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外
”您对这些个事儿感兴趣啊?这在皇城脚下倒也稀奇。您想听,我便讲,华府庙堂,街边小巷,荒郊野外,哪里不是生活的地方。”
“神州大,地大物博,这里山那里水,山底下平原上是城墙一座又一座,可地太大也不见得好,没个边。书里写着那海波涛汹涌的,人人都知道。真见过的人多吗,也不算个大数量。所以都不信啊,那海外边儿有这么一座岛,南方的渔民找不到,北方的商船迷路时,才可能在漫天的大雾里瞥见这么一角。”
“不信归不信,这奇闻异事总还是传的天花乱坠,什么神仙宝地什么妖气冲天,跟之前疯传的龙岛一样,穿过绵延百里的风暴就能看见神龙飞舞盘旋。哪能啊,都是做梦,那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岛,一样的土一样的地,有没有好风水不关神仙事,春华秋实还得看老天爷。”
“有土就有人,根扎得比野草快。房屋院落街坊宫殿一应俱全,和咱这有什么差别?肯定有啊,但一时半会儿还真看不太出来。这岛上居民也一样,日出而作日落点灯,农民紧巴巴地耕地,城里人就在那华绅贵族的屋檐下安安稳稳的活着。跟这个烧香拜佛一样,人总得有个地方求求一年的风调雨顺万事如意,这一座座祠堂就拔地而起。出奇的地方来了,他们啊,不拜神不拜仙,拜妖怪:拜妖怪也没啥稀奇啊,不拜呼风唤雨的龙,不拜万事呈祥的凤,拜狐狸。你说狐狸有什么好拜的?不能保得一方水土平安,不能佑得万户阖家欢乐,这阴险狡诈诡计多端都用行书写在了古往今来的纸页上,那字体风骨万千飘逸俊雅,行行列列间却全无忧国忧民的凡心啊。拜这么个妖怪,不是想不开吗?”
“您别说,还真不是。这狐狸有灵啊,几千年来这怪谈来了又走,那些为祸一方的妖魔尽是些残暴不仁凶神恶煞的狂兽,涂炭生灵腥风血雨残忍不堪。狐狸呢?不说阴险狡诈,您见过它化身妖魔大杀四方吗?这话本啊唱戏啊都不这么演,讲的尽是它修得人智成为转世妖精,机敏过人,在尘世间悠悠荡出一段段风流佳话。这样一想,那些人算是看出些狐狸门道,拜狐妖也有了些道理。更别提这狐狸是只黑白狐,是那种最最见多识广阅历丰富的人站出来,也会捋着胡子啧啧称赞的东西。”
“说到这只狐狸,那可真是稀奇中的稀奇。一般人说到黑白狐都想些什么?斑点啊,这黑黑的像墨渍一样的花纹出现在雪白的毛上,不正有种书法一样的美感吗?它不是,祠堂里拜的哪能被人想出来呢。它是左黑右白,这毛发从脑袋中间分的像火和水,被神划了一条线,没半点合的起来。从右边看就是能让猎人趋之若鹜的白狐,毛白的像北方的大雪,顺眼的紧;从左边看又是纯黑的黑狐,在晚上什么都看不见,只有一双红眼像灯一样幽幽亮着。这样的狐狸,放神州也能当万里挑一的宝贝,被千万人供着,更别提这岛上的人了。他们拜着拜着,又欢喜的不行。为啥?这狐妖好像真有些神力。它踏过的谷地山花遍野,它拂过的山林枯木逢春;干涸的石床续上了淙淙流水,烧死的麦子能在来年重新挂上饱满的穗子。偶尔在城的上方掠过,都能让燥燥的心平静一会儿,熟睡的孩童露出笑容。懂的人都知道,这是要成妖精了。他们也清楚,拜的也越来越勤。“
“有东西寄托了,干活似乎都来了些劲。春种秋收给狐祠外撒点种子,外出经商带块狐狸状的银锁保佑敛财,出门砍柴也得先求个念想,添点安心。这事,可不就出在这儿么。神州尊龙崇凤,为何?呼风唤雨都在其次,它们可是远在天边啊!多少人操心一辈子想找到龙的身影,测龙脉攀龙脊,双足踏遍所有他们以为的地方,最终还是带着遗憾惶惶老去,将这个愿望和棺材埋在一起。狐狸呢?这不是到处都是。山林里偶能听见尖利的叫声,谁家后院散落的鸡血上说不定能看见脚印。人啊,就是这样,什么东西离得越近越熟悉,这敬畏就越稀,到最后,稀的和白水一样,一伸手就能把它搅浑咯,手上都是些什么?是贪心啊。”
“没人知道那个狐狸傀儡是怎么来的,是用来干什么的,亦或许是都知道,但就是没有人细讲。别的不说,这手艺绝对是个顶级的工匠,灵巧的关节,栩栩如生的面相,眼眶中甚至嵌了块玉,碧绿碧绿的,通透的不得了,像真狐狸眼睛一样,看的人心里发毛。在普通的一天突然出现在城中的祠前,跟一个小孩般高,却立的稳稳当当,好像当真是这个祠堂的主人。城中人都迷惑,但都不及黑白狐狸迷惑。它悄悄地出现嗅啊嗅啊,突然呜咽出声。那声音真像书里讲的,高亢刺耳,伤心断肠。城里人都不明白,凑上前细细地看,才发现这傀儡狐分明钝钝的爪子,直直地掏进了黑白狐狸的心口。血鲜红鲜红的,沾在它一边雪白的皮毛上,跟那被狼口咬进心窝子的雪地狐狸真是一模一样。路边可没有什么雪,但周围有些人的眼神,可比那漫天大雪还要冰。”
“逃吗?得逃哇,不逃心窝子被掏光了。不知道狐狸是怎么样的,但人要是被捅个对穿,那肯定痛的动也动不了。可它脚步生风,跟压根没受伤一样,跑的飞快。一直不动的傀儡狐也跑了起来,动作和真正的狐狸完全没什么两样,可就是让人心中在挠,总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地方。黑白狐狸跑了许久跑上了山,血斑顺着它的脚印是一个比一个大,身后的嘈杂是穷追不舍,声音重的像赶集,换人都觉得慌,更别提胆子本来就不大的狐狸了。最后它停下来了,不知道想干嘛,一回头,知道了,不是不想跑,这伤口真的是触目惊心。面前草地上还不见傀儡狐的身影,却是哒哒哒的马脚在它面前晃悠。定睛一看它知道了,最后追它追最欢的还是人。面前的几人是哈哈大笑,笑的比狐狸叫还要尖利刺耳。黑白狐狸懵了,它可从来没见过笑成这个样子的,救活庄稼的时候人会笑,得到好运的时候人也会笑,端着食物跑来探望的时候也会笑,脸笑到皱皱巴巴凶神恶煞的还是第一次见。想不明白啊,也没有机会想,那只傀儡狐姗姗来迟,脚踩在土里安安静静的,哪来什么声音。它想叫啊,想问问看面前这个和自己那么像的玩意儿,一仰头,这血就哗哗从胸口往外喷。那伙人一见,笑的可更欢了,跟碰见了天大的喜事一样。该笑吗?该啊,怎么不该。先笑这妖空有妖术却不会伤人,再笑这妖眼拙的像木头认不出真狐假狐,最后再笑今日得喜,套了个宝,得了个妖精的妖石。不是妖怪,不是妖魔,是罕见的妖精,这要是被普通人碰见,那可真是一桩大喜事。”
“‘送它上路’,想来那伙人的确会这么讲,然后大手一挥,意气扬扬。那可不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就该表现的豪迈点,像什么不差钱的地主。可钱啊,就是地主最贪。他们想不到啊,傀儡狐不动了,还真顺着黑白狐狸的叫声在轻轻应和。人有些时候,心可是会被眼睛给骗了的,狐狸不会,眼睛能看见的地方少点可怜,这心可真跟明镜似的,敞亮的不得了。那哪是什么傀儡狐啊,就是真狐狸,被拆了腿脚剥了皮肉,再用各种各样的材料拼回去,最后再心口塞进一颗妖石。这是什么,是妖怪,人造妖怪,邪门到要被祖宗怪罪的东西。它被造出来,就是用来杀妖的,是工具。”
“那么可就没什么心理负担了。工具,因为要用所以才造出来,什么斧头榔头都是这么个道理,都一样。所以他们生气啊,不听话的工具,古往今来的没听说过,气到昏头,几脚就这么上去了,重的不得了,直踢的这木头狐狸往外渗血,泪大颗大颗的往外掉。身体都这样了还会有血和泪吗,不太清楚,但至少还有点感情。它掉着泪往前走,就要去打黑白狐狸。不想干就行了吗?哪有这么容易,心口上这妖石可不一般,下了咒了!咒怎么解?那群人不知道也用不到。但他们还是知道了,为什么?面前黑白狐狸是悲吟一声,凄惨异常,狠狠将自己的胸口掏干净了,一爪子拍在了傀儡狐的胸口上。坏了就换,心也一样,多浅显的道理啊,只是太残忍了。”
“然后,然后可就没什么好讲了。黑白狐狸当场消散,傀儡狐不再是傀儡狐。那伙人当晚没有回城,几天后,城中的几家大户是血染城门,一口都没留下,弄的人心惶惶,流言纷飞,都说是妖术,一个个都搬走了,城也就这么没落下来。妖术,倒也讽刺,人叫妖术叫了几百年,却最终被自己的邪术干掉了。怎么样,这故事您听了还算满意?”
“不错。”面前女子轻轻捋了捋垂下的秀发,将手中的书放回了身后背着的硕大的包中,仔细一看,里面似乎全是各种各样的书籍,“但还有些部分没有说。”
“还有?您是听过这个故事吗?这之后可就没什么了。”
“那我讲吧,顺着你的结尾,”女子笑了笑,轻声念到,“对妖怪来讲,妖石从来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真正促进它们修为的,是渐渐积累起来的人智,最后逐步的,让它们拥有‘人心’。黑白狐狸最后给出去了除了妖石,最重要的是它受供奉以后得来的一点‘人心’。”
女子抬头仰天,目光中些道不明的意味:“真奇特呢…分明已经逃不开了,却连最后那份馈赠,也来自人。因为那除了贪婪之外的他人的善良。”
“之后的傀儡狐流转天涯,在许许多多的地方留下了传说。产生留言的地方一直向北,直到最近,跨过了海水构成的天堑,出现在了神州的土地上。”她接着说道,回过身来,“没人帮的话,想来是不可能的。”
“您…终究瞒不过您。”
“我理解。”
“是吗…惑姬大人,听我说,安堂她是无害的,她…!”
“辛苦了,汐汐。”惑姬挥挥手,轻按眼前人的肩膀,“很有意思的方法,用说书一般的故事传播这件事,反而让人觉得不可信,只当留言看待,真巧妙。”
“…看到是您,我早就没有什么讲下去的动力了,外貌的伪装果然也被一早看穿了…”
“你变的很优秀,汐汐。”惑姬起身,长长的头发顺着微风荡起,“我很欣慰。”
“那,那您是来…?”
惑姬顿了顿,转身,脸上的笑容一如当初田汐汐找到她时一样,温婉又令人安心:“看看当初求着我要圣物的小海龟,变成什么样了。”
“您的答案?”田汐汐站了起来,目光中充斥着期待与欣喜。
“你心里。”惑姬回头,轻轻跳起,卷起的沙尘迷住了身后人的双眼,待再看时,面前已空,只有浮云微卷,细长的身影一晃而过。
“我心里…”她低头,细细地思索着,脑中却不自觉地回忆起某天,她的胸口洞穿,沾着鲜血的手细细抚着面前人的脸,很抖,却很坚强。
“安堂。你是安堂,永远都是。”
像还是个海龟的时候,你对我说的那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