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夏
暗月之夜,漫天星辰也漆黑无光。
翼霖缓步上前,手中稳稳地握着弓箭。整个宁州的主人,羽族的皇帝,正死死地盯着他。羽皇的怒火中带着一丝悲痛,因为在叛军的身后,躺遍了无数鹤雪精锐的尸体。他们都是羽族最核心的力量,历年来为了维护羽氏统治作出了巨大的贡献,现在却悄无声息地躺在了他们曾经守护过的土地上。
“翼霖·维塔斯·斯达克!”羽皇威严的声音传来,“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否则我怎么会回到这里呢?”
翼霖的语气充满自信,“我尊敬的羽皇大人,倒是你,在将我逐出斯达克城邦的那一天,你想过会有今天的后果吗?”
“失去了鹤雪的力量,羽族将在九州无立锥之地!你不过是趁天象异变,羽人无法起飞之时乱中夺权罢了,将来羽族必定会毁在你的手上!”羽皇的愤慨溢于言表。
“不不不,恰恰相反,羽族的未来将在我手上发扬光大,我才是能带领他们呼啸九州的那个人!”翼霖猛地转身,击掌,朝着身后的叛军呼喊道:“飞起来吧!让羽皇大人看看你们的实力,究竟能不能比得过贵族的精英们!”
那支军容不整的队伍活动起来,一双又一双羽翼在背后展开。诡异的是这些羽翼并非常见的白色,而是染上了一层墨色。每个人的染色程度都不同,有些只是翅膀边缘笼罩着一层黑色的光晕,有些却接近全黑,只有两个凝翅点附近还是白色。但他们无一例外地飞了起来,就像一只只诡异的蝙蝠,在这连鹤雪都无法飞翔的暗月之夜翩翩起舞。
“是暗羽!”羽皇的瞳孔陡然放大,然而羽族史上从未出现过如此之多的暗羽血脉,何况这些人的暗羽也并不纯粹……直觉告诉他,这背后一定有着比叛乱更可怕的阴谋,但他已来不及思索,一枚羽箭穿透了他的心口。
“一路走好,羽皇大人。”翼霖收起了弓箭,上前几步,伸手拂上了那双涣散的眼睛。“鹤雪的荣光已然褪色,贵族的时代就要过去……从现在起,宁州将是一片自由的土地,我将把羽族的未来还给平民!”
十年后,又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
翼霖盘腿坐于泰格里斯神殿内,神情仿佛有
些痛苦,汗水顺着鬓角缓缓流下。在他身上缠
绕着几道黑色和白色的气流,相互撞击着,发出隐隐的爆破声。
再忍半个时辰就好了……这是为力量支付的代价。十年前,他正是借助了辰月的秘术,将明月与暗月的力量强行结合,从而在十六年一度的暗月之夜组织起一批心怀不满的民兵,推翻了羽氏数百年的统治。
那一夜后来被称作“鹤羽之殇”,最为纯正的羽皇血脉就此凋零,取而代之的是羽族的叛逆翼霖和他的暗月军团。羽族后世的祷文上没有记载他是如何从隐忍中奋起,也未能流传他败亡后的结局,只是大肆渲染这个玷污了自己高贵血统的篡权者是怎样残酷地对待曾经的伙伴,放纵无德者掠夺富室,以严厉的指令打造了一支战无不胜的军队,用强大的武力强迫所有城邦按照他的意志行事。
就这样,自诩高洁的贵族失去了一切,卑贱的平民却获得了选择的权利:加入暗月团以获得全天候飞行的能力,但每天都会有一个时辰调节明月与暗月之力的冲突,此外,由于这两种力量的冲击对身体造成的损伤,他们的寿命将很难超过四十岁。而不加入的将承担起生产的重任,为军团提供最大限度的后勤支援,整个羽族都变成了一架可怕的战争机器,咆哮向这乱世中的九州宣战。
不知从何时起,神殿中的空气变得凝重起来。翼霖只觉有如千钧之力从各个方向压迫着他的身体,令他动弹不得。呼吸变得越发艰难,他的胸腔像是被禁锢住了一般,逐渐看不出起伏。他原本是在竭力调节明月与暗月的气息,使它们达到某种均势,可他现在已经感受不到身体的存在,手脚都失去了知觉。这是危险的征兆,如果不能恢复,他全身的筋脉都会被失控的力量撑碎。他想要挣脱,这种感觉却不受控制地迅速蔓延,从丹田到胸口一路向上,直至面庞。
就要死了吗……他有些失望,没有轰轰烈烈的死在战场上,也不是安稳地在床上走完最后的人生。出师未捷身先死,将来一定会被人笑话的吧,就像小时候和大家赛跑,自己刚抬脚就在泥里摔了一跤。没有人会拉他一把,他们只是看着他的窘迫,拍着巴掌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泥地是那么冰冷,相比之下,也许地狱的业火会让人更温暖一点吧?就像那些溅在他脸上的血一样。意识一点一点地模糊下去,灵魂缓缓坠入了那无尽的黑暗。
忽然,一缕淡淡的花香唤醒了他的大脑。
翼霖费力地睁开了双眼,看到了面前那个美丽得有些过分的女孩。她悄无声息地破除了军中最好的秘术师布下的结阵,而己方竟无一人察觉。
“你就是姬武神?”女孩一歪脑袋,停下了正在吟唱的法术。“你认识我?只可惜,发现的晚了点。你的身体已经中了石化咒,直到太阳升起之前都无法解除。在死亡到来之前,你还有什么遗言吗?”
翼霖面无表情:“我只恨当年没有搜查得更仔细,居然让你这个余孽逃走了。事已至此,我无话可说。你要是想成为羽族的罪人,那就赶紧杀了我吧!”
羽然拍着手掌冷笑道:“你以为我会信了你的鬼话?你屠害了整个皇族,用武力让各个城邦屈服。一半的羽人被送去修炼那短命的妖术,另一半则要忍受比之前更重的劳苦!我不杀你,那才是愧对羽族!”
翼霖呵呵地笑了起来:“既然如此,你怎么不直接动手,反而还给我解释的机会呢?我可爱的玉古伦公主,您高贵的眼眸已经太久没有俯瞰过宁州的土地了。未曾亲眼看过平民是如何在我的统治下生活的,你又怎么知道他们不是真心地爱戴我呢?”
“从前所谓善良的贵族,对他们就像对养肥的猪,不过是爱护私有财产,骨子里却厌弃至极;而我带给了他们尊严和力量,让他们再也不用受人摆布,这是在旧秩序下永远得不到的东西,值得他们用生命来守护。”
“有些人说我残暴不仁,做事不择手段。但是我不在乎!时代要进步,就必然有人做牺牲,即使轮到我也无所谓,自然有人替我把旗帜传下去。而你,即便你是百年一遇的姬武神,也不过只有一个人。纵使你今天杀了我,也无法从千百万人手里夺回羽氏王朝!”
羽然被那话语中的嘲弄和决心所震惊,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她定了定神,问道:“你要建立的,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国度?”
翼霖昂起了头:“我要的是多数人的荣光,而不是少数贵族的辉煌!即使是最卑贱的无翼民,也应有参拜泰格里斯神殿的资格。他们的血脉不足以凝出羽翼,我就用辰月秘术实现他们的梦想;他们的目光不能越过天拓海峡,我就造木兰长船带领他们横扫东陆!四方星辰都偏离了原本的轨道,乱世的战火就要燃尽整个九州,在羽族中能挽救危局的人只有我!只有我的方法才能激发出最伟大的力量,引领我们的同类走向最高的辉煌!到了那时,宛州的富饶,雷州的肥沃,中州的广大,瀚州的辽阔……还有夸父的伟力,河洛的巧技,华族的聪慧,魅族的幻术,一切的一切都将为我们羽族所有,”他双拳紧握,几乎要从石化术中挣脱出来:“告诉我,面对这宏伟的世界,你难道没有感觉到惶惑和战栗吗?只有把它狠狠地攥在手里,沸腾的血液才能稍微平静一会儿。”
“不,我不会感到惶惑,因为这世界上有我的朋友。”羽然仿佛陷入了回忆,“我在下唐国认识了几个人,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就不会孤单,也不会害怕了……我猜你其实一直很孤独吧?从来也没什么人会认真听你说话。当然,有了权力之后所有人都会把你的话当圣旨,可是那又有什么意思呢?让他们毕恭毕敬的是你的宝座,你的权杖,你的碧玺,和你无关。你那狂妄的梦想也不过是想引起别人的重视罢了,各族都从不缺少自己的英雄。更何况,”她俯下身,像是要把意念通过对视灌进他的脑子里:“你口口声声说要反对少数,可你心心念念的正是成为少数人,不过是披上了种族的外套,显得冠冕堂皇罢了。我原以为能推翻旧朝的人应当是一代雄主,所以才动了刺杀的念头,不仅仅是为报私仇……没想到还是个庸才,呵呵。”
她抽身离去:“不劳我动手,你将自取灭亡。”走到门口又回头道:“至于你我之间的私怨……下次再算吧。这回先给你个教训。”她从怀里掏出了什么东西,向着柱子丢去。砰的一声闷响,殿里烟雾弥漫。
“走咯!”她轻笑着,很快就隐没了身影。
当外面的卫士被响声惊动,匆匆进来查看情况时,发现他们的领袖面如死灰,连身体都僵硬冰冷了,大惊之下,不由得啜泣了起来。
过了好一会,翼霖终于开口了:“没关系的。”卫士们又是一惊,反应过来后纷纷面露喜色,有些甚至于泪如泉涌。但翼霖仿佛没有看见:“即使只有我一个人也可以的。”他好像终于发现了身边这些人的存在,扭头看向他们:“更何况,我还有你们这些忠心的战士,可惜……”他闭上了眼睛道:“你们还是先退下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
供桌上的灯焰忽明忽暗地跳动着,照得神像脸上阴晴不定。翼霖定定地看着那点火光,仿佛里面装着世间所有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