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等你(第十三章 道寻常 第十四章 沁园春)
第十三章 道寻常
我躲回自己的卧室,隐约听到楼梯间的脚步声,我知道他离开了。推开门,重新回到书房,走到窗前,手轻轻拂过冰冷的窗台,意外的,指尖有些湿润,我下意识的抬手,窗台上还残留着水滴状的晶莹。
那是他的眼泪吗?我愣了愣,原本沉着的心又一次升腾,没想到,他会为我流泪。
陈延年拒绝司机相送,独自一人离开了。我躲在书房的窗帘后面,目送着他逐渐走远,直到最后消失在我的视线当中。
第二天回到公司,只要崔浩和我打照面,就会收获他一脸别有深意的笑,估计从昨天起,他就已经捕获一大筐的八卦了。我实在懒的理他,冷着脸警告他,有事就说,没事就走!崔浩摇摇头,啧啧感叹:“可惜了这样文秀的一张脸,平时优雅大方,没想到是个木头!”说罢,摇摇头,晃晃悠悠的走了。
白兰打电话说想见我,我和她相约到霞飞路上的红房子西餐厅见面。刚走进餐厅,发现白兰已经到了,朝我招手。我向她走近,白兰起身迎我。
这一次只有白兰一人,而他并未同往。
昨天的会面,我整个人都是懵的,目光也全都停留在陈延年的身上,今天才得以有机会好好的打量白兰。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几何纹旗袍,一头乌黑的长发绾成发髻,翘睫微扇,如雪的面庞亦如当年一般沉静。
“这个是咱们夜校所有课程的讲义,这里面的内容全都是延年亲自编写的,之前他已经在广东的各大工厂夜校率先实行,效果不错。这次上海这边的夜校教材,我们又结合了本地的实际情况进行了调整,你有时间可以看看,欢迎指正。”白兰还是那样温温柔柔的,将一本厚厚册子递给我。
我抬手接过,仔细的将它收好。“有时间我一定认真拜读,至于指正,就不敢当了。”
我举起手,示意侍者过来,点了两份套餐。
空气又恢复了安静,只听见餐厅内悠扬的钢琴声。
“兰姐。”我缓缓开口,“这些年你一直在上海吗?”
白兰摇头:“我去了法国后,你是知道的,形势乱的很。书也没读成,就被遣送回国,我回到北京,跟随守常先生一起参与了长辛店工会的创建工作,后来又跟着组织参加京汉铁路罢工,罢工被镇压后,我又去了广东。”
白兰说的很平静,所有那些我在报纸上看到的血腥与惊心动魄,在她的话语中,就像是柴米油盐一般平常。
对与远离政治,远离这些斗争的我来说,一时间,我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去做一个合格的倾听者。
“柳眉,其实这一次,延年是特意跟我来的!”白兰看着我,语气越发轻柔,“我根据安排,接手这边工会的工作,我们做了细致的研究,发现整个上海的民族企业,只有柳家的工厂才是我们可以突破的关键。延年知道后,嘴上说不放心我独立开展工作,可我知道,他是真的想见你一面。”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我平静的说着,手不停地搅动杯中的红茶。
“柳眉,或许是我多嘴,有些话我不该说。可是这么多年,作为旁观者,我也看的明白。你心里难受,延年并未比你好过多少,他心里更苦。他什么都不能说,不能做!把这一切都寄托在工作之中,没日没夜,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其实,有时候,我还真的有点羡慕你!”
“羡慕我?”我抬眸,有些不解。
“心上的人,无论相隔多远,总还知道他的消息,会有相见的一天。而我……”白兰的眼神望向远处,有些落寞而忧伤。
我能感觉到她内心的悲伤,也知道她在想念郭心刚,这么多年过去,她依然守着一颗心,去完成当年心刚大哥的未竟之志。
久久的沉默,最终都化为了一缕无声的叹息。
与白兰告别,我让司机开车回去,自己独自走在大街上。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这样漫无目的的在马路上闲逛。或许这样,可以让我有难得的回忆与思考的时间。周边的嘈杂都与我无关,而我可以沉醉在无尽的回忆与思念当中。
一九一七年 夏 上海
民国六年,张勋复辟的闹剧仅仅维持了十二天便结束了,段祺瑞入驻北京,成了所谓的共和英雄。
经过这么一番折腾,学校开学遥遥无期。上海已进入酷夏,我熬了一大桶酸梅汤,放进家里的冷窖,冰了一个晚上,兴冲冲的推着表哥送我的自行车来到亚东图书馆。
已是午后,图书馆内静悄悄的,树影摇曳伴着知了的叫声,空气弥漫着慵懒。
我知道延乔兄弟两个从来没有午睡的习惯,所以没有刻意放轻脚步。走进院子,见他二人认真的看书,延年还时不时的在本子上记录着什么,或许是在做笔记!
“歇会儿吧,这大热天,喝点酸梅汤消消暑!”我将这一大桶放到桌子上,又跑到厨房拿了两个大碗,倒上满满的酸梅汤,放在兄弟俩面前。
“喝吧。”我冲着乔年眨了眨眼,双手托腮,胳膊拄在桌案上,“姐姐放了好多冰糖呢,可甜了!”说罢,撇了延年一眼。
相处了这么久,乔年早就跟我不见外,我话音刚落,乔年忙不迭的拿起碗一饮而尽。
延年宠溺的看着弟弟,语气却满是严厉:“慢点喝,这么冰的东西,小心肚子痛!”
延年刚要端起碗,我急忙制止:“等会儿!”
“怎么了?”延年抬眉看着我,有些疑惑。
“去洗把脸,你看你,满头的汗!”我十分嫌弃的撇着嘴,将毛巾递给他。
延年盯了我半晌,一脸无语。我又将毛巾往前送了送,扬起眉毛,递过去一个不容置喙的眼神,僵持了五秒钟,他摇摇头,最终还是选择了妥协。
“姐姐,你骑自行车啦!”乔年的小眼神飘向庭院墙边立着的车子,颇有兴趣!
“我表哥送我的新鲜玩意儿,不过我不会骑,我爸也不允许我骑车子,所以我就推过来了。他越不让,我就偏要学。凭什么你们男人干什么都行,我们女生就一堆乱七八糟的限制!”我撅了撅嘴,一脸的不服气。
“为什么不允许?”延年洗完脸,走过来加入了话题,“骑自行车怎么了,不是很正常吗?”
我低眉,看了眼自己的衣着:“女孩子都穿裙子啊,我爸说穿裙子骑自行车有伤大雅。”
“所以呢?你又想出什么主意了?”延年审视我,似是看透了我心里的打算。
“不能穿裙子骑,我就穿裤子啊!”我一脸得意,拿出装着裤子的布袋子,晃了晃。“我偷偷找裁缝给我做了两条制服裤子,一会儿我换上,咱们一块儿学骑车!”
延年看我一脸兴奋的样子,没有说话,只是眉心微凝,静静地看着我。
我知道他担忧什么,自民国成立以来,虽社会风气逐渐开放,可对于女子的着装还是有严格的要求。国民政府专门颁布了《服制》条例,规定女性的礼服、常服的着装要求。
在这之前,我一直遵守着上衣下裙的着装规范,今天要穿着男人穿的工装裤子,无疑是要越界了。
“工厂女工不也穿这种裤子嘛,没事!”我一脸不在乎,又补了一句。
“那是一回事儿吗?”陈延年一脸无奈,“听我的,想学车,傍晚我陪你去。”
“陈延年,你什么时候这么保守了!”我凑近,看他那一本正经的样子,忍不住笑道。
“啧!”他白了我一眼,“听话。”
整个下午,我们仨忙活着将印刷好的杂志打包,只觉得时间过的飞快。到了傍晚,吃过晚饭,我就迫不及待的换上制服裤子,上身搭配了件西式蓝衬衫,将头发束成马尾,就这样在众人异样的目光与指指点点中,走出了弄堂。
我的平衡性一直不大好,小时候走路,总是被路边的石头绊倒,摔个四脚朝天!
他们兄弟俩学的快极了,尤其是乔年,蹬了几圈就已经游刃有余。
“柳眉姐,就差你喽!”乔年把车子推过来,交到我手里,自己坐在梧桐树下。
我有些不知所措,手握着车把,犹豫了半天,跨上自行车的座椅。
“你别害怕,我在后面扶着,保证你不会摔下去!”延年上前,绕到我的身后,双手扶住后面的车座,轻声道,“你就专心向前蹬踏板,有我呢!”
听他这么一说,我像吃了定心丸,踏实了不少。双手抓紧车把,脚下踩着踏板,向前骑去。
车子晃晃悠悠的,我用力控制住车头,不让它东倒西歪。我能感觉到延年在我身后努力的帮我校正方向。
“你放松,身体别太僵硬,放松!”他在后面指挥着,又一边催促我,“你加快点速度,现在太慢了!”
“我不敢啊!”我叫唤着,“我现在都掌握不好平衡!”
“你听我的,快点蹬,越慢越难平衡!”
我乖乖听话,脚下加重力道,集中精力向前骑。
随着车轮的速度加快,晚风习习,吹过我的脸颊,只觉得速度虽快,我坐在车上,身体也越来越稳了。我兴奋的呼喊:“延年,你看,好像真的稳了好多呢。”
话音落下许久,却听不见他的回答,我有些纳闷,下意识的回头看,却看不到他的身影。
“看前方,别回头!”他在我身后大喊,我才明白,这个该死的家伙,早就把我松开了,心中一晃,脚底开始不受大脑的控制,最后,毫无意外的摔在地上。
我坐在草地上,揉了揉自己的双腿,延年跑过来,俯下身,把我浑身上下仔仔细细打量个遍:“没事吧!”
“没事。”我笑笑,随即埋怨道,“谁让你松开车了,不是说保护我嘛!”
“我不松手,你永远都学不会。笨!”延年伸手掺着我的胳膊,将我扶起。
这时乔年也跑了过来,扶起自行车。
想想延年的话,我知道自己理亏,不再多说话。
乔年推着车和我们并肩走着:“姐,学会了吧,是不是超简单!”
“差不多了!”我点点头,“咱们回去吧,晚上的功课还没做呢!”
我们三个人一路有说有笑的回到亚东图书馆,一进院就见到仲甫先生悠然地坐在庭院的藤椅上。
延年的笑容瞬间凝固,像是没看见他父亲一般,径直走回屋里。
我也愣了下,赶紧向前鞠躬行礼:“仲甫先生好!”
“爸。”乔年打了声招呼,跟着哥哥回屋了。
院子里就剩下我和仲甫先生俩人。
我有些不知所措,不自在的搓了搓手,坐着也不是,站着也不是。
“出去了?”仲甫先生打量着我,和蔼地问道。
我意识到自己今天的打扮有些出格,脸瞬间觉得滚烫滚烫的:“我们去学骑自行车去了,延年和乔年教我!”我越说越没有底气,最后声音低的,只有我自己才能听见。
“女孩子学骑车,你很有勇气啊!”仲甫先生笑道,面容依旧随和。
我有些不好意思,站在那干笑了两声:“先生谬赞。”
“柳眉,我想出去买点点心,可不知道哪家的细点地道,你帮我介绍介绍如何?”
我隐约觉得仲甫先生似乎有话想同我单独说,没有理会延年在屋内探出头向我使的眼色,乖乖地答应了仲甫先生的请求。
我跟在仲甫先生身后,离他一步的距离,心怦怦的乱跳,不知道他到底想对我说什么。
“柳眉,汪孟邹先生把你的事都和我说了,你是个好孩子,有思想,不娇气,做事大方,还有一股子上海姑娘的灵秀泼辣。”
仲甫先生自顾自的说着,我这心里却转了一百八十个弯,不明就里。
“你父亲来找过我两次,他希望你能出国留学,并劝我让我答应延年、乔年也跟着一块去。”仲甫先生说到这顿了顿。
我一听,赶紧答话:“先生,这件事我和我父亲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延年是个骄傲且有原则的人,他断不会接受我父亲的资助,去什么美国。至于我父亲的司马昭之心,您千万别当回事!”
仲甫先生笑了两声:“你这个姑娘,还真是直爽的很啊!那你自己对未来有什么打算吗?”
“先生,全世界都在打仗,我现在也没有出国留学的计划。虽然学校停课了,可我跟延年在汪伯伯这,一边学习一边工作,也涨了不少的见识。延年这个人,面冷心热,有时候做出来的事,也不是他的本意,您可千万别和他一般见识啊!”
这句话说完,我就后悔了,明明不是说自己的人生规划吗,怎么说着说着,就扯到陈延年的身上。我有些尴尬,眼睛用余光偷偷的瞄了一眼仲甫先生。
他只是微笑,目光中带着点老怀安慰的意味。
“柳眉,我听陈延年这个臭小子说,你们是超脱于世俗的高尚纯洁的互助友爱关系,你认同吗?”仲甫先生停下脚步,双手背在身后,目不转睛的看着我,似是想在我的表情中找寻到答案。
我深呼了口气,迎上他的目光,平静的回答:“我尊重陈延年的一切决定与想法,即便,即便他的思想有一部分是我不认同的,但我依然愿意义无反顾的陪着他去寻找探索救国道路的答案。至于……”我笑了笑,心中又升起一阵怅然,沉默了一会儿,清了清嗓子,“他说我们是超越世俗的互助伙伴,那就听他的吧!”
“姑娘。你很好!”
仲甫先生这一句你很好,又把我弄懵了,不知道这是夸赞呢还是有别的深意。我别无办法,只能再一次傻乎乎的回答一句:“谢谢先生!”
“还是叫陈伯伯吧!”仲甫先生纠正我,继续向前走去!
“是,陈伯伯!”
第十四章 沁园春
一九二五年 初 上海
“梨膏糖嘞,梨膏糖,小朋友吃了我的梨膏糖,聪明伶俐上学堂!”锣声响起,那是深藏在记忆里挥之不去的叫卖声。
“伯伯,给我几颗梨膏糖!”
那熟悉的清润嗓音,让我即刻停住脚步。转过身,陈延年就站在那里,手里还捧着装梨膏糖的纸袋。
“不是不喜欢小孩子的吃食吗?”我挑了挑眉,抿嘴笑了下,静静地看着他。
“人生苦短,总要吃点甜吧!”他向我走近,清隽的面容舒展出一抹微笑。
我微微怔了怔,有些动容,心底的那个角落又一次柔软了起来,这句话是我当年对他说过的。
冬日的暖阳,俯照在大地上,我和延年顺着小巷的石板路缓缓地向前走,日光斜着打下来,将我们的影子映的老长。黄昏的小巷,伴着小贩悠扬而又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一切都显得那样的岁月静好!
“我以为你离开上海了呢!”天颇冷,我双手插进大衣的口袋中,目视着前方。
“明天的火车。”延年轻声回应,“白兰那边比我想象的要顺利,空出了一天,忙里偷闲,就出来转转。”
我环顾着周遭的一切,青黑的石板路,破旧斑驳墙壁,这条街巷亦如当年的样子,我们当年摆摊旁的那个旧书铺依旧在那里,继续接受着岁月对它的洗礼。
“我去你那吧,帮你收拾收拾。”我内心挣扎了许久,还是把心底的话说了出来。
曾经的日子里,每次出门,我都习惯了为他收拾行囊,打理一切,他也总是坦然接受。这么多年,他在外求学,照顾自己的能力想必不差,可我还是本能的放心不下。
“可以吗?会不会不方便?”我抬头看着他,忽地意识到他的身份,或许并不方便随意像一个外人透露自己住址。
“没关系。”陈延年眼神微闪,脸上依旧挂着温良的笑意。
回去的路上,陈延年特意和我逛了街边的铺子,买了肉、鸡蛋还有一些点心。
我有些纳闷,暗自嘀咕他不是自己住吗?买这些东西做什么。
一路跟着他,穿过蜿蜒曲折的巷子,终于来到石库门的一座弄堂。
“你住这?”我看着眼前凌乱,有些疑惑。
“陈叔叔!”迎面跑过来个小女孩,冲上前扑进了陈延年的怀里。
“丫丫,看叔叔给你带了什么好吃的。”陈延年蹲下身,哄着面前的小姑娘,声音都温柔了许多。
我一听好吃的,立马了解延年的用意,上前一步也跟着延年一样蹲下身,将手中的那盒“杏花楼”点心打开,放在小女孩的手中,“你看,这么多好吃的点心,都是陈叔叔给你们买的,快去吃吧!”
小姑娘看了看我,呼扇着灵动的大眼睛,又看了看延年,在延年眼神的鼓励下,怯生生的从我手中拿走了那盒糕点。
“陈先生,您回来了!”我们一路走过,弄堂的街坊们都一个个向延年打招呼,语气满是尊敬。
我不明就里,只有乖巧的跟在他的身后。
“正红,我买了些肉和鸡蛋,放在弄堂口了,给街坊们分一分。”陈延年对迎上来的一位二十岁左右,身材矮小却又十分壮实的年轻人吩咐道。
那年轻人一听延年的安排,二话不说就跑过去,照着延年的吩咐,招呼了几个人,将鸡蛋和几块猪肉分给了家里有老人和小孩儿的人家。
我看着眼前的景象,方明白陈延年的用意,悄悄凑近他,打趣道:“你要买东西接济他们,怎么不早说啊!我这么个大活人在你跟前,这么好的劫富济贫的机会,你都不好好利用!”
陈延年见我开他的玩笑,板着脸,眼里却带着笑:“打劫你?我哪儿敢啊!我怕你不高兴,把我扔进黄浦江,撵出上海滩,那可就得不偿失喽!”
我知道他指的是当年我将他兄弟俩赶出震旦学校的事,想到当年自己又嚣张又霸道,不由脸颊微红,胳膊肘轻轻推了推旁边的陈延年。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还提!你要是被扔进黄浦江,我就跳下去把你捞出来!”
“陈叔叔,这是你媳妇儿吗?好漂亮呀!”丫丫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我俩身边,奶声奶气的问着。
大概是缺少营养的缘故,她的小脸有些蜡黄,一双明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嘴上还残留着点心渣子,一脸天真的看着我们。
“当然不是。”我瞥了眼陈延年,急忙解释。
陈延年的神色依旧平和,想来未把丫丫的话放在心上。
我有些尴尬,又有些失落,和他的坦然自若比起来,我的反应未免显得太过在意了。
“这位小姐,小孩子不懂事,您别介意啊!”那个叫正红的年轻人走了过来,一脸歉意。他看了看我,或许是觉得我衣着考究,话语间多出一份距离感。
“没关系,童言无忌嘛!”我话语温和,嘴边挂着我刻意营造的灿烂的笑。
虽然于我而言,这里弄堂里的百姓是陌生人,可想到他们定和陈延年是极熟悉的,我当然不愿意这些朴实的百姓们仅仅因为我这身精致打扮而对我,尤其是他,有一丝一毫的误解。
陈延年见我神色不同以往,或许是猜到我的心思,手指轻轻摸了摸鼻子,低眉浅笑,
“这位是顾正红,是日本内外棉七厂的工人,我来沪的这段日子就借住在他家。”陈延年向我介绍。
我微微颔首,将手上的手套脱下,伸出右手:“您好,我是柳眉。”
顾正红显然没想到我会主动和他握手,亦或许在他的人生经历中,几乎少有人会同一个在工厂里讨生活的工人握手。他有些不知所措,眼神慌乱,抬眼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延年。
我见他迟疑,对于他的顾虑,早已了然于心。收回伸出的手,转头看向延年:“口渴了,讨杯水喝,可否?”
延年明白我的深意,拉着顾正红招呼道:“咱们进屋说吧!”
延年的屋子很小,小的只能容纳一张床和一张矮凳,但好在还算干净。很难想象,他竟是在这样的环境里,批阅增删,完成上海工人夜校的全部教材撰写。
延年递给我一个眼神,示意我坐在床上。
“柳小姐,我们这穷苦人家,也没有茶招呼您,只有白开水,您别介意!”顾正红端着一杯水走进来。
我定睛看了看那只玻璃茶杯,边缘磕掉了一块,露出个口子。神色如常的站起身,伸手接过杯子,一杯水一饮而尽。
“这一下午,我一滴水都没喝,什么茶不茶的,能解渴,救人以急,便是这水最大的价值。”
顾正红听我这番解释,心下稍安,之前的局促也少了许多。
“我叫柳眉,你喊我名字就好,不必一口一个小姐叫着。”我再一次伸出手,对着顾正红重新介绍自己。
这一次,顾正红没再迟疑,他笑着同我握了握手。
“正红四年前因为家乡闹水患,和母亲逃荒到上海,后来就一直在日本的棉纱厂工作!去年九月我回到上海,遇到了些波折,多亏了正红为人侠义,帮我解了围!”
“先生言重了!”顾正红脸上堆着质朴的笑容。
“这孩子虽然出身贫苦,但很好学,我已经和白兰说好,上海夜校工人的组织工作,就由他来牵头。”陈延年靠在窗边,笑着向我解释。
我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心里琢磨陈延年这番话的意思。
“正红,你面前的柳眉女士,是上海柳氏集团的负责人,这次咱们上海夜校能够顺利开办,也是多亏了她!”
我嘴上笑着道:“净瞎说,你们什么都准备好了,考虑周到了,我这帮什么忙了?无非是提供场地,支持工人参与罢了!”说完,微微侧头瞪着陈延年,不知道他心里又在盘算着什么。
“你就是昌隆印染厂的少东家!”顾正红忽地站起身,立马用一种肃然起敬的态度望着我,“你是个好东家!”
“啊?”我被顾正红这一句话给弄懵了。
“你对工人好。”顾正红有些激动,眼睛里焕发着光,“咱们这个弄堂,有几个姑娘在你的工厂,你工资给的高,逢年过节的,还额外给工人发米、发肉!我们这些在日资厂的,都羡慕的很,说从来没见过东家给工人买肉吃的,你真是了不起!”
这是我第一次直接面对面听到底层工人的心声,从未想过,我这些在所有商人们眼里嗤之以鼻的做法,竟然能得到这样的赞许!
“我也是有样学样,这些法子都是和一位青岛的老板学的!”我下意识的看了眼陈延年,只见他也在看着我,笑的如沐春风。
闲聊了一会儿,顾正红便借故走开,小屋里又一次只剩下我和他。
我坐在床上,手掌摩挲着床单,似乎想从这里去感受他的温度。
“介绍顾正红让我认识,是你的有意安排吧。”我抬起头,望着站在窗边的延年,轻声问道。
“顾正红是我们的同志,他为人可靠,在日本的工厂多年,熟悉那里所有的情况,我会安排妥当,让他成为你在日本工厂里的眼睛。”陈延年放低了声音,迎上我的目光,眼神若有所思,随即他轻叹了口气,缓缓踱步,走到我的面前,站定。瘦削硬挺的面容闪过一抹令我难以置信的柔情,我似乎觉得此时站在我面前的他,是不是我的幻觉。
他看了我好久,就这样细细的端详着,我瞬间陷入了慌乱,而这慌乱却像迷药,让我都晕目眩,如坠云端。
似乎是察觉出了我的异样,他急忙移开目光,看向别处:“柳眉,我有太多的身不由己,而眼下,能够为你做的,只有这些了。”
“我明白!”我柔声回答,无比眷恋的看着他,或许有他的这句话,与我而言,便已是无憾。
临走前,我执意将口袋里剩下的两百大洋留给顾正红,用这笔钱,给弄堂里的老人和孩子买些吃的用的。
顾正红推脱半天,说什么都不肯要。我是个急性子,一向看不得人婆婆妈妈的,心里起急,一把将纸钞塞进顾正红的手里:“顾正红,我知道自古以来,贫者不吃嗟来之食。可我今天这钱没有半分施舍的意思,我听闻日本纱厂对工人一向苛刻,每日工资仅为一角五分。我力量微薄,家族投资虽涉及各行业,可在实业上,我无法能够为你们提供更多谋生的岗位,所能做的实在有限。二来……”我看了眼身边的延年,轻声道,“我与陈先生……我们是多年故交,我很感激你对他的照料。所以我的心意,请勿再推辞了!”
顾正红眼圈微红,见我言辞恳切,只得收下。
天色已晚,延年坚持要送我回家。
“不亲眼见你进家门,我不放心。”他看着我,语调轻柔。
我没有拒绝,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他的这个习惯,亦如我本能的为他打理生活中的琐碎一般,在年少的点点滴滴中,早已深入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