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硕鼠
明面上没有人会说,也正因为如此的心照不宣,有一些人已经打算将他们的心、灵魂和汗水倾注在这片土地上了。白土看着这些人每天早出晚归,脚上总是粘连着这里特有的沙土,就像昔日在自己的家乡耕作一样安心。哪怕这里的沙土有些干燥搁脚。白土看见这些人,气就不打一处来,这时自己双脚的触及地面的触感,又让他的怒气瞬间消减了。
可能我们这群流亡之辈早已忘记了何为沃土了吧。白土始终习惯把“流民”挂在嘴边,又始终觉得这种称谓既含糊又无理,而且在这里待的时间越长,这种感觉就越强烈,之前在逃亡的时候腿上的伤疤已经开始结痂,变得奇痒难耐,像萤火虫在心窝窜动。
但愿是在长肉,如果是发炎的话就麻烦了。白土又翻开了《生生谈》。一路上它被极小心地保护着,书并没有出现什么破损,仅仅是在最近,几页书上多了星星点点的泪渍。并非有意而为,为了保护它,白土在睡觉的时候总是要放在枕边,偶尔会梦到,梦见自己正拿着它流泪,梦里还有一个人,手里也拿着一本书,比《生生谈》还要厚重。看不清那个人的脸,只见他把书一页一页地撕碎,丢尽火堆里。
“好好的书,怎得如此糟践?”白土问道。
“一堆废纸罢了……”那个人看了一眼正向他走来的白土,手里的动作仍没有停下,“书沾上水了,又湿又冷的,烧了也好。”
“可不曾见过纸张受潮了还能干干脆脆地撕下来、还能烧着的。”白土本来想要破口大骂,但是话到了嘴边,有意变成了无意,无言,又从无言不经意间变成了另外一句话,删减了冒犯之意。
“敢问您烧的是什么书?”
“哼,这书天下仅此一部,即使拓了千遍万遍,智慧能跟着拓走吗……”
“既然这书宝贵如此,又为何要烧了呢?”
“因为宝贵,所以才是一堆废纸,才要烧掉啊。”
“这是什么疯言疯语!”
那人看着白土手里也拿着书,笑道:“你的书也拿来烧了罢。”
“这怎么能够,这可是《生生谈》,你可知多少人指望这个活下去!”
那人索性把手里剩下的书页都丢尽了火里,“这才叫《生生谈》!”
“啊?”
见白土一头雾水的样子,那人叹了一口气。
“你过来……”
那人伸出了自己的大拇指,又示意白土伸出拇指。
在一瞬间,手起刀落,白土的拇指落在了他视线的底部,血涌了出来。
疼痛感迫使白土闭上了眼睛。但也在这时,那人又让他睁开眼,看看那根完好无损的拇指。
此时,白土大悟,梦醒。
《生生谈》安然地躺在枕边,完好无损。白土小心翼翼地捧起书,对待它的态度更加小心了,在他眼中,手中之物已然有了生命的律动。
天还是漆黑的,这里的月亮要比家乡的大好多,《生生谈》中有好多处记载,海是月落之地,在与海同一平面上看,有的说月亮会没入海中半截,有的说月亮浮在海水之上,化作为船。这里的月亮还挂在空中,即使再大,这里也不是海!
白土点亮了一盏灯,昏黄的光晕,随着一阵风吹来闪得人心慌,直到灯罩护住了火苗,灯光才变得安心,白土笑了起来,无论是梦里的,还是手里的,都已了然了。
故乡的名字叫做原野,星火永存的名字叫做生生不息。
“天子,我曾经问过你生生为何意,你让我闭着眼睛看世界,今我睁眼醒来,终于闭上了眼。”
天亮的时候,白土已经离开屋子了,但与他形影不离的《生生谈》却十分规矩地摆在桌子上。
白土发现,还是有很多人想要回到故乡,只是他们不是在战乱中失去了钱财,就是已经成为了孤单的一个人,不知不觉中已经成了人群中最卑微的一群人,倘若他们定居在此,又如何有能力生存下去?那些本就是贵族的人普遍想要留下,有的已经圈起了相当大的地开始建造自己的宅邸,拿钱雇佣穷人。穷人开始也很乐意给他们干活,谁知拿到钱的时候才发现,钱已经不值钱了,穷人还是要饿肚子。现在连住的地方也找不到了,他们被有钱人赶到了这片地的边缘——也只有他们能够看到这里的边缘把。而这时,有钱人已经在开始感谢侵略者了。
“我要感谢苦难,苦难给我机会,若不是以前的土地被占领,我又怎么能够东山再起,成就如今的辉煌呢?”
边缘的风越刮越大了,就算是在白天,人们站在室外也已经感受到了之前逃命时风沙糊脸的痛觉。
“这里的树呢,怎么都被砍了?”
“赚钱啊,不砍怎么吃饭呢,那些老爷们的宅邸都是这里上好的木材,少说也得几十年的树才能入得了他们的眼。”
“赚钱?赚到钱就能吃饭了吗,我看你也没有赚过那些老爷嘛。”
“人家有的是能力,哪能和我们这种卖大力的比呢?”
“难道你一路逃命过来,就是为了在这块地的边缘苟活吗?为什么你要住在这里而不是他们?”
“你是天子身边的人,毕竟没有我们这种命,自然不懂其中的难处……”
“天子,亏你还记得天子!天子在世时可曾出现过贵族如此猖狂之势?还记得我们要干啥吗?我常常告诉你,我们要找海,而不是苟活……”
“有什么办法?我的妻儿都被敌人杀了,我无依无靠的,能活下来就已经是万幸了,不再奢求。”
“你可知《生生谈》?”
“你们读书人的东西,我碰不得!”
“我讲给你听,是天子的意思。”
白土讲的不是《生生谈》而是一个个故事,听的人越来越多,故事就像家长里短一样通俗,白土也定好了点,每天下午都摆好摊子,用大铁锅烧好茶水,人来的差不多了,就开讲。
“以前在原野上有一个粮仓,粮仓里面堆满了秋收时的粮食,老鼠来吃,人不加管之,后来老鼠越吃越大,越吃越大,最后成了怪物,名曰:硕鼠。硕鼠故意把粮食存到肚子里,并没有消化,因为粮食并不是最爱吃的,它想要吃到更美味的食物就得多动脑子。”
“看来,这个叫硕鼠的怪物还挺有追求的不是?”有人调侃道,众人大笑。
“是呀,满脑子想要喝人血、吃人肉呢。硕鼠知道人要靠粮食才能活下去,所以和人们定下规矩,每天给它送人血,送满一个月,可以领到粮食。要是漏了哪怕一天,就要被硕鼠吃掉。一开始,硕鼠要的血不多,人们也挺乐意,因为可以领到不少粮食。但是硕鼠的胃口越来越大,但是粮食快见底了,人们一个月只能领到很少的粮食,甚至有时候硕鼠会把好几个月的粮食拖到下一年。”

“然后呢,然后呢?”
“最后人们实在受不了了,壮着胆子冲进了粮仓,才发现那只硕鼠如同纸糊一般,就是个架子大。人们一怒之下划开了硕鼠的肚子,拿走了粮食,又修好了粮仓,之后坚决不让任何一只老鼠进去。”
故事结束,人们仍然议论纷纷。
“你说为什么不在一开始的时候就把老鼠清出去呢,非得等到硕鼠吗?”
“就算是硕鼠,咱庄稼哥儿也能打得死,何况是老鼠呢。”
白土笑道:“老鼠是老鼠,硕鼠是硕鼠,老鼠不可怕,硕鼠可怕。那时候的人可能不会害怕老鼠,也可能会容忍给很多粮食的硕鼠,但是只有到最后可能才明白,老鼠就是硕鼠,硕鼠就是老鼠。老鼠没变,硕鼠也没变,变的是人,人是重要的,变更是重要的……”
“天行有常,大同为本,人穷极,可反矣;贪极,可亡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