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宋忠臣如何把一手好牌打得稀烂?【刘宋风云 第四十三章 下】
有萧赜在前线作为屏障,萧道成的确是可以放下一百个心。他还不知道的是,与此同时,一场针对他的谋杀正在紧锣密鼓的筹划着。
萧道成是朝中首席的大臣,谁有这个胆量敢加害于他?这个人的名字并不起眼——湘州刺史王蕴,王蕴早年与沈攸之是好朋友,如今沈攸之公开造反,王蕴自信地认为这下子萧道成必败,就想要来个里应外合,顺势把萧道成干掉。
恰好王蕴遭遇丧事需要回家,丁忧家中死了人,这事本身就不吉利,但王蕴想将他变得更为不吉利一点。自己总得来与来吊唁的好友接见吧,萧道成、萧赜就算与自己处的不怎么融洽,迫于面子也会来吊唁,那时便是除奸的时候。
没错,自己的母亲的忌日,必将成为萧氏父子的忌日!
只是这计划与现实存在着“一定”的出入。首先萧赜耳目很灵,不知从哪里得知了要刺杀自己的风声,就托辞自己生病了,不参加王蕴的吊唁。
啊这……王蕴着实是有点沮丧。他故伎重施,在建康又邀请萧道成来吊唁。
萧道成也不来。
王蕴心中暗暗咒骂:“萧氏父子都是死心眼,哪有约好了一起不出来的事情,莫非真的有心灵感应一说?”
王蕴决定升级行动,他把简单的刺杀提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政变。王蕴举目朝野,发现不喜欢萧道成的人还真的还多着呢。元徽政变里丧失权力的袁粲、刘秉自不必说,在禁军或其他部门任职的黄回、任侯伯、孙昙瓘、王宜兴、卜伯兴等人,同样对于萧道成看不顺眼。
在王蕴悄悄的拉拢之下,这些人都聚集在一起,讨论的问题只有一个:如何快速、稳妥地发动政变,除掉消道层?
十几个头脑在一起,很快就碰碰撞出了思维的“火花”——刘韫、卜伯兴在建康城内攻杀萧道成,在城外的诸位各率所部,在同一时间向台城靠拢,全力支援。
这已经不是“火花”了,这是十年脑血栓也想不出来的下流策略。萧道成羽翼丰满,撼动他只用刘韫、卜伯兴手下的亲兵就够了吗?其余人在建康城外接应,这也不对,你连台城的门都进不去,又谈何里外夹击萧道成呢?
都说书生造反,十年不成。但书生一旦快起来,提出的计划是否保质保量,确实又是一个极大的问题。从这个漏洞百出的计划来看,政变成功的难度很大了。
袁粲说:“不,难度可还可以更大。”
他转头就把这个计划告诉了褚渊。
褚渊嘛,元徽政变中的落魄者,告诉他有什么关系呢?关系很大,而且很严重。
袁粲与褚渊是有矛盾的。当初褚渊母亲去世,褚渊在丁忧的时候屡屡接到朝廷让他起复的通知,袁粲劝他以国家大事为重,要匡扶国家云云。褚渊盛情难却之下就答应了。到了袁粲母亲去世的时候,褚渊请他来出山。很明显,当年你是这么劝我的,我也劝劝你,让你出来复职也不为过。
袁粲却说“不”,坚决的“不”。
他死赖在家里,丁忧完了再出山。
这可就闹出大事情来了。在古代,丁忧时起复叫“夺情”,那是当事人极度不情愿的时才作出的决定,毕竟父母之丧不守完,怎么看都没有尽孝道。不孝,在古时候可是比贪污受贿还要严重的罪名,被指责为不孝的人,往往会有极度的心理负担,在公共场合见不得人的那种。毕竟你连对自己的父母都不忠不孝,还能指望你忠于君主吗?
因而,褚渊就在心里承受了极大的痛苦。由于他在朝堂上不是什么德高望重之人,这次出人意料的夺情,在朝野间引起了很大的非议。褚渊把这次屈辱牢记在心,发誓与袁粲不共戴天。在元徽政变之后,褚渊知道自己怎么能扳倒袁粲了.
他倒向了萧道成。
褚渊和萧道成说:沈攸之的叛乱,倒也不是什么迫在眉睫的大事;只是朝廷上身边的异己,需要多加提防。
说话有些隐晦。褚渊一直想找个机会,把矛盾明确地指向袁粲。
不久之后,他就从袁粲的口中听到了政变的消息。那么袁粲是萧道臣在朝中的祸患这个说法是真的实锤了,褚渊反手就把袁粲将要发动政变的密谋捅给了萧道成。就好比你在打牌的时候莫名其妙的明牌了,你自己还没有意识到,但别人却早就把你的牌看得一清二楚了。
萧道成在暗中动了手脚,他让手下人苏烈、薛渊、王天生在袁粲身边干活,在卜伯兴身边也加了一个王敬则。这些人名为协助,实为监视。
对于自己的计划泄密一事,袁粲并无感觉,他依然坚持按期进行行动,时间便定在了十二月二十三日晚上。
这一夜很快就到来了,大家按照计划各自奔赴应该到的地方。袁粲再次重申行动计划,刘韫、卜伯兴会在宫中发动政变,铲除萧道成,届时大家观望宫内有变,还请速速支援。
袁粲并没有想到的是,计划失败了,并且是很快就失败了。
坏事的人是刘秉。性格胆小软弱的他当初都不敢与萧道成据理相争,现在叫他来参加流血的政变,这又谈何容易!刘秉在二十三日中午开始身体上便表现出了一系列害怕的症状:手抖、焦虑、慌张、间歇性精神崩溃,在这种情况下刘秉连进食都不能顺利进行。
到了晚上,刘秉公然撂下了自己身上的责任,带着自己的家人朝石头城(袁粲所在)逃去。刘秉逃跑也不好好跑,他这跑路一事整的无比隆重,以至于把路边的人都给惊到了。这样的喧嚷引起了丹阳丞王逊的注意,王逊一查。刘秉连带着孙昙瓘都跑了,他们身后一定隐藏着不可告人的阴谋!萧道成很快就被告知:刘秉造反了,同谋者有袁粲等人。
萧道成决定开展收网行动,将袁粲一等人一锅端,目前还在眼皮子底下的是刘韫与卜伯兴。除掉他们的任务则交给了王敬则。
接到任务之后,王敬则就想直接从正门出去,到中书省收捕二人。卜伯兴因为是掌管着宫中的卫兵,此时早就把大门都给锁上了。
这可就不好办了,大门锁了,王敬则的确为难了一阵子。后来他想到,既然门打不开,就找别的方法进去呗。
比如说,挖墙。
王敬则直接无视了宫墙的存在及其不可破坏的法律条例,抄起施工工具就开始破墙。事实证明,建康宫殿的墙的质量并不合格,王敬则才砸了没几下墙就裂开来了,在这之后便是“哗哗”的掉落声——墙破了。
王敬则直接进入中书省。刘韫此时正在秉烛夜坐,只等时候一到就召集人马发动政变。就在此时,他看见了王敬则一脸尘土地向自己走了过来。
刘韫显然没有对此有心理准备。他先是一惊,之后强作镇定,在地上摸了一样东西拿在手心,装作自己在干别的事情,再走向前问:“王兄大半夜来干什么啊?”
王敬则大吼一声:“小子,你怎么敢当一个反贼?”
刘韫心中一沉。不消说,计划败露了,王敬则说罢就上前来擒拿刘韫。刘韫见状赶快扑在王敬则的身上,死死的抱住他,想把他压在地上。很明显,王敬则重心很稳,他在稳定住自己的身体之后,发挥了军人本色,向刘韫的脸上就是沉重的一拳。
刘韫是文人,哪经得住这样一拳。脸上的剧痛迫使他放开了手,痛苦地瘫倒在了地上。王敬则没有给他挣扎的机会,上去追加了几拳,刘韫瞬间血流全身。
不久之后,屋子里只剩下了一个人的喘息声,王敬则确认,刘韫死了。
他的任务完成了一半,还有一个人。
卜伯兴没有逃过王敬则的拉杀同样死亡。
造反集团全员覆灭,城外的袁粲依然在坚持。
袁粲看到刘秉之后,先是把他骂了一顿。——“何事遽来?今败矣!”
袁粲真的想把刘秉当场给剁了,理智告诉他,这并不是杀人的时候,他应该做的是组织石头城内的守军抵抗萧道成。
城外,苏烈与增援戴僧静等部已经把石头城团团围住。袁粲心想,此时投降也是死,反抗到底还是死,不如就抵抗到底,爷好死的明白些。
袁粲组织军队作战。话说起来这叛军也并不是吃素的,孙昙瓘与王天生都属于骁勇善战之徒,他们组织了很多次冲锋,斩杀官军超数百人。
于是从晚上9点(亥时)到凌晨1点(丑时)胜负依然未分。
攻城不下,戴僧静决定用火攻。
他纵火焚烧了石头城的西门。西门遭到火攻,叛军力不能支,有人把官军带进了城里。西门就这么失陷了。
袁粲与刘秉此时正在东门督战,听闻西门失陷,两人的表现很是不同。刘秉发挥自己的软蛋本性,直接翻墙向城外逃去。被丢下的袁粲想要回去救援西门,但是城内此时大乱,一片狼藉,根本就不能去支援。
得了,事已至此,袁粲再无回天之力,他在墙边坐下,点燃了一支蜡烛,对自己的儿子袁最说:“我本知一根木头不能阻止大厦的崩塌,但,作为臣子,我尽力了……”
父子俩掩面而泣。
戴僧静一路追杀到了东门边上,袁最听到有异人接近,就挺剑而起,用自己的身体护住自己的父亲。戴僧静发现袁粲父子之后也没有手软,他上前与袁最搏斗,将其击杀。之后他转向了坐在墙角的袁粲——到你了。
袁粲起身,对着袁最的遗体,叹道:“我不失忠臣,汝不失孝子!”
从容受戮。
百姓的目光是明亮的,几天之后,民间有人作了一首歌来祭奠他。
可怜石头城,宁为袁粲死,不为褚渊生!
谁是勇于反抗的人,谁又是趋炎附势的人,公道自在人心。
不过民间的哀怜并不能为这些牺牲者正名。萧道成依然将这些逆党的遗体收集起来,在大街上示众。之后抓捕同党,把刘秉这个软蛋给绑了回来,杀掉,大快人心了一把。还有一些原先要共同起兵的人,由于计划提前败露,没有及时起兵,萧道成就全部赦免了。
攘外必先安内。萧道成要团结一切可团结的力量。
建康城内的一切似乎对沈攸之并没有影响,沈攸之没有来个里外夹击,给萧道成造成太大的麻烦。相反,他整整磨蹭了一个月,才真正从荆州出发东下。沈攸之造起反来,势头的确很猛,其中兵参军孙同带着3万人作为前锋,司马刘攘带着2万人作为后继。5万人浩浩荡荡,在长江上开进。
然后他们就到了郢城。
沈攸之不屑:“不就是个破城吗?我有5万人,拔根毫毛都比柳世隆的腰粗,这怎么能让我费时费力打呢?”
沈攸之写了封劝降信给柳世隆:
“见信安!柳将军与安西将军(指武陵王刘赞,此时驻扎在郢城里面)可好?我路过此地特来问候你们。我呢,受太后的命令,东下铲除奸凶。将军您是识大体之人,您应当干什么就用不着我明说了吧。”
柳世隆表示懂了,他说:“啊对对对,我不打扰你,您就赶快上路吧。我们郢城这么个小旮旯就自己守着城好了,实在不敢出来冒犯沈公您的威严。至于出兵援助您,您就可怜我这郢城这么小就放过我们吧。”
柳世隆曲解了自己的意思,沈攸之很是生气,很快就有人来劝省沈攸之集中兵力攻打郢城。攻曹臧寅表示强烈反对:“郢城易守难攻,我们现在去攻击他们,没有十天半个月估计还打不下来,倘若攻下建康,郢城他是不想投降也得投降!”
沈攸之觉得可以,就留了一些人守在郢城旁边,自己率主力东下。
可是在出发前的那个晚上,紧闭的城门忽然就大开,之前死守在郢城的柳世隆居然出城突袭了!沈攸之反应过来之后操起家伙就追,追到城门底下,门“咣当”一声,关住了。
接着就传来了一系列“优美”的中国话,内容包括但不限于问候沈攸之祖宗十八代,大揭沈攸之的绯闻。沈攸之“刷”的一下火气就上来了,急火攻心之下的他下令暂停东下的行动,全体成员围攻郢城,一定要把柳世隆这个混账给揪出来!
揪不出来。
沈攸之使尽浑身解数,从烧城墙、筑长围,到登云梯、投石头,试了一遍无一奏效。
沈攸之真的被刺激到了,就这么一个小小的郢城,难道真的还打不下来了?沈攸之觉得不行,天大地大,人的面子最大。我沈攸之今天就算有再大的事情也先和你磕到底,于是将旗一挥,全体人马忙活起来,在城外干起了工程量巨大的围城作业。
柳世隆这家伙也的确是狡猾的很,每次沈攸之尽全力来攻时,他死缩在城里不出战。等到沈攸之打累了之后,想要停下来喘两口气时,柳世隆又不识好歹地蹦出来敲打敲打。
这样打谁都受不了,打了半个月之后攻防战之后,沈攸之不行了。
孟子曰: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沈攸之一无天时(农历腊月大冬天的在那边围城),二无地利(郢城难打)三更无人和。没人和那可就要了命,前两个没有尚能补救,沈攸之这打了十天半个月,可惜是把人和也给打光了,真正成为了“三无”将领。
于是就有人逃亡。这种逃亡原来只是少数人的个别行动,到了升明二年(478)的正月,已经演变成为了有组织有纪律的群体性行为。沈攸之每次到军营清点,都发现少了一大批人。他急忙向手下的人承诺,倘若攻下了郢城,自有你们升官发财的机会!
许多人不屑于听。
真是的,等攻下郢城要等到猴年马月!我们被箭射死、大石头砸死之后,难道让尸体来您这边排队领奖励吗?
于是更多的人逃跑了。
软的不行,沈攸之只得来硬的:“我受太后的命令起兵讨伐逆贼,你们这些军主(士兵的小队长)管理不力,每天有这么多人跑走,你们是不是心中还想着为反贼效力,一个个消极怠工。以后要是发现有人逃跑,军法处置,军主随士卒连坐!”
一片哗然。
这人心好比说是一根弹簧,你拉一拉,利用一下不是不可以,要是拉力过猛了,超过其弹性限度,这弹簧也就废了。这边也同理,沈攸之恐怖的连坐政策激起了更大的反对浪潮。
比如说甲跑了,带着乙丙丁三人一起溜走,军主戊发现不对明白,追不上来,于是也溜了,再上一级的官员己派着军主庚去追,庚也溜了,己发现不对也溜了。以此往复,形成一个连锁反应,沈攸之手下的人逃的越来越多。
当逃跑达到一定数量的时候,就引起了质变——司马刘攘,沈攸之军中的高级将领,向柳世隆投降了。
正月十九日晚,刘攘在军中放大火,带着自己麾下的士兵跑进了城中。沈攸之的部众立马溃散,沈攸之在愤怒之中除了处斩了刘攘的亲人外,对于稳定军心也无能为力。
沈攸之跑了,方向向西。他认为自己在江陵府还有兵力,如果能到达那里,一定可以反攻!
这一幕与七十几年前的桓玄何为相似!事情仿佛真的在向沈攸之那边好转,他身后没有追兵,可以放心地让他跑到江陵。更爽的是,一路上的蛮夷很多,沈攸之手下的士兵担心逃走之后被蛮人劫掠,又重新回到了他这边。
人数总共2万人!
2万人,完全够了!沈攸之高兴了。
但也正如桓玄之死是由一个意外引发的,沈攸之的溃败也始于一个突然到来的消息。
那便是:江陵失陷了。
雍州刺史张敬儿听闻沈攸之久围郢城不下,马上出兵突袭江陵。江陵守将傅宣、江乂未经一战直接跑走,张敬儿不费吹灰之力就夺下了江陵。
沈攸之在正月的寒风中独自凌乱,束手无策,听到此消息的手下一哄而散,也不管路上有什么蛮夷了,与官军相比还是打过蛮人可能性更高一点。
二十日晚,沈攸之走投无路,在华容道旁的树林边上上吊自杀,此时只仅有自己的儿子沈文和陪同。
第而日,当地村民割下沈攸之和沈文和的首级,传首建康。
动乱平定了,萧道成在朝中彻底一家独大。
两次造反都是打着复兴刘宋的旗号发动的,可是一个袁粲“简淡平素,而无经世之才;好饮酒,喜吟讽,身居剧任,不肯当事;主事每往咨决,或高咏对之。闲居高卧,门无杂宾,物情不接”,从来不与他人接触,关系网本就不密,扳不倒萧道成。另一个沈攸之“志锐而器小,一败也;有威而无恩,二败也;士卒解体,三败也;搢绅不怀,四败也;悬兵数千里,而无同恶相济,五败也”,因而手握五万之兵,亦不可敌。
或许也是侧面反映了一个事实:一个国家仅存的图存者都是这样能力低下的人,那么离改朝换代真的不远了。
的确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