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沙成塔
赵德一眼就认出了杨渺。
她在流光溢彩的人群中是唯一没有浑身发光的那个，这反而让她显得如此醒目。
她正在看漂浮在眼前的一片信息显示分区，一头利落的短发垂下遮住耳朵，粉色夹克的衣领上露出一截漂亮的颈部线条。
赵德抚了一下梳在头顶的发髻，又将深青色的对襟长袍上金、红两色的花纹亮度调低了些。然后才缓缓走向那朵巨大的粉色玫瑰花，杨渺就坐在中间那花蕊一般的金色小桌边。
他的呼吸开始急促，右手拇指又在不自觉地搓着食指指尖。
“日安。”
站在小桌旁的赵德脸上虽然还挂着笑容，但心里已经疯狂反思这第一句问候声音不够饱满圆润。
“日安，白马醉客。”
她秀气的嘴唇微微翘起，独一无二的笑容在赵德眼前绽放。笑容仿佛春日清晨第一缕曙光映射之下，一丛斑斓玲珑的太阳花，不是那种惊心动魄的美，但独特的蓬勃活力沁人心脾。
“还……还是叫我的本名吧，你知道的。”
回过神来的赵德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才回答。杨渺挥手将信息显示分区推到侧面，认真地调整成横平竖直的样子，才指着上面显示的一行奇怪的文字“ご鮊骉酉卒愙”说：
“我还没称呼你这个名字呢。”
说着她向赵德促狭地眨了眨眼。赵德嘿嘿笑着坐了下来，找到了之前在游戏中建立的熟悉感觉，终于不再折磨自己的食指，反而饶有兴致地指着那串文字说了起来：
“我最近在做一个二十一世纪社交平台的研究项目，这种书写方式是当时出现的一种亚文化，用奇怪且难以解读的手段来寻找和彰显“我们”，分辨和隔绝“他们”……“
赵德有些懊恼的停住嘴，虽然有些后知后觉，但他还是意识到，讨论历史研究的学术话题可不像是和姑娘第一次约会的好选择。
杨渺左手托着她那线条明显的下颌，一双漂亮的丹凤眼里闪烁着笑意地看着他说：
“其实我是喜欢听你讲历史的，当然最喜欢的还是遥远年代那些故事，和现在仿佛两个世界。有一天我甚至梦到自己变成那个喜欢听书生吟诗的白鱀豚女孩儿。“
“我倒是梦到过自己成为超级英雄去拯救世界。”
“现在可没有世界需要你拯救，只有一个女程序员喜欢听你讲故事。”她小巧的鼻子微微皱起，笑着对赵德眨了下眼，接着说：
“也许你讲故事的时候也像那个故事里的吟诗的书生一样有魅力呢。嗯，准确地说叫儒雅。”
赵德知道自己的脸一定红了，尤其因为自己一向觉得过白的肤色，一定十分明显，此刻的表情想必也是与儒雅毫无联系的傻笑。但是他看着杨渺脸上那太阳花一样充满活力的笑容，心里有个雀跃的声音在大喊：
“只要能看到这样的笑容，我愿意一直讲故事！”
“你胡说！”
“你放屁！”
两声歇斯底里的怒吼从不远处那张长条桌传来，瞬间将赵德和骨六朵周围飘荡着的那一个个旖旎的粉红色气泡震得粉碎。
两人不由自主看过去，那里仿佛是无尽号战舰的主控室，空中漂浮着数个信息显示分区，闪烁着高速信息流的光芒。
赵德对那边的五个统一穿着黄绿色衣服的中年人有印象，因为之前过于亲热的勾肩搭背短暂吸引过他的注意。不过这时其中两人已经将衣服的主色调改成了紫红色，要不是背后都还同样闪烁着那个图像——复杂电路线条构成的恐怖头像，会让人错以为本就是仇家相遇。
“马尔克斯先生是不想同流合污才自己成立工作室的，他识破了波俏公司准备向大众脑袋里植入黑客程序的阴谋。“
“也就你这样的脑残粉才会相信这些，波俏那么有名的超级公司怎么可能有阴谋，马尔克斯的问题是性骚扰……唉，唉，说不过就动手……“
大打出手有些新鲜，但这样的争论在极度彰显个人主张的新世界却并不少见。赵德没有继续听下去，摆动几下手指让巨大的粉色花瓣向内收拢，将讨厌的噪音和影像隔绝在外。
“两伙人简直就像在争论2加2到底等于4.5还是5.4一样。”
杨渺摇了摇头感叹道：
“马尔克斯被迫从波俏公司辞职的事情，那是因为他在管理层权利斗争中冲锋在前，却倒霉的站错了队，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啊。”
“马尔克斯？哦，就是那个明星制作人，前一阵子还替心理健康公益项目开发特别个体虚拟空间那个？”
“对，我和他……算是熟人吧。马尔克斯是个脑袋里只有事业成功一根筋的工作狂，又因为常常面无表情的样子，所以好多人在背后叫他‘橡皮人’。怕是就算别人性骚扰他，他都不一定能反应过来吧。”
杨渺表情怪异地说。
“哈哈，差点忘了，你也是个厉害的程序员啊。对了，我预购的『沙粒』就是马尔克斯的树叶工作室出品吧？”
赵德轻敲了两下额头，有些兴奋地说。杨渺睁大眼睛，呵呵笑起来。
“你也买了？看来我们还真有默契，虽然预售了1万份，可是内部消息说去掉那些投资公司，其实个人用户才1千多人。”
赵德故作矜持地笑了下，扬起手，用夸张的严肃语气说：
“我们可是黑魔山上合作无间一起讨伐怪物的‘青粉双侠’白马醉客和骨六朵啊。“
杨渺脸上挂着根本不曾中断过的笑意，轻拍了一下赵德举着的手，说：
“是啊，黑魔山。那个时候我才刚玩《天环》不久，算起来我们认识时间真的不短了。”
深深吸了口气，赵德才看着杨渺的脸缓缓说道：
“要是从我们第一次击杀黑魔山的精英怪物算起的话，163天了。就算从第一次听你唱歌算起也有126天了。我……”
“欢迎光临蓝色梦幻数字餐厅！”
忽的一亮，桌边闪出一块大片的信息显示分区，里面传出热情洋溢的问候。
赵德瞪着里面那个衣着浮夸的侍者，活像个正在开屏求偶的霓虹灯招牌，心里恨不得找个开关让这个讨厌鬼立刻消失。
“两位好，我是麦克，看到你们还没有选取服务，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吗？”
侍者一脸不是人工智能胜似人工智能的职业化笑容。
“我要一份荔枝芝士猪排，摩卡……不，还是厚奶盖海盐拿铁吧，再来个杏仁巧克力。”
杨渺兴致盎然的在菜单里不断点选、放大，有的甚至接入品尝接口体验，终于选完后才笑着对一脸惊讶的赵德说：
“这里口味虽然平庸，但胜在吃什么对身体都不会有影响。”
“嗯，是啊。”
赵德敷衍地应和了一句后，还是忍不住问道：
“甜的猪排和咸的咖啡，这……真的没问题吗？”
杨渺一愣，笑容终于淡了些，回道：
“其实你也可以试试，味道挺好的。”
“呃……嗯，那我来一杯这个海盐拿铁吧，再来一份芝麻酱鸡肉汤圆。”
赵德看着菜单上的拿铁咖啡，带着一丝悲壮。
“鸡肉……汤圆？”
杨渺瞪圆了自己的丹凤眼，惊叹道。
“还有这种东西？”
“这是什么话？我可就得给你讲讲了。”
赵德伸出右手食指在空中画着圈子，再次进入斗志昂扬的状态。
“这可是有上百年历史的美食，鲜美的鸡汤做底，嫩滑的鸡肉做馅儿……”
“古人的口味还……真怪啊！”
杨渺的表情扭曲，两条眉毛快要互相握手了，但随后似乎恍然大悟，嗔怪道：
“你不用为了让我开心，就逼着自己吃这样的东西来找话题的。”
“啊？这东西，不，鸡肉汤圆我从小就吃的，一会儿你只要尝一个，到时候你就会知道，没有人会不喜欢那种鲜美的味道。”
开屏的霓虹灯“熄灭”后，菜品几乎瞬间就上全了。
“这味道……呃，还行，嗯，还行。”
喝了一口咖啡后，赵德用掩饰不住的假话敷衍着评价道。相比起来杨渺在吃了一口汤圆后的台词说得更为通顺：
“还好。”
可是扭曲的表情还是出卖了她，随后杨渺就致力于认真地将每个杯盘都摆放整齐，仿佛刚才兴致勃勃要享受美食的不是她。
两人丢失的食欲让谈话的兴致也受到了打击，杨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而赵德则在心里质疑着对方的饮食品味，并努力克制自己继续讨论一番口味优劣的欲望。
在餐厅大门输入他挂在研究所服务器的私人住宅地址，等待读取的几秒钟里，赵德的心中已经开始酝酿着一种混杂着对自己今天表现的后悔和不甘，对杨渺生活习惯的不解，当然还有对他们两人之间差异的愤怒。复杂难受的滋味好像刚刚那杯无法下咽的拿铁。
读取结束打开大门进入自己房间时，赵德对这次约会的记忆更是只有两人吃到扭曲的脸，和之后话不投机的尴尬结尾了。
要说唯一美好的例外便是杨渺那迷人的笑容了，想到这里，赵德扔掉外套躺在人体工学躺椅上，启动了『沙粒』。
一缕朦胧的微光从窗帘的缝隙潜入，让刚刚醒来的马尔克斯勉强可以看清自己正躺在工作室的一张多功能工学椅上。之前在混乱破碎的噩梦中，自己似乎又回到了贫民窟，只是不知道那一副骇人景象有多少来自记忆深处真实的幼年生活，有多少源于多年来的想象。
马尔克斯是幸运的，小时候就逃离了那个肮脏的大垃圾堆，被两个富有同情心的大学教授收养。他自己也很珍惜这份幸运，十分努力让自己配得上新的角色。
他结束了漫无边际的遐想，揉着脸走向盥洗间，同时用语音命令智能助手让房间进入办公模式。
当他从自动咖啡机里取出杯子走到办公室门口时，他还在因为好一阵子没有出现在他梦境里的贫民窟出神，直到一口滚烫的咖啡被他吸入口腔。
时间太早了，根本没有员工在，但马尔克斯还是装作若无其事的将烫的难以下口的咖啡轻轻吐回杯里，然后面无表情的无声吸了两口凉气缓解舌头的灼痛。
这种不动声色已经融入到他的血液中，马尔克斯一直认为总是大呼小叫的都是下等的窝囊废，而自己注定是个成功者。
也许这样的成功者也会有暂时的遗憾，这两年每当马尔克斯有些许动摇时，脑海里总会浮现出一张充满活力的笑脸。
鬼使神差的，马尔克斯又打开了只有自己知道的监视后门接口，找到那个熟悉的定位码。犹豫了一下，他告诉自己这只是出于对产品的客观评判需要，并非出于个人喜好。至于是否违法，这自然不是一个成功人士值得考虑的问题——只要不会被发现。
马尔克斯输入了指令。
send-GLD00909
船头一盏油灯放出摇晃不定的光，四周的一片昏暗里，江水有节奏地拍在船舷上，发出轻微的哗哗声。
灯下有张小几，上面放着几样小菜和一壶酒，一旁坐着托腮凝望的杨渺。她望着的方向正有一个书生从暗处走来，暗青色长袍上的金色与红色花纹十分醒目。来人直接坐在杨渺对面，灯光下显出一张白净瘦削的面容。
杨渺探询的目光打量书生好一会儿，脸上才露出满意的笑来，问道：
“赵郎可还记得第一次相遇否？”
“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小生是初见渺娘便难忘。”
书生温柔地看着杨渺，说话声音饱满圆润。
“犹记得在神思迷乱之际，吾之魂魄附身一只鹦鹉，陪伴在渺娘左右。”
杨渺满意地点点头，眼神似乎看着黑暗中的远处，幽幽说道：
“妾身也记得郎君第一次为我吟诗。”
此时正有一阵江风吹过，杨渺举起酒杯，缓缓吟出：
“罗衫叶叶绣重重，金凤银鹅各一丛。”
诗句似乎还在风中回响时，船头便灯光大亮，十几盏宫灯凭空亮起。现出灯光下两队穿着丝衣翩翩起舞的少女，金银两色的繁复图案和装饰一时间让人目不暇接。
正当舞动的少女不断变换队列，用身体的造型排出文字时，一阵阴冷的狂风伴着股腥膻之气，将一片喜乐景象吹散，宫灯与少女变成五颜六色的颗粒散落在黑沉沉的江水中。
船头油灯的剧烈摆动刚刚停止，昏黄的光线中就映出书生苍白的脸和肩颈上挂着的锁链，他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个黑衣人。
身材敦实的黑衣人一脸狰狞，声音仿佛是两把破旧的锉刀在互相摩擦：
“尔命数已到，随我去吧。”
随即他扶了下头上那顶写着“天下太平”的尖帽，一抖锁链转身就走。
书生摇晃了两下，动作僵硬地跟在后面，向船舷外走去。
“朝日残莺伴妾啼，开帘只见草萋萋。庭前时有东风入，杨柳千条尽向西。”
随着杨渺清澈优美的声音响起，江上孤舟青灯小几的景象仿佛被收拢起的窗帘一样迅速收起，取而代之是楼阁间一片草长莺飞的晚春景象展开在眼前。午后的暖风徐来，将春日花草生机盎然的香气泼洒开。
书生之前已经半步踏出船舷，但随着景象变换，脚落下时却在松软的草地上。那些看似随风飘动的柳条，最后却纷纷纠缠住还在浑浑噩噩向前走的书生，就像姑娘在挽留意欲远行的情郎。
似乎被盎然的春意打动，书生空洞的眼神里又有了些许神采。
面目狰狞的黑衣人此时却用一支宽大的袖子挡住阳光，本就青黑的脸已经快和衣帽融为一体。他愤怒的瞪大眼睛，咬牙切齿的用力抖动锁链，发出阵若有若无的尖锐声音，却将攀附在书生身上的柳枝震得粉碎，同时书生刚燃起些神采的眼睛也迅速暗淡下去，之前僵硬却还挺拔的身体也开始佝偻起来。
周遭变乱纷起，杨渺的表情却一直没有太大起伏。直到她看到书生皮肤皱纹丛生，满头白发，生命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失，才让她丢失了嘴角那抹笑容。
这次杨渺不再吟诵诗句，而是唱起一首古朴悠扬的歌谣：
“菡萏香连十顷陂……”
第一句唱罢，便从不远处的荷塘中传出应和声：
“举棹。”
声音清脆整齐，原来是一群十几岁的少女正在采撷荷花。荷塘和少女仿佛一直都在那里，却偏偏之前无人察觉。
杨渺悠扬的歌声不断，众少女的应和越发欢快。
“小姑贪戏采莲迟……”
“年少。”
“晚来弄水船头湿……”
“举棹。”
“更脱红裙裹鸭儿……”
“年少。”
七八个豆蔻少女在春日的池水中嬉戏，天真娇憨的美好更胜荷塘中的花朵，爆发出蓬勃的生命力也不是之前的青草新叶可比。
随着古朴的歌声飘荡，一团柔和的光晕笼罩了书生全身，之前皮肤上苍老的沟壑都渐渐被填平……
杨渺一直盯着书生，眼神里满是关切，片刻后他也终于缓慢地转头望过来，她的笑容才像被春风吹皱的池水般荡漾开来。
面目狰狞的黑衣人一头乱发无风自舞，几乎要将头上细长的黑色尖帽顶掉。他怪叫一声，向那书生抛出一团黑雾。这看起来随时可能飘散的雾气却如实体般罩住了书生的头脸，继而向下蔓延，眨眼间雾气就淹没了书生上半身，像是个黑色蚕茧。
杨渺终于从小凳上站起，向书生的方向伸出手，语调也变得铿锵起来：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
这次四周景象似乎并未随着诗句发生变化，但那书生的双手却突然冲出浓郁黑雾的束缚，朝着杨渺伸来。
下一刻，杨渺和书生就像化身为花间起舞的蝴蝶，缓慢但坚定地向着对方飘去。终于两人的手拉到了一起，原本纠缠在书生身上的黑雾，瞬间仿佛成了受惊的飞鸟，剧烈颤抖了起来，然后迅速消散不见。
“罢了！没奈何情丝不断。”
在黑衣人逐渐远去的声音中，书生定定的看着杨渺，声音还是那么圆润饱满：
“初见渺娘便难忘。”
杨渺笑了，只是笑容有些许寡淡。
send-BMZK01219
夜深了，都市的喧嚣却没有减弱几分，远近不时响起的汽车喇叭声，混着若有若无的笑闹声，像不小心沾在身上的蛛网，虽不碍事却惹人生厌。被错落的高楼切割成迷宫一样的天空上月亮时隐时现，所幸路边还有几个没坏彻底的昏黄路灯，有一搭没一搭地照出路上少女的身影。
少女走得不慢，过耳的短发随着矫健的步伐跃动，看起来和她身上穿的那件粉色的飞行员夹克一样活泼俏丽。
美丽总是不缺少欣赏的目光，只是这次几个欣赏者过于自以为是。刚从街角转出的五个人浑身酒气，嘿嘿怪笑着朝少女走来，其中两个甚至摇晃的仿佛走在颠簸的船上。
“小，小姐，一起喝一杯去，我大吉姆请客。”
一个胡子十分茂盛的壮汉舌头打结地咋呼着，一只手伸过来要拉少女的胳膊。
“谢谢您彬彬有礼地邀请，可惜我还有事。”
少女说话间灵活地扭了下身体避开那多毛的大手，绕向前方继续走。可是其中一个光头突然横跨一步挡住了少女的去路，皮笑肉不笑的脸上那两个泪滴形状的纹身清晰可见，他满不在乎地说：
“小妞儿，你不用这么客气的。”
说话间，光头大喇喇地张开手臂向少女搂了过来。少女抿起嘴，线条分明的下颌微微鼓起，她突然抬脚蹬向光头男的膝盖并借力转身要走，只可惜力气小了些，没有完全失去的平衡的光头男趔趄着用手勾了下少女的脚踝。等摔倒的少女滚了几下站起时，周围已经被这几个不怀好意的醉汉围住了。
正当少女漂亮的丹凤眼里终于露出了慌张时，突然有个略显兴奋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美丽的女士，无需慌张，即使在看不见月亮的暗夜，依然有醉酒但不下流的侠士保护您。”
众人抬头张望，只见蹲在旁边路灯上的黑影一跃而下，电光火石间便已经将包括那个满脸毛大猩猩一般的壮汉在内的三个人撂倒。
还站着两人中有个穿着背心露着满身刺青的大块头，一声不响掏出把匕首就刺向黑影的后背。号称侠士的黑影头也不回，稍稍侧身让过锋利的刃尖，右手中指弹向随着惯性已经伸到他前方的手腕。匕首掉落地面的咔哒声和大块头被胳膊肘击中面门的尖叫声几乎同时响起。
砰！砰！
突然两声猝不及防的枪响，脸上有着泪滴刺青的光头手上的格洛克17型手枪冒出些许硝烟。
距离不远，他打得也够准——要不是恰好黑影侠士转身去肘击那个大块头，大概正好可以命中胸部，只是他运气不够好，两颗子弹只给不远处的路面上添了两团火花。
黑影侠士用脚尖挑起地上掉落的匕首，踢向光头男，尼龙树脂的把手与他的嘴来了个激情热吻，随即飞出的牙齿和刀刃碰撞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此时那个黑影并没有站在一旁欣赏这幕“爱情悲剧”，而是压低身体冲向光头男，左臂架起他拿枪的手，右手猛地挥出一拳正中他的胃部。这记重拳让光头男闷哼一声，随后蜷缩着身体倒下没了动静。
黑影终于站定不动，少女这时才看清原来这是个穿着深青色长袍的男子。男子将脸上那个白色马头面具推到头顶，露出白净的面容。
“赵德？”
少女瞪大眼睛惊呼。
“白马醉客为您效劳，骨六朵女士。”
名为赵德的长袍男子行了一个夸张的抚胸礼，逗得叫杨渺的少女咯咯笑了起来。
“没看出来呦，这么厉害，一下子就打倒五个人。”
“严格地说，我只打倒了四个。”
赵德抬手指着不远处，
“那个红头发的瘦子，是和自己人的头撞到一起……”
说到一半他将伸出去的手捂住额头，叹口气说：
“唉，又……其实无所谓了。”
杨渺看着他，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问道：
“你怎么恰好出现在这里？”
赵德似乎有些难为情，但还是低声说了起来：
“我突然……想念，想念你的笑容了。”
好不容易说完，赵德局促地低下头。杨渺这时倚进赵德怀里，发出恰到好处的轻笑声：
“没看出来呦，连甜言蜜语都这么厉害。”
赵德手臂环住怀里的少女，神色恢复了自然。
马尔克斯嫌弃地晃了晃头，手动关闭了接口，并小心地抹去了历史记录。
他看着过于强烈的阳光，简单地吩咐智能助手调节百叶窗，随后他用力揉揉脸颊，简单调整心情后将昨晚标记的负面新闻发送给负责公关的科帝克。
马尔克斯一天的工作正式开始了。
“我要出发了。”
语音频道传来杨渺的声音，赵德在门上输入地址的同时仍然不忘赶紧回复：
“马上到。”
他结束加载打开自家大门走进艺术馆的院落中时，杨渺也刚好从一旁的门里走进来。她步子迈得很大，剪裁贴身的功能裤勾勒出两条充满活力的腿，但最吸引赵德目光的还是她脸上独一无二的活力笑容。
赵德心里感叹，这样的笑容如何能复制得出来呢？
杨渺见赵德盯着她的脸，有些不自然地抬手抚了下自己的两腮，似乎想遮挡有些生硬的下颌线条。
今天两人相约“盘古第24把斧子”数字艺术展，倡议者赵德多少有避开不同的琐碎习惯这样的想法。
身边不时会有小门被打开，走入身上装扮争奇斗艳的参观者。赵德看到有人将自己用光影效果打扮成行走的喷泉，还有人用数根装饰条和闪光的悬浮珠装饰自己，活像上个世纪车水马龙的立交桥。
形成巨大反差的是，“凤凰蛋”艺术馆就显出一种碌碌无为的平庸气质。卵形的椭圆建筑覆盖着不同颜色小方块组成的规律花纹，赵德没有细看，但他知道那一定包括了十二种常见颜色，而且每个颜色的方块必然是一样大小。这是目前绝大部分机构团体的常规做法，目的是避免一切不必要的麻烦。就在数字世界基本成型的短短十几年间，数家机构团体倒闭换来了这些经验。
“你还记得冲击波艺术工厂吗？”
赵德讲故事的兴致再次燃起。
“有点儿印象，是个经营数字装饰品的公司吧？当年他们的代码压缩技术很厉害，毕竟在新世界，建筑空间的大小实际就是代码量决定的。不过好像已经倒闭了吧？”
也许是说到了熟悉的话题杨渺也谈兴很浓。
“具体到冲击波的压缩算法我不懂，但九年多前，我买过他们的整体家居装饰方案，感觉同样的装饰密度，他们做出来的效果空间能大百分之二十。然后紧接着冲击波就倒闭了，所以我印象深刻。”
两人信步向着“凤凰蛋”走去，还聊着天。
“冲击波那套复杂的素材调用算法后来开源了，我认认真真看过，有种简洁的美感。”
应该是回忆起看过的代码，杨渺眯起眼睛笑了。
“冲击波倒闭的原因不是产品，是产品展示大厅出来问题。先是因为大厅的装饰中白色太少被质疑有种族歧视暗示，这已经够胡扯了。没想到仅仅是个开始，紧接着因为红色和绿色条纹弄得太多，被质疑忽视色盲这一弱势群体的利益……唉！”
“感觉这有点像你说过的……对，岳飞被杀的原因，嗯，‘莫须有’，对吧。”
“还真是，似是而非的‘也许、恐怕有这种意思’就够引爆舆论了。”
赵德赞许地看着杨渺，接着说：
“所以连司法和行政核查都没等到，很多人就通过抗议和抵制的方式做出了判决。”
这时一个皮衣男子走入会馆大门，吸引了周围几人的目光。调色板一样五颜六色的头发高高竖起，让本来就又高又壮的他更是鹤立鸡群，然后不出意外地撞到了门框，发出“铛”的一声，清脆如金属碰撞。他流光溢彩的皮衣后背巨大的动态个人徽标也十分抢眼，一只张牙舞爪的狼向外扑来，身后带起漫天火焰，然后四个密布着荆棘如古代石雕般的大字从天而降：听我嚎叫。
与机构团体越来越平庸小心相对应的是，个人的包装却越来越率性张扬。在新世界特有的便利加持下，不但服装配饰花样百出，而且包括赵德的“眼镜蜜獾”和杨渺的“代码玫瑰”在内，现在几乎人人都有自己的个人徽标。之前常用来展示机构文化的图形，今天已经成为宣示自我的方式。
“今天的展品种类很多，据说还有最近才开始有艺术家实践的触觉艺术。”
两人缓步走进展馆，赵德说起这次展览的一大特色。杨渺好奇地问：
“哦？有意思了，有实体副本吗？”
赵德检索了下信息库，才带着果不其然的表情答道：
“没有，最近几年的艺术品很少做实体副本了。这件触觉艺术品甚至连数字形象都没做，完全的代码导入体验。”
说着他调出一块信息显示分区，里面是段短视频，一头乱发几乎遮住脸庞的瘦高女性艺术家一字一顿地说：
“形象只会禁锢你的想象！”
也许是艺术家有些癫狂的表情触发了赵德回忆，他想起最近在历史资料中看到一件有趣的荒唐事，笑着与杨渺分享起来：
“你知道吗，近代竟然有段时期对使用网络做出过限制，还弄出一个词儿叫‘网瘾’。”
说完赵德自己不由大笑起来。
“哈哈哈，网瘾……”
“你不是在逗我吧？”
杨渺果然像赵德猜到的那样一脸惊讶，她皱着眉说：
“大家连接网络目的不同，有人是工作，有人是娱乐，还有人为了沟通……如果网络也能成为一种‘瘾’，那活着岂不就是可以说有‘生瘾’了？”
“还有个旷世奇才想出用电击作为治疗方法……”
赵德还想开个玩笑，说真要被电击也应该是那些沉迷线下旧世界的混混，不过被杨渺的信息提示声打断了。
结束了一段实时语音的通话后，杨渺开心转过头说：
“17日有场足球比赛，要不要去看？”
杨渺雀跃的声音让赵德也开心起来，连忙问道：
“是哪个战队？对了，是FB公司最新的《拟真足球23》比赛？”
“不是电子竞技，真正的足球，在现实世界草坪上踢那种。”
说着杨渺扬起手摆开架势做出了一个大力射门的样子，粉色的短夹克向后扬起，露出了腹部被深蓝色紧身功能服勾勒出的马甲线。
赵德有些发愣，说不清是因为杨渺的姿势很有足球游戏人物才有的舒展美感，还是杨渺柔美和力量糅合得恰到好处的身体太好看，抑或只是他对旧世界的真正足球比赛的错愕。
沉默片刻之后他才说出一句顾左右而言他的废话：
“现在，旧世界还有足球比赛？”
“规模不大，算亚文化一种吧。”
杨渺收起略显夸张的姿势答道。
“你怎么还有这样的爱好啊？”
赵德表情多少有些不自然，但还是尽量让语气和缓一些。
“老是一个人坐在那里面对代码也烦啊。”
杨渺眼神里有了探询的味道。
“那个……你得注意身体啊，旧世界……去多了对身体不好吧。”
赵德避开杨渺的目光，努力委婉地表达劝告。
“嗯，我倒是挺注意的。17日下午，一起吗？”
杨渺停下脚步，追问道。
“啊，那个我，那天好像有关于出版的会议，和你说过的，就是那个二十一世纪社交媒体的研究项目。”
赵德不知道是不是该劝杨渺放弃这样虚妄的爱好，可当他看到杨渺期待的笑容慢慢淡去时，只是连忙吞吞吐吐补了句：
“我，我尽量安排。”
接着他假装看向一旁的展品，轻轻地嘟囔了一句：
“不过……不一定……”
然后两人默契的终止了这个话题看向那个立体动态展品，好像从未谈起过什么足球的话题。
这是一个动态雕塑发出璀璨的光，恰到好处地缓解了有些尴尬的气氛。两人走近些，看到这是中间一颗大球以及围绕它旋转的九颗小球组成的。
“这是在描绘恒星的生命周期，刚才它变成了白矮星。”
调出说明文档的杨渺读了起来，她看着已经变成一团云雾的大球感叹：
“白矮星，真是个有趣的名字。”
“有一段时期，人类很关心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赵德耸耸肩发表自己的见解。
“不过这件作品确实有种奇特的美感，沧桑……不，应该是壮丽吧。”
“是啊，真美！也许虚无缥缈，但是真美，让人想流泪。”
杨渺双手合于唇下，摆出一个类似祈祷的姿势，轻声感叹。
“这个也很漂亮！”
在一幅巨大的静态山水画前，杨渺脱口而出。
“很久没看到这样的风格了，用静态的画面表现动态的流水，还有这里的大片隽永的留白……”
她陶醉地眯起漂亮的丹凤眼，啧啧赞道：
“真是别有一番意味深长的美！”
“嗯，确实挺少见的啊，呵呵。”
赵德过了片刻还是没忍住：
“就是觉得表现手法有些老，当然，这可能也和我在专业课上被逼着看了不少古代画作有关。大好的新技术放着不用毕竟有些浪费……”
“哦？我觉得有些东西是可以跨越时间的，比如美，还比如……爱”
说到后来杨渺似乎有些意兴阑珊，微微垂下头，抿起嘴唇。
赵德不知如何作答。
于是两人一时无话，默默的向前走，经过了一件静态展品，是由无数个大小形态各不相同的立体的数字“6”嵌合在成一个巨大的“9”，但他们既没有停留也没有言语。
赵德不由怀念起两人在《天环》里的和谐相处。她的走位和伤害输出简直就是艺术，而他的保护和辅助也不是碌碌无奇，无论面对多么强大的敌人，他们的配合总是天衣无缝。
“所以你的意思是，一切都会过时，会变吗？”
声音不大，但杨渺的语气带着明显的执拗。
“啊？不是……”
赵德猝不及防。
“所以17日那天你不愿意去，也是有什么东西变了的意思吗？”
杨渺紧追不舍。
“没有……不是……”
赵德语无伦次起来。
“唉，算了。”
杨渺也及时终止了话题。
两人又敷衍地看了几件展品，但气氛不再融洽。杨渺终于接到了一条关于工作的信息，算是找到了一个不那么尴尬的借口，结束了这次约会。
赵德下意识在椅子上扭了扭身体，眼睛却还是盯着深褐色桌面上一个微小的黑点发呆。这也许是某人神经质的笔尖留下的“遗迹”，多半像他一样不适应旧世界的粗糙生硬，说不定就是保罗，他想。
会议室的门开了，他抬头看去，一束阳光从不那么干净的窗户射入，可以看见其中漂浮的灰尘。赵德突然觉得自己嗓子有点发痒。进来的正是肤色黑亮的保罗，他朝着看过来的赵德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白牙。
这是赵德的项目搭档，也是他的朋友。他们认识时间并不长，但是因为同样喜欢斯诺啤酒，喜欢老味儿英式笑话，喜欢上个世纪的科幻小说，喜欢吃诺伊斯拌菜时放四分之三勺酱，以及同样对旧世界恰到好处的疏离和反感……所以很快就热络起来。不过也许还有他们公会在《天环》里所向披靡的原因。
今天2月18日，他们的项目线下讨论会马上要开始了，因为倒霉的网络延迟问题在目前的科技水平下仍然无法消弭，很多工作还是必须在旧世界解决。但赵德一直认为他们的讨论会绝不在必需之列，这样的安排完全是出于研究所管理者为了逃避责任的因循守旧。不过他今天多少有些矛盾，他倒是很希望昨天能有这么一个会议。
他将手里的多功能终端扔到桌上，用空出来的手扶住自己的额头继续对着那个黑点发呆。
其实昨天赵德已经安排出空余时间了，甚至回忆着杨渺的笑容，卖力折腾起自己的线下衣柜，也许正是它与琳琅满目的数字衣柜巨大反差，让赵德最终放弃了这次另类的约会——挤在一群陌生人里看二十几个浑身臭汗的莽夫在草地里打滚。
不知怀着对谁的失望和恼火，赵德干脆躲进『沙粒』系统一整天，玩起了失踪。
可是谁能想得到那是杨渺亲自上场的一场女子足球比赛，赵德双手捂住脸无奈地想，她看起来明明是个正常人，怎么会有这种沉迷旧世界的奇怪喜好呢？
“赵，我看到一篇论文里提到，上世纪很长一段时间，拥有亲密关系的个体之间是经常存在很大分歧的。”
终于在椅子上找到舒服的姿势后，保罗长出一口气说道。
赵德抬起头，但显然注意力还没有完全从昨天来到当下。
“不是那些生命政治学派的胡说八道吧？”
“嘿嘿，怎么可能？我查到了那些历史制造者的一次会议记录，然后把参会名单一网打尽，统统加入了我的舆论场二级黑名单。”
说话时保罗故意装出一副阴险的样子，可是憋不住的贱笑还是让扮演以失败告终，他接着配合着挖苦称呼比出反语的手势说道：
“在新世界里，就算那些'充满智慧的好人'从我对面经过，也是一团模糊的黑影，不会引起我的注意。对了，我还用'overall equilibrium'这样的关键词给我的黑名单外挂了一份小协议……”
“停止你那长篇大论地炫耀，赶紧打包发过来！”
保罗的话终于引起了他的兴趣，赵德从桌上捡起自己的多功能终端操作起来。读取的间隙，他后知后觉地说起之前的话题：
“有分歧也可以建立亲密关系？保罗，你说这怎么可能？”
“也许是社会文化习俗的一种惯性吧，当然了，旧世界可没有舆论场黑名单这种方便的屏蔽手段。”
保罗在自己的多功能终端上勾画着，应该是在准备一会儿讨论会，所以回答显得心不在焉。赵德见状也没有继续发问，只是低下头看着黑名单设置菜单，嘟囔着：
“原来有分歧也可以建立亲密关系……”
然后他随手点开菜单里优先度极低的一条提示：
2-18 05:23
杨渺已将您加入黑名单。
若有若无的风吹过，赵德胸前的甲片随之发出轻微的嚓嚓声。他拄着陌刀坐在一块光滑的石墩上，静静地看着不远处田地里的农人劳作。那个黑壮汉子的老婆马上要来送饭了，赵德看着树影的长短判断。片刻后果然一个缠着头巾的矮小妇人从树木的遮蔽处钻出，手里提着篮子走向那块田地。
在随即传来呼喝的吵闹声中，已经提前捂住耳朵的赵德烦躁地想：闹这一场干嘛，反正一会儿就会和好。
这几天赵德大部分时间都在『沙粒』里度过，但每天都会来到黑魔山脚下，在这石墩上静静地坐一会儿，这是他和杨渺第一次相遇的地方。不远处送饭，吵闹然后和好的情节已经不知道在他眼前循环几遍了。
赵德的视野中弹出提示：
审判者·【血色军团】魔战士黑铁向您发出合作冒险请求。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选择了拒绝保罗的邀请，最近本来就没兴致，上次保罗的厄非托战术也让他倒胃口。
在那对农人夫妇和好如初的亲昵笑声中，赵德退出了《天环》。
黑魔山脚下一片农田旁，一个娇小的周饶人巫师骑着一只黑白相间的古代牧羊犬跑过。这个身高不足一米的女巫师在一棵树旁跳下大狗的后背，随即掏出两块点心喂给了吐着舌头企图撒娇的牧羊犬。可是当她转身看向不远处那块光滑的大石墩时，却连尖尖的耳朵都立了起来，惊讶地问道：
“你怎么在这？”
早就被一人一狗吸引了注意力的赵德闻言笑着回应：
“为什么一惊一乍的，见面不是应该先问好吗？”
说着他站起身向女巫师抱拳行礼，身上甲叶铿锵作响。
“好久不见，大耳朵猫真人。”
也许赵德有点儿不理解陈茂尔见到他的反应为什么如此大，但在场另外两人的迷惑想必更大。是的，现在大树下有三个人——不过目前只有没乱搞黑名单的陈茂尔一个人了解情况。
“演技太浮夸了吧……难道不是你特意跑过来找我的？”
说话的正是树下的第三个人杨渺，她做出一副嫌弃的表情取笑起好友陈茂尔。
“好久不见，白马醉客侠士。”
不管怎么说，陈茂尔还是条件反射的回以礼貌地问候。
杨渺听见她的话，愣了一下，然后赌气似的坐回石墩，腰间短刀碰出一连串清脆的铛铛声，质问道：
“干嘛一见面就提起他？”
然后杨渺的声音低了下去，喃喃道：
“唉，我也和他好久不见了啊。”
“我……”
陈茂尔看着此时都坐在大石墩上的杨渺和赵德，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们两人其实坐得很近，仿佛依偎在一起，却因为黑名单的缘故无法感知到对方。
“猫女士，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这里可没有携带宝物的精英怪物，甚至附近连条任务线都没有。”
赵德的语气与其说是疑问不如说是期待，他一直把沉重的陌刀在双手间扔来扔去——不像在新世界里形象必须与本人相符，在《天环》中他是个肌肉虬结的壮汉。
“我……我就是路过。”
陈茂尔一脸纠结地敷衍道。
赵德：“哦，呵呵。”
杨渺：“嘁~”
陈茂尔再度语塞，只能抬起短小的手臂来来回回指着两人。
赵德摆出一脸的无辜表情。
杨渺则被逗得笑了起来，但仍不忘挤兑好友：
“这是气得手抖了吗，怎么连人都指不准了，哈哈哈。”
看着咫尺天涯的两个人，陈茂尔咬了咬牙问道：
“弄成这个样子，你们到底怎么了？”
大树下安静了下来，只能听见树叶被温柔的风摩挲出的细微沙沙声。过了好一会儿，两个声音几乎同时在陈茂尔耳边响起。
赵德：“也许是我太较真，不过……唉！”
杨渺：“大概是我太追求完美，可是……唉！”
两个声音又差不多一起停下，各自悠长的叹气声仿佛是咏叹调的和声。
“我担心，担心我们习惯、想法之类的分歧太多，只能互相伤害。”
赵德额头抵在刀柄上，看着地面轻声说。
“我害怕，害怕他其实不是那么在乎我，可能有一点喜欢，又没有那么喜欢。”
杨渺双手抱着膝盖，将头埋在里面呢喃着。
停顿了下，两人侧头看向中间，声音提高了些。
“她根本就不考虑我的感受！”
“他就是不在乎我的想法！”
从陈茂尔的视角来看，他们几乎正在对视，但她清楚此刻他们的眼里并没有对方。
“我是个小学老师，几乎每天都要在旧世界和不少人待在一起。最多的是孩子——不要以为孩子总是可爱的，他们也许没有恶意，可也许正因为这一点，有时候他们反而言行的伤害更大。”
陈茂尔张开双手做出天真无邪的样子，用尖细的娃娃音说：
“我最喜欢陈老师你了，虽然你的头发看起来那么少。”
她耸了耸肩，表情严肃地举起一根手指，颇有些在课堂上的气势，说：
“到底是受不了对方，还是接受不了真实的自己？”
强大的气场和周饶人巫师的娇小形象带来了反差的喜感，可是另外两个人都没笑，只是若有所思地沉默着。
“小圆子几个孩子和我一样恨芫荽，李克和乔娜他们几个又爱得不行，但只要他们不把那恶心的东西偷偷放到我的沙拉里，就不会挨揍——这当然是比喻，嗯，绝对是比喻。而我只要不禁止他们每天狂吃芫荽，大家就可以快乐的一起玩耍。我想，因为我们都认为这只是一种区别，无关高下。换句话说，我们都认可接受做出这样选择的自己。”
她拍了拍一直老实趴在一旁的大狗，做出一脸忧伤的表情抬头遥望远方，感叹道：
“没有我可怎么行啊？”
话刚说完就嘿嘿笑着跳上了已经站起的大狗背上，
“我相信你们能想明白，聚成高塔的沙子可不都长得一摸一样。”
说话间体格巨大的古代牧羊犬已经小步颠了起来，不过没跑出去几步，陈茂尔又转了回来，坐在毛茸茸的狗背上一脸诚恳地说：
“关于揍人的说法，那确实只是个开玩笑的比喻……”
田地那边传来吵闹声，挎着篮子的农妇如期到来，开始了新的循环。片刻之后的笑声传到树下，这时有位路人匆匆而过，他看到树下雄壮的金甲武士和娇美的短刀女侠并肩而立，只是转眼间他们便视对方若无物一般擦身而过渐行渐远了。
一条碎石铺就的羊肠小路夹在疏朗的竹林间，沿小路前行，可以在青翠的竹竿间看见一只憨态可掬的大熊猫翻滚玩耍。走过竹林，迎面是一座雕梁画栋的木楼。与不远处竹林中阳光和煦不同，小楼正沐浴在淅淅沥沥的小雨中，胭脂色的外壁更显清新。
此刻小楼之上的杨渺凭窗而立，细听雨滴敲在院中芭蕉上发出动听的噼啪声。
“唉~”
杨渺轻拢粉色纱裙，叹口气坐回胡床。她觉得今天的雨打芭蕉少了往日的闲适，多了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愁思。
杨渺想起一段相关的趣事，便朝着坐在小几对面的赵德说：
“是谁多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
书生打扮的赵德俨然一副翩翩佳公子模样，他扯了扯深青色长袍上的褶皱，笑着回应：
“是君心绪太无聊，种了芭蕉，又怨芭蕉。”
听赵德答出下句，杨渺掩口咯咯轻笑。然而笑声只开了个头便又戛然而止，像是未来得及打湿地面的春雨。杨渺想起这个夫妻在芭蕉叶上连句的小故事，正是赵德讲给她的。
那个爱讲故事的赵德现在做什么呢？
杨渺深深看了眼坐在对面安静的赵德，摇摇头，感叹道：
“你终究不是他。说起芭蕉的诗句，他怕是会东拉西扯没完没了，说不定要拐到火焰山到底有多热，再扯出关羽用不用偃月刀……”
赵德安静地笑着不说话。
沉默片刻，杨渺终于下定决心，不能再被动等待了。那次在黑魔山脚下被陈茂尔抓住开导后，杨渺又认真的和她深谈了几次，这个有着应用心理学学位的好闺蜜也确实帮她想明白很多问题。
不过她将赵德移出舆论场黑名单时却发现，自己也被他加入了黑名单……
杨渺略一思忖，呼出一块显示分区，开始编写代码。
芭蕉叶上清脆的雨声不断，杨渺突然觉得，这声音听在耳中惬意了起来。
不知道具体原因，事实上赵德也不太关心，只知道他的任务是在明鉴网发一篇宣传性质的序文，来推广他们那个不知为何引起了关注的课题研究。
坐在会议桌前的赵德摆出一副认真浏览手中多功能终端的样子，实际一直在寻找那块小小的黑色污迹。旧世界本来就让赵德不适，在旧世界的出版审核会就更加让他烦躁。可也说不准，赵德感觉最近总是很烦躁。
这时会议桌居中位置传来的话语终于打破了无声的沉闷气氛。
“小赵，你这部分说法的论证太随意了吧。”
说着这位负责他们这个研究项目审核的副所长端木良发过来一段高亮标记的文字：
“二十一世纪晚期社交媒体的病毒式传播，造成了大众过于受其之前反馈经验的影响，使其对真实偏好的表达受到压制。这一切都鼓励了虚伪以及攻击性的互动行为。”
赵德看到这位端木所长过于稀疏的几缕头发因为摇头飘舞起来，还有灯光照射下油亮的头顶产生的眩光也遮不住的不屑眼神。
老家伙一向不喜欢我，否则不会这样针对我，赵德想。
“我们会继续充实……”
在有些尴尬的沉默中，保罗出来救场。强压着愤怒的赵德终于组织好语言，抢过话头：
“我觉得不应该假定我们的读者缺乏必要的理解能力，只要没老糊涂都会看出文稿中的逻辑链条吧。”
赵德说话时又开始下意识揉搓起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因为用力甚至发出了皮肤摩擦的轻微嘎吱声。端木所长原本略微下垂扫视多功能终端的眼睛猛地抬起，看向赵德，语气里带着诧异：
“嗯？”
离赵德不远的张主任，重重地咳了一声，拧着眉头低声说：
“别激动，把讨论范围限制在学术问题本身，不要上升到人身攻击。”
赵德没说话，只是哼哼了两声算是回应，只是似乎还没有揉搓手指的声音大。这时端木所长提高声音正色说道：
“赵德，你可以不尊重我，但你不能不尊重学术！”
“端木所长，我们还不是最后成稿，还是，还是会有增补的部分。”
保罗急忙磕磕绊绊地试图转圜。
赵德突然感觉烦躁地不行，似乎所有人都在针对自己，他不过是最近『沙粒』耗费的精力多了些，至于吗？
“保罗，不要随便代表我。”
赵德吼了一声，便起身摔门而去。屋内传来张主任的声音：
“赵德这是怎么了，以前不这样啊？”
随后的话语就没追上快步离开的赵德，反正他也不在乎，他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咆哮：
“操蛋的端木所长！操蛋的课题会议！操蛋的旧世界！”
气势恢宏的庄严宫殿内，有十几个相貌俊美的仆人站在两侧，只要赵德抬下手便有人知趣地送上恰到好处的美酒或鲜果，耸下肩膀就会有人用妥帖的力度和手法替他按摩肩背。而坐在中间一张休闲沙发上的赵德只需要负责享受。
他甚至不需要像真正的帝王那样，坐在充满仪式感却不舒服的王座上，因为对这里的统治不需要劳心费力，这个世界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了让赵德开心。
正如『沙粒』的广告语：沙粒世界是你最美的梦！
在这个通常情况下可视直径15公里的球形个人数字虚拟世界里，赵德其实就是神明。依靠一套send-1.20.5 人工智能辅助系统的帮助，赵德定制化自己的个人世界，大多数时候只需要描述一些关键词。
他在这里是无恶不作的恶棍，他在这里是拯救世界的超级英雄。随着他沉浸在『沙粒』的时间越来越长，他感觉定制几乎成为了完全不用费心的自适应系统。
赵德接过恭敬的仆人奉上的美酒，仰头灌下一大口，吐出口热气将自己扔在舒服的靠背里。
“还是这里好啊！”
他嘟囔着感叹道，这时一旁身着华丽盛装的杨渺，适时地唱起那首赵德最喜欢的歌：
“我的泪珠在守望，你的爱在流浪，有一天他们相撞，一个世界闪闪发光……”
歌声婉转如夏夜温柔的风，只是这一次没有驱散赵德的烦闷，他感觉他最近诸事不顺。
一切似乎都起源于他和杨渺的在舆论场系统互相将对方加入黑名单——在发现她将自己拉黑后，赵德也迅速将对方加入黑名单，唯恐迟了几秒便是落了下风。
然后，他的研究项目几乎要泡汤了。保罗之后发来消息，安慰他状态不好就先休息两天——赵德对此嗤之以鼻，难道运气不够好是自己的错？他没有回复，甚至不再查看自己的信息面板。唯一解气的是他将端木所长加入了黑名单，他知道这只能是暂时的，但至少这两天内过把瘾也好。
之后赵德便一头扎进『沙粒』，现在连新世界也让他感到厌烦。
他想过利用『沙粒』中1小时相当于外边3小时的时间优势，将文稿打造得完美无缺，让那些人想破脑袋也挑不出半点毛病。但是灵感和思路却仿佛是端木所长头顶上的头发——只存在于对过往的追忆里，目前赵德头脑里只有一片混乱的烦躁。
最后就连『沙粒』，一向让他倍感妥帖的这个小小的个人世界也开始和他作对。
先是他在『沙粒』中的宠物猫爬爬变得诡异起来，这只发腮的大橘猫突然眼睛发直地看着赵德，然后开始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好像是牙牙学学的婴儿。吓得他赶紧将爬爬的数据格式化后回收了。
然后是赵德在海滩上看落日时，林子里突然冲出一个“人”——只能勉强如此称呼，此“人”的形象就像是喝醉酒的毕加索和食物中毒的梵高一起用脚画出后建模的。赵德赶忙飞到天上，并召唤了一颗东风-52导弹将这个脑袋长在左肩上而左手长在大腿上的“人”化为飞灰。
愤怒的赵德向绿叶工作室投诉，徒劳地对着视频通话对面的客服发泄怒火。人工智能的客服程序是位漂亮的少女形象，她笑容可掬，轻声细语地重复着：
“我们已经收到您的反馈，并将尽最大努力迅速解决您的问题。在这里对给您带来的不便表示真诚的歉意……”
赵德心里琢磨，怕是只有绿叶这种小工作室还在用这种客服程序，也许都可以当他历史研究课题的老古董。
忽然，一个身穿深褐色套头罩袍的人缓缓走进宫殿，打断了赵德的沉思，他正琢磨30个小时过去了投诉为什么还没有回应。
杨渺的歌声不知什么时候停止的，宫殿中只有来人手里拄着的木杖敲在光洁石板上的咔哒声。
看不清来人隐在兜帽阴影中的面容，但略显佝偻的身形和深色罩袍让赵德想起古老故事里的巫婆。有一点他可以肯定，这绝不是他定制的出场人物。
“该死的，又是系统错误！马尔克斯的水平可没传说的那么神奇。”
他嘟嘟囔囔地抱怨着，抬起手准备处理掉这个意外。
“尊敬的王，菲伯尔向您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没想到来人向赵德恭敬地俯身行礼，用年轻女性悦耳的嗓音致以问候。话语间带着那种莫名的熟悉感让赵德停下动作。
“你？”
“稍安勿躁，菲伯尔来此只想为您献上一个故事，然后就会自行离开。您又会有什么损失呢？”
菲伯尔某些吐字带有电火花般的破音，让赵德更觉得有种神秘的吸引力，他没有迟疑太久。
“好吧，请讲，菲伯尔。”
“如您所愿。”
神秘的菲伯尔略一点头后开始了她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您知道，故事总是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有一个叫无际涯的王国，这是个非常非常巨大的王国，大到没有人知道到底有多大。
无际涯的国王叫阿纳塔，他很强大，甚至随便吹口气就可以让面前的敌人头破血流。
阿纳塔很喜欢当国王，也很努力管理着王国。他每天都很认真地擦拭自己的王冠，直到每个角度看上去都晃得人睁不开眼。
有一天，学者向他讲述了圆形的完美，国王很开心自己更加博学，同时他认为自己的王国也必须是完美的。于是国王命令自己所有的士兵手拉手围成一个十分巨大的圆形，并宣布只有圆的里面才是他完美的无际涯王国。
阿纳塔是个仁慈的国王，他没有杀死圆外的那些曾经的国民，只是把他们当成野兽赶走了。
阿纳塔是个认真的国王，他处死每一个站得不整齐，导致这个圆不完美的士兵。
阿纳塔是个负责的国王，他经常在国土上巡视，有时他会发现头发数量不能被7整除的败类——因为那天刚好是7月7日；有时他会发现脚的大小竟然不是0.3048米的混蛋……
阿纳塔国王不能容忍这样骇人听闻的情形影响着王国的完美。每当这时他便会愤怒地喷出一口气，让那些害虫粉身碎骨。
就这样年复一年，无际涯王国越来越完美。
最后，陪伴阿纳塔国王的是那顶金闪闪的王冠，它的光芒足以覆盖现在完美的圆形国土。
小小的不满是没有人称呼那个阿纳塔用剑画出的圈是王国，也没有称呼他国王的国民了。”
没有等待赵德的回应，菲伯尔用手里的木杖敲了下地面，便化成五彩斑斓的光点，眨眼间消失不见。还在发愣的赵德有种错觉，仿佛那里从来没有什么老巫婆的存在。
也许这一切的根源不是倒霉的运气？赵德双手捂脸，认真地想。
“产品编号01219？”
马尔克斯有点怀疑自己语气里微微的波动，没能掩饰住心中的惊讶。但看起来负责软件测试的安迪似乎没有留意，她眼珠微动，瞥了下架在脸上的眼镜式接收终端，带着疲惫工作后的冷淡语气说道：
“没错。已经安排先用维护程序先跑一遍分析，实在不行就让老白去处理。”
“不用！”
“嗯？”
“嗯，我亲自处理吧。”
马尔克斯垂下眼神，假装看着办公桌上一排终端，他对这个编号可并不陌生。
“您不是一会儿还有个采访吗？”
马尔克斯听出安迪语气里有了一丝疑惑，他深吸口气，故意放慢语速解释：
“毕竟是第一个关于产品出现问题的投诉。我推掉采访亲自去解决，这要比什么宣传采访都更有效果。”
“哦哦，好的，头儿。”
听到安迪又恢复了语气中的冷淡，马尔克斯松了一口气。
“好了，还有别的情况吗，安迪？“
“没了。”
“那好，去忙吧。”
看到安迪推门而出，马尔克斯才皱起了眉头思索起来。
“难道是之前我通过后门观测的问题？无论如何，这个赵德还真讨厌。”
最后马尔克斯决定还是先用自己的方式去观察下状况，免得检测程序暴露之前的痕迹。
他输入了指令。
send-BMZK01219
金碧辉煌的宫殿内，衣着光鲜眉清目秀的侍从们林立在大殿两旁，中间御阶之上却摆着一张不伦不类的灰绿色沙发椅。
赵德穿着件软塌塌的蓝白条纹睡衣，瘫坐在沙发椅上，正与一旁坐着的杨渺嘟囔着什么。杨渺笑容温暖，优雅的坐姿和身上胭脂粉的低胸晚礼服相得益彰。
“我有点明白了，嗯，确实明白了。”
赵德挥舞着手臂，突然提高音量大声对杨渺说起来，杨渺还是那副温暖的笑容，波澜不惊地向赵德点点头。
“二十一世纪的社交媒体的病毒性传播打碎了镜子，然后四分五裂的碎片里人们互相攻击。现在的个人世界不就是小到极致的碎片吗，只不过恰好朝上，映出了一片天空的倒影，让人可能意识不到它的渺小。”
赵德跳出沙发椅，全然不顾只有一只鞋还套在脚上，绕着端坐的杨渺边走边说，状若癫狂。
“还他妈真是啊，人类从历史中学到的唯一的教训，就是人类没有从历史中吸取任何教训。那个时代，同质化的群体反而热衷互相攻击——他们就像熟悉的相邻碎片一样能够理解彼此的分歧。我们不就是……”
他停在杨渺面前，稍微俯身盯着她的眼睛，咬牙切齿地说：
“所以，我真他妈是个白痴。和那些旧时代的老古董有什么不同？”
赵德的声音不小，但是杨渺没有露出不悦的神色，和颜悦色地应了一句：
“我觉得你很好啊。”
“其实足球我很小的时候也玩过的。可是那时候大人都说只有学不会在新世界生活的小混混才玩线下游戏。”
赵德一屁股坐在台阶上，仰着头看向房顶，声音小了下来。
“那时候流传一个校园奇谈，根本不知道是谁最先讲起，也根本找不到故事里那个主角，但是大家就是都听过。一个孩子逃课打了一整天的篮球累死了，死后仍然在球场等着和别人一起玩球。”
“是吗？”
杨渺的话语及时填补了赵德停顿后的空白，他扭头看向她的笑脸，然后摇摇头叹着气感叹 ：
“唉！你不是她。她也爱笑，但是她的笑容就是那么特别，是那种模拟不出来的活力。”
说着赵德双手抱着抵在膝盖上的头沉默下来，这次杨渺却没有搭腔，有一瞬间她的脸上似乎还出现了电子故障般的条纹。
突然，赵德用力一拍膝盖站了起来，脱口说道：
“既然自适应的个人空间能让我沉迷在自我中心的‘碎片’里，那杨渺可能情况也不好。我得让她明白这些，我要把她救出来！”
赵德利落地做出了退出的准备动作，但是做到一半就停下了，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
“黑名单……”
他转头看看依然保持优雅笑容的杨渺，抓着头发思索起来。片刻之后赵德兴奋地拉起杨渺的手，大声对她说：
“我一定会说服你的，等着我。我那篇明鉴网的序言可以用『沙粒』的问题做例子，据说后续会有推广的操作，反响不会小……”
他似乎看着她的脸，又似乎看着她身后。
“即使你不能立刻认真对待我的意见，形成的舆论也会让你思考自己的情况吧？这也是给其他『沙粒』使用者提醒，给他们一个思考的机会。”
说罢赵德高声说了句：
“我要写文章。”
原本静立在两侧的侍从有条不紊地动了起来，不一会儿赵德便端坐在抬入的王座上，对着面前打开的显示分区戳戳点点，修改润色起根据他的思路生成的初稿。现在的他看上去倒颇有些指点江山的帝王模样。
“妈的！”
刚退回新世界的马尔克斯少见地骂了句脏话。
从杨渺那知道赵德时，其实他就对这个人的存在不爽，现在看来，果然是个混蛋。现在正是『沙粒』关键的第二阶段销售，要是从那个倒霉学者的文章里说出什么负面评价……
马尔克斯知道，出版方推波助澜的炒作还是小事，波俏公司那帮吃人不吐骨头的对手，一定会借机蜂拥而上把绿叶工作室和他撕得粉碎。
他用双手揉着僵硬的脸颊，那些分不清想象还是记忆的噩梦片段钻进脑海。马尔克斯不敢再多想，他不知道『沙粒』最后会不会闹到法庭涉及赔偿，但他知道如果到了那一步，贫民窟的梦魇就会重新走进现实了。
马尔克斯调整参数，准备重新接入『沙粒』，他告诉自己这不过又一个等着他去成功解决的问题而已——与他以往搞定过的那些问题没什么不同。他是个成功者，永远都是，阻碍他的人都要付出代价。
再次通篇浏览了一遍润色过的文稿，赵德满意地站起身，他对着一直陪在身边的杨渺笑了笑。
“我想不久之后就会见到你的。”
就在这时，他前方不远处的空气突然抖动起来，仿佛荡漾起波纹的水面，一个男人凭空出现在那里。他穿着件灰色长袖T恤，褐色的卷发乱糟糟的紧贴在头皮上，与当下的环境设置格格不入。
“又是倒霉的系统故障！”
赵德大声抱怨了一句，举手准备清理掉这个系统生成角色。
“您好！赵德先生。”
来人的语气平淡，再加上那张苍白且僵硬的脸，赵德觉得这生成角色就是一个部分拟人脚本没有加载完全的半成品。
“我是马尔克斯，『沙粒』的制作人。”
虽然语气中还是没什么起伏，但听到这句话后赵德还是停下了动作。他仔细看着来人稍窄的脸上那个标志性的大鼻子，恍然大悟：
“啊，你们为每个『沙粒』做了一个制作人形象的人物。”
“咳咳，并不是。我就是马尔克斯本人。赵先生，您应该还记得最近提交了产品故障的投诉吧。”
马尔克斯脸上露出笑容，寡淡如水面上的一层油膜。果然是外号“橡皮人”啊，赵德心里感叹，但也只好笑着回应：
“您好！马尔克斯先生，您这是亲自来处理故障？”
说着赵德挥了下手，立刻有两个侍从搬上一张雕着繁复花纹的木椅，轻轻放在马尔克斯的身边。
“请坐，马尔克斯先生。我还有个重要的问题，为什么您可以在事先没有得到我许可的情况下出现在我的『沙粒』世界中呢？”
马尔克斯并没有坐下，也没有回答赵德的问题，站在原地干巴巴地说：
“您愿意消费十万元第一批购买『沙粒』，我感到很荣幸。可是您是否清楚了解我们这种创新的销售方法呢？”
“说不好，大概算得上清楚吧，我知道随着购买人数增多价格会越来越便宜，而且会依照最新的价格返还我的钱。”
赵德拧着眉头，虽然回应了马尔克斯新的话题，但语气很生硬，他隐约感觉目前的情况不对劲儿。
“抱歉耽误您的时间，可是为了避免误解，我还是说得尽量详细吧，当然同时您可以参考这份说明。”
马尔克斯的语气里并没有丝毫歉意，说话的声音也不急不缓。
“我们工作室很小，没有强大的宣发部门，所以我提出了这个双赢的方案。”
在说话的同时，马尔克斯用手在空中大致画了个长方形，然后一张A4纸便准确地飘落在赵德面前的桌面上，上面罗列了不少数字：
沙粒销售方案说明
最低总售价10亿元，由前四次购买者分摊。
第一次销售
天使用户：1万人，折合每份售价：100000元。
第二次销售
用户人数：9万人，增添20%附加费后折合每份售价：12000元。
返还天使用户90000元，分享本轮销售附加费的四分之三，即每人13500元。
第三次销售
用户人数：90万人，增添30%附加费后折合每份售价：1300元。
返还之前用户9000元。
天使用户分享本轮附加销售额的二分之一，即每人13500元。第二批用户分享本轮销售附加费的三分之一，即每人1000元。
第四次销售
用户人数：900万人，增添40%附加费后折合每份售价：140元。
返还之前用户900元。
天使用户分享本轮附加销售额的八分之三，第二批及第三批用户各分享本轮销售附加费的四分之一。
即天使用户每人13500元，第二批用户每人1000元，第三批用户每人100元。
第五次销售即最终销售
每份售价：100元。
天使用户分享销售总额的40%，第二批用户分享20%，第三批用户分享10%，第四批用户分享5%。
赵德匆匆浏览了一遍，只感觉满眼的“返还”和“分享”看的人头晕。马尔克斯见他抬头，便又开始循循善诱：
“我们现在正在进行第二批销售，在这里可以向您这样的天使用户透露一下，目前已经卖出八万多份了，马上就要返还您的9万元差价了。”
马尔克斯停顿了一下，看着赵德，似乎是给他时间消化自己这些话。
“您应该看到了，我们最终的目标是十亿用户，对，是十亿，而且这不是我的一厢情愿，根据大数据模型的推测，我们有极大的可能做到这一点——当然前提是一切顺利的话。毕竟舆论场黑名单设置再巧妙，也没有自己一个人的世界更顺心。”
马尔克斯将“十亿”和“顺利”两个词咬得极重。
“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哦，您当然知道，仅在第五次销售后，包括您在内的一万人就会平分400亿元，这还没提之前那几轮分配呢。”
说完，马尔克斯扯动嘴角展示出一个大大的露齿笑容，墨绿色的眸子放出光来。他的表情却让赵德想起了古老童话中的狼外婆，赵德摊开两手，叹气道：
“说明书我看了，您讲得也很细致，可是这与我投诉系统错误似乎没有关系。”
“何必什么话都非要说得那么直接呢？不是有句诗说‘尽在不言中’吗？我觉得我已经说得太多了。”
“首先，那是一句宋词，‘词’和‘诗’在韵律句式以及和音乐的关系上是不同的……算了，还是直接说其次吧，我还是希望您把话说清楚。”
马尔克斯看着赵德绷紧的表情，叹了口气，才解释道：
“我知道您要干什么——现在不要纠结我如何知道的问题，如果以您的身份发布这种负面消息，造成的影响可能让您损失本来可以轻易到手的一大笔钱！”
“看来这『沙粒』不只是系统有了故障，产品底层逻辑可能影响心理状态，连最基本的安全隐私都做不到。”
赵德揶揄道。
“『沙粒』是必将改变历史的产品，也许暂时会带来一些小问题，但当人类有了选择的权力，必然会远离异己！”
说话时马尔克斯一直紧盯着赵德，他突然加重了语气：
“他人即地狱！远离异己的终点就是个人空间——将来会是个人宇宙，在这里将没有人和您作对，您的话就是真理。”
马尔克斯做了个深呼吸，然后放缓语速：
“顺应历史什么都不做，轻松拿到几百万。胡搞一通，只能收获一大批敌人。冷静想一想，不要意气用事，让我们用体面的方式来解决问题。”
马尔克斯双臂抱在胸前，赵德看得出他在很努力表现出诚恳的样子。
“好吧，我会认真考虑您的提议。到时候您可以来我们研究所，那里是公共空间。”
赵德双臂撑在桌上，两手的指尖搭成了个塔型遮住了自己的小半面孔，聒噪的马尔克斯让他感觉十分厌烦。
“呵呵，您还是对当下的情况有所误解啊。您现在，立刻，马上就要做出选择，选项只有两个。主动给出权限，我将你本轮『沙粒』内的记忆抹掉。”
马尔克斯手心朝下做出一个短促有力的下压动作。
“或者我将您的意识标记成系统错误抹除，这样做的效果对我来说一定很满意，对您来说，就是个悲剧——您将极有可能变成一个白痴。”
沉默。
马尔克斯最后的话验证了他之前的担心，可一时之间还是被那直截了当的威胁搞得心乱如麻，直到赵德脑海中又浮现了那个笑容，杨渺那个如向阳花一般的活力笑容。他从未如此清楚的意识到：他还想看到那个笑容，一直想，永远想。想像生活中没有她，是欣赏一个人的最佳方式，赵德现在明白这个道理了。
沉默。
赵德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失去醒悟后的记忆就等于失去了那个笑容。
他无声地站起，双手垂下，闭上了眼睛。
可是片刻后，当他重新睁开眼睛时看到的是马尔克斯笑脸，其中的嘲弄之意十分真诚。
“我怎么可能不先设置好防退出封闭呢？也许您的结论有正确的部分，沉浸在自适应的个人空间时间长了的确会影响心智水平，至少我在您的身上看到了。”
赵德没有答话，只是向身后勾了勾手，十几个侍从瞬间不约而同地向着马尔克斯围了过去，有两个似乎过于激动，还不时蹦跳着向前冲。
马尔克斯叹口气，喊道：
“赵德你有完没完，别像个输了游戏就发脾气乱扔玩具的小屁孩儿。”
喊话的同时他简单打量了下身旁那张做工精巧的椅子，折下比手指略长的小棍——它原本属于椅子上雕刻得栩栩如生的那只猫，这根直直竖起的尾巴被马尔克斯拿在手里，仿佛是古代画家已经准备好挥毫泼墨。
他飞快地用小棍轻轻戳刺那些侍从，只要被这根尾巴碰到的人便立刻停止了一切动作，一个金发碧眼的侍从甚至停在了跃起的半空中。眨眼间一群人就都好似一条条冷藏的鱼被冻结在空气中。
马尔克斯悠闲地绕过那一个个动感十足的“雕像”，向赵德走来。
“被当成程序错误清除的滋味儿肯定不好受，再给你最后一……”
一根手指粗细的小管向马尔科创的脸上射来，打断了他的话，这是一枚毫克级的锂反物质弹。如果不出意外，瞬间之后反物质弹就将飞入马尔克斯刚刚吐出“一”字的嘴里，来一场血腥的烟花表演。
可就在这时，马尔克斯竟突然绕过子弹，速度快得竟然出现了像一道灰色浓雾般的残影。
反物质弹在越过马尔克斯的残影后又穿过了气势磅礴的宫殿大门，在几十米外的空地上引起了剧烈的爆炸。巨大的威力还没来得及掀翻小半个宫殿，马尔克斯已经冲到赵德面前，伸出了那根尖端微微弯曲的“尾巴”。
意外发生了，赵德那因为后坐力脱手而出的发射器刚好擦到木棍，被死死地冻结在空气中，毫无准备的马尔克斯一头撞了上去。
“妈的！这无时无刻不在的自适应还真是讨厌。”
马尔克斯顾不上开始红肿的右脸，扔掉折断的木棍，伸手一把抓向赵德。只见赵德脸色煞白，表情呆滞，好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就连下意识向后退的动作都僵硬的如同木偶。
刹那间赵德就被马尔克斯扯住肩膀，他发出惊恐的不似人声的怪叫，徒劳地扭动着身体想挣脱开。马尔克斯则抬起另一只手，伸向赵德摇晃的头，速度并不快但却毫无停滞地探入其中，好像只是将手探入一团肉色的浓烟。
“嗯？”
马尔克斯疑惑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看着眼前的赵德正破碎成无数色彩斑斓的微小颗粒，逐渐消失在空气中。
不知何时从宽大的桌子下探出一支11式电磁步枪极具特色的喇叭状枪管，滋的一声发出微光，准确的击中了发愣的马尔克斯。
“没事就喊着改变历史的蠢货，你读过几本书？”
赵德从桌子下面钻了出来，枪口继续对着瘫坐在地上的阿尔克斯。
“你都没听过‘金蝉脱壳’这个词吧？遮蔽视线，快速建立数字傀儡，然后伺机偷袭，这是《红巨星纪元》里虚拟决斗的经典战术之一。”
枪口持续发出微光，马尔克斯的四肢轻微抽搐起来。
“还扯什么‘他人即地狱’，你知道这是古代哲学家萨特的话吗？你知道他还说过什么吗？你当然不知道。”
赵德咬牙看着马尔克斯的眼角流出血珠。
“没有他者的‘凝视’，‘我’的主体意识就不能确立。”
赵德眼睛避开神色痛苦的马尔克斯看向别处，仿佛在安慰自己一样轻声说道：
“用长时间低功率的电磁攻击引发失忆，我这也是以牙还牙。”
这时前方突然发出一阵噼噼啪啪的轻微异响，赵德循声看去惊讶的发现原本瘫倒在地的马尔克斯已经消失不见了。
赵德愣了片刻，决定还是先退出『沙粒』才是最安全的，这次他没有再试验常规退出方式，而是直接开始进入繁琐的认证退出流程。
“您的废话还真多！也是，在电影里反派都是死于话多。”
赵德背后的话语传来的同时，他的后颈就被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了，随即马尔克斯那张苍白的脸出现在他的右侧，只是现在这张脸上不再是一副硅胶面具的全无表情，可以轻易看出上面的疲惫和愤怒。
“您还是没搞清楚情况！这里是属于您的定制『沙粒』没错，但我才是『沙粒』的创造者，我多得是办法进出其中。”
马尔克斯缓缓抬起右手，似乎很欣赏此时赵德脸上的表情，语气带着些轻佻：
“现在是不是非常后悔没有听从我的建议？”
赵德已经试着用尽全身力气，却仍然挣脱不了马尔克斯带来的无形束缚。他看着不远处端坐的杨渺，还是那样优雅，好似与周围的一片狼藉完全绝缘。他脑中浮现了真正那个杨渺特有的活力笑容，感慨以后应该再也见不到了，所以到底失去的是一天还是一辈子的记忆又有什么区别呢。
赵德不理马尔克斯，努力朝着杨渺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声音微微颤抖着说：
“现在应该吟出两句类似‘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也何妨’的绝命诗才符合我的气质吧……”
话音未落，许久没有动作的杨渺突然笑了起来，赵德惊讶的发现这笑容竟有几分真身的生命力，他正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却看见她从身后掏出两把短刀。
赵德几乎没有看见短刀是如何出手的，下一个瞬间就见它裹着疾风来到自己的眼前，还没来得及眨眼，刀便从脸旁极近处飞过，侧后方传来噗的一声。
马尔克斯的惨叫声和一股温热的液体同时在赵德的脑后炸开。
赵德感觉身体一松跪倒在地，他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知道自己终于脱离了马尔克斯的控制，于是手脚并用窜向前方。
已经将礼服裙摆割短的杨渺疾速与他擦身而过，等赵德落地后回头看去时才大略猜出之前的情况。马尔克斯的右臂被划开一个大口子，血肉模糊，而且还在不断汩汩地涌出血来，这显然是之前那把“飞刀”的功劳。
虽然看起来很狼狈，但已经有所准备的马尔克斯还是躲开了杨渺劈过来的一刀，并速度奇快地躲到那群侍从形成的“动态雕像”后。
“没想到您还有后招，呵呵，不过这也只能浪费彼此的时间，我可以随时退出重新登入。
“我……”
赵德只脱口而出了一个字，然后硬生生把后面的话吞了回去。意外的是杨渺突然说话了。
“马尔克斯，你费尽心思这么做有什么用，难道『沙粒』的问题别人就不会发现吗？”
只见她右手握持着短刀，眼睛盯着马尔克斯的方向，微微俯身屈膝不断迈着细碎但迅捷的步伐左右移动，仿佛只要找到时机就会如同捕食的猎豹一样敏捷地扑上去，显然并没有为自己的话语分心。
“赵德，何必要用这个杨渺样子的玩偶来传话？您不觉得这样很无耻吗，企图利用我对她的感觉让我分心？”
马尔克斯在说话的同时也不断地调整位置和动作，虽然从受伤开始他的呼吸就急促且剧烈，但还是努力让自己说话的声调保持平稳。
“我可以坦率地告诉您，只要再销售两轮，不，哪怕一轮，到时候既得利益者够多，‘事实’这个和‘历史’一样的小姑娘，不就全由我们去打扮了……”
杨渺忽然前冲，精准地跃入侍从“雕像群”的一个缝隙。短刀寒光一闪眼看就要刺中马尔克斯的面部，但就在刀尖刚刚被一颗血珠染红时，他再次凭空消失在空气中。
赵德看到杨渺踉跄着用一个前滚翻卸去惯性，然后便急忙向自己的方向跑来，他的脑子一团混乱，磕磕巴巴地说了两个字：
“你……我……”
“退出系统！”
她气还没有喘匀便大声说道，但随即又把短刀举过头顶，摇着头吼道：
“不，来不及了！”
她深吸一口气，用力劈向威严华丽的王座。虽然今天已经发生了不知多少件难以预料的事情，但眼前的景象还是让赵德吃惊：并没有木屑飞溅的场面，王座周边区域仿佛是砍开的画布，露出一个半人高黑漆漆的裂口。
杨渺伸手将赵德拽到身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赵德也想仔细看看她此时的笑容，但在他的余光中马尔克斯出现了。
赵德在身边凭空抓出一杆DB-12式榴弹发射器，也不瞄准，对着马尔克斯那边的大致方向就来了一个三连发扫射。
马尔克斯躲避的速度还是那么快，三发粗大的榴弹全部打在地面上，但他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被喷射出的胶线覆盖住了。
“惊喜不惊喜？，我给你准备了渔网弹。”
“没用的。”
马尔克斯一字一顿说完话便又消失在纠缠的胶制网中。
杨渺看到马尔克斯再次消失，用力拉了下赵德，对着他的脸认真地说了句：
“再见！”
然后她毫不犹豫地用力一推，赵德失去平衡倒向那个匪夷所思的黑色裂口。
“啊~”
赵德一下子从躺椅上站起，但随即翻江倒海一样的眩晕感，让他只来得及扶住椅子的扶手，没有摔倒但还是瘫坐在地上。
足足过了几分钟，眩晕感才像潮水般渐渐退去，近期的记忆如退潮后的沙滩一样得以重见天日。
“这强制退出还真不好受。”
赵德唉声叹气地抱怨道。
他环视了一下四周，再次确定了自己已经回到了新世界的居所内。身边旧款的多功能躺椅，墙上那副二十一世纪的旧世界地图，躺在桌上那只胖大的橘猫正懒洋洋地朝着他叫……这一切之前司空见惯的事物，现在却让他感到无比安心。
赵德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呼出显示分区开始查看自己之前写出的文稿。他查看无误，于是点击发送，却在异常漫长的加载之后弹出了一个窗口：
错误代码 503 服务器目前无法使用！
正在赵德疑惑的时候，空中显示分区又弹出一条少见的信息：
您的好友保罗请求拜访您的居所。留言内容（急！急！急！）。
赵德好奇地点击了“欢迎”选项，下一刻保罗在玄关处出现。
“怎么了，保罗？既然是急事为什么还用这种复古的‘拜访’方式？”
“你最近遇到什么事了？”
保罗完全不理会赵德的问题，径直问道。
“还真不少，不过你具体指什么？”
赵德叹口气，幽幽说道。
“研究所来了组人工智能医生，叫什么心理健康特别个人空间研究小组的。说发现你的精神状态出现了问题，需要处理。”
保罗急忙一口气说完，然后探询地看着赵德补充了一句：
“你看起来像刚参加完凡尔登战役，而且是法军，但的确不像精神病。”
“坚持辱法一百年不动摇吗，你个英国佬。”
赵德苦笑着回了句，然后恍然大悟道：
“特别个人空间……妈的，我知道了，又是那个阴魂不散的马尔克斯！一定是他在搞事儿，这不就是他参与开发的项目吗？”
说着他将加载着没有发送成功的文稿那块显示分区推给保罗。保罗快速地扫视着文稿的开头和结尾部分，好奇道：
“马尔克斯？哦，对，那个制作人。你的意思是他知道了你这篇还没发出去的文稿？他什么时候加入了我们项目组的？”
“他何止知道了我的文稿，这个偷窥狂变态地跑到了我的『沙粒』个人空间里，还喊打喊杀威胁我。”
“他的口味还真奇特……
保罗挤挤眼睛扯了句玩笑，不过他马上语速加快正色说道：
“那些硅块脑壳正在和端木所长交涉，所长告诉我，他被你拉黑了，无法通知你。他说你虽然是个混蛋，但也觉得突然跑来处理你的心理健康小组有问题——没有人类医生随行可不对劲儿，现在我算是明白他们怎么回事了。看来那个马尔克斯已经毫无顾忌了，你现在最好趁着他们没有强制封锁你的意识赶紧回到旧世界。”
“所以我刚刚连接服务器失败是因为他们？”
“嗯，我是用研究所内网连过来的。”
赵德用力拍了拍保罗的肩膀，发出感慨：
“谢谢！谢谢你们第一时间都选择信任我。”
“哈哈哈，真正的疯子可不会在关键时刻拉黑所长。咳咳，赶紧走，端木所长发信息说他们准备强制封锁你了。”
“再见！”
赵德郑重说道，片刻后他在疯狂弹出的一条条提示信息中终止了退出流程，有些尴尬地说：
“现在‘再见’可能还有点儿早……我今天不是第一次犯这种傻了。”
“怎么了？”
正准备退出房间的保罗问道。
“看来不是我一个人对这种情况无知，我受到了安慰……应该是我的居所被锁定状态了吧？”
赵德习惯性的开了半个玩笑，马上想起现在的情形不妙。
“赶紧走，我们出去再说！”
保罗拉起赵德，迅速在显示分区操作了几下将两人数据进行连接后，一起加载进入了研究所。
赵德开门后略一张望，发现保罗将两人加载到会议室里。他迅速地开始进行下线流程，结果又在跳出一堆报错信息后失败了。
保罗双手抓着他那头卷发，赵德飞速地搓着自己的手指，平时见面对话密集到水泼不进的两个人都一言不发了。
这时会议室窗外走过三个穿着淡蓝色长袍的男子，他们还没走近的时候赵德就发现了端倪——这应该就是智能医生。在这个全民追求张扬个性的时代，这种整整齐齐的样子一定不是人类。
保罗也发现了情况，他趁着三人还没看过来，迅速拔掉了自己裤子上一个外挂的装饰玩偶。这是一个平时会摇头晃脑与别人打招呼的胖乎乎海豹，保罗匆忙之中将这个动态玩偶扔到桌上时，发出了“啪”的一声，导致三个智能医生整齐地扭头看向会议室内。吓得保罗连话都来不及说，他马上跨了一步准备挡住赵德的身影，虽然他知道一切已经晚了。
可是他还没来得及继续自责，那三个智能医生又齐刷刷地转回头，继续朝着非工作区域走去。
保罗长出一口气，转头看向赵德，发现他正将一根手指插在刚才还属于海豹玩偶的接口里，而另一只手比了一个大拇指。
“哈哈哈，我们配合还是那么默契。”
赵德笑得挺开心，感叹道。
“哈哈哈，是啊，就是默契。”
保罗也高兴的和赵德击了下掌，看来这次成功让智能医生将赵德判定为裤子上的装饰挂件了。
“幸亏你裤子上的接口多，得有二十个了吧？”
暂时的成功让赵德放松了些。
“十八个。”
也许较真是他们又一个默契的地方，保罗一本正经纠正道。这时赵德眼睛一亮，语调也明显兴奋起来。
“说到接口，我可能有办法下线了，我们去端木所长的办公室。”
保罗捡起桌上的海豹，随着赵德向外走去，好奇地问：
“什么办法，让他把你打下线？”
“呃……唉，还真有点尴尬！”
赵德保持自己的一根手指还插在保罗裤子上的插槽里，另一只手拍着头顶，嘴里嘟囔着。
“端木所长不是痴迷老古董万维网吗，我记得他为了方便访问，他预留了个现在很少见的数据接口，说不定我能从那里下线。”
说着话，两个人走出了门外，看到那三个智能医生正在赵德居所和研究所接口那里忙活。一个正操作着信息显示分区，估计是在破解进入的密码，另两个正在周围的空中画出一条条发出微光的细线，想必是要完全封锁住居所的数据包。
“您好！”
大概是因为两人的脚步慢了下来，一个负责封锁的医生看过来，朝着赵德和保罗的方向喊道。看着他边喊还边挥舞起的手臂，赵德的手心开始冒汗。
“请暂时不要靠近，这里可能会有危险。”
赵德听到保罗和他一样发出“呼”的一声，两人对视一眼后，一起快步向端木所长的办公室走去。
在经历了忘记将端木所长从舆论场黑名单内去除的尴尬后，赵德只好心虚地接受端木所长了好一番“团结友爱严肃活泼”的精神洗礼，并商议后学习了如何从旧世界通过万维网将文稿发给端木所长办公室。赵德终于有惊无险如愿下线回到了旧世界。
赵德爬出只用了不到两年就显得有些陈旧的维生仓，将湿漉漉的长发胡乱的在头顶绾了个发髻。他顾不上桌面上还有一层薄薄的灰尘，在柜子里翻找一番后掏出了键盘，将许久不用的个人电脑点亮。在电脑风扇轻微的簌簌声中，赵德皱着眉头，两根手指笨拙地噼~里~啪~啦缓慢地敲击键盘，一字一句将记忆中的文稿重新展现在显示器上。
终于战胜了堪比古董的电脑，成功将文稿上传后，赵德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微微西斜的阳光漫进窗口，赵德终于放松下来的大脑便闯入了一个身影：利落的短发下有清澈的笑容。
“杨渺~”
赵德不禁呢喃着说出笑容主人的名字。
他跳起来掏出移动电话，紧接着又颓然将电话扔到桌上，同时也把自己扔回椅子。赵德十分想把一周前的自己拽到眼前抽上两个耳光，质问他为什么要把杨渺加入舆论场黑名单？不对，应该挨打的是八天前那个赵德，是他无故爽约才导致杨渺将他加入黑名单。
“唉……唉……哎？”
赵德无奈的叹了两口气，但是一丝记忆的闪光突然光顾，杨渺说过她在旧世界的住址！他低头闭眼，用手指揉搓着前额，拼命搜刮自己的记忆。
山水区……望云，不对，山水区步云路……17号……
细碎的光斑和阴影不规则地铺满前方的道路，赵德走在林荫下的人行路上，周围的景色充斥着旧世界特有的杂乱、陈旧以及黯淡。他随即悲哀的想到，自己身上的衣服恐怕也是如此，虽然这件深青色长袍的款式与新世界那件相同，但是颜色总感觉差了些亮度和饱和度，红金两色的花纹也不能发光，最关键的是它会产生难看的皱褶，还会无可奈何的越来越陈旧。
他有些后悔没有选择呼叫出租车了，但是想到那高速行驶的笨拙金属箱子是联网的无人驾驶，赵德觉得还是算了，现在他对网络可不能放心。
赵德已经有好一阵没独自一人行走在旧世界的路上了，而且上一次这么做的体验也并不愉悦。
他总觉得旧世界的小路比起黑魔山上的黑暗洞窟还要危机四伏 。
第一个威胁很快出现了，5米外出现一个慢跑的老者，而且他迎面送来一个问候的微笑。赵德对步行的计划再次动摇了，但他只能挤出一个自认符合礼仪的笑容。他一直在暗自担心，这个一头银发却面色红润的老头，在擦身而过时会不会将那满身的汗珠无私地赐予他几滴？
一阵不合时宜的风吹过，赵德告诉自己，这就是后颈有些凉的全部原因，而不是由于那些不属于自己的汗液挥发导致的，但他还是一阵没来由的浑身发痒。
下一个瞬间，第二个威胁扑面而来，赵德简直要立刻转身逃走。一只活生生的狗，拽着它的主人出现在转角。
“来不及了！”
赵德在心里惊呼，但他还是得努力拿捏出一个恰当的笑容，其中要有开心，但又不能被误解成有意畅谈。他不知道自己实际火候掌握的如何，但是满面笑容的莉莉阿姨和她那条同样伸着舌头傻笑的金毛寻回猎犬撞了过来。
赵德发现自己甚至可以清楚地看见金毛猎犬吐出的舌头是湿润的，上面满是口水。它一身黄色的毛并不是每一根都那么光洁油亮，颜色竟然也不完全均匀。
“莉莉阿姨您好啊，您这是去遛狗？”
“小赵德，哈哈哈哈，好久没见你了，你……”
赵德的耳朵很快就进入“失焦”状态，只是余光中看到莉莉阿姨因为笑容显得皱纹更多的嘴角不断开合。他的注意力完全被那只甩着尾巴绕圈的金毛寻回猎犬露西吸引住了，它几次试图用自己那湿漉漉的舌头舔向赵德的手。露西前肢跃起又落下带起了地面的尘土，在它尾巴的搅动下形成了隐约的漩涡，其中甚至夹杂了两根金色的细毛。
赵德身上又开始发痒了。
“是啊，哈哈，对……那什么，莉莉阿姨我还有点儿急事就先走了啊……”
赵德好不容易找了个话语中的间隔，连忙与莉莉阿姨这个过分热情的老太太告别，用走路能够达到的最快速度赶忙离开了。
到达杨渺家门前的时候，赵德已经气喘吁吁了。他经历了树叶落在身上的事故，遇到了蜜蜂的恐吓——也可能是苍蝇，他实在没有临危不乱的心理素质去仔细分辨。
他觉得，即使自己之前有什么过错，此刻站在门前的他也都已经赎清了。
“这里……不对啊，哦哦，是这里！”
他紧张地自言自语，费力找到了门铃按钮，然后在等待时开始揉搓起拇指和食指。
“也许她还在『沙粒』里面，不过迟早总是需要退回到旧世界的。”赵德心里想，他已经打定主意每隔半小时就把门铃按上那么几下。然而一阵沙沙声音后，门铃面板上的小显示器上就出现了杨渺的脸。
“呀！赵德！”
紧接着咔哒一声，门开了。
刚才信誓旦旦不见到杨渺就把门铃按烂的赵德，突然间有些不知所措，手抬起又放下，迈出右腿，才跨出半步又硬生生落下。瞬间的迷茫过后，赵德突然想到那个活力四射的笑容就在门内，他不能再等下去了。
赵德深吸一口气，开门而入。
杨渺光着脚，噔噔噔地跑了过来。赵德心里有很多话，但还是脱口而出：
“那个『沙粒』有问题……”
苍白的话语被扑进怀里的佳人打断，一个热情的拥抱胜过千言万语。
“我知道……”
少顷，杨渺用气音在赵德耳边呢喃，正当他的心里开满粉色花朵的时候，她又调皮地咯咯笑起来，拿腔作调地说：
“菲伯尔向您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嗯？嘿！是你？”
“只是我编写的黑客程序，只有最后马尔克斯为了对付你调整了参数后我才进得去……嗯，我觉得以后我可以试着穿一穿晚礼服。”
看到杨渺弯成月牙的丹凤眼，赵德有些脸红，岔开话题：
“前面那些奇怪的东西……”
“开始时候太着急没调制好代码而已。”
杨渺插嘴打断了他的话，然后笑着吐了下舌头。赵德嘿嘿一笑，将杨渺再次拉进怀里。
“你知道吗？其实两个人有分歧也可以在一起的。”
两个人的额头抵在一起，赵德看着杨渺近在咫尺的眼睛说。
“哦，是吗？所以呢？”
杨渺调皮地问道。
“所以……我想一直陪在你身边，不，应该是我想你能一直陪在我身边。”
赵德鼓起勇气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哈哈哈，这两句有什么不同？”
杨渺用笑声和问题掩饰自己的羞怯。
“这当然不同……嘿嘿……”
赵德及时打住，抱住杨渺的手臂更加用力，认真问道：
“谁有心思管什么不同，我只想知道你是不是也愿意？”
杨渺将头埋在赵德怀里，娇嗔着答道：
“不知道……”
赵德双手温柔地捧住杨渺的脸，笑着说：
“都说嘴里不肯说的喜欢会从眼睛里跑出来，快让我看看。”
两人有些生疏和笨拙的再次相拥在一起，玻璃窗并非澄澈无物，但射入的阳光足够明亮，让赵德看清那个念念不忘的笑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