觉我有了一个强大的靠山,每晚十点都发给她几句话,她也会在这时予以回复。只是我没提过招手哥,我想如果她知道那天他们的交谈并不能改变他的现状,她会伤心和难过。逐渐地,我发现她虽然外表阳光,内心却比较忧郁,对待任何事情,总能看到一些黑暗面,仿佛看穿了人间百态:
“教育有病,学生吃药。”
他们再一次聊天,也是在那棵树下。招手哥满是胡茬的脸颊上,皱纹不再飞扬,眉间凝聚着一股罕见的压抑与忧伤。
初夏的一天,她不再准时回复我的消息了。我知道,她正与学校、与本市所有初三学生一起,书写一份神圣的答卷。她说,她要我在考完试的当天十一点,去考点门口接她:“他们都有人陪,我也要有。”
我提前请好假,来到中考的考点。大门口站着许许多多的家长,他们翘首望向考场,期待着孩子们凯旋归来。铃声响起,考试结束,一分钟后,已经有不少洋溢着笑容的考生冲出考点。而她,则靠着墙壁,徐徐走出。这时的她,身着一件白色T恤,扎着马尾,背着一个精致的白色双肩包,径直朝我走来。她扬起手,欲与我击掌。
“考得咋样?”“还行,应该还行,”她一边走,一边说,“你不是自学二次函数了吗?数学就那个第12题不确定,快帮我看看。”
“对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你可以叫我‘阿椿’。”她答道。
三
那个暑假,可以说是我最欢乐的一段假期了。游戏里,我技术进步,登上顶峰;现实中,数学试卷也能陶冶情操。万恶的第12题,到底该选B还是D呢?只恨本市中考题答案公布晚,为此我与她吵得不可开交。
不知不觉就到了查分的日子,她邀请我去她家,见证这一时刻。
“你家有人吗?”“有我,家长不在家。”
我心怀疑惑,边琢磨原因边在路上骑行,也因视野有限,分析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跟你讲,那题绝对选D,你把‘-1’代进去,然后……”她已经在楼下等我了,一见到我就难掩激动。但我却心似小鹿乱撞,毕竟是第一次去女孩子家。“扯,我坚持选B,这题有坑,不等式很容易解错!”楼道光线很暗,墙壁一片灰白,住在在这里的人,或许每天都会走过此处。走进玄关,我发现,这并不像一个我认为的女孩子的家。门前零散地摆放着几双运动鞋,显然只够一个人穿,拖鞋更没有第二双。“没事儿,进就行,地没拖。”她许是以为我嫌弃她家脏乱差,讪讪地笑了笑。几把椅子无力地躺在墙角,一台电脑立在桌上,没有沙发和电视;厨房连着客厅,设施简陋,一间卧室里只有一张床,另一间卧室中全是书,整个家虽小,却也空荡。
“一百五!一百五!那题选D!D!阿正,你输了,啊哈哈哈……”突然,一声尖叫划破宁静,使得为数不多的家具也颤抖了起来。我难以置信地凑过去一看,数学满分,总分471!这个成绩,全市的高中随便挑了。还没等我看仔细,她用臂弯一把搂住我的脖子,气力之大让我根本无法挣脱,也难以喘过气来,只好用手去掐她,怎料这家伙已失去了触觉,变本加厉地拍打我后背,把我整得死去活来。“蝽娘们,喂!不就考好一点吗。怎么还打人?”好不容易重获语言功能,我连忙提醒她。“蝽”是我起的外号,因为她化名为“春琳”。此时,她的手机响了,她脸色立即沉了下来,把我重重地扔到地上,拿起手机,挂了电话。那是一部有些年头的手机,估计刚够用聊天软件。
“谁啊?”
“家长。这手机,和我的QQ号,都不是我的。我没有自己的账号。”
“我可以给你注册一个呀,你用这个新号就行。”我言罢,她长叹。
次年,整个世界都遇到了大麻烦,我们必须在家里上网课。于是我有更多机会可以找她聊天。在她的耐心讲解下,那些面目可憎的特殊平行四边形,顿时变得和蔼可亲。同时,她也向我讲述了一些对本市初升高乱象的看法。她说,一定要坚定信念,别被学校坑去监狱高中。而她也是选择了一中,如今她的初中再也不欢迎她这个优秀毕业生。
她的数学题,也是这段时间为数不多让我开心的事物了。但开心的背后,却往往藏着无奈。我去她家玩数学的时候,每当电话响起,她都不会接,而是果断挂掉。我想,她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
“呃……是这样的,对,今年暑假我去一趟重庆,一个人。你送我啊!”
四
那次期末考试,我考到了年级第一名,这是初中两年来的第一次。我不禁想起了招手哥,他中考前一天,我问他名字。他不答,笑着让我在一中等他。他当然是考不上一中的,但他,会来的吗?
一周后,阿椿也考试结束,立即动身,与我一起去火车站。我们再次谈到了招手哥。
“他一天不回来,这里就一天满目荒唐。”
我不懂什么意思,而招手哥的去留为何和社会有关,她也不解释。与她并肩走在一起时,我才意识到,我已与她一般高了。“哼,想想就来气,学校觉得我玩了半年游戏,必然会堕落,可现在拿第一了,该死的,就来讨好我!”“所以说现在嘛,总有些人头脑发昏。”“哦,你的K15路开始检票了!”
她站起身来,此时的她,身着一件白色T恤,扎着马尾,与中考出场时一般无二。她捏住我的脸颊,狠狠扭了一把:“加油,未来的数学一百五!”
没想到,此次的重庆之行,却带给她一场精神灾难。回来后,她整天念叨要谈恋爱,精神很不正常。在十一月,我莫名其妙成了她的“男朋友”,这也给我带来了一场情劫。也不知是她对谈恋爱有什么误解,还是要履行她“不影响我学习”的承诺,她开始当起了我的家长,真正意义上的、管我的那种。到了寒假,一向不写作业的我,被她逼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有时候,在紧张的关系中,矛盾和冲突,都将被无限放大。
二月,这份关系走到了尽头。阿椿向我吐槽她同桌和闺蜜偷拿她笔一事,我以为事情很大,就想是时候逞男儿英雄了,于是要到了她们的QQ,劈头盖脸地痛骂了一顿,并给她们扣上了几顶莫须有的帽子。实际上,她们是阿椿最好的朋友,这一切,根本就是个误会。
那晚,阿椿叫我去附近的桥边河岸,在路灯下处理此事。我想对方都是女生,一定不会拿我怎么样,就贸然前去,被打了个措不及防。起初敌暗我明,我只有招架之功,但到扭打期间,因为最厉害的那位不出手,我因微弱的力量优势能勉强自保。然而,我躲开两女后,她却站到了我面前。
“你干什么?”
“不干什么。”说着,她就来抓我的胳膊。“该死的,劲这么大!”我骂道,同时想办法脱身。半夜十二点,路上空无一人,只有一点点灯火闪烁。缠斗之时,我与她相差悬殊,被一把甩了出去,所幸我撞倒了想绕后偷袭的两女。我心生一计,在暗处放了块石头。她来追击的过程中,正好被绊倒了。我连忙抓住机会跑过马路,她不追。黯淡的灯光下,看不清她的神情。
几天后,误会已经解除,但关系已然无法恢复。我们互相道歉并决定,以后的日子里还做朋友,永远的朋友。我送给她一枚金闪闪的勋章,以纪念我们的友情。她将继续做我的知己,陪我一路走下去。
五
初三上学期,学习压力大,我平均每天只睡四个小时,上课效率也极低。因此,我把所有烦恼都对她说了,她也耐心地回复,并用我喜爱的数学题来鼓励我。在几乎陷入抑郁的境地中,是她把我救了出来。
不知何时,我染上了酒精。因为它,我砸了一千多块钱,记忆力也减退到连单词都背不过的地步。非常幸运,她得知后还愿意管我,愿意付出时间让我悬崖勒马。虽然两周才能见一次面,但她通过物理手段,逐步让我成功戒酒。为了感激她,愚人节那天,我把我写的一篇小说的封底涂成贺卡,祝她十七岁生日快乐。那篇小说以她为原型,讲了一个武力高强的少女以生命代价扫除黑帮的事,使她哭笑不得。就这样,我在她的陪伴下,走过中考。
“考数学前天晚上,隔壁情侣在吵架,搞得我睡不着,直接影响我做题,没读到条件,考了146,遗憾。”
“没事,你数学怎么考也不会比我高,就看总分了。”
“464,比你低7分。”
“已经挺好了,来一中,咱俩再做同学,重新出发。”
假期开始,也是填报志愿的时候。果不其然,学校千方百计让年级前几名报监狱高中,连一直对我好的班主任也如此,让我十分寒心。不过我毅然决然地填报一中,升入高一。
而阿椿上高三以来,时间更少了,就算是在周末假期,也少有机会与我交流。我压线进入一中实验班,压力更甚初三,也只有她这个过来人,愿意听我倾诉。吹监狱高中的小丑行径,强迫学生选择不喜欢的学校,洗脑家长的那些人,自然成了我们找乐趣的话题。每年夏天,不知多少学生与家长、学校闹掰。她的初中就有这样的例子,这直接导致那个学生厌学,成绩一落千丈;所谓的管理者,从不在自己的身上找原因,反而怪他不努力。回首往事,感慨万千。
“我非常庆幸三年前监狱初中没要我,不然很可能直接升入他们的高中。”
“就是这么个道理,小孩子懂个毛。总有人错了,但其实,我们都没有错。”
“谁错了?”
“错的是杀人犯。他们没杀过人,却干了一样的事。初三我卷入这场波及十万多人的纷争后,就再也没有一天快乐过。我也是受害者。”
“为什么?监狱的宣传固然很洗脑,但你不是也没被坑吗?”
“你不觉得那个暑假,我很异常吗?”
“我只记得你中考出分时,和范进中举一样疯癫。”
“说了你也不明白。我高考完就离开这里,或许永远都不会回来。”
“去重庆?”
“对。一对中年男女,被杀人犯害了,抛下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杀人犯……我们第一次见的那个广场下的废墟中,也曾有一个。”
“他已经被抓了,不过那些害过更多人的杀人犯,还在逍遥法外。”
“聊点轻松的,你想学数学吗?我教你,哈哈。”
情人节的下午,我与她散步在大街上,享受这最后的能在一起的时光。柳树吐露新芽,春天已经临近。生机暗藏的光景中,我却发现,未满十八岁的她,脸庞上已有皱纹攀爬,眉间翻涌着一股压抑的忧伤。她不再爱笑,连说出她期末数学与满分只差丝毫,也是以平淡的语气。还好,她和初三认识我的时候一样,认识了一些善良的网友,一切仿佛仍有一点希望。
六
2022年6月17日,她高考结束已经一周,我迎来周末假期,大清早就与她一起前往火车站。一路四目相对,天空阴霾,我们细数当年的往事。她十八岁那天,我送给她一张贺卡,上面写着两首七律赠言,如今,它正与那本小说一起,静静躺在她的书包里。
即将分别之时,我与她都收获了成长。她说:“我会不会回来,就像当时纠结选B还是D一样。我想,等我到那边安了家,一切都会有定论。”
“其实我们,可以当一辈子朋友,对吧?”“如果没有杀人犯,我就还有家;如果我还有家,也就能留在这里了。”“如果还有如果……”
这一天,我终于明白了“杀人犯”的真正含义。勇敢而坚强的她,已在这座伤心的城市独自生活了三年。她的家长在她家升学冲突中,一气之下前去重庆打工。我细细打量面前的女孩,她正是要去找他们,开始一段新的生活。当她攒够钱买新手机,不再用老QQ号时,我们或许再不会有任何交集。
六点时分,我们到达火车站,向候车室走去。我身高已超过一米八,也比她更强壮,却无法保护她,报答当年的恩情。
“你不要以为我走了,天下任你行了,以后学学怎么做人,做个好人。”
“我不是好人,也不是忘恩负义之徒,更不会是那帮‘杀人犯’的走狗。”
“你如何评价我呢?说实话。”
“偶尔可恶,永远可爱。”
她欣慰地笑了,笑得灿烂。
“我教会了你如何成长,你教会了我何为青春。”她望向西南,那是重庆的方向。“我们终将长大,青春终将结束。对了,你高考怎么样?”我问道。
“高考?圆锥曲线做出来了,数学估计能一百四,总分嘛,正常发挥,到不了六百,也没留遗憾。管好你自己,好好珍惜你的朋友吧。”
天空依然阴霾,依然有鸟儿在盘旋。此时的她,身着一件白色T恤,扎着马尾,而背上的双肩包多了一些撕扭的痕迹,手里多了一个行李箱。与她说的一样,显然有些人错了,错的不是她,也不是她的家长,而是那些杀人犯。我与她相识相知已经四年,但因他们,这份友情无法继续。
她终于摆脱苦海去找寻自我,可并非所有受害者都如此。
“开往重庆西的K15次列车开始检票了……”广播说。
“姐,保重。”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但是有吃不完的菜肴。”她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加油,未来的数学一百五!”
此时此刻,她的肩膀上别着一枚金闪闪的勋章,上面刻着“永远的朋友”。它随她一起,涌入站台的人流中。我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眶竟已湿润。泪水朦胧了我的视线,唯有一点若隐若现的金黄,逐渐黯淡。
沁园春·记故人远赴渝前
谷雨堪留,临官①怎道,独泛轻舟。念瓦间邂遇,陌头柳色②,风击木叶,奔散无收。尽拢眉梢,纹痕烂漫,相会终别莫回头。行途处,只冷锋飘泪,几度悠悠。
昔时笑语难求,苦命人情思任天游。盼鲁山③春去,渝江夏至,登科盈月,辉映九州。鹃语重生,萍浮④止水,落花空付总关愁。引凯歌,足纷飞书卷,梦寄空楼。
注释:①临官:喻人长成强壮,创业谋生,就业有了出路,可以做官;②陌头柳色:王昌龄《闺怨》: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③鲁山:这里指济南南部山区,接连泰山;④萍浮:文天祥《过零丁洋》: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