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丐明】难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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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是立夏,海风却依然刮起了人们的鸡皮疙瘩。郭笠打了个冷战,仰头灌了两口烈酒暖身,心想这离夏天真的到来大概还有些远。
今日一大早,他便招呼了几个精明能干的手下跟着师父在码头等船。前因后果他并不了解,只听师父说有位同门要带着情缘回来。这位同门很早就离开了东海水寨,云游四方,似乎是生了场重病,快要死了,想要落叶归根。
郭笠看着海面,正是朝阳刚刚升起的时候,海面波光粼粼,美丽得让人错不开眼。他盯着那些闪动的光斑发着呆,大概是病重同门的事对他有所触动,思绪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师父膝下无子,收养他的时候就年岁已高,如今身体状态也是一日不如一日,近日他刚搬去和师父同住,方便在饮食起居方面稍微照料一二。虽然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可是难免会让人惶恐不安,听闻师父的一位挚友就是前不久刚刚去世,也是到了这个年纪……
海平面处出现了一个黑点,越来越大,渐渐清晰。手下人开始挥手喊话,把郭笠从胡思乱想中扯了回来。
是他们等待的那艘船归来了,载着一个渴望回乡的人。
船在码头靠岸,郭笠先一步登了船,想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床舱内拉着帘子,朝阳的晨晖照不进去,昏暗一片。船上的奴仆扶着轮椅站在船舱门口,屋内有一男子背对着他,正准备抱起床上瘦骨嶙峋的病患。
“要帮忙吗?”郭笠扶着门框开口询问。
背对着他的男人顿了顿,然后温柔地抱起床上的男人,转过身来走进太阳下,把男人放在柔软的轮椅上,直起身看着郭笠。
“伊夏尔?”
郭笠愣住了,往日的记忆如同涨潮的海浪般翻涌上来。
伊夏尔和郭笠曾经两情相悦,不过那是八年前的事情了。郭笠也没有想到,时隔八年会再度见到他。
众人把伊夏尔和归乡的男人围成一个圈,郭笠就站在人群外静静地看着。轮椅上的男人瘦得几乎不成人形,然而今日似乎精神还不错,因病而僵硬的脸上隐约能看出一丝笑意。伊夏尔把一条西域样式的厚毯子盖在他身上,又亲昵地蹭了蹭对方的额头,推着轮椅被众人围着朝落脚的地方去。
郭笠盯着伊夏尔的背影,企图把八年前的他和如今的模样重合,却发现重合不起来。八年前的伊夏尔个性张扬,脸上总是有着爽朗的笑容。对方喜欢穿明教的弟子衣,露出大片的胸膛与腰腹,头发总是高束成马尾,十分清爽。至于性格,是个急性子,怕生,爱发脾气,也很容易被安抚,一块鱼糕,一串糖葫芦,或者一个温柔的亲吻,对方就会乖顺地投入自己的怀抱,把被冷落的怨言全部忘记……
可是现在呢?对方的衣着是最朴素的样式,头发披散着,发尾草草地系了一下,眼底有掩盖不住的青色,显得十分疲倦,笑容也温柔而收敛的,从来需要人照顾的人,变成了温柔照顾别人的人。
郭笠攥紧了手,他以为自己已经不太记得伊夏尔了,可是尘封的记忆如此鲜活,却遥不可及。如今再度重逢的,已经不是当年人。
是八年的时光把他变成了自己不认识的人吗?
在他眼里,自己也有改变吗?
到了下午,日头大了起来,倒是有了点初夏的温度。
病重的男人微不可察地用小指挠了挠伊夏尔的掌心,伊夏尔就把他推到院子里的树荫下和那些孩子们在一起。郭笠把这些小细节都看在眼里,惊叹他们彼此间的默契。
东海分舵中年纪小的丐帮弟子还是有一些,他们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几乎没有出过远门,对大海另一面的世界有许多好奇。他们把伊夏尔和陌生的长辈围着,吵吵闹闹地问了很多问题。
阴山的草原像海一样宽广吗?圣墓山那边会缺水吗?扬州漂亮的女孩子,真的很多吗?伊夏尔笑着一一回答。郭笠垂眸,以往,伊夏尔可最不耐烦与小孩子交流了。
“怎么不过去?”年迈的师父坐在郭笠旁边抽着水烟,刚嘬了两口,就被郭笠抢走了烟杆子。
“大夫说了,让您少碰这些。”郭笠皱着眉头,对师父的问题避而不答。
过去做什么呢?说什么呢?郭笠很烦躁,觉得与回忆纠缠不休的大概只有他自己,人家可是恩恩爱爱的伴侣。
他正敲着师父的烟斗撒气,眼前突然窜出个小孩子,拉着他就往树下凑,郭笠没反应过来,被拉着站在了伊夏尔面前。
伊夏尔手里拿着双刀,还是八年前他惯用的那把。小丐帮在旁边蹦来蹦去,说着:“伊夏尔叔叔武功可厉害了,你们打打看?”
郭笠想婉拒,却看伊夏尔向着病重的男人歪了歪头,男人眨了眨眼,伊夏尔就无奈地笑,转头冲着郭笠一抱拳:“请吧。”
郭笠觉得心里不舒服。他说不出来为什么,只觉得这场比试失去了玩笑的性质,诡异的胜负欲在他心里作祟。如果他能用这场比试找回伊夏尔八年前的一点点模样,是不是也算是他赢了?
棍状的武器划破空气,发出尖锐的啸声,这一棍如此用力,让他自己都惊了下。伊夏尔却灵活地躲开了,然后尽全力反击。
二人往年的武功不分上下,切磋往往是平手,如今看来也是一样。你来我往数个回个,孩子们的欢呼声把路过的弟子也吸引了进来,热热闹闹的。
弯腰,转身,挥刀,对方每一个动作郭笠都十分熟悉,带着汗水的笑脸让他恍惚间把时光倒回了八年前。他下意识地耍起了当年的小手段,然后果不然被伊夏尔抓住了破绽。
“都说了你这种小把戏——”伊夏尔把郭笠压在地上,笑得开心,可话说了一半,又戛然而止。
梦散了。这不是八年前。
伊夏尔收敛了笑容,从郭笠的身上爬起来站好,抱拳一弯腰,说了句“承让”。院内忽然刮起了大风,天阴了下来,似乎要下雨。伊夏尔转身走到男人身边耳语了几句,又摸了摸孩子们的头,孩子们便散开了,各回各家,伊夏尔也冲着郭笠的师父微微俯身,然后推着男人回了屋。
郭笠躺在地上望着天,半晌都没法从梦里回过神来。
他自告奋勇地留了下来,给伊夏尔帮忙。
师父没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拍了拍徒弟的肩膀。师父对于两人的事有所了解,倒不如说,郭笠和伊夏尔情投意合那会儿,感情好到分舵上上下下都知道,二人当年已经到了要喜结连理的程度,最后分开,却是有自己几分原因在的。他年纪大,膝下无子,只有郭笠一人。郭笠没办法抛下师父和伊夏尔远走高飞,伊夏尔也没法在东海一直停留,做一条被困在海里的鱼。
郭笠从厨房端来晚饭,全是给病人准备的清粥小菜。他皱了皱眉,不太高兴。
“病人吃得清淡也就算了,伊夏尔哪能吃饱?”
厨房无奈,说这确实是对方吩咐的,那我就再准备点宵夜,你晚点拿去给他们吧。
进屋时伊夏尔正挽着袖子给男人擦拭身体,房屋一角的药炉正煮着药。伊夏尔一刻不停的忙,见郭笠来了,也只是点点头算作打了招呼。他把男人用宽大的布巾擦干,抱到床上换上衣服,然后一勺一勺地给男人喂饭,那些粥几乎是吃一半,撒一半在胸口的口水巾上。
郭笠看着桌上剩下的那一份粥热气渐散,对伊夏尔说道:“不如你先吃,我来帮你喂他吧?”
伊夏尔摇了摇头,谢绝了郭笠的好意:“他现在吃饭已经很困难了,不小心就容易呛到,还是我来吧。”
郭笠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安静地看着伊夏尔喂完饭后把脏了的布巾扯下来浸在盆里,然后把药倒出来晾上,再匆匆忙忙吃完剩下的饭,投身下一轮的忙碌。
饭吃完后又给男人喂药,然后去洗因为失禁而脏掉的衣服,最后给男人肿痛的关节热敷针灸。
伊夏尔几乎没有可以停下来的时候。而郭笠也一点忙都帮不上。
夜里,男人一直反复咳着,伊夏尔轻拍对方的后背,身影被烛火投在窗户上。一直到后月挂中天,郭笠都盯着窗户上伊夏尔的影子发呆。
他要时刻照顾病人,几乎没办法好好睡,所以才这么疲惫吗?郭笠也难以入眠。
到了后半夜,房间里的声音渐渐小了,郭笠困意来袭,有些熬不住,准备回去睡会,房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伊夏尔呆呆地站在门口望着他。
“怎么了?要帮忙吗?要大夫,还是别的什么?”郭笠的困意散了大半,快步走到伊夏尔跟前。
伊夏尔低着头,左手用力地捏住了郭笠的肩膀,仿佛要将指甲掐进他的肉里。
“他走了,笠哥。他还是抛下我走了。”
郭笠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伸手想去抬起伊夏尔的脸,一滴温热的液体砸在了手背上。
然后接二连三。
男人在夜里走的,伊夏尔说,他的呼吸变得很微弱,慢慢地像是睡着了一样,没什么痛苦。
院内重新灯火通明起来,一夜之间布置成了灵堂。男人幼时父母双亡,这些年亲朋好友也只有寥寥数人。按遗嘱,丧事从简,他希望自己能够被火化,撒在大海里。众人难以理解这样想法,但是依然遵从了。
男人躺在柴火架上,像是睡着了一般安详。伊夏尔走上前去,跪在他身边,似乎在说着些什么,却无人能听清,最后,伊夏尔轻轻吻了男人的唇,起身点起火焰。
郭笠陪着伊夏尔收敛了骨灰。
伊夏尔一直在哭,并不是那种嚎啕大哭,而是默默地红着眼,流眼泪。郭笠看着伊夏尔的侧脸在想,如果八年前,他跟着伊夏尔走了,如果这八年他们没有分开,那今天的伊夏尔是不是就不会为一个死去的男人这么伤心,流这么多的眼泪。
他知道这样的想法是对亡者的不敬,可是他忍不住。
伊夏尔只在东海分舵停留了两天,第三天,他将跟着往来扬州的商船一起出发。
离别前夜,郭笠拎着酒去找伊夏尔,对方正在院子里发呆。
“喝两杯?你喜欢的酒。”郭笠举了举坛子。
“喝两杯吧。”伊夏尔点点头,“他也很喜欢。”
一坛酒,三个碗,清亮的酒液砸在碗里,声音悦耳,郭笠将多的一碗酒洒在地上,举着自己的碗和伊夏尔碰了下,一饮而尽。
“这些年,你还好吗?”郭笠端着碗,看着碗边的一个缺口发呆,犹豫着问道。
伊夏尔笑笑:“也就那样吧。回了西域,帮弟弟操持家业,好不容易稳定下来了,遇到了他,就也还不错吧。”
“是吗……”郭笠点点头,“你们认识很久?”
“也不算是。”伊夏尔撑着下巴,看着屋内,“两年前,他在我弟弟手下做帮佣,一来二去的,我们就在一起了。只是好日子才过了一年,谁也没想到平时健健康康的人会突然生病,大夫说治不好,于是我们就启程往这边走。”
伊夏尔又倒了碗酒,笑容有些无奈:“没想到他真的扛到了回到这里,不过,回来的路上我还在想,你是不是也还在这里,结果你竟然真的在。”
郭笠心里漏跳了一拍,抬眼看着伊尔夏。
“你呢?这几天,好像看你一直都是一个人,”伊夏尔吞了口酒,很随意地问道,“没有情缘吗?”
“有过,”郭笠放下碗,淡淡地说道,“后来因为太忙,就散了,他就住寨子另一头,和他男人一起收养了一对兄妹。”
伊夏尔点点头笑了,一脸意料之中的表情:“你总是这样,忙起自己的事就会什么都忘,这毛病再不改改,你不怕光棍一辈子吗?毕竟可没有几个人能像我当年那么好哄。”
对方的语气轻快又带着点亲昵,像是早年间争吵后对他的埋怨,郭笠看着对方的脸,觉得时光改变了对方的气质,却没有在他的脸上留下丝毫的痕迹。
这是他曾经深深爱过的脸,这是他曾经深深爱过的人。郭笠觉得自己有些醉了,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伊夏尔,”他放下碗,轻轻捏住了对方的手腕,“你能……不走吗?”
伊夏尔愣了愣,突然的一阵海风把那一点点旖旎的氛围也吹散了。乌云沉甸甸地压在天际,连海鸟都意兴阑珊,没有进食的乐趣。
他低头抽回手腕,嘴角有一丝无奈的笑意:“笠哥,别回头,那里的我们已经不再是我们了。”
伊夏尔还是走了,郭笠去码头送他。
海风吹着海浪扑在码头深色的木桩上,船夫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工作,招呼要离开的人开始登船。郭笠把手中的行李递给了伊夏尔,语气轻松平淡:“有空就回来看看吧。我大概会一直在这里。”
“西域路途遥远,估计再难有这样奔波的机会了。”伊夏尔接过行李,踏上了商船,转头最后看了郭笠一眼,微微笑着,“有缘再见。”
“嗯,有缘再见。”
朝阳已经升起,海风却还是凉飕飕的。商船的影子渐渐消失在海平面。郭笠觉得,大概离夏天还有很久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