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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季虫(下)

2022-08-05 10:29 作者:云山落  | 我要投稿

独栋小院里安静悠远,午后直至深夜四处都有鸟叫声。林铃很喜欢鸟儿,有些个日子她会扫起小米和面包渣,往院里地砖上一撒。麻雀灰椋伯劳什么的从门外电线杆子上扑簌簌就下来抢着啄食,一边抢一边叽叽喳喳。林铃看了心喜,有时候收敛起裙子静静的蹲在一边,只是看着。前些日子她伸手想要摸摸鸟儿,手刚抽出怀里,本来欢快抢食的一群立刻四散奔逃,那只小伯劳飞的最快,冲过铁门的栅栏站在枝桠上,还不忘回头很是尖锐的叫了两声以示警告。李斯晴看她失落,要带她出去花鸟市场,选些亲人的文鸟八哥什么的。林铃摇摇头,她不喜欢笼子。

秋雨伴随着秋雷,有时候晚上忘了关窗,夜半两人搂在一起会被一声雷惊醒。李斯晴体弱,她也很瘦。林铃很倔强的不让他出暖和的被窝,自己光着脚蹬蹬跑下去,快速窜过去锁紧窗户,然后像只小兔子一样钻回李斯晴的怀抱。缩起来很小很小的一团,就算是有病要养,李斯晴也能很轻易的把她整个包裹住,林铃轻的像羽毛,身子很软,在床上就像是某种戳一下就能轻易划伤的弱小生命。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好在较为极端的气候还没出现。二院病房的暖气一向都有点小毛病,林铃说明天去住院区再看看,申请给舞蹈老师换间病房,至少置办个暖炉什么的。

早间城市新闻播报一般都是鸡毛蒜皮的琐事,这家街坊那家邻居的鸡飞狗跳。现在早饭交给了林铃来做,她吃不了辣辣的东西,但是喜欢放黑胡椒。牛肉粒也要放煎蛋也要放,简简单单的蔬菜三明治也要放。李斯晴撕下来不爱吃的发硬面包边被她收起来了,较大的块她吃掉,一些小碎渣子留下喂小伯劳,

李斯晴抬头看了眼窗外,天有些阴云。伯劳鸟其实不吃素,李斯晴想着,还是没说出来。

“老师。”

“还叫老师。”李斯晴正愣神,被一声很轻很轻的呼唤拉回现实,他翻了一页手里的报纸。

“我不喜欢江城。”

电视转到了今日天气预报,上面说着80%的可能有骤雨,住在江边的居民请注意防范大风。

这座城在江边矗立了百年,从老城到新城。有河流过市区,就有工厂与学校。高高的烟囱先是拔地而起,滚滚黑烟把天空染成墨色,当时的人们骄傲的宣布着这是战胜自然。铁路一节一节的人工铺开,柏油路一尺一尺的向外延伸,而后工厂倒了,骄傲的人们从铁烟囱里爬下来钻回蜗居。人生了很多,但走的更多,于是烟囱死了,老城区也死了,新城生长到江边止步不前,铁黑色的江水连着手腕粗的锁链隔断了人们远望的目光。防洪纪念塔下还有老人带着萨克斯和小提琴,他们从下午五点一直坐到回家,悠远的琴声飘荡过好些个路口。这些老人生在钢铁与东欧式的尖锐艺术中,他们对浪漫有自己独到的理解。烟囱死了,他们决定随之浪漫到死。

十月末的天气已经摸到零下了,路上的水坑在夜间会结上一层薄薄的冰花,等到第二天一早被太阳晒化,被车轮碾压,或者被同根生的降雨降雪砸碎,第二天再生出来。前些日子还有的蝉鸣快要听不见了,这些小虫在地下埋了好些年,出来却只能活过三个季节。

“这座城很冷,大家也很冷。雨和雪都很多。”林铃把煎蛋黄戳破,没有期待中的溏心流淌出来。她做早饭还不熟练,煎蛋煎的太老了。

“大家都很不喜欢下雨,也很不喜欢下雪。人们在主干道上就像站上了巧克力工厂的流水线,融化成一坨一坨的原材料倒入名叫家的模具里,经过一晚上再凝固成人型。”林铃咬着半个煎蛋,她有些不想吃了,又不想浪费食物,就只好一小口一小口的抿下去,一边费劲的吞咽一边说。

“说话倒是带上点艺术家的感觉了。”李斯晴看着餐桌上不懈努力的小脑袋笑了笑:”我也不喜欢这里,下雪前我们就走。”

报纸上第二版占据了大量篇幅,江城日报。

《天才画家余丛疑首次露脸,私生活不端曝师生恋情》

《李云峦先生与江城画协联合声明:严肃追究侵权行为不姑息》

被拍到的那张照片上面是李斯晴的侧身,旁边跟了个小小的个子,没拍到林铃的脸。李斯晴放下早饭,起身把那件黑色呢子大衣从衣架上扯下来团成一团丢在沙发角上,想了想新拿出来一件驼色大衣,又拉出来一顶帽子。

林铃出门取快递回来,薄薄的油纸包。李斯晴把那份报纸叠好压在行李箱里侧,转头问道:

“画被退回来了?”

“嗯。”她缩着手,有点不知所措。她本来想快点溜进门藏起来的,不想让李斯晴发现这件事,谁想到男人甚至都没仔细看他,随口就把她想要掩埋的事实说了出来。李斯晴看着林铃的这点小动作,有点心疼,又有些好笑。

“我比画协那帮人都熟悉这个流程。”李斯晴随意开口道,转晌,拉过闷闷不乐的林铃,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俩人依靠在一起,重量交给沙发去支撑。女孩的睫毛很长,离得近了会发现上面挂着小小的水珠,不知被深秋的早上冻到,还是刚才哭过。

“这是肯定的事情。”李斯晴斟酌了一下词语。半晌,他还是开口说:

“挂了我的名。对不起。”

“你对不起什么?”

听了这话林铃蓦然转身,从李斯晴的怀中一下子跳出来。她像是被踩了尾巴,眼睛更红了。

“你对不起我什么?李斯晴?你对不起我什么?你对不起帮我改画,对不起向我表白?对不起养我照顾我,对不起因为我名声臭了?你对不起——”

林铃冲着跳下沙发去,一把揪起他那件黑色大衣甩在地上,然后拉开房门,从客堂里扯出另一份报纸,不一样的刊物,相同的照片和醒目的标题。愤怒的小猫嘶吼,头发都有些凌乱。她身上还穿着李斯晴的白衬衫,细腻圆润的肩头露在外面有些诱人,下面光着腿光着脚站在大理石地砖上,毛绒拖鞋刚才被她甩飞了。

“从一开始——从第一天”林铃说话带上了哭腔:“你就爱把别人当成傻子。你要瞒我,你要瞒整个画协,瞒其他人。”

她把那张报纸拍在李斯晴面前,李斯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你对不起的是因为我名声臭了吗?把我当成宠物,把我照顾好我不需要知道一切也不需要承担?李斯晴——你把别人都当成傻子,不配插手你的事情,你自己做好了吗”

“你爱我什么李斯晴?你告诉过我吗?我爱你什么?爱你的钱?画?地位?爱你因为有你我不用去捡垃圾吃!”

林铃越说越气,用力过猛几乎把自己呛住。地砖光滑冰冷把她白皙的脚冻的有些发青,她缩了缩脚趾,哭腔还没褪去。“因为画被退回来了,你觉得对不起我?这是我第一幅作品,第一幅被认可第一幅能参赛第一幅能拿奖的作品?你觉得有了这个我能平步青云,能成为第二个余丛第二个李斯年是吗?”

她跑过去,拿起茶几上的打火机,昨晚取暖的火盆还有些余烬,她一把将那份报纸点燃,当作引子投了进去。以往用的都是无烟香,轻柔而暖。报纸被点燃后油墨香和劣质纤维素燃烧带来的烟很快充盈了屋子。林铃离的最近,她被熏的有些咳嗽。报纸上李斯晴的侧脸在扭曲变形,边缘燃起红光。李斯晴刚才都没注意,那张照片其实还拍到了林铃秀气的小鼻子。

火苗渐渐跳动起来了,火盆的形状很规则,足够深,不会引起火灾。林铃抱起那件黑呢子大衣,足够宽足够长,可以给她当被子盖了。她一把将大衣扔进火里,背对着李斯晴,目不转睛的盯着火焰的舞蹈。

“我用了那么久,才揭下来余丛的面具。余丛下面是李斯年的面具,李斯年下面还有李斯晴的面具,李老师——”

“你还有多少张面具?你还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在你心里我是只配等着喂食的宠物吗?”

火焰一点一点舔上来,李斯晴其实是个有点念旧的人,这件衣服陪了他有几个年头。火苗渐渐吞噬,光映着林铃可爱的娃娃脸,挂着泪的神情是那么坚决。

下一件被扔向火中的事物是那个油纸包,里面装着林铃这些日子以来的无数心血。在没遇见他的时候,在遇见他之后。无数个无数个漆黑的夜里林铃撑着小灯一点一点的描绘,静听着门外一切狂风暴雨。雨打在女孩白皙娇嫩的身子上很疼,每一下都是淤青和疤痕。火烧断了绳子,油纸包散开,画的一角先惹上火焰,而后蔓延开来:从黑色到茎叶,支撑花盘到一切先被烧掉了,向阳花成了漂浮在空中的无根浮萍;最大最美的那朵花轮挺身而出,它要第一个绽放成绝美,颜色在变形在扭曲,李斯晴觉得迷了眼,有什么东西要流淌出来,他不知是被烟熏的还是其他。

最后到了右上角那个含苞欲放的小花蕾了,火苗一点一点融化它的边界,绿色的萼黄色的花瓣顺时针旋转着,花蕾变大了,又变小了。向阳花在火中完全盛开,转瞬间却跌落成苍白的灰。林铃站在火光前,栗色的头发轻轻摇晃,像是刚刚吸满了光和热的能量。拿坡里黄的眼睛明亮而湿润,那是苹果和梨,带着熟透的暖黄的颜色,让人不由得期盼起来年的春天。林铃站的很近,火苗左右舞动,识趣的不敢挨到少女的小腿哪怕一下。玛丽亚怀抱着圣婴,两千年前马厩中燃起冲天大火,她也是这样安静坚定的面对着火光。从火中走来的圣人,宁可被雨打到遍体鳞伤,在火中跌落成白灰,她绝不低头。

林铃就这样看着她唯一的信徒,脸上泪痕还没干,但表情已经恢复平静。

“别哭,亲爱的。那不是向阳花,我才是向阳花。”

“我们是平等的,李斯晴——我不要隐瞒和虚假,我要你真实的爱我。”

 

 

一个月过去的很快,落雪的日子近了。李斯晴身体恢复的比想象中要好一点,但是林铃老师那边情况不是很好,手术提上日程,尽早做完,他们要走了,去南方一点的城市,去更温暖的地方。

“这边没问题,你准备好了通知医院就行。”席琳在电话里说:“我的班都是为你排的。”

“这么大的人情。”李斯晴笑着说:“你想让我怎么还你?”

“你自己清楚。”电话那边说。:“我这些日子有点忙,手术前我再见你。”

嘟嘟声传来,席琳主动挂了电话。李斯晴躺在床上,暖气供应上来了,此刻他不感觉冷。林铃这些日子很忙,每天上午她要去416病房陪护,还要抽出时间来给他做一日三餐。经常是上午下午从家到二院来回跑两趟。她不想学开车,李斯晴放任她自己打车,一而再再而三大叮嘱她注意安全。林铃的厨艺进步的很快,一个多月时间从煎蛋都煎不明白到能够煲好多种汤给他轮换着喝,每看着李斯晴喝下去一碗她就会昂着头眼睛笑成月牙:

“是不是喝完这碗就能好起来啦!”

她还不知道李斯晴约了手术的事。

今天是莲藕薏米排骨,底口只加了味精和盐。

这些日子里李斯晴不能出行,他没再去二院检查身体,也没再和林铃一起去住院区看望她的舞蹈老师。那个小脑袋每天推门进来都兴冲冲的,给李斯晴炫耀自己又买到了什么水果。但是门廊很长,李斯晴能听见每天傍晚那个轻的像猫的身影安安静静打开院子大门,脚步踩在楼梯上犹豫而缓慢,有时候踱步好久都没进家门。席琳在电话里说,416的情况不容乐观,之前骤停过一次。

“可能过不了这个冬天。”席琳之前说过。她咬着嘴唇,轻声细语的像是犯了什么错误。“我是不太建议你们急着离开的。病人经不起这番折腾,你也是。支架手术后不代表你能立刻恢复健康,这种对身体的创伤没有一年半载是好不了的。手术完你可能比现在还虚弱。”

李斯晴摇了摇头,示意自己的事情先放在一边。

“她知道吗?”

“那次差点出事的时候她在场。是她火急火燎按铃打电话叫我来的。”

“她愿意依靠你联系你是好事情。”李斯晴把手伸到面前。这只手因为心脏的负担时常发麻,近一个月他已经不太能握笔了。原本精准的色块时常因为颤抖变成一团糟。席琳再三和他保证,术后恢复的好,可能半年可能一两年,他是可以重新画画的:“这段时间你就当做休息,正好避开李家煽风点火的风头。你性子倔,现在跳出去,可能会惹祸上身。”

李斯晴不可置否。

“除了我以外铃很少找人沟通,就算她嘴上不说,遇到事情还是愿意相信你,这是好事。”

席琳微低着头:“那不是相信我,那是相信你。”

过几天李斯晴就要去住院,提前检测,做心脏造影。他没打算告诉林铃。李斯晴莫名的感到有些紧张,他感觉自己的手依旧在抖,但这次不是因为疼痛和供血不足。

“三天后签住院手续,我直接开车来接你,你不要自己过去了。”高跟鞋女人说。她的声音也有些抖。平躺在床上李斯晴这个角度很难抬头,他想确认一下席琳是不是哭了,但他做不到。

“做完手术就走?再多留几天呢?江城快下雪了,你小时候最喜欢的。”

李斯晴闭着眼躺在床上,轻轻吁了一口气。

“你知道的,快下雪了。”

女人没再接话,她一向聪明的过分。这个聪明的女强人女博士腰板始终都是挺直的,高跟鞋踩着锋利的声音昂首挺胸,从不介意把自己成熟玲珑的身材秀出去。每个带着淫秽眼神打量她胸口的猥琐男人,目光只稍稍向上几寸,看见她那双手术刀般精锐审视的眼睛,都会害怕的将自己的邪念收回去。

李斯晴没能抬头,他看不见,但他知道席琳现在一定把头埋在臂弯里耸动着肩膀。成年后他极少看见席琳这样小女人的姿态。他不敢开口,也不敢承诺,这样只会让她受伤更深。江城常年阴云密布,这里过去是困住李斯晴的樊笼,现在成了细细的锁链扯住展翅欲飞雄鹰的脚,他不得不走。

“那三天后我来接你。”席琳泪来的快去的快,她昂起头,脸上的妆甚至还没花,表情已经平复了下来。“照顾好自己。”

吱呀一声门轴转响,随后又被轻轻的带上。雕花密码铁门闭合有一种恰到好处的沉重感和高级感。李斯晴盯着天花板,他鼻子里已经浮现出消毒水味道了。

林铃今天回来的有些晚,不知道去买了些什么。

三天后。

早上六点半的闹钟,李斯晴往往都会提前五分钟准时醒过来。闹钟定到几点,他的生物钟为了逃避外界的催促就会叫他提前起床。林铃蜷缩在被子里小小的一只,一只手还拉着他的食指。最近他们没在做爱,但林铃说什么也要抱着一起睡,怎么也不愿意分开。

小姑娘本身就很贪睡,这些日子她两边倒着陪护更是累到极点了。李斯晴轻轻起身,蹑手蹑脚出了房门,她不会被吵醒的。

微波炉稍微转一下牛奶,面包西班牙腊肠和草莓果酱,加一起不需要五分钟。李斯晴把牛奶端端正正放在餐桌上,拿笔写了张便签,歪歪扭扭,但还能看。

“铃,南方的朋友约了水疗叫我调养身体,今早派车接送我。你在家不要担心,一周后我便回来。天冷注意保暖,有雨雪提前关好窗子,卧室木地板受不得潮。勿念,思晴。”

安静的落锁声响起,李斯晴穿着那件驼色大衣出了门。卧室里栗色的小脑袋轻轻抖了抖,然后把怀里的枕头抱的更紧,林铃还没睡醒。

 

 

天色紧成一把铁灰,人们把羽绒和棉袄拼了命的往身上套,这座城快入冬了。

“明天手术。”席琳坐在病床边,安静的拉着李斯晴的手,修长的手指顺着手腕血管的脉络轻轻揉按给他放松:“手臂上埋着造影针,是不是很疼?”

李斯晴苦笑:“打了麻药,疼倒是说不上,比起前胸后背的感觉可是好多了。不如说那么粗的针管倒是我第一次见,给我吓的不轻。”

席琳嗔怪他一眼:“这么大的人了,还怕打针。”她的手灵活而温柔,就像是妈妈安抚摔倒哇哇哭的孩子。李斯晴感觉有点别扭,他又不好意思说出来。良久,肌肉血管的紧绷感消失,李斯晴眉头舒展开,闭上眼叹了一口气,席琳识趣的松开手,安静的坐在床头。穿着黑丝袜的大腿此刻离李斯晴的头很近,上面是一件制式短裙,白大褂被搭在房间别处的椅背上,此刻席琳不像是个大夫,身为女人的知性与魅力像水一样轻轻涌动,熟悉贴心的香味往李斯晴鼻孔里钻。

俩人静静对视着,席琳的眼里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比起悲伤更像是哀怨。那种感情比起情啊爱啊要复杂很多,就像是旅人挑起残破的行囊背对夕阳走了不知道多久,回头看见那条已经无法挽回的路,就连星光也不肯洒出来一点去照亮她。

“真的要走吗?”席琳近乎哀求的说。李斯晴把眼睛闭的很紧,他不忍心再说一遍了。

“那,你手术后去我家,不用太久,就几天,几天就回去。我请假照顾你。”席琳快要把嘴唇咬出了血,上面口红印出来的色差已经很明显了。“你术后需要调养,我知道你不喜欢病房,我家离的更近,我——”

“琳。”

“对不起。”

席琳那双通红的眼睛就怔怔看着李斯晴,纤细的脖子支撑着,她脸色白的吓人。窗外有一瞬被闪电划亮,夜的火柴宣告秋天的死期,雷雨要来了。

“没有女人想听见对不起。”

李斯晴刚想开口说些什么,下一秒感觉自己被一双藕臂紧紧抱住,香味离的更近了。席琳甩掉高跟鞋跨坐在李斯晴身上,这个角度他能看清席琳的脸了。柔顺知性的长发有些凌乱,耳边的发丝被不知是汗还是泪水打湿紧紧贴在席琳白嫩的鹅蛋脸。她哭的无声无息,没有眨眼没有呜咽,人在绝望到极点泪就会像有了自己的生命,不用悲伤作推动就可以自己流下。席琳好像不知道自己在哭,她不用眨眼,泪水把她胸前的衬衫全打湿了,此刻有些透明。这个女人在一瞬间丢掉了所有学来的礼仪与理智,她不是什么席大夫什么副主任,只是个爱而不得的女人。

“李斯晴,你骗我一次,就这一次。你就爱我这一晚,这是我应得的,十年前我就该得到了。”

 

 

 

天色很晚了,林铃趴在416的病床边。她今天收拾屋子,照顾病人。过的依旧很累。圆圆的小脑袋有点支撑不住困意,她很想睡。这几天李斯晴不在,但她的劳累程度没有减少,不如说因为忧郁的心情更难坚持下去了。

这男人比谁都擅长不辞而别,留下张纸条就走。他闯入自己生活的方式就像推门进便利店一样快速而随意,撤离的时候也是带上门就走,留她一只小猫。这三天她抓狂,不满,躲在被子里偷偷哭,但她知道无济于事,她也会乖巧的不找麻烦。车还留在院子里,李斯晴写了纸条,他会回来的。这个男人就像会魔法,总能变出自己想要的东西。

林铃胡思乱想着,眼皮已经要合上了。窗外飘进来些许的雨点,闪电划亮夜空。家里的窗户有没有关好呢,她迷迷糊糊的想,李斯晴临走交代过她的。

蓦然间一声惊雷砸落在地面,好像劈到了离医院很近的什么地方。那巨大的响声把林铃吓的起身,紧接着窗外是一阵一阵汽车警报声交互想起,短促紧急像是什么催促的信号。林铃小脸苍白,她连忙起身要关上窗户,却看见床头上仪表要几乎拉成一条直线,红灯一闪一闪指示出危急,女人脸上的氧气罩已经看不清随呼吸吁出的白雾了,皮肤松弛而衰老,几乎挂不住橡胶绳。

“护士,护士,大夫!”她急的直哭,林铃跌跌撞撞冲出病房门去,自己差点摔倒,手臂被锁头上的铁片划伤而不知道。林铃急急忙忙冲到四楼的护士台,小小的心脏焦急着拼命跳动像鼓点,她有些上不来气,但是理智还在。

“416,416紧急,呼吸可能要停了,你们——”

坐着的护士看上去像是刚刚毕业被安排值夜班的新手,可能没经历过几次病人突然垂危的情况。听林铃这么一说,她明显也有些急了。

“416,是席主任安排说看护的病房。这个点不知道对应急诊大夫在不在,你快去先找席大夫,让她来看看。下楼胸痛中心主任室,或者附近的病房,你快去找,我们做点抢救措施——马护士长!马护士长!”

林铃没等她说完,拔腿向外跑过去。雨下的很大,出门几十米就把她完全浇透了。她不喜欢席琳那个女人,但是这时候也不知道去依赖谁。公园纸壳箱里的小猫举目无亲,身下落脚的地方也没法保护她,没人逃得过这场雨。

下楼,再下楼。穿过院子找到那个独栋小楼左转进门,二楼最里侧几间病房,上次她是这么找的。小小的心脏在祈祷,祈祷又一次的平安无事。她转过头,胸痛科住院处离的很近了,老师这次也会得救的。

她在门口停下,呼吸还没平复下来。林铃伸出手急切的想要敲门,抬头的一刹那透过门上玻璃看见了里面的情况,她霎时间僵在原地,已经举起来的手突然开始颤抖到剧烈。一种沉入深海的感觉把她吞没,黑暗里看不见光,空气冰冷沉重的像万米下的海水拼命的向她肺里挤压进去,压抑寒冷如铁要把她整个人撑开,撕碎。她的脚在麻痹,像是灌了铅,刚才那道惊雷没劈到其他处,正落在她的头顶。

房间里女人头发凌乱正跨坐在男人身上,被子杂乱推开在一边。女人丰满的胸脯俯下身去几乎完全压在下面人的身上。男人被女人的头发遮挡住看不见脸,但那双手她熟悉的很,细长骨节分明,无名指下有颗淡淡的小痣。那双手此刻正攀附在女人撑住床沿的藕臂上,五指修长展开如藤蔓。

手像,身形也像。

席琳和李斯晴。

本该和纸条上说的一样,在南方安安静静水疗回来健健康康还能把她公主抱起的李斯晴。

本该端庄优雅,坐在病房或者办公室里,向她伸出援手的席琳。

说好了一直在一起,在星夜下向她表白的李斯晴。把她从地狱里拉出来,给了弃猫一个新家的李斯晴。安静、敏感、文艺倔强的李斯晴。

就算被她瞪视也只是笑笑,大方得体有好闻香水味的席琳。曾经救了她老师一次,好不容易放下戒心的席琳。幻想着或许以后可以好好相处的席琳。

林铃没哭,应该没哭吧,她感觉不到有眼泪划过,只有什么破碎的声音。

两个骗子。骗她以后的生活会好起来,骗她以后可以好好相处。骗她说,雨不可怕,雪不可怕,打雷也不可怕。骗她说,你也有过上正常日子的权利。

不止两个骗子吧,她的生活里全是骗子。父母把她骗来这个世界生而不养。舞蹈老师骗她要给她一个家把她当做亲女儿,自己倒在那个泥泞的水坑里。这一个那一个男人骗她,贪恋她的身子。那画室老板骗她,下课后把她带进房间里锁上了门,她还没有吃饭。

过路的人撑伞路过纸壳箱听见小猫喵喵叫,他们不过是把她抓在手里肆意玩弄一番,然后又随意丢弃在路边。小猫又怕又累又饿又冷,雨水打湿了所有的毛发带走她的体温,她连爬回自己的纸壳箱的力气都没有了。有人再一次捡起她,给她牛奶喝,给她毛线球玩。小猫觉得自己好像来到了天国,她拼劲全力讨好主人,主人哈哈笑着觉得很好玩。于是在一个天更黑雨更大的夜里,她被重新丢进了公园的下水道旁边。现在已经很好玩了,那一只弃猫被再一次丢弃进无人伸手的夜里,她绝望无助的样子一定更好玩。

我不是猫。我是平等的人。

林铃想。其实被骗的也不是很厉害,雨不可怕,只是没人逃得过这场雨。

屋里有些什么声音,隔着门听不清。她也不想再听了,她没有时间。林铃转身,踉踉跄跄着挨个去敲开其他办公室的门。

其他的大夫都不在。

 

 

 

一滴一滴的水落在李斯晴脸上,是席琳的眼泪。此刻她把整个身子趴在李斯晴胸口上,双手撑住床沿,好像有些怕压迫到他。席琳无声的哭还在继续,她弓起背,生怕给李斯晴带来什么负担一般,但是那张清冷的鹅蛋脸已经很近了,她在等李斯晴吻她。

气氛暧昧而僵持,两双悲伤的眼睛挨在一起,李斯晴摇了摇头,扶在她胳膊上的手抓的紧了一点,微微用力。席琳从胳膊上能感觉到一股抗拒的意思微微向上,她把头稍稍抬起来一点,头发自然滑落下,飘到李斯晴的唇上,好闻的洗发水味,樱花的感觉。

“我不行吗?”席琳悲伤着问道。她已经知道过答案很多次了,只是有点受虐狂,想要一遍一遍一遍的把自己的心刨开,再看一次鲜血淋漓的事实。

男人没有回答,和刚才一样静静的看着她。席琳知道这不是她想要的答案,正确的答案该是一个吻。

“李斯晴!”

无声的哭变成了有声的哭,席琳把嘴唇咬出血来,身体因为痛苦剧烈地颤抖着。

“你总是这样——你总是这样!”女人崩溃着大喊,她把知性和理智抛在脑后了。这么多年来她付出的一切,她受过的委屈,她的等待。她心里其实早就明白,但是这个夜里她不想忍着了,钝刀割肉般的痛苦终于在这个雷雨夜压垮了这个状若坚强的女人。从她做好决定的那一刻起没人轻视过她,也没人再单纯的把她当成一个女人。她就像是草原上失去伴侣的母狮子,虚张声势之余,每个夜里都害怕被现实一口咬死。

“你和你的病——你带着离开江城!我说过什么,你听了什么,李斯晴!”

席琳的泪止不住,她身体悲伤到发抖,仍然小心翼翼的怕弄疼眼前这个脆弱的病人。

“你母亲是这么去世的——你也要这样离开我!这些年你在想什么?我太清楚,我太了解你了!你觉得自己做的不够好,于是你做那么多——无用的无所谓的事情,不给别人看,给自己看!你在想什么?”

“你在想的是伤害自己,用现实自残自己的心!把自己弄成一身鲜血淋漓的伤口,这样等到你撑不住了,你要倒下了,没人会责怪你。你自己掀开衣服一处处指着,看啊,我已经很努力了,我付出了很多,这样我不会背责怪了吧?”

“你在以伤害自己博取谁的同情?我吗?做给我看?!幼稚!”

席琳银牙紧咬,下一个词落地有声。

“懦夫!”

她看着眼前这个让她又爱又恨的男人,一幕幕回忆像潮水般涌来要把她压垮。幼年的青梅竹马是她,被锁进阁楼里偷偷把画报折成纸飞机哄他开心的是她,里面还夹了一颗水果糖;母亲去世那天在院门外安慰那个脆弱成幼虫拉起手的是她,李斯晴八年前离开江城前,送他送到那座拱桥边,看着这个男人踏上前往圣堂之路的是她。从小到大她仰慕,亲近,最珍惜的人成为了天才,她由衷的感到高兴;李斯晴母亲去世的时候她看见男孩痛哭流涕,瘦弱的身子好像风筝一时间扯不住就要飞到天上去。小时候这个男人不止一次向她诉说理想中的美,星夜下的景色,她好想要看一眼,就一眼,她也想要看看最爱的人眼中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但她忍住了。席琳直到八年前送别李斯晴,泪流满面的那个下午,她也没踏上那座桥一步。她想要成为有用的人,至少是对李斯晴有用的人,可以昂首挺胸的站在这个名动天下的天才身边。她是这么下定决心的,要挺直腰杆。

从八年前分开的那天直到现在,她骄傲如孔雀的头昂起再也没落下过。最高分进入江城医科大学,最优秀的成绩,最好的实习经历,最丰富多彩的学术成果熬过一年一年。还不够,她不知道时间还剩几何。李斯晴母亲去世像道永远愈合不了的伤疤刻在她心头,她好怕这个风筝的线晃晃悠悠就要被扯断,她有一天再也见不到他。她知道这母子二人是一样的病,她要治好李斯晴,她要救李斯晴,这是她活着的意义,学习的意义,昂起头来的意义。

还不够。她在心里说。

医学生漫长的学习生涯是无穷无尽的阶梯,她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时间,一刻也不敢浪费。她一年当作三年用,论文要快人一步,实习要快人一步。最难最累的胸痛科,她抢着要进去,她不怕犯错,不怕承担责任。因为她不会犯错,她是席琳,江医大二十年来第一的天才。

还不够,这还不够。

行业的门楣和制度如同天谴,她那么怕来不及,更怕做到最好了但还是差一点。她不敢提也不敢想,但是席琳下定决心了,她要用好能用的一切。上天给她坚韧不拔的毅力,聪明绝顶的智慧,还有身为女人,极致诱惑的身躯。

那个校外导师阴笑着招手,示意她曲院士团队要来江城坐诊一段时间的晚上,她一个人进去了,随手反锁了房门。

主任看着怀抱病历本的她,伸出肥腻的手拍了拍她的肩膀,不轻不重的捏脸一把。晚上她提前发了短信过去,把自己关在空休息室里,静静的等着,边上是刚刚脱下的丝袜。

我要治好李斯晴。

我要治好李斯晴。这是应该做的,这是必须做的,这是必要的。

李斯晴是必要的。

那个扎着马尾辫会叠各式各样纸飞机,爱吃柑橘味水果糖的席琳已经死了。现在的是高跟鞋如手术刀般锋利的席大夫。笃笃笃的清脆踏地声代替了她的心跳,富有节奏感和压迫感。天生的精准外科手席副主任不会犯错,因为她是席琳。

医院里的其他大夫赞不绝口:“约台席副主任的手术吧,又快又精确。”

小护士一脸崇拜的看着高跟鞋踩过走廊从远到近,像孔雀又像仙鹤般高雅从容的身姿让她们幻想成为这样的女人:

“啊这个科室我不太了解,但是去问席大夫吧,她什么都会的。”

我要救李斯晴。我要救李斯晴。

席琳不会犯错,她不会犯错。

她不会犯错。

我不会犯错。

席琳无声的哭着,哭自己的绝望,哭自己的爱而不得,哭自己已经在犯错了,她不该爱上自己的病人,哪怕是十余年前爱上的。从最一开始,最一开始她就知道自己犯了错,她这么聪明理智的人,比李斯晴还清楚这一定会是一场无疾而终。她是飞鸟,李斯晴是蝉。本该远去的飞鸟把执念和生命化作锁链紧紧的捆住自己,居高声自远的鸣蝉灿烂后不顾自身的孱弱,执拗着要飞到远方。

她要去哪里找李斯晴呢?八年前她也这么哭过。那个男人凭自己的本事无论在哪都能风生水起,她这么亦步亦趋的跟着,无异于大海捞针。最终她选择留下了,骄傲的南飞的孔雀留在了这座本留不住她的城市。医学这种地域性极强的工作,她成名后已经走不脱了。但这是值得的。李斯晴没答应过她任何,但是她执拗着相信他会回来,他感觉到身体的异常第一时间就会回来找她,这是席琳和上天的赌约,是她最没有把握的一件事,好在她赌赢了。暂时的。

她为的就是此刻,为了能够亲手治好李斯晴。她是不会犯错的席琳,心脏手术不过是随手可摧的小阻碍。但是她终究赌不赢上天,她把生命拧成锁链,把自己的灵魂牢牢捆在江城,却发现李斯晴回来连歇脚也算不上,还是要离开。

她的翅膀已经断了,接下来去哪里找他呢?

席琳不是席琳,席琳是钟无艳。

李斯晴感受到席琳脸色苍白到吓人,眼角的红连同上了口红唇边的血色一并在褪去,像是某位扣上粉底面具的日本艺妓。席琳的身体不在颤抖了,她静静的看着身下这个男人,她哭不动了。

席琳用了最轻最嘶哑的嗓音,指甲扣进铁护栏折断渗出血,轻轻的,轻轻的问这个男人:

“我永远,都不能成为你心里的第一吗?“

李斯晴沉默,他不能背叛林铃,他决不愿背叛林铃,哪怕第二天就死在手术台上。但是这个一心要救他的女人,从十五年前开始就为了他而活着。他不敢答应也不敢拒绝。

一络发丝垂下又收上去,席琳起身,从手腕上摘下皮筋把大波浪的头发扎成马尾。那个精致锋利的女人多了点青春灵动的气息。左手指甲流的血扎头发时在席琳的耳侧留下一条红印,她浑然不觉。女人起身撑住床沿,从李斯晴身上滑下去,安安稳稳的站在地上。席琳整理了一下潮湿而有点变形的胸口,转过来安静的看着李斯晴:

“思晴,床头柜里有碘伏,帮我拿一下。对,还有创可贴。我提前处理,你也不想明天给你做手术的大夫手抖拿不稳刀吧?”

简单的包扎后,白大褂和病历本重新回到马尾琳的身上。那个女人嫣然一笑,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晚安我的大画家,注意好好休息,滞留针可别掉了。明天我来叫你。”

窗外雷雨大作,天哭的比谁都卖力。李斯晴隔着窗外,静静的看着一跳一跳的马尾走进瓢泼大雨中,黑夜吞噬了席琳的身影,高跟鞋的声音早就听不见了。一如八年前的那天,同样的马尾辫目送李斯晴踏上桥头,走向没人去过的教堂和车站。

 

 

林铃不见了。

家里她存在过的痕迹被收拾的干干净净,就连剩半管的牙膏都消失了。李斯晴出院后回到家里细细搜寻,那日留在桌上的早餐看来被吃掉了,这些天过去微波炉没有在使用过的痕迹。小猫一样的温顺叫声,草莓甜丝丝的香气,她的包她的画笔,这些都不见。麻雀在寒风中瑟缩,看见李斯晴沉默站在院里它们也一言不发,小伯劳鸟倒是胆大的很,凶厉的向李斯晴叫着。李斯晴给它喂虫子,这回它扑簌簌飞下来吃了。

李斯晴找过那家便利店,其他值班的店员说这个娃娃脸小姑娘早就辞了职。他也再去过者言画室,一脸憔悴失意的模样。其他的学员没认出胡子拉碴的他来,只说林铃这段时间从来没来过学画。

他回到医院,去了416病房。病房里空无一人,呼吸机检测仪和其他设备都撤走了。惨白的墙惨白的门惨白的脸,窗台上纸扎的向日葵还在,没来得及关窗户被打湿后又被阳光直射,花瓣和花托都已经完全褪色了。一根铁丝从假茎叶中勾出来,锋利的尖端刺破李斯晴的手掌很深。李斯晴甩了甩手,铁丝破开皮肉而出,鲜血汨汨流下,向日葵跌在地上。

席琳也不见了。

手术当日她还在和自己打趣巧笑嫣然,安慰自己不要紧张。第二天这个熟悉的身影便彻彻底底的消失在他的生命里。医院留李斯晴住院观察几天,从第二日开始前来照顾他的人就换成了陌生的小护士。

小护士说,席大夫辞职了,没办手续。她把辞职信往院长室门下一塞,转头就走了。办公桌上的东西全都抛弃不要,说是只带走了一本米奇画报,随手揣了几颗水果糖。主任派人追到她家里去,发现家里的东西也是完好如初,什么都没收拾走。房东还很纳闷,招呼也不打东西也不要,剩了大半年的租金,人说走就走。

猫在公园打盹,鸟儿在枝桠上栖息。

李斯晴要去哪里找呢?

他跌跌撞撞找过商业区,找过老城区。灯红酒绿的霓虹下没有,老公园破旧的秋千上也没有。钢铁铺成的铁轨一望无际延绵向远方,烟囱死去后被重新熔炼成钢材,火车拉着它们奔向下一个坟场。

地处最北方的江城人不相信夜生活也不相信咖啡,不相信夜生活是因为这里的黑暗与寒冷实在是太过于漫长难捱,不相信咖啡是因为没有人愿意清醒着忍受痛苦和孤独。

不要醒来。李斯晴对自己说。

 

 

江在涨潮。江在结冰。冰水蔓延上堤坝,哪怕舀起来看也是痛彻心扉的黑。

林铃背着画包,手里捏着一张小小的银行卡。她看着黑漆漆的水中。这里是江边,瑰丽的防洪纪念塔高高矗立在她的头顶。她趁人不注意翻过护栏和锁链,沿着堤坝一直爬下去。

林铃直勾勾的看着水面,水上浮了一层薄冰。那漆黑的水中满是她曾经爱人的影子,瘦削敏感脆弱,富有才华,支离破碎。不规则的冰丝把她爱人的影子切割成残块,镜花水月一碰就碎,她看不见了。

如果没有自己,他现在会伤心吗?李斯晴看着那么骄傲独立的人,内心还是长不大的孩子,远没有自己坚强。林铃心想。如果从一开始就没有自己呢?如果骄傲的少年没有捡到小猫,他时时刻刻能够远走高飞,或许是席琳,或许是其他人,凭他的才华和浪漫,他想要的一切唾手可得。我要了他的画,要了他的钱,要了他的人,要了他梦里的景象,他真正该拥有的不是我这种一味索取爱的人。

林铃往前踏了一步。防洪纪念塔下面有些老年人吹萨克斯拉小提琴,音乐声婉转悠扬,她认得,李斯晴给她放过,是《贝加尔湖畔》。

她想要下去陪那个镜花水月。老师也在向她招手。

林铃又向前踏了一步,岸边的冰结的很薄很脆,现在的日子算算还没数九,林铃轻的像猫像羽毛,但是这点体重足够压碎岸边的薄冰了。林铃庆幸着,现在她小腿已经站在漆黑的冰水中了。寒冷像怪兽拼命吞噬着她的体温,短短几秒下半身就没了知觉。寒风吹起她栗色的长发,林铃知道,她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于是她开心的笑了起来,清脆的嗓音如同风铃划破夜空,顺着江堤一路传到防洪纪念塔广场上去。

“老人家,老人家!您拉的真好听!我很喜欢这首歌,您能再弹一遍吗?求您啦,就再来一次便好!”

小提琴欢快的回应着,是林铃熟悉的前奏。于是她开心的笑了起来,身子向前倒去,撞破了被冰层切割到粉碎的月亮。

 

 

 

李斯晴胡子拉碴,他走在城区里,没带上礼帽与口罩。路上的人认出他来了,余丛余大师。人们开始窃窃私语起来,余丛和李家之间的风言风语实在是太过精彩,怨不得人们评头论足。

他七扭八拐熟悉无比,穿过两边停满车的小路。他在这里长大,哪怕八年不曾回来,依旧闭眼仍可寻到。

那家开了不知三十年还是四十年的茶馆静静的等着他,老板熟视无睹放他进来,李斯晴径直走向二楼,里面有他要见的人,要见他的人。

男人和老男人,他弟弟在一边手足无措。两位李先生在椅子上落座好了,和上次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不同,这次父与子都诡异的沉默着不开口。两双眼睛各像利剑直往对面刺去,要把对方看个通透。

直到茶水放凉,老板蹑步走进来添了新的一泡,然后又安静的离开。门被带上的那一刻,老男人率先开口:

“当时你母亲,她自己拒绝了治疗。”

李斯晴听了这话身体一抖,但并没什么过激的反应。现在他已经知道为什么了,他完完全全的理解。那双眼睛里恨意不减,只是有些愁云在上面,盯着父亲又像飘在远方,似乎不清楚该像前恨还是该向后恨。那仇恨的眼睛直勾勾挂着火,像鹰一样不择手段的锐利又像老鼠一样阴毒,和他父亲一个样,一模一样的眼睛。

两人都知道自己要什么,也都知道彼此要什么。贪婪和野心包裹二人,李家要把李斯晴化作庞大机器上最精巧最高效的零件,李斯晴要用自己伸手难寻的欲望撑爆李家。

“我要画,很多很多的画。更加精妙更加高超,让我李家在画坛上四十年不倒。”

李云峦说,他用如鹰如鼠的眼神盯着自己的儿子。这一回见面他真真切切的认可李斯晴了,不管是金丝雀还是鹰都不配和李先生并肩而站,头脑简单容易发热的不过是鸟,熬鹰人只把它当成手里的玩具。现在的李斯晴不是雀也不是鹰了,他足够带着新的野望。

摸着手上滞留针扎下的针孔,血管苍白发紫。手术后他的身体并没有调养好,支架手术恢复期很长,但是李斯晴不能等。

感受心跳越来越剧烈如同碰碰的鼓声,疼痛感冲破胸口。有一条青紫色的血管在他的太阳穴上鼓起。感受着自己还在微微颤抖的右手,想象着再次拿起笔的样子,李斯晴咧嘴笑着:

“可以。”

随后他抬头,头昂的很高。凛冽的目光连装满热水的茶杯都承受不了这样的刺骨,李斯晴摸了摸自己棱角分明不止被一个人夸过好看的下颌线,平静的说:

“我要办一场画展,一场国内最盛大最丰富的画展,它要成为所有人都无法拒绝的盛宴。无论在哪都能听到我,无论是谁都能找到我。这场所有人注目的艺术殿堂,我将是唯一的主角。”

 

 

急促尖锐的轮胎摩擦地面声在江边响起,水面的月亮还没有合上。车子在路边迅速刹住,一个身影瘦瘦的但很有力量,一把扯下身上的羽绒服,三两步下了车跃进水中。于是那轮刚刚被撞碎的月亮再一次零落成光点,冰花四散飞溅,漆黑的水像不知名的兽,臼齿磨合了几下一阵波涛汹涌,又把两个人影吐了出来。

一个中等个子穿着黑色衬衣的女人,肩膀能看出一点肌肉修长的轮廓。她正拖着昏迷不醒的林铃一步步费力的向岸上走。广场上的萨克斯还没有停,这一轮演奏比刚才还要精彩,有些老人不顾寒风侵袭,高兴的拍手,更有人从口袋里掏出笛子与口琴加入这场夜半的演奏。江城是那么浪漫的音乐之都,来自更北方的悠扬旋律回荡在漆黑的江面上。手腕粗的铁索在风中安然不动,钢铁与波浪,被时代抛弃的人群,他们要一同浪漫至死。

女司机费力的把林铃的衣服剪开,吸了水的毛衣和羽绒服很重。她轻拍了拍女孩的脸,还有心跳。于是她用了小时候学过记不清对错的急救法按压少女小小的胸口,一下又一下。几轮过后,林铃一声咳嗽,吐出了喝下去的江中死亡的墨汁。随即是涕泗横流的干呕与剧烈的咳嗽,江水和胃酸都被她吐了个干净。

“你家在哪?”女司机很淡漠的问。她走了两步捡起下车时丢在一旁的羽绒服给林铃披上,防止她因为体温过低而死。林铃的羽绒服刚才救人时被扯坏了,女人穿着一件黑色衬衣,站在寒风中,她头上的月亮很亮。

“我家,我没——我没有家。这是哪?我不行——我不想活。”

“闭上嘴。”

女司机冷漠的叹了口气,眼前的少女失了神。她费力的把她抱起来,惊异于女孩的身体很轻。两道身影融在一起,一步一步挪向停在路边的面包车。

她把林铃放躺在后座上,羽绒服成了被子。女司机随意的从副驾驶上扯出来一条被单在自己身上系了个大概,关紧车门车窗打开暖风。两人渐渐暖和起来了。月亮在树上一言不发。

林铃的神智渐渐寻了回来,她睁开模糊的双眼,发现自己躺在不熟悉的车辆后座。此刻面包车沿着这座城市的血管开,黑夜在后面追着。司机开的很匆忙,好像要逃避这座城的血盆大口。

“怎么想不开啊小姑娘?你家里人呢?”

女司机手把着方向盘,开了一段时间的车,她神色也放松下来了。此刻她隔着后视镜看后座的小姑娘,稍微有点皱纹的眉揪了起来。

“我…成年了…”

林铃想抬起头,但头疼的厉害。她抱着身上的羽绒服,用鼻子感知了一下,有种木屑灰尘干净的味道。她迷茫着把眼睛睁大,鼻腔里还有江水的腐败气息。头发湿湿的,林铃眼里不由得再次笼罩起悲伤的雾。

“这是…往哪?”

“往郊区去,至少给你找个过夜的地方。”女司机回答:“郊区我熟,城里我可住不起。”

“怎么想不开?被男朋友甩了?还是什么?”

林铃把自己蜷缩在后座上,一排面包车的后座空隙足够装下两个她。她抱着悲伤的水汽,喃喃自语:

“没关系的,没有意义了…”

“没有意义吗?”

女司机一脚刹车停在路边,江水的黑色蔓延进整个城市。她看向不远处的淋漓波涛,对林铃说:

“那要再去死一次吗?”

没等迷茫中的林铃回答,女司机打开车门,月光把四周照亮了一点。林铃顺着窗外看过去,漆黑江水如墨,远处是高高直立的大烟囱,早已经冒不出黑烟,现在人们只担心这块废铜烂铁什么时候倒下,计划着赶紧拆除完。

“要再死一次吗?”女司机重复问。

“这里还有哪里,还有防洪纪念塔边上——”女司机伸手连续点着:“下岗潮来的时候,有的是排队跳江的人。嗷嗷待哺的孩子,家里等着拿药把饭的老人。顺应多生育的号召那么多人管不住自己的裤裆,生的满地乱爬把老城区挤到爆炸,现在怎么样?能走的都走了,能死的都死了。排队跳江的多是年纪稍大,一家之主先进了水,留下女人老人和一窝子嗷嗷待哺的娃不知道怎么活。身强力壮的,没孩子的,刚刚结婚的还要有说法,就拿绳子吊死在大烟囱下面——诺。”女司机点了点那个漆黑高耸的影子,黑夜里像是什么怪物,安静的笼罩在江城上方。

“人刚上去吊死,每隔一会就有专门人开面包车来,从绳子上放下一路拉去火化。前前后后十几辆,按班按点从这儿到火葬场一路到开,从死到拉走前后不过十分钟,想被谁看见?想要什么说法?死人随手往后座上一丢,和现在驮着你一样。”

车停在路边,杨柳树该掉的叶子掉了个干净。一只枝桠上有微弱的声响,一只从夏天活到了十一月的鸣蝉,这座城可能最后一只蝉,高一声低一声叫的有气无力,嘶哑凄切。寒风把它翅膀一条条撕成碎片,它靠微弱的平衡死命抱住树干。勾住树皮缝的一条腿被风粗暴扯开,紧接着另一条腿,再一条腿。有雨滴要落下,今晚的第一滴雨精准无误的穿过层层枝叶,像是一声来自天上的枪响,砸中了那只蝉的脑门。它悲切的喉咙里还没传出最后一声哭,紧接着被北风一把扯断剩下三条腿。蝉从高高的树上摔下来,不动了。

“三季虫。”女司机哼了一声,带着摒弃的神情。

“从黑暗地下的小屋里爬出来,急于证明自己迫不及待的要引吭高歌。这种东西顶多活过春夏秋,它不配看见明年的春天,甚至不配死在冬夜白雪里。最后一场秋雨就能要了它的命。”

林铃沉默着抱紧羽绒服。沾湿的发丝挂在她脸上,江水死亡的腥味挥洒不去。

“还想死吗?”

林铃摇摇头。这回她主动开口,声音哑到自己都难以置信。

“我没有家。”

女司机便没在多问,她大力一把关上后车门,重新坐回驾驶室。她点了根烟,忽明忽暗的火是那么吸引人。

“会开车?”

林铃又摇摇头。

“我教你。”

车子重新起步,一路向城外郊区开去。越向远方走夜色越深,城市的霓虹渐行渐远,埋着所有人破碎的梦。

“我家还有一辆,我教你。你开这个,面包车简单。你替我去用这车拉货,啤酒饮料什么的。我开那辆皮卡,白天我去送木材。”

 

 

 

三年后。

那场传了许久的画展如约而至,全国都轰动了。各处都能听见,各处都要赶来,自觉有些艺术气息的没人想错过这场盛宴。学画的不学画的,成名的大家,不知名的学徒,轰轰烈烈的要往江城涌来。江城画协哪见过这种架势,就算是李家早有吩咐和准备,依旧忙的不可开交。

李斯年✖余丛。天才的握手,世纪之交。如此劲爆的标题抓人眼球,不由得不让人注目。

听闻过三年前沸沸扬扬传闻的人骂骂咧咧,转眼又不由得感叹李家不愧是大家,实在是好手段高明的紧。三年前大师余丛和李家互相争锋啄地头破血流,当时谁又能想明白余丛和李家竟然是一伙的,一切一切的炒作与创作都是为了这场新世纪以来前所未有的艺术盛宴。

正人君子和老古板破口大骂两方为了炒作热度无所不用其极,却也不得不承认这场埋了三年不间断的伏笔实在是有效的紧。画坛几十年复兴以来,从未迎接过如此之高的热度。不学画的人也纷纷驻足观看,省里的媒体二十四小时不停播报炒热气氛,北京的总协也来了,出访团前所未有的隆重。那晚新闻甚至都挤出了足足五分钟来介绍这场画展。余丛的大作,金奖天才李斯年的成名使,给足了面子和关注度。

李家,手眼通天。

足够多的劲爆消息,足够多的花边新闻,足够丰富的展出内容,足够盛大的艺术典礼。来客头挤头脚踩脚连成黑压压的一片,等着行内德高望重的李先生来揭开这一次盛大的典礼。

李斯晴穿着黑色呢子大衣,头抬的很高。他的胡子是精心修剪过,看上去成熟颇具艺术气息。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修长的手指,略带忧郁帅气的脸庞,每一个角度都是为了成为艺术明星而打造。要开场了,他把大衣肩线调整到最有风度的位置,一步踏上了红毯。

这场盛宴的唯一主角,仪式的开幕人不是李云峦,李云峦没出现在大家视野里。那个修长瘦削的身影一步步踩着红毯走上来,那么多学艺术的姑娘狂呼,这个和老李先生的八九分相像的身影让所有人都认出来。阔别国内已久的天才,李斯年。

感受人潮的热情,李斯晴清了清嗓子,富有磁性的声音第一次在众人前开口。

“各位好,我是余丛。”

余丛是李斯年。

余丛就是李斯年?

余丛就是李斯年!

一颗重磅炸弹被抛入人海,随着广播和电视转播传向国内每一个角落,炸开更大的范围。人群激动了,没有抄袭没有明枪暗箭,余丛和李斯年本来就是一人。先传回来挂名余丛的作品不过是解观众燃眉之渴,一切炒作都是为了今天这场,前所未有的艺术展。最富盛名的天才,最让人心驰神往的传说,阔别十一年的李斯年今天迎来了他的回归秀。正看着直播的广告公司拍着大腿骂了一声绝,回手一边喷溅唾沫星子一边大骂他们的公关和设计都是饭桶。画协来人惊讶无比,他们本想看看李家和余丛是怎么做到突然就握手言和,没想到背后是这种惊天大瓜。

李斯晴是第一次应对这种情况,但他很熟练。

“我很想念你们。”他对着粉丝们说。

我当时还没回国,托我的朋友带几幅画回来。熟悉我的粉丝们肯定能认出来,那些画色彩的运用是独一无二的,因为我就是李斯年。我还不能和大家见面,但我至少想让我的画先见一见大家。

“你们不会怪我吧?”李斯晴笑着说,笑容亲切而优雅。

 

 

这场艺术展最终持续了五天,期间一批批的画撤下去又搬上来,江城最大的展览中心被挤的水泄不通。总接待人流量百万人次,比江城常驻人口十分之一还多。电视转播直播播放过亿,媒体头条循环霸榜,全国上下再一次讨论起了李斯年这个名字。

李斯晴站在风暴中游刃有余,他是唯一的中心。

眼睛一直在看在盯着,找自己想见的人。她一定会来,李斯晴知道。她不会错过这次画展,不管是为了我还是为了画。他要问问她,要紧紧拉住她的手,他还有好多话没能说出去,还有好多热泪没有流。那些本该温暖热烈的泪这三年在他心里冻的冰冷像铁,掏出来呵口气,化开还能用。

第一天。

第二天。

第三四天。

百万人参观这次画展,凌晨五点开到深夜十二点。他与数不尽的人握了手,脸上挂着得体的假笑。他比开场时间到的早,比收拾时间离开的晚。他十个小时二十小时的站着,他的心脏超负荷,他的手不行了以后他的腿也不行了。这场盛大的展出掏空了他所有的才华所有的色彩与画,没有下一次,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百万人来过,他的眼睛就盯了百万人的人头,却没发现他魂牵梦萦的那道身影。

第五天晚,画展接近尾声。李斯晴的眼睛不懈的盯着,生怕漏过哪怕一个人。

夕阳照在玻璃上折射出拿坡里黄,有个圆圆的东西一闪而过。那颜色追着阳光向阳而开,两者太像,李斯晴差一点就看漏了。

栗色头发的小脑袋从门口最硕大最显眼的展台上浮现了一下,很快很快的就钻进了出去的人流里。那个展台上是李斯年最早最优秀的成名作,十一年来原稿存放在李家不染纤尘。

《桥边夜》

栗色影子消失在不远处,李斯晴跳下站台差点摔倒,他一把将差点绊倒他的黑色大衣疯了一样甩在身边。又是一年十一月,外面天冷到让人发指,他的身体承受不住的。

他不在乎。

黄昏的光被地平线吞噬,雨云抢占了天空的所有权。这个季末仍是秋天的死期,最后一场秋雨,就在今晚。

没人逃得过这场雨

那个小脑袋钻进一辆面包车开走了,李斯晴腿上磕出不止一处淤青,他疯了一样拉开一辆礼仪车,不重要,反正都是李家的。

“追,给我追前面那辆面包车,堵车也好红灯也罢,什么都给我开过去。”

交通规则或许能拦下出租车,但拦不下风头无二的李家。

防洪纪念塔边,广场下面是临江高速。雨云积压了一重又一重,漆黑的墨汁一点一滴的从天空的裂缝里流淌下来,掉进漆黑的江水。太阳刚刚下山,江城已经被黑暗所吞噬。呜呜的狂暴风声卷起十一月的江水拍击在岸边,薄薄的冰层粉身碎骨四处奔逃。风已经来了,雨也要来,雷也要来。旧城区的教堂奏响圣歌,烛光冲天而起,在远处映出天国。赤脚的官员持荆棘冠和锦袍走来,玛丽亚包裹圣婴的布,士兵手握染血的朗基努斯枪,人们要同时审判圣人与罪人。

面包车在江边停下,林铃在等他,她知道自己被一路跟着。

李斯晴跌跌撞撞,像是连滚带爬的冲出副驾驶,车门都没关。黑色的雨浇在两个人头上,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暗气息。

少女的声音依旧清脆如风铃,她今年才二十一岁。那风铃声把李斯晴拉回三年前的便利店,又像是箭簇将他不堪重负的脆弱器官射了个对穿。

“林…铃,对不起,铃,对不起。我当时没有,不是你想的那样。”

李斯晴眼角全是泪,渐渐变大的雨中两个人的身影模糊不清。黑雨把栗色头发染成墨色,又当帮凶协助黑夜吞噬李斯晴瘦削的身型。

他看向脚下的江水。手腕粗的铁锁链带着江城三十年来的工业气息,安稳如山,但还没有他的腿高。李斯晴一阵恍惚,仿佛只要他走进眼前这片江,走进去,一切就都解决了。

他的腿站不稳,眼也要看不见了,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嘴里喃喃的说着,铃,听我解释,铃。铃。

一道雷劈下来,闪电照亮了眼前他朝思暮想的那张脸。拿坡里黄的眼睛在纯黑的背景下格格不入,有点像火中化作冷灰的那张画,最初的色彩,最初的线稿,冲突中绽放成向阳花开。

“你有本事瞒着我,有本事做这么多。老师,你自以为能掌握一切…你有本事也跳啊。”

拿坡里黄离的很近,昏暗中李斯晴被泪水模糊的双眼看不清眼前人的神情,只听见林玲的声音在耳边缭绕。

跳啊。那个声音在说。

不是林铃。林铃模模糊糊的在说些别的什么,好像扯着他的马甲,说些三年什么什么,他听不清。

跳啊,那个声音还在说。

咚咚的鼓点从心口处传来,是这场盛大审判的开幕曲。李斯晴一点也不疼,心脏也不疼,头也不疼。手也不疼腿也不疼。拿坡里黄晃来晃去,幼年时的青苹果和洋梨,不同颜色的水果糖,他只能想起来这些了。

咚咚。就是今天了,他想。

跳啊。

这回听清楚了,是他自己在说。李斯晴的口中喃喃自语,跳啊。跳啊。

“如果——如果我跳了就能结束的话,铃,我跳下去——就结束了——。”

李斯晴转过身去,身体开始前倾。皮鞋尖已经踏碎冰面,林铃死死的拽住他的衣服,咬死了绳子的小猫无论如何不肯松口。

“你敢!李斯晴!你今天不能死——你他妈的给我说清楚!李斯晴,你今天不能死!——”

雨越下越大,李斯晴听觉正丛身体里离开。林铃的呼喊传达不到,他连口型都看不见。

“你要是跳了我也跳下去!李斯晴!你听好了,你——”

江边涨水。十一月的河滩上常年湿润,低温在鹅卵石上结了层薄薄的冰。李斯晴忘了自己的腿没有知觉,他本就前倾的身体没站稳打了滑,林铃在光滑的冰上使不上劲,一脚踏空。

林铃也忘了,她比猫还轻比羽毛还轻,怎么可能拉得住这个能把她公主抱起来的男人。

天和雨在旋转,正一道闪电又劈下。雨中两人被江水吞没,不着边际。

 

 

江城多雨,但是多少年没迎来这等暴雨。天是凶狠的恶兽,雨是尖兵,黑成一体要把江城吞没。

水面离二人越来越远,低温让四肢使不上力气,再过一会他们就要沉进江底了。林铃知道。

呛了水的李斯晴在自己怀中慢慢死去,她也有很多话想对李斯晴要说。不管是不是今天,还是以后。

林铃瘦弱的手在漆黑的江水中挥舞,像向阳花竭尽全力在黑色画纸上伸出的小小枝桠。

向阳花开始拼命向上游。

雨太大了,江水被漆黑的雨倒灌,水面离他们越来越远。林铃没有力气,肺里最后一丝空气好像也要被粘稠的江水代替。她的意识也开始涣散,但手脚还在无意识的滑动,有一只手死死的往上托着李斯晴。

在暴雨中她拼了命想要回到现实,有星空要点亮,有霓虹要点亮了。模模糊糊的色彩一股脑冲进她的回忆里。在快要失去意识的前一刻,林铃细到吓人的脆弱手肘够到了岸边的锁链。

他们回到岸边,就躺在岸边。

路灯一盏一盏亮起,这回是明亮了一点的黄色。两排灯火倔强的和黑雨作斗争,哪怕微不足道,在玻璃罩内摇摇欲坠。李斯晴安静的躺在鹅卵石铺成的河床上,路灯照不亮他的脸。

江水的腥味像噩梦,林铃看见李斯晴身后的一片漆黑,暖黄的春天被一根麻绳吊死在大烟囱下面,星星在水中被淹的奄奄一息,连同早就破碎的镜花水月。他们无论如何都够不到了,那抹春天。

雨点像钉子,一滴一滴落下去,一点一点的砸下去,有人手里持着锤惩处他们两个。钉子一下下打在两人身上,疼痛感带来贯穿撕裂的伤。那一发雨打在林玲的右手腕,像是要将她钉死在十字架上。在结冰的岸边他们无处可躲。

江水还能够到他们的下半身。一次一次的冲刷带走两人的体温。林铃艰难用手肘撑起,看向自己的爱人。苍白的脸,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是她最喜欢的类型。她用几乎没有感觉了的手指摸向李斯晴的唇,感受不到体温。她摸向男人的眼睛,眼球微微颤动,不知是活着还是被她按的在眼眶里挤压。

雨从上而下,江水从下而上。两股没有光能够照进的黑色一遍遍带走所有的温度,将他们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全部可能都冲刷成苍白。

林铃爬过去,把自己娇小的身体覆盖在李斯晴的身上。就像是那天酒店晚上,温暖的被窝里,可怜的小猫找到了自己的宿主。她挣扎着抬起一点,把自己苍白的唇印上李斯晴冰冷的唇,献上最无力的一吻。

“我带你回去便利店…钥匙还在我身上…老师,明天或许雨就会停了…”

“还有明天…“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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