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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界合伙人|花无谢】雪落半庭殇(四)

2023-02-10 13:26 作者:熊猫要闪亮  | 我要投稿

君心

       翌日卯时不到,昊辰就已候在太学殿外,虚心向殿内侍奉的宫人请教了自己要做的事以及应守的规矩。然而待容齐到来,随他一起入了殿内,却见殿内下首多放了一张书案,备了笔墨。他这侍读居然什么都不用做,只需陪着小皇帝读书听学即可。

       “陛下?”昊辰疑虑,他一个小小侍读,与皇帝坐在一起听太傅讲学,这合适吗?

       “昊辰不必疑虑,”左右无人,容齐小声说道,“这太学殿里,我还做得这个主,若有听不懂的,你尽管问,许太傅为人亲切,有问必答。”

       昊辰同样小声答道:“微臣可不敢扰了陛下的课业,若有不懂,私下请教陛下便是。”

       容齐心一转念,如此一来,岂不是又可以与神仙哥哥多出一些私下相处的机会,于是欣然应下了。而后又说道:“孤寒宫距此地甚远,我的泰安殿还空着一间偏殿,虽然小一些,但也好过孤寒宫,昊辰不如搬来同住。”

       昊辰摇摇头,“陛下的好意臣心领,但容臣拒绝。昊辰年少时得崔先生多方照拂,如今他年事已高,臣不能弃他于不顾;陛下对昊辰太过特殊,也会引人猜忌。而且,”昊辰有些俏皮地笑笑,“陛下的寝殿,必然规矩森严,孤寒宫只有臣与崔先生两人,要自在得多。”

       “说得也是。”虽被拒绝,但理由充足,而且容齐也喜欢在孤寒宫时无拘无束的感觉。

       这时许太傅一路小跑着进了太学殿,“陛下,恕臣来迟。”他匆忙向容齐见礼。

       “是朕来早了,太傅不必自责。”容齐说道,“这位昊辰公子,是朕的新侍读,今日起与朕一起听太傅讲学。”

       昊辰起身行礼,许太傅转身看向他,却瞬间怔愣住,手中书卷“啪”地落地却浑然不觉,一双眼睛只直直地盯着昊辰。

        “太傅?”

       片刻之后,容齐出声询问,许太傅这才收敛心神,捡起地上书卷,说道:“陛下,臣一时无状,望陛下恕罪。”

       “无妨,”容齐宽宥一笑,“太傅若无其他事,便开始授课吧。”

       许太傅果然如容齐所说,为人温厚,极有耐心,且所学甚广,但也略为迂腐,不善变通,于是当容齐提出一些独特见解时,便不知该如何作答。

       很快一个时辰过去,授课结束,容齐也该去上早朝了。昊辰回到孤寒宫,研墨提笔,完成许太傅留下的功课,要他如实作答倒是不难,可如今需得藏拙,却着实费了他不少心思。

       好不容易拼凑了大半页纸,昊辰吹干墨迹,端详了一番,叹道:“十年未动笔墨,这字真是不堪入目。”

       这十年岁月,任先生传道授课皆是口耳相传,或用树枝写于庭院地面,从未有过文房四宝,如今再提起笔来,当真有些力不从心。

      任先生也由背后绕过来,看了几眼说道:“依我看还是工整了些,要再乱一些才好。这文章……也就是你十岁时的文笔,不能再多了,呵呵。”

       “先生您这是笑话我?”昊辰窘道,“昊辰理应10年未曾做过学问,能写出什么好文章?”

       任先生摇头打趣道:“明明满腹经纶,随手就能作出锦绣文章,却生生写成这样,也真是难为你了。”

 

       同一时间,泰安殿。

       与孤寒宫里师生俩的和乐融融相反,这华丽的宫殿此刻安静到冷清,容齐站在廊下思索着什么,阳光从檐上射下,却刚好止步于他的身前。阴影中的容齐神色深沉,与在昊辰面前的那副少年心性大相径庭。

      今日课后,他遣走昊辰,向许太傅问道:“太傅初见昊辰之时,神色看似有异,敢问何故?”

       许太傅略一沉吟,说道:“这位昊辰公子丰神俊朗,臣从未见过如此俊美之人,一时失态了。”

       “哦?”容齐目光一转,说道,“可是我观太傅神情,不止惊艳,且惊中有悲,有怀念、有唏嘘,又是何故?”

       许太傅一惊,沉默不语。

       容齐此时乖巧笑道:“此处只有您与朕师生两人,太傅但说无妨。”

       许太傅轻叹一声,这小皇帝的精明,没有人比他这太傅更清楚了,恐怕今日是搪塞不过去了,“陛下赎罪,这昊辰公子,眉眼酷似臣一故友,是以感怀友人英年早逝,唏嘘不已。”

       容齐:“太傅的故友,敢问是……”

       太傅:“前大理寺少卿,夜修独。”

       “夜?莫非与夜丞相家有关?”容齐问道。

       “正是前丞相家的大公子,”许太傅悲戚答道,“修独他才高八斗、文武双修,本该前程似锦,却英年早逝死于非命,臣这心里,一直过不去……”

       “夜府的意外,朕也知道一二,总觉得有些古怪,太傅可知道些隐情?”容齐追问道。

       许太傅闻言,却面露难色,“臣不敢妄议。”

       不敢妄议,容齐寻味着许太傅口中这四个字,眼眸微抬,目光飘向了凤仪宫的方向。他如今几可确定昊辰就是当年夜家大火中唯一留存的夜家幼子,但太后为何说谎?昊辰若是罪奴之后,理应在掖庭为奴,而不是被拘于孤寒宫,母后是想隐瞒什么?莫非当年灭了夜家满门的大火,当真与母后有关?

       容齐心里渐渐揪结起来,思索片刻,他出声叫道:“无命。”

       在他身侧一丈开外,突然出现一道人影,行礼应道:“属下在。”

       无命是他的影卫首领,最初为太后指派,但历经多年,早已被他收为心腹。

       “去查当年夜丞相家的大火,如何发生,有何疑点,查仔细一些来报。”容齐命令道,帝王威仪隐隐显露。

 

       接下来一月有余,一切如常,昊辰仍日日伴容齐读书,容齐也仍时常带着花无谢去孤寒宫,但两人都在暗自观察着对方。

       昊辰发现容齐不仅聪慧,而且奇思妙想甚多,太傅提出一个问题,他可以从诸多角度给出不同的答案;他也并非如自己之前所想的天真单纯,他终是帝王,城府心计必不会少,他在太后面前故作乖巧,是想太后对他少加管束与防备,那在自己面前呢,他又是真是假?昊辰略加思忖,觉得容齐与自己相处时的坦诚也不假,毕竟自己没有被骗的价值,而容齐又终究只是个16岁的少年。

       容齐也开始疑心昊辰,他绝不是不通文墨。课堂之上他虽从不发言,课后还会寻一些问题来问,但能看出他听得懂,甚至当太傅讲至精彩之处,还能看出他眼中的惊赞。还有昊辰身边那老奴。那一日在孤寒宫门口,偶然听那老奴奏了一曲《关山月》,技艺并不出挑,但那般沧桑、雄壮、洒脱的意境,绝非一般乐工可达,透过那虚掩的门扉,他看到那平日里卑躬屈膝的老奴,此刻双目微阖,神情舒朗,竟是一身大儒风范。着人暗访,此崔折果然不是彼崔折,但这老者是何身份却不得而知。

       容齐将所有疑虑藏在心底,如常相处,只等着无命回来复命。

       这一日无命回宫,带来一只木匣,里面一片碎布,年代久远已略有腐朽,但其上的厉王府家纹依稀可辨。

       无命在夜府后院的枯井中发现一具白骨。经仵作勘验,死者为一女性,年约17、8,右侧四根肋骨皆有利器造成的裂痕,恐死于刀剑之伤,距今应有10年左右。女尸手中便握着这片碎布。

       无命同时查到当年夜家大火发生后不久,厉王派出旗下戍卫营一支约百人的队伍外出剿匪,然而竟全军覆没,无一人生还。

       “陛下,属下观那井下像是有人悉心维护,所以尸体和这布料保存相对完好;那近百戍卫营的军士,属下一番查找,竟也找到一个幸存者,他说……”无命迟疑了一下,而后说道:“当年夜家大火,是太后与厉王共同所为。”

       容齐沉默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许久,他冷冷说道:“把那幸存的军士看好了,保他性命,同时这些事不许他再向别人透露半个字。”

       无命退下之后,容齐一直笔挺的背渐渐塌下来,他无力地坐到榻上,满眼痛心,喃喃自语道:“母后,您怎能做出如此伤天害理之事……”

       至此,容齐已经明白太后拘禁昊辰的缘由,那昊辰的失魂症是真是假?若只是权宜之计,他是否在伺机报复?可他如何斗得过母后?

       一边是生养自己的娘亲,一边是一见如故的好友,容齐一时郁结于心,烦闷不已。

 

       几日后,临近傍晚,荀公公来到孤寒宫,身后跟着一个小宫人。两人才一踏入孤寒宫,荀公公就急忙接过那小宫人手里的布包,同时惶恐地请着罪。

       昊辰定睛,惊讶地发现那小宫人竟是容齐。

       “昊辰,今日城内有夜市,我们也去凑个热闹。”容齐说道。

       “你这意思是……出宫?”昊辰渐渐瞪大了眼睛。

       容齐笑而不答,默认了。

       “可是……”昊辰犹豫。

       “无妨,”容齐宽慰道,“无谢在外面都安排好了,我们只需宫禁之前回来就好。母后去大悲寺礼佛,明日方归,不会察觉我们私自出宫的。”

       昊辰也隐隐地心动起来,探询地看向任先生。

       任先生慈爱地点点头,叮嘱道:“注意安全便是。”

       “那学生去去就回。”

 

       容齐与昊辰具是一身二等宫人的打扮,低眉垂首地跟在小荀子身后,出了西角门。一条偏僻的巷子里,花无谢架了一辆并不起眼的马车正等着他们。小荀子心里一万个不放心,但不敢违背皇命,只能眼巴巴看着马车走远。

       花无谢在车里备了寻常衣物,昊辰三两下换好,一抬眼,见容齐背对着他,一派手忙脚乱,衣物松垮垮地斜搭在身上,怎么都弄不好。

       “陛下?”昊辰有些揶揄地叫他,看着他身子窘迫地一僵,心里暗自好笑。

       容齐面上微红,抱怨道:“昊辰哥哥你嘲笑我……”

       “臣不敢,”昊辰嘴上说着不敢,笑容却是又扩大了几分,而后说道:“我帮你。”

       容齐看看自己这一身狼狈,只得抬起双臂,任昊辰摆弄,心里默默地后悔,不该那么急着让小荀子离开,起码该先让他伺候了更衣。

       昊辰将容齐腰间的玉如意带钩束好,忽而郑重说道:“陛下,臣有一谏言,望陛下采纳。”

      容齐尴尬道:“我知道,回去后我会学着如何穿衣,你倒也不必如此郑重。”

       “谁说这个了?我是想说,你要多吃一些,太瘦了,乐舞司的舞姬怕是都没有你这盈盈一握的楚宫腰。”昊辰半是调笑、半是认真地说道。

       “我……”容齐一时无言以对,尬了片刻说道:“我年纪还小,日后自然会变强壮的。”

       “帝王之位,必然会有诸多劳心伤神之事,陛下理应爱重身体。”不再玩笑,昊辰柔声劝慰道。他知道容齐未足月便降生,身子一贯比常人要弱,若不是生在皇家,不缺名医不愁名贵药材,只怕幼时便夭折了。

       容齐闻言,却不由得低头苦笑,他这皇帝,虚有其名罢了,何来那么多劳心伤神?抬起头来,却转言说道:“昊辰哥哥似乎还是更习惯称我为‘陛下’?”

       昊辰微微一愣,不知容齐这话是否有责怪之意,于是双唇微动却不知该如何作答。

       容齐一笑,说道:“无妨,昊辰怎么自在便怎么称呼,在宫里小心些也是好的。只是一会儿到了坊间,万不可叫错,泄露了身份可就不妙了。”

       昊辰:“齐儿说得是,这不是宫中,我也不必如此拘谨。”

       容齐:“这就对了,放松一些,你我此刻不是君臣,只是相携出游的好友。”

       昊辰微微颔首默许。

       马车外人声渐沸,昊辰将车窗打开一条缝,向外望去,看了许久,却丝毫没有印象这是哪一条路,居于深宫太久不曾外出,此刻竟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

       容齐这时也凑过来看了一眼,说道:“快到了,拐过这条桃花巷,再前行一段路,就到东市街了。”

       “齐儿经常偷偷出宫?”昊辰惊讶地问道。

       “这是第三次,”容齐略自豪地答道,“不多,但也勉强算是有些经验。”

       昊辰心道:花无谢,你这胆子也是忒大了些,竟敢一而再,再而三……

       不多时,一行人到达目的地,花无谢一边叮嘱着“切记,要低调行事”,一边将两人扶下了车。

       当昊辰双足再次踏上地面,他看着眼前热闹的街市、熙攘的人流,竟有片刻失神。突然有人牵住他的手,指尖微凉的温度唤回他的神智。他扭头,见容齐一张笑颜正看着自己。

       “街上人多,当心走散。”容齐说道,之后便这样牵着他,跟上花无谢的脚步。

       他们走过贩卖各色物品的摊位店铺,路过大声吆喝着的杂耍艺人。天色渐暗,但是逐渐亮起来的各色灯笼将街市映照得宛如白昼。十余年前,昊辰也曾这样走在这东市街上,那时候被父母或兄长牵着,如今却是被一个小自己好几岁的少年牵着。那只手修长柔润,不轻不重地握着,有力度却又不失温柔,让昊辰心里有了一丝暖意,他手指微合,将容齐的指尖包裹到自己的掌心。感受到昊辰这细微的动作,容齐心中也暗自欣喜了一番。

       三人一路玩闹着来到一座豪华的酒楼前,花无谢自怀中取出一枚花笺,店小二验过才将三人引入楼上雅间。

       酒楼装饰华丽又不失雅致,几个雅间设计得极为精妙,内里的宾客可对楼下舞台一览无余,却不会被他人窥见真容,私密性极强。

       三人落座片刻,小二便送上开胃小菜和糕点。容齐看着那一碟碟极致精美的小食,不由得惊叹:“这菜肴竟比宫……我家里的还精致三分,不知道这酒楼东家是何方神圣啊?”

       花无谢答道:“这酒楼如今主事的是三位女子,除了菜肴精致美味,这每月十五的花月宴更是以风雅著称,一经推出就吸引了诸多文人雅士,价格不菲却依然一席难求,每月初一便要提前预定,先到者得,我连约三月才约到,刚好今日得着机会带你们来体验一番。”

       容齐乖巧地说道:“那真是要多谢无谢哥哥劳心破费了。”

       花无谢大手一挥,豪爽说道:“无妨,你们开心就好。”

       随着几声云磬的清响,夜宴开席,华美楼台之上,云歌雅乐蹁跹舞蹈,美酒佳肴宾客尽欢。不知不觉间菜肴用尽,宴席以近尾声。乐声渐弱,台上舞者云贯而入,侍者奉上香茗,同时熄了大半蜡烛。

       一片影影卓卓之中,三楼却有一道轻纱拢月门却朦胧地亮起,如夜空中升起一轮圆月,一女子端坐其中,怀抱琵琶,风姿绰约,只见其素手轻抬,怀中琵琶发出几声铮鸣,全场瞬间便安静了下来。

       “这便是花月宴的压轴大戏了,”花无谢说道,“这位宋娘子据传是江南琵琶第一人,来京城数月便名声大噪,且为人清高,多少富豪权贵想请她过府演奏一曲都请不到,但是每月的花月宴上她都要弹奏三曲,当下这些宾客,半数都是为她来的。”

       宋娘子连奏三曲,一曲《塞上》悲切哀怨,一曲《浔阳》抒情写意,最后一曲《凉州》却是豪迈嘈杂犹如风雷贯耳,引人入胜,技艺当真令人惊叹。

       容齐一边赞叹着,同时注意到昊辰似是惋惜地摇了摇头,于是问道:“昊辰最擅音律,可是有什么不同见解?”

       “此女似是遇到了什么不平之事,心有不甘,又有些恃才傲物、自命不凡,她若走不出这等心境,只怕日后会再无寸进,可惜了这一手无可指摘的精湛技艺。”昊辰说着,略一思忖,向门外侍者借了一张琴来。

       宋娘子三曲奏毕,众人尚未来得及掌声雷动,就听二楼一雅间传出几声琴音,悠远而深沉。

       这一曲《关山月》,本是琴者初学入门的曲目,并不需要太多技巧。此曲本该质朴宏大,抒壮士报国之情、感离别思乡之意,但在昊辰奏来,开端却是沉重压抑,那本该卓然于九天之上的明月,竟如同坠入泥淖不得解脱,听得人心中苦闷。然经过一番苦苦挣扎之后,渐渐云开见月明。听者也仿佛随那明月跃上九天,迎万里长风,览高山之巅。再回首,之前的苦痛挣扎已仿若隔世,化作几声唏嘘,随风而去,眼前只余一片明月清辉,平和而宁静。

       一曲终了,满楼宾客皆静默,片刻后却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及赞叹,把容齐三人生生吓了一跳。

       “我怎么觉得,此刻这情形不太好?”容齐有些不安地说道,说好的低调行事呢?

       花无谢抚了抚额头,说道:“昊辰你这,算不算是砸场子啊?”

       昊辰冤枉:“我没这想法。”

       容齐:“我们当然知道你并非此意,可是在别人看来,恐怕……”

       容齐还没说完,花无谢突然指着对面的轻纱笼月门说道:“完了完了完了,宋娘子要来兴师问罪了。”

       两人顺着他手指看过去,见门后那一道倩影果然抱着琵琶站起身,匆匆绕过走廊而来。

       “怎么办?要不咱们跑吧?”容齐提议道。

       “好主意,”花无谢起身拉开雅间隔门,但才打开一条缝便“砰”一声又关上了,“走不了了,外面全是人。”

       “为何?”容齐不解,随后恍然道:“这里宾客多是宋娘子的拥趸,难不成都是来帮宋娘子问罪的?这可如何是好?”

        “若当真是要问罪,我赔罪便是,确实是我行事鲁莽惹来的祸端。”昊辰懊恼说道。

       花无谢:“我瞧着倒也不像是来问罪……”虽是匆匆一瞥,但怎么觉得外面那些人都一脸兴奋痴迷呢?

       这时门外一老者清了下嗓,恭敬说道:“公子琴艺精妙,我等如闻仙乐,能否请公子再奏一曲,让我等再饱一次耳福?”

       门内三人均是怔愣一瞬,不约而同道:竟是如此?

       容齐,不高兴:你当昊辰是谁,你想听便要为你弹奏吗?

       知道不是来问罪的,昊辰松了口气,说道:“先生谬赞,晚生一时技痒,所做之事已是于礼不合,万不可一错再错,还请先生见谅。”

       门外老者一愣,此举于宋娘子而言的确失礼,于是作罢,但依然不死心地问道:“那公子可否留下名讳与府邸所在,老夫改日可登门拜访,向公子请教琴艺。”

       “请教二字不敢当,晚生姓陈名昊,并非京城人士,此番只是游历路过,明日即将启程离开。”昊辰一本正经地胡诌着。

       老者不禁失望,但依然不放弃:“公子若是不急,不如暂缓行程,到老夫家中小住几日,老夫必以礼相待。老夫家中正巧收藏有一张前朝斫琴大师蔺寻的遗作,名为‘龙吟’,公子可替老夫品鉴一二。”

       “这老匹夫,居然还想以利诱之?”容齐小声对花无谢说道,“我听出来了,他是礼部侍郎曹令先,明日早朝我就寻他个错处拿捏他一下。”

       花无谢劝道:“曹老头爱乐如痴人尽皆知,你何苦跟他置气?”

       容齐闻言作罢,但曹侍郎口中的“龙吟”,成功引起了他的兴趣。

       昊辰却依然耐着性子说道:“晚生多谢先生好意,但确有急事不可耽搁,待晚生日后再来京城,必登门拜访向先生讨教。”

       曹侍郎还想说些什么,宋娘子已来到门前,朝着门内盈盈一拜,说道:“小女子宋引章,自幼修习音律,自认天赋过人、技艺超群,今日听闻公子一曲,方知天外有天。且公子曲中之意境,令引章茅塞顿开、受益匪浅,不知引章能否有幸得见公子真颜?”

       门外女子言语恳切,门内容齐与花无谢却是齐齐摇头,——这门不能开啊不能开,开了就都知道皇上偷跑出宫了。

       昊辰只能继续诌道:“在下听姑娘弹奏一时入迷兴起,做出此等失礼之举,还望姑娘海涵。但在下着实相貌丑陋,怕惊吓了姑娘,是以……还是不见为妙。”

       门口伺候的店小二闻言差点被自己口水呛死,心道这三位若算是相貌丑陋,他们这些普通人那还算是人吗?

       宋引章知趣,朝着门内又是一拜,说着“多谢公子点拨”,便退下了。然而曹侍郎一干人等,却还站在门外不肯散去。

       容齐不由得来了脾气,却也不敢发作,只能小声抱怨道:“这曹令先怎的如此不知礼?居然这样堵在人家门口。”这就是不能露面,否则一定要治他个不敬之罪。

      “你知足吧,”花无谢喝了口茶说道,“这永安楼来的还都是知书达理的文雅之士,只是在门外等候;若是那些勾栏瓦舍的登徒浪子,早就直接闯进来了。”

       容齐好奇地眨了眨眼:“勾栏瓦舍,那是什么地方?可以去看看吗?”

       昊辰:“登徒浪子聚集之地自然不是什么好地方,不可以去!”同时警告地看了一眼花无谢:你要是敢带容齐去那种地方你就死定了。

       花无谢无辜:我也没说要带他去。“昊辰说得对,那种地方,好人家的孩子不能去。”

       容齐有几分失望地“哦”了一声,却也没再提这事儿。三人又坐着喝了一会儿茶,外面的人散了一些却还有些不死心的留在当地。

       花无谢看看门外憧憧的人影,轻叹一声,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他起身、开门,但高大修长的身材把外面的视线挡了个严实,随后极快地反手关了门。

       “曹伯父。”花无谢礼貌地朝着曹侍郎作了一揖。

       “无谢?”曹侍郎一脸惊喜,“刚刚那操琴的公子是你朋友?能否给伯父引见一下啊?”

       “曹伯父,”花无谢为难道,“我那朋友腼腆得很,既然人家不想见,您又何必强人所难呢?而且您看看——”他手指划了半圈指着门口的围观人群,“你们这是干什么呢,围在门口堵人家良家男子?这跟登徒浪子有何区别?有辱斯文啊,曹伯父。”

       “这……怎么能这么说呢?我只是仰慕陈公子的才华……”

       “我前天在街上抓的登徒子也是这么说的。”

       曹侍郎瞪着花无谢无语凝噎。

       花无谢自认被瞪得很无辜,说道:“我当然知道曹伯父您是爱才心切,但别人不知道啊,要是让御史台知道您此等行径,再添油加醋参您一本,面子不好看不是?”

       曹侍郎思忖片刻,长叹一声,自行离去,顺便将其他人也劝离了。花无谢松了口气回到雅间,对另两人说道:“再稍等一会儿,就可以走了。”

       容齐偷偷探出头窥视了一番,说道:“恐怕还不行,人是散了,但心没散。”

       “什么意思?”花无谢不解,顺着容齐目光看过去,发现虽然满堂宾客已经回了自己的座位继续饮酒做谈,但依然时不时引颈朝着他们的雅间看来,一窥究竟的心思昭然若揭。

       “对不住,是我鲁莽了。”昊辰歉然道。

       两人纷纷表示无妨,但一时又不知道该如何不引人注意地离开。突然花无谢说道:“有主意了,昊辰,脱衣服。”

       容齐与昊辰皆是眼睛瞪成铜铃、一脸惊愕地看着他。

       “你们在想什么啊?我是说,咱们两个把衣服换换,我扮成你的样子引开众人的注意,你们两个趁机从后门离开,然后到东西两市之间的桥上与我汇合。”花无谢解释道。

       两人眨眨眼,收起了脸上的惊愕之色。

       “可是,这样行吗?只有我与容齐二人……”昊辰问道,他倒是无所谓,可容齐千金之躯,没有花无谢在旁保护,万一有个闪失……

       “昊辰你不必担心,”花无谢知道他的顾虑,“容齐可是皇帝,他身边怎么可能只有我一人,再说容齐聪明着呢,不会有事的。”

       “嗯,我认得路,不会把你带丢的,放心好了。”容齐也应和道。

       昊辰也明白是自己多虑了,容齐身边想必是有暗卫跟随,无需太过担心。三人依计行事,花无谢穿了昊辰的衣服,给了门口小二一些银钱,小二抱了琴跟在他身后,下楼时还刻意高声唱道:“陈公子,您这边走,当心台阶!”

       果然吸引了一众宾客的注意力,纷纷跟过去想看看刚刚那“琴仙”长什么样,花无谢怕被围住露了馅,不得不加快了脚步。

       昊辰在上面看得心有余悸:“居然这么可怕的么?难怪会有看杀卫玠这等荒谬之事。”

       “昊辰你今日也算是一曲动京城了,”容齐笑道,然后牵了他的手,“人都走远了,我们趁机离开吧。”

       然而两人从酒楼后门离开后,却越走越偏,街上人声渐渐地稀少,也没有了那许多的照明灯笼,最后在一条昏暗小巷里,容齐停下了脚步。昊辰默不作声,心中却惊疑不定,沿着这条小巷走下去,再不远便是夜府的废墟了,容齐是无意走错还是故意为之?

       “啊……好像走错了。”容齐左右看看,突然说道,“我们从酒楼出来应该往西去,难道是走反了?”他抬着头四处寻找,突然指着夜空说道:“北斗星,那么那里是北,西方应该是这边。”

       见昊辰站着没动,容齐歉然说道:“昊辰哥哥,我们得多走一段回头路了。”

       两人一路向西,找到连接东西两市的拱桥。花无谢还没来,两人于桥上等他。容齐走累了,便径直摊开手脚,大咧咧坐在了台阶上。

       昊辰无奈,小声说道:“你这哪有半点帝王的样子。”

       容齐也笑道:“今夜我只是容齐,不是帝王,和这城中的寻常百姓一样,不为身份所束缚,也不必守那么多繁琐规矩。”

       昊辰摇头笑笑,笑得宠溺,到底还只是个半大的孩子,那帝王冠冕,于他还是沉重了些。

       突然半空中摇摇晃晃飘下一个孔明灯,落在了昊辰手里。昊辰端详了片刻,说道:“放灯的是个姑娘,祝家人安康,同时愿自己能觅得如意郎君。”

       “哦?幸好她没追着灯过来,”容齐打趣道,“否则昊辰你可就成了她天赐的如意郎君了。”

       “胡说。”昊辰笑着嗔道,然后小心地吹了吹那将熄的火苗,待它重新燃起,那灯盏便挣脱了昊辰的掌心。看着它向着天边越飞越远,昊辰轻叹道:“也不知道这姑娘的愿望能不能实现……”

       “当然能,这盏灯可是得了神仙哥哥的一口仙气呢,自然能让它的主人心想事成。”

       昊辰笑笑,未将容齐的玩笑话放在心上。他负手而立,落得一身明月清辉,花无谢的一身劲装穿在他身上,让他身姿更显修长挺拔。

       他本应是卓然于空的一轮明月,如今却不得不在那孤寒宫中苦苦求生,——容齐看着他,心中不免怆然。他今日本想带昊辰去那夜府的废墟,十年前的事,昊辰若记得,故地重游他必然做不到那般云淡风轻,届时必会露出些破绽。但半路上他反悔了,那终是母后的罪过,一夜之间家破人亡,这锥心之痛,他不忍昊辰再体味一次。左右他这一生,也离不开孤寒宫了,皇宫虽是个樊笼,但只要自己还在那皇位上,总能有办法护他周全。若他有朝一日终要复仇,那母债子偿,也是天经地义。

       “昊辰,今日这一曲《关山月》,可是你心中所感?”容齐突然问道。

       昊辰转过身,细细看了容齐片刻,忽而笑笑说道:“你想多了,那不过为了点拨宋娘子而故意为之,她那一手琵琶技艺定是经过了一番苦练,我不忍她止步不前,但能否得悟看她自己,结果还不错,她果然是个聪慧女子。”

       “昊辰你还真是个温柔之人,”容齐说道,“但日后这等助人为乐之事,还是少做为妙。”

       “为何?”昊辰不解。

       因为,我是个自私的人,你的温柔我不想分给别人,我想把你藏起来,只属于我一个人。容齐把这不可宣之于口的想法藏起来,转而问道:“那昊辰你心中真正的所思所想为何呢?我曾听说,琴,弹奏的是人的感悟,那昊辰你的感悟是什么?”

       “我的感悟?”昊辰思索片刻,微微苦笑一下说道,“我最大的感悟大概只有迷茫,不知自己从何来,也不知应往何处去,甚至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如何不迷茫?”

       “你就是你,仅此而已,名字、身份都是外物,你不要管那些,专心做你自己就好,”容齐抓住他的手,有些急切地说道,“来处或已不可考,但去处……,皇宫或许算不得是个好去处,但有我在,总能保你一世平安,不为人所欺。昊辰,你可愿意……”

       容齐突然顿住,他后悔自己多问这半句,若昊辰不愿呢?他真的可以放他走吗?

       昊辰有些惊讶地看着容齐,内心微微温热,却又酸楚,自己欺他骗他,他所想的却是要保自己一世平安,这让昊辰突生了一些愧疚,可又感慨命运的无常,容齐他为何是符鸢的儿子?

       “陛下,”昊辰答道,“微臣没有愿不愿意,除了这皇宫,臣无处可去啊。”

       昊辰这一声幽幽叹息,刺得容齐内心微痛,连眼角都微微湿润了一些。昊辰却看着他笑了,笑容温柔得如同眼前的月光,“可这皇宫里,能有齐儿相伴,似乎也是个不错的去处,若能为你解忧,我也算不枉此生吧。”

       容齐瞬间破涕而笑,“昊辰你这话,当真?”

       “自然是真的。”昊辰说道,同时抬手拭了拭容齐的眼角,“怎么还流泪了?”

       容齐微窘,低头擦干眼角,说道:“桥上风大,吹得人眼痛。”

       “昊辰——,容齐——”远处传来花无谢的声音。

       容齐站起身理了理衣衫,有些惋惜地说道:“看来今夜得回去了。昊辰,”他站在阶下,抬头看着昊辰,笑颜映着星辉,“下次再出来,我们一起去放孔明灯可好?”

       “好。”昊辰答道。

       “无谢,你怎么去了这么久?”容齐向着跑来的花无谢问道。

      花无谢摆摆手,一副受不了的样子说道:“这些人的好奇心也太强了,这一路追得我没处躲没处藏的,最后运了轻功才逃掉。”然后他扬了扬手里几个锦盒,“本来想用了餐带你们逛逛夜市,如今也没时间了,就私自做主给你们买了些东西,呐,给昊辰和崔先生的卤肉、桂花糕和竹叶青,这一包是容齐的花生酥、蜜枣、梅子糖。”

       两人开心接过,容齐略有抱怨:“为什么我的都是糖果?我也想要酒。”

       花无谢毫不客气地弯起手指在他额头敲了一记:“小孩子要什么酒?长大了再说。”

      容齐: “我都16了,也不算小了吧?”

      花无谢无奈:“好,下次一定。”

      泰安殿,容齐斜倚在书案前,执笔描下最后的那一丝墨迹。烛光摇曳,照映着他面前的画作,明月之下,拱桥之上,一长身玉立的男子负手而立,虽只是背影,但其清俊出尘的气质越跃然纸上。容齐看着,脸上笑意便更浓了一些。

       “陛下这画技真是越来越好了,”小荀子赞叹道,“这一看就是花统领,真是惟妙惟肖。”

       容齐的笑容瞬间消失,“为何是花无谢?我画得很像花无谢吗?”

       小荀子也被问懵了,“难道不是?可花统领今日穿的,就是这样一身衣服啊。”

        昊辰当时的确穿的是花无谢的衣服,可两人气质截然不同,怎么会看不出?容齐这样想着,定睛再去看那画中人,许是被小荀子一句话打破了臆想,此刻竟也觉得有几分像花无谢,不完全像,可也不完全像昊辰。容齐纠结了一会儿,把画作随意放在了书案上。算了,管他画得像不像,人都留在自己身边了,谁还在乎画像是不是真的像呢。

 

       同一时间,孤寒宫,昊辰站在庭院当中,抬眼望向那轮明月,内心怅然纠结。今日容齐问他“这话是否当真”,虚虚实实的话说多了,连带着自己的心都是虚虚实实,就连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说出去的话,能否当真。

       “容齐,你……别信我太多……”

       昊辰的一声轻叹,幽幽散落在夜风里。


本文灵感来自UP主玄央的视频《晚枫歌》,改动较大,如侵权,私信立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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