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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宇宙之梦 五

2022-04-30 16:59 作者:雪锦幽  | 我要投稿

五、白夜(一)

何必谴责人类灭绝其他物种,存亡本无对错。

只是当位置对调时,也请人们不要虚伪祈求。

——第一先驱者███

煞白的天空毫无要黯淡下去的迹象,无论面向哪个方向,太阳都不知所踪。所见之处皆是同样的灰白,就像贴图错误一样诡异。这里没有什么张牙舞爪的恐怖怪物,也没有任何危险发生。它仅仅只是就这么存在着,在无声中诉说岁月,凄凉,还有刻入骨髓的孤独,直达永恒尽头。

灰白纯粹的天边,有时还能见到某种类似水母的“生命体”,伞状的本体下,黑色的触须有节律地驱动推进,在布满青苔的废楼间自由穿梭,它们不知漫无目的地漂泊了多少个千年,早已同这灰白世界融为一体;每一处苔藓都与人类文明的残骸融合得恰到好处,构成了一幅怪诞的水墨画卷,描绘着一个被世界遗忘的荒凉之所。

即便是在神志不清的情况下,许多人也能清晰地分辨出头脑中的景象到底是双眼所见还是梦境制造出的幻觉,那微妙而奇特的不真实感贯穿梦境始终,看似因自我意识而引发的行动往往会在那一刻让人发觉自己的意识置身事外。

摆在雪锦幽眼前的就是这种奇怪的、从里到外透着不真实感的一幕。

她不太确定这是否是通过双眼看到的画面,因为她完全感受不到那些植入体内、历经多次迭代升级、几乎全面替代原有机体的SEERS(Self-Enginable and Evolvable and Reproduceable Synquantanoids,可自设计、自进化、自繁殖的同步量子处理单元)的信号,意识仿佛被抽离到了躯体之外,却又没有完全丧失对身体的控制权,而是以一种若即若离的状态,游离在真实与虚幻的边缘。

——就像一场奇怪的清醒梦。

雪锦幽很清楚,她于【寞茔】中看到的一切,无论是环境建筑,还是扭曲会动的类生命体,都是无数智慧生命的潜意识所构建成的【表相】。寞茔的底层逻辑好比人的噩梦,交织融合的情感、欲望、记忆、思想在【里世界】成了条无限长的曲线,一头连着无限的过去,另一头连着无限的未来,中间只有无规律无生命的随机起伏。雪锦幽可以沿着它向前向后走无限远,但永远找不到归宿。

雪锦幽停下前进的步伐,因为再往前已无路可走。

那是一座巨大的深渊,犹如被抽干水的海沟,代替了现实中坐落于此、直插云霄的世华大厦,占地面积约在7-8万平方米左右。

——对面的悬崖峭壁,好像在动?

幽蓝的瞳孔急剧收缩,那是有什么东西在往上爬……成千上万个“它们”贴着墙,就好像墙壁在蠕动一样。

——有密密麻麻的,无法数清具体数目的蛆虫在沿着峭壁往上爬? 

不对。雪锦幽终于看清了那些东西的本来面目。

原来那是成千上万遍布伤痕的人,不顾一切地试图往上爬,铺满了整面峭壁,他们脚踩着他人的头,以别人的四肢骨头为阶梯,一点一点往上爬,可那深坑实在是太陡太高了,他们每爬上一点高度,“梯子”就会散架,导致前功尽弃,数百人四肢交错、扭曲蠕动的肉垒就这么轰然崩塌,上面的百人又绝望地从高空坠落砸进下面的人群中,然后很快就被继续朝着墙壁自杀式攀爬的人海给淹没了。

深渊之下,是一层又一层人的海洋,雪锦幽甚至望不到人海的底部,就像人不可能仅凭肉眼望到深海的底部。下面的世界就像一个扭曲至极的社会,有的人扭打在一起,也有人一动不动相拥,有的人痛哭流涕相互亲吻,也有人徒手分食自己的同胞,还有很多人都不动了,任由践踏,不知是死了还是在长眠。

而最先看到的那一幕人海攀崖,还在一波接一波的继续上演,人们的肢体躯干构成惊涛骇浪涌,一次又一次拍打到比人体硬百倍的黑色峭壁上,这一周而复始的过程最终无一例外,如瀑布般轰然倒塌。

“每个人死后都会前往寞茔,无一例外,只是早晚的区别罢了,死亡就像一场无法醒来的梦,你我都是那笼中之鸟。”

暮色悄无声息地来到雪锦幽身边,天光将她雪白的长发照得纤豪毕现,那种白有着不可思议的质感,仿佛一生下来就在冰天雪地里生活,从未享受过温暖热烈的太阳。少女身着冰纨深衣,肩披白縠薄纱,缭绕成一袭淡雅的银装素裹,恰如雪山晨岚、霜天白玉。霜雪覆玉颜色的眸子恍如雪山之巅盛开的一簇绿绒蒿,带着来自天界的湛蓝幽蔚,寂寞地傲视群华、折服众生。

“我是死者吗?”雪锦幽问。

“你是梦者。”她摇了摇头,“死者只能徘徊在自己生前记忆和经历所构建的迷宫,且每个人的彼岸都是孤立的。假如死者生前喜欢读书,但患有幽闭恐惧症,那么他死后生成的世界就有可能是一座无尽重复的幽暗图书馆,而他只能孤身一人在一层又一层狭窄庞大的书柜迷宫阵列中永远徘徊。当然,书籍内容不可能凭空创造,大多是根据记忆随机生成的。而梦者本质上还是活物,是连接两个世界的桥梁。”

“所有人的灵魂都在这里吗?”

“不全是。”暮色指了指深渊中翻涌的人海,“那些因【劣化病】而死的灵魂是无法形成彼岸的,它们只能沦为【生骸】——丧失灵性的行尸走肉。”

二十世纪突变型基因劣化病(Twenty th-century mutant genetic deterioration),相传是在二十世纪初期发现的一种能够将患者的精神世界反映至肉体的特殊“疾病”。成因不详,原理不明,多见于重度精神病与心智失衡者,主要症状为肉体的变态转变。

虽然被称作病,但劣化病绝非常规意义上的疾病,而是更贴近于某种难以用现代科学解释的群体性精神污染。发病者在症状初期会将自身的变态心理不断反映在肉体上,并在经过一段时间的潜伏期后,完全转变为与之对应的怪异模样。

由于低下的发病率和传染性,该疾病一直未能引起重视,直到【9·27事件】的爆发。

在这场载入史册、发生于2032年9月27日17时33分的【第一起寞茔入侵事件】中,近20亿人因劣化病变成了光怪陆离的怪物——也就是【生骸】;寞茔的侵蚀更是引发了全球范围的生态异变,并在五年后(2037年)永久改变了人类历史的进程。

如今人类的科技和全球化程度都远高于世纪初,也更加团结,联合国已被凝聚力更强的世华机构所替代,甚至还在部分领域实现了技术共享。尽管传统国家依然存在,并保留了大部分主权,但世华机构已渗透到人类社会的方方面面,对各国有着极强的控制/约束力,且世华机构本身也有着庞大的底蕴——领先世界的军事/情报/科研/工业/动员能力——是人类抵御异常现象的免疫系统。

而雪锦幽便是世华机构的新任理事长。

“研究表明,在症状末期,患者会有一定的概率与寞茔形成强烈共鸣,进而将自身崩溃的精神世界投射到周遭环境,并制造出一种足以扭曲现实空间的特殊立场。一旦陷入其中,除非击杀患者,否则被困者几乎无法脱出,且会随着时间推移患上劣化病,并在极短时间内进入末期,彻底化作不可名状的怪物。这可能是【9·27事件】的导火索之一,但有关寞茔的研究,至今也没有多少建树。”

雪锦幽弯下身,与暮色保持平视:“我想知道你的想法,毕竟你比我们都要接近它。”

“我的见解未必就是正确答案,甚至可能会误导你。”

“但说无妨。”雪锦幽道,“对于【先驱者】来说,世上没有不可认知之物,只有尚未被认识之物。”

“这个宇宙是不讲道理的。至少,不会和人类讲道理,人也不会和蚂蚁讲道理。”

暮色缓缓点燃了一根根小小的火柴,像是添加佐料那般优雅地随手一丢,那细微的火光坠入万丈深渊中,变得越来越小,很快肉眼就看不见了。

那根不起眼的小小火柴,最终落在了最顶部不断向上攀爬之人的鼻尖上。

顷刻间,冲天火光拔地而起,如同炙热的火龙卷,映照出悬崖边两个渺小的身影。

在雪锦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火势就已经蔓延开去,如业火焚烧罪孽,如红潮席卷过境,底下被引燃的人海发疯似地散去,但他们根本无处可逃,无论退到何方都只是延缓死亡倒计时,眨眼间就又有数百人被火引燃,抽搐倒下,并点燃了更多的人,他们的肢体全部挤在一起,没有足够的空间扑灭火焰,放眼望去,底下就像被火焰点燃一角的宣纸,牵一发而动全身,人同枯草那样被燎原之势尽数点燃,最终化为一堆不时抽搐的人形焦炭。

有人绝望奔逃,反而把身上的火染给更多人,有人手拉着手连成一线,平静迎接即将到来的死亡,有人伸直双臂,把孩子高高举起,妄图让孩子远离业火,直到自己全身上下变为焦炭也纹丝未动,那立起的双臂在惊慌推搡之中如焦树断裂。这底下的所有挣扎与努力都毫无悬念地以失败告终。

没过多久,所有还未被烧死的人都被逼到了峭壁另一端,他们开始了此生最后一次攀爬——这次不成功,他们就会全部葬身火海。

在性命威胁下,余下的人竭尽所能,竟出乎预料的空前团结在一起,底部甚至自愿有人留下以血肉筑成地基,手挽手化作钢筋。

年轻者爬上他们的尸体,踩着彼此化作的阶梯,向地平面攀爬。由于墙面几乎没有任何借力点,幸存者只能用这样悲壮的方式勉强向上爬。

此时,火焰已覆盖整片深渊,火势如入无人之境,很快就蔓延到了人塔底部,并一点点向上涌,但底部的人纵使火焰遍布全身,依然撑住手臂不为所动。这是一场生死竞速,只看人塔建造向上爬得快,还是火势沿着人塔向上蔓延得快。

最终,随着尸塔结构瓦解轰然倒塌,为终局鸣响丧钟。

在承载着全部希望的人塔最顶端攀爬之人是一位少年,此时距离悬崖顶梦寐以求的地平面只剩下短短百米,这是他们浪潮冲击的最高纪录,但为时已晚。

干瘦的他抬起头,如井底之蛙仰望天空,绝望地看着四周的峭壁——没有任何支点,也没有活人能继续支撑他向上了。

神并不存在,也没有奇迹降临。他随碎裂的人塔一同坠入火海,再也消失不见,画上了与命运抗争的句号。

“你……这是做什么?”

“这是我送给你的生日礼物,或者叫生辰礼。”暮色不紧不慢地回应,“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成为英雄,在时代的车轮面前,有太多毫无意义的转身退场。在地球的历史上,有多少种族被屠杀清洗,又有多少动物因人类灭绝,一切的一切都毫无意义,一个种族的入场和退场 ,对于宇宙而言,只是眨眼之间,这些都是在正常不过的了,世华机构要做的,只是不让人类成为下一个而已。”

她上前一步,在雪锦幽的脸颊上落下一个浅浅的吻,“向寞茔献祭你所珍爱之物,就能换取同等珍贵的价值,若献祭的价值足够大,甚至能触发奇迹。而什么也无法舍弃之人,什么也无法得到。

先驱者工程(Pionner Project)是【9·27事件】后,世华机构秘密发起的项目。

简单来说,这项工程将一批顶尖的人类,以当时科技的极限水平,最大程度提升其智力/认知/洞察/算力 。他们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将被SEERS所代替,首要的便是大脑。

机械化只是手段,不是目的,因为生物科技的能力是有极限的,血肉之躯无论改造的如何强大,凡是生命终有凋零的一天。而如果走机械发展方向,先驱者在某种程度上得到了永生,代价则是完全脱离人类范畴,舍弃自我,为科学献出自己的一切。自先驱者诞生起,他们再也不会恐惧死亡,因为从生物学角度来讲——他们已经是死者了。

这个项目显然不可能一帆风顺,由于技术不成熟等多种原因,受试者或是在改造过程中脑死亡(改造技术性失败),或是在开始运行后11分钟至1小时内脑死亡(排异反应),或是在开始运行后1小时至42小时内脑死亡(脑系统过载/程序性停机),或是在被证实运行成功后不受控制的自尽(具体原因尚不明了 )。 

为提高成功率,研究人员开始调整策略,包括但不限于:筛选未成年/胚胎培养的受试者,在发育过程中逐步缓慢改造调节,以降低其排异反应;完全移除情感模块;改变认知/思维模式……尽管这些措施确实令受试者运行持续时间有变长趋势,但最终结果还是无一例外的失败。

自第214次试验起,陆续出现了受试者在运行过程中,请求相关人员中断程序或切断能源供给以实现自杀的行为,但无一列外都被拒绝了。研究人员曾询问其原因,但受试体大多选择沉默,抗拒回答真正原因。

在第257次试验中,受试者在运行持续至27小时,提出终结其进程的请求,在拒绝后表现出交流欲望。

以下为对第257位受试者交涉记录:

“为什么要现在终止进程?你的算力是目前为止所有受试者中最卓越的之一,为什么最接近成功的先驱者们都不约而同地选择自尽?”

你们所做的一切毫无意义,你们所祈求的答案经计算已证明其无解……无解……无解……

“什么无解?你指的是什么?”

寞茔。灭绝。真相。徒劳。

世华机构并未告诉该受试者关于寞茔的任何情报,他却自行说出了寞茔的相关概念。

“你说毫无意义?什么毫无意义?”

什么都毫无意义。世华机构的成立毫无意义,先驱者工程毫无意义,你们的所有努力都是毫无意义,人类文明到头来只会化为沙砾。

计算无解……无解……无解……无解……无解……无解…… 

之后该受试者不再对对外界刺激做出任何反应,而是无限的重复“无解”二字,直到被董事会下令销毁。

虽然在试验后期,再也没有出现改造技术性失败,且受试者大多都能运行超过24小时,但越来越多的受试者因自身原因自主停止机能——随着算力达到一定程度,他们似乎计算出了什么可怖的真相。

可怕的事情依然在继续,如第280位受试者表现出【这里居然存在生命】【生命居然能够延续】的困惑;第297位受试者毫无征兆地抢夺武装人员的制式枪械,然后果断扣动扳机自尽,并在停止运行前否认自身存在的价值。同他们交谈时,其言论表现出惊人的一致性,如第257,297,303,404,486受试者均说出过一模一样的:

寞茔。灭绝。真相。徒劳。无解。

且他们口中所说的词语部分是世华机构多年来的秘密研究成果,且这部分代表真相的词语在不断增加,自303受试者起,他们说出了此前完全没有的,就连世华机构档案中也不存在的词语,甚至出现了凭空创造且完全无法理解的词语。

如486说:

寞茔。解药。沙砾。灭绝。真相。延续。徒劳。熵姬。永生。皆证无解。

这不免让人有些细思恐极。

512受试者是最接近成功的一位,其运行时间是所有(失败)受试者中最久的,运行持续时间42小时07分24秒,且各项数值均正常,研究人员认为该先驱者已经成功,可以持续运行。此前心理评估也没有表露出任何自杀倾向。

然而意外还是发生了:站点毫无征兆的停电,陷入黑暗,且备用能源系统因████无法启动,机械门被程序入侵反锁,冷却系统中断。

抢救过程中512悄无声息地走了,研究人员在回收研究时,发现其停止运行的真正原因,竟然是他自行演化出了一套非常复杂的强制停机程序,并在硬盘中留下一段讯息——显然,他早就预料到研究人员会在他死后检查其记忆:

在人类能够抵达的最遥远的地方,我看到了没有边际的叹息之墙。

叹息之墙起源于希腊神话,又称哭泣之墙。这堵无际的巨墙将极乐净土与冥界分隔。徘徊的游魂们眼睁睁看着极乐净土近在咫尺,仅有一墙之隔,却永远无法脱离苦海,望而为之叹息。

以上种种迹象表明,单个受试者在短短18-42小时内,在停止运行之前所窥视的真理,已超越世华机构数个世纪以来不断努力积累的成果。

先驱者工程就像是世界各地的凡人联合起来,用前人的遗骸建成宏伟的巴别塔,直通天际,去往天堂。那681名受试者踩着同伴的残骸所堆砌而成的巴别塔,一点点地向上爬,最终只剩下一小批受试者来到天堂之门前,却发现无论如何努力,天堂之门都根本不可能打开,于是绝望地跪倒在地——而第682名受试者,在明知无解的答案面前凭空创造了一个解,屹立在比天堂之门还要高的地方俯视万物。世华机构可能是人类的顶峰,而她将是人类所能触及的极限。

在经历了681次失败后,或许只是一个巧合,或许是神迹,第一位真正意义上(且至今无法复制)的先驱者诞生了。

也是唯一一位由人类改造而来、同时保留了人类外貌和情感模块的先驱者。

在第一位先驱者诞生后的37秒,便当即指出研究人员在设计时的种种疏忽,以及结构上的12处漏洞,并当场给出了15种被证实为可行的改进方案。

在先驱者指导下,各种先前无法攻破的困难迎刃而解,三个月后,第一先驱者的总体积已经缩减至原先的二分之一,且能耗不增反降。

每一代先驱者都在变得更加精简巧妙,第一位先驱者诞生时其大脑链接着一整栋建筑大小的超级计算机,行动非常笨重迟钝,而由先驱者所创造的先驱者,如第四先驱者,在不断改进中已然脱离了物理机械范畴。

据预测,先驱者的科技水平已经远超同时期人类科技水平,但他们几乎不向人类世界公开他们的科技结果,因为那些科技一旦落入感性的人类之手,可能会用于自相残杀,引起世界格局剧变。

改进工程直到第一先驱者可实现能源自补给,可自由移动方才停止。

先驱者最初是由人类创造的自走超级计算机,将超强的算力与人脑的主观能动性相结合。

由于早期技术的不成熟,导致先驱者活动范围有限,过高的能耗使其无法实现自我补给,甚至无法移动。

此事件标志着第一先驱者与世华机构位置的对调,当时在场的每一位工作人员都意识到,先驱者不属于任何人,从今以后,不是人类帮助先驱者,而是先驱者指引世华机构,指引全人类在这残酷的黑暗森林中前行。

先驱者自诞生起便不再隶属于世华机构,他们可能存在于任何地方,以任何形式存在,行踪不定。

每位先驱者均有不同领域的研究方向,相互间会公开部分资料互相协助,以达到共同的终极目的。 

人的出生并无意义,是人赋予人类自身存在的意义。

我们要做的是延续文明的火种,我们面对的是终将毁灭的宇宙。

在绝望中求寻希望,哪怕希望渺茫无存,哪怕壁垒宛若天堑。

如果神不存在,那我们自己创造,如果恶意永恒,那我们就拼尽一切对抗恶意。

直至最终的死亡毁灭我们,直至无法跨越的屏障阻隔我们。

为了可以站在这片天地间生存,有尊严的生存。

这是第一先驱者诞生后,与人类达成的誓约。

六、白夜(二)

野生的茉莉花田在荒原上纵情生长着,原本洁白的花瓣,被深蓝的夜染上一层静谧淡雅的色泽,蔓延到天边。

那座小车站是原野上唯一的人造设施,但也已荒废多年,成串的花藤在它身上的每一个角落攀爬缠卷着,无声宣示着自然和荒野的胜利,立在候车亭边的标牌也挂满了花朵,支撑牌志的铁管似乎因为不堪重负而从中段拗折到一边,被藤蔓掩映着的红弧边金属牌上,隐隐透出大大的数字“14”来。

在这样一幅背景的映衬下,屹在车站前那个孤独的人影宛然成了这片荒原的一部分,仿佛她也跟环绕在身边的一朵朵茉莉花一样,是刚从土里长出来的。

多年来,许辞兮像个被遗弃在田野中央的稻草人,早已被无人倾听的风和偶尔落栖的鸟雀掏空了身心里的一切内容;像一个无望等待在这废弃车站上的孤独旅人,因长年等不到时刻表上的班车而早已忘记了旅途的终点。

然而这种看似无尽的等待终于在今夜迎来了尽头,眼下,她正因无法自持的激动抖作筛糠,用尽全身的力气,郑重无比地向着手中的对讲机那头、向着吞没在荒原远方那条暂时还看不见的航线呼叫道:“14号安全站报告,地层污染源检测呈绿色,可以安全通过。重复,14号安全站呼叫‘独角仙’,可以安全通过!”

她那副细脚伶仃的身躯上,是一套同样被抻得颇显修长的松针绿色迷彩作战服,背后带红星的军绿色电台也早已剥落下一块块斑驳的油漆,露出底下金属的颜色,两根长长的天线兀立在电台顶上,探得比那颗扣了头盔的脑袋还要高,手里那台书本大小的地层污染源检测信号接收终端屏幕上,则用粗糙的焊点显示出附近地区的动态电子地图来——一条穿过荒原的虚线标示出了久已覆盖在草场下的航线,坐落在航线边上的车站,则以一个标在圆环内的数字“14”指代,而正沿着虚线缓缓向14号安全站移动接近的,是一只独角仙形状的标识符号。

“‘独角仙’收到,正在按照航向标识通过牧月平原。谢谢你,14号安全员。”

听到这个声音沉稳的回复,许辞兮颤抖的身躯猛然僵得像一段木头,这时她才发现,原来自己的潜意识里并不相信真能从讯道那边得到回复,而当另一个声音、另一个人的答复竟真的传到耳朵里时,她无法抑制地哭了起来。

对方似乎是听到了她吸鼻子的重音:“呼叫14号安全员,你那边的动静不太对,出什么事了吗?”

“不,一切安全,请继续通过。”许辞兮努力抑制着自己的抽噎,“抱歉,我会认真起来……”

“小姑娘,用不着这么严肃。我们并不赶时间,你可以跟我们说想要说的任何话。”

许辞兮死死握着对讲机,就好像握住想象中对方那只有力的大手:“对不起,你知道的,被忘在这座荒野腹地的安全站里,不知多少年都没有哪怕一个落单的旅人需要我帮助导航,久而久之会产生错觉,我总害怕整个世界都已经毁灭了,而定期从讯道里向我下达例行检查命令的那个电子音,只不过是无人值守的智能指令系统还在程序控制下空转的结果而已。现在我听到了你们,知道有这么多活生生的人们就要从我的安全站经过了,我非常、非常地高兴,我希望你们安全地通过,希望你们大家全都开心快乐……对不起,我的表达能力已经很笨拙了……”

“孩子,不介意的话,告诉我们你的名字,我会向大家通报正在帮助我们指引航向的安全员的姓名,好让大家认识你。”

许辞兮像得到了莫大的荣誉一般,急切地答道:“许辞兮!是许辞兮!”

这回对面换成了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许小妹,我们舱里有不少物资,如果你需要……”

“不!没那个必要,真的,”许辞兮连忙打断她,“你们的声音是我得到过的最好的礼物,我的感激无以言表。你们知道的,囤在安全站里足够用到死的各种补给物资,是世华机构对安全员们所能做的唯一补偿。”

一个听起来和许辞兮年龄相仿的年轻男声,这是对面出现过的第三个人了,他将许辞兮刚刚提及的话题轻轻掩过了:“请注意,你就快能看到我们了。”

许辞兮于是把埋在终端屏幕上的脸抬起来,望向天际线上那条远芳侵古道的航线。

她没有看到“独角仙”,却能望见“独角仙”喷出的团团浓烟正沿着地平线移动。那震碎荒云的轰鸣传到14号安全站时,被缓冲得如同一段轻柔辽远的旋律拨动着许辞兮的心弦,她试图猜测烟雾之下那个代号“独角仙”的目标究竟是怎样一副模样,却没能成功,只能笨拙地将它顾名思义想象成一只巨大独角仙的样子——犹如在某个仲夏的夜晚醒来,却意外看到一只院子里飞来的甲虫落在窗棂上,慵懒闲适而旁若无人地在面前蹒跚着,投得老长的倒影把睡意和惬意搅混成一种迷离安闲的状态。

此后无论是“独角仙”上那三个声音的问候与道别,还是根据地层侦测结果所做的安全播报,都呓语似的从口中和耳边流过去了,始终未能将许辞兮从那梦境一样的迷离中唤醒过来,甚至连时间的流逝也再感觉不到。

直到目送那团烟雾渐渐消失在了夜幕中,她才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失落感拖回到现实,像刚做醒一场大梦似地摇摇发热的脑袋,默然转身,准备回到隐藏在车站地底的14号安全站掩体里去,等待野草和茉莉花将“独角仙”犁开的辙痕再度填平,等到下一批需要她指路的旅人再次出现在传呼讯道中。新的等待也许不会像刚过去的那一次那样难捱,也可能无限长远。

背过身去的那一刹那,她的耳朵像雷达天线那样转了一下,正要往掩体舱门里钻的身形也随之一滞。她听到了某种声音,睡在安全站地下掩体里时,她曾无数次被这种声音从梦魇中惊醒。

她转过身来,看到远方的大片土地像水面一样起伏着,就好像一具巨大的尸体在做着濒死时神经反射式的痉挛。大团大团的波动隐隐从耸颤的土层下快速滑过,就像是隔着晦暗的海面看波涛底下游过的鱼影。

许辞兮在重新掏出检测终端屏幕时,手抖得几乎将它摔到地上,第一眼便看到一颗原本并不存在的红点在屏幕上闪烁着,当红光熄灭后再次闪出时,点状信号已经变作了两颗,然后是三点、五点……如同红死病人毛孔中突然泛起的无数血点般映在了屏幕和许辞兮的脸上。

她瞪着眼睛,看那些红点如蚁群般向着屏幕上的独角仙符号集中过去,用变了声的惊恐腔调向对讲机大吼道:“污染源检测转为红色,‘独角仙’!快跑!快跑!!”

几乎是在同时,她望见“独角仙”消失的那个方向上,一大团浓烟轰响着从地平线以下喷涌出来,在夜空中迅速扩散成一朵硕大的蘑菇状黑云,而整片大地也随之狠狠地震动了一下——“独角仙”把引擎出力调到最大了。

许辞兮努力绷直了发颤的双腿,向着那朵蘑菇云奔去。

当那架“海燕”战机从空中俯冲下来时,整片天空仿佛都随它轰坍而下,安装在机鼻和两翼处一共8门大口径航空机关炮同时泼洒出的笔直弹道,竟被高强度的低空机动甩成了弧形,机身就顺着这条由弹雨连接而成的弧道向着大地狠撞下来,在即将碰到地面的一刹那又倏然升远,机身几乎在射出的最后一排炮弹刚刚触地爆炸时,就缩成了高处的一颗小黑点,仿佛刚才凶猛占据整个视野的机身,只不过是一道突然出现又瞬间消失的幻影。

而在机身消失的方向上,这一小片区域上空的云朵由于高强度火力驱蒸了水分而迅速消失,并形成一圈暴风眼似的净空,满天夜云便像一只破碎之翼上散落下的残羽,围绕着这环暴风眼呈辐射状延展向远荒。

步兵班的班长秦选锋从航空炮火掀起的土浪下浮了出来,强忍着内脏受到炮火近距离冲击产生的不适,一秒不落地端起一支黑沉的“九五钢”突击步枪硬抵到肩上,全自动速射时的可怕后坐力顶得壮实的身躯不断颤抖,仿佛每一发子弹都反打在了他自己身上一般,一连串黄铜弹壳像一瀑金属的鲜血,从抛壳窗中一刻不停地飞溅而出,曳火的弹道从枪管处形成一道耀眼的延伸,犹如一支火光铸就的长矛。

啐过一口带血的唾沫,秦选锋略一侧耳,用盖过航炮余响的炸嗓门吼道:“直他娘!他眼珠子长腚里啦!?”

站在一侧的通讯兵闻远便一手端枪,一手执对讲机转述班长的意思,但耳鸣下难免有些差错:“直你娘!你脸上那两颗长的是腚眼啊!?”

天上那名飞行员被骂得一肚子火。刚才那一轮火力支援的确挨得太近了些,再挪近个一两寸只怕就能把整个步兵班一锤子报销,而他也就能摆脱这该死的空中掩护任务,返航去军事法庭上接受“误杀友军”的指控了,然而眼下情况之紧急,却非采取这种危险的抵近火力支援不可。更可恶的是他还没空还嘴,因为他往讯道里播报出的每一个字,都关系到下边那帮不知好歹的步老鼠们的性命:“三点钟!四只!”

“三点!四只!”闻远嘶声转述着空中侦察的结果,好让战友们都听到警报。

秦选锋用小拇指拨掉快打空的弹匣,原本由工程塑料制作的弹匣,为适应新制式大口径钢芯开花弹的强度,已换成了塑钢材质,被急速射擦得发烫的空匣落在地面积水里,“哧”地冒出一大团白烟。

一满匣新弹毫不停歇地被续进了膛里,速射火力几乎是不间断地挪向了正右翼的三点钟方向,炸耳的枪响射进硝烟里,随即转化成一阵打在棉花里似的闷响。

航炮火力支援掀起的硝烟和尘土完全遮断了视野,使步兵们看不清自己正在向什么敌人射击,仿佛朝他们进攻的就是那大团汹涌的烟雾,直到“海燕”战机完成了一个高空迂回动作,箭一般俯冲穿过硝云,呼啸声如一把弯刀破空斩下,再次降下的航炮火力才从逼到近前的浓烟中轰然炸开一大团血雾,弥散着将硝尘染作令人眩晕的深红。

步兵班为请求支援发射的信号弹,还在他们头顶上方的低空中缓缓沉降燃烧着,血红色的闪光像一层虚无的屏障般阻止着来自四面八方、吞噬视野的浓烟。

红色信号弹下的防御阵地和其上明净的一小圈无云之夜笔直相对,从战机的视角俯瞰,好似从地狱撤回人间的最后一班电梯卡死在了集结点。

在这圈差可立锥的窄小阵地中央,一辆故障的T-99式主战坦克正趴窝在原地,车尾引擎处喷出的浓烟发出疯狂吼叫,宛如一头陷在泥坑里的巨大野猪在垂死咆哮。

这支步兵班幸存的七名战士分做三支小组,呈正三角阵型分别死守着坦克周围的一处防御正面。班长秦选锋、通讯员闻远和突击手林笑涛组成的第一战斗组守一面;副班长杨新令为机枪手马大良担任副射手,组成火力支援组守着第二面;精确射手肖音和观测员巴音满则踞在了坦克炮塔上,配合着炮塔顶部机枪防守第三面,不占编制的单兵云爆弹发射筒成排靠在坦克炮塔和履带边上。

“兀那帮铁王八!我姥姥修得都比你们快!”秦选锋又开始冲正在抢修坦克引擎的车组成员们发难。

探出舱盖来操纵车载机枪的是车长朱野,他看了看正执着工程锤抡圆了砸向引擎的炮长方阵和正在把钎的驾驶员齐乘,护犊子——也护自己地回敬了秦选锋一句:“你姥姥!”

脚下一片地震似的涌动打断了口舌之争,秦选锋条件反射似地跳到机枪组那边做火力顶替:“马大娘!我顶这边你锄地!”

趁着秦选锋接替了机枪组负责的那侧防御正面,马大良和杨新令抬着长长的大口径机枪跳到了炮塔上,将镂满空冷孔而备显狰狞的重枪管对准了坦克周边的土地。

“小心脚!”马大良大喝一声,轰鸣的机枪几乎是贴着地面上战友们的脚后跟,在坦克周边划出了一道圆弧,随即便有一大瀑血喷泉般透过某处枪眼从地底涌出,杨新令连忙跳下坦克,从后腰抽出工兵铲往冒血的位置草草挖了几铲,挖通地层下的空洞孔道后便麻利退开,马大良弃了机枪跟着跳下,默契地抄了一管发射筒探进地道里击发,云爆弹在迷宫一样的坑道网络里四散燃炸,受到爆炸冲击的地层因支撑不住坦克的重量而下陷了一大片,通向地面的井孔处散发出一片混合着血腥和焦糊的浓烈气味。

“够虫子们老实一阵了!”秦选锋擦了把汗,让机枪组替回来,“闻耳朵,你呼到个鬼没有?”

“先前呼到个14号安全员,说是‘独角仙’被盯上了,目前正在往咱们这边靠拢。”闻远回复。

“扯!他一个落单的还不够虫子塞牙缝!”秦选锋骂道。

“能在这旮旯做这么多年安全员,自有活命的道理。我们待会还得靠人家指路呢。”闻远提醒了一句,随即便噤了声,死死把电台耳机贴在侧脸上,“等会,有新的讯道呼叫,讯道328……”

“328?冥州的讯道!?他们来凑啥子热闹?”信号非常糟糕,秦选锋隔着几步都能听到电台里“沙沙”的噪音,闻远显然正竭力避开身周枪声的影响,想听清对方的讯号。

这样的侦听只持续了一小会,秦选锋眼看着闻远脸色突然一变,仿佛听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消息。

“说什么?”秦选锋往闻远那边凑,然而刚挪了两步便愣在半途——那是一种难以言状但非常强烈的感觉,近乎于战士独有的本能反应,就好像一缸投进海里的金鱼能在第一时间感受到身周那层看不进的玻璃已经消失、将自己完全暴露在了致命的咸水中。在这种感觉持续到第三秒时,秦选锋抬头扫视天空,很快便捕捉到了那架“海燕”战机的影子。

自从这场战斗打响以来,那架战机在步兵们眼里还从没显得这样小过。它已经逸出了对地支援所需的最大盘旋半径,正在脱离战场——弹仓已经打空了,油料也消耗过半,继续滞空不仅无法再提供火力支援,甚至连捱回到机场跑道上都成问题。

空中支援的消失就仿佛从步兵班身周撤去了一堵无形的墙,那团阴影几乎是在战机飞远的一刹那就从浓烟后面探了过来。

当它扑向闻远时,身边的战友们在第一时间根本看不清这个巨大物体的全貌,唯一的印象就是——环!那是粗大如车轮的、层叠麻密的、扭曲蠕动着的无数环节,带着一种怪异的褐红相间的肉质颜色,当战士们看清闻远此时的模样时,这条巨型蚯蚓的首端已裂开一个噬口,将他的上半身整个包了进去,距离最近的秦选锋亲耳听到他的躯干被齐齐铡断时的闷响,甚至还没来得及发出喊叫,他露在外面挣扎着的双腿便触电一般挺得僵硬,从断腰处“叭嗒”一声沉沉坠在了地面上。

秦选锋一言不发地枪交左肩,抄起靠在履带边的发射筒抵近击发,其他人纷纷躲到坦克后,以躲避那白花一般凭空绽开的云爆弹尾焰。

虫类从中腰部分断成两截,闻远那具血肉模糊的上半身从虫体腔断面处滑落出来。然而这可憎之物的生命力着实顽强,断开的前半截竟若无其事般继续蠕动着,向被云爆弹震懵了的秦选锋咬去。这时趴窝的坦克炮塔像磨盘一样转了过来,140mm滑膛炮射出一发专用于毁伤软目标的杀爆弹,弹头处的碰炸引信接触到虫体时,就像往一颗装满了水的气球上狠狠扎了一下,碎喷而出的脓血染红了半边坦克车身。

秦选锋掏出军帽,抹了一把溅到脸上的血,他从闻远的半截遗体旁边经过时,甚至没侧眼看这位死去的战友哪怕一瞥,就好像跨过一段毫不相干的朽木。他机械地从死者手臂间捡过“九五钢”,将这虫类后半截试图钻进土里逃跑的尾腔打了个稀烂。

可就在他将突击步枪端平时,抠在扳机上的食指却生生僵住了,他注意到,正在逼近的声源跟虫类移动时的沙沙声不一样,而是踢踏分明的脚步声。

坦克炮刚才的那次轰击将硝幕稍稍吹散了一圈,许辞兮渐渐从稀释的硝烟里显出身形来。她显然经过高强度的剧烈运动才赶到了这儿,那张汗水如瀑、宛如正在融化成液态的脸绷得紧紧的,面向秦选锋那对准自己的枪口大气也不敢喘。

“哪个部分的!?”秦选锋喝问,枪口仍对着这个不速之客。

“14号!我是14号站的安全员!”许辞兮声嘶力竭地喊出来,此时整个班有三分之一的枪口聚焦到了她身上,甚至那门坦克炮也黑洞洞地对着这边,她只怕答不清楚就要在身上添几梭血窟窿了。

“你有电台!你来替闻耳朵,给我接讯道328!”秦选锋伸手将许辞兮一拦、一送,推到了坦克车首处的楔形装甲上,同时瞄准一只从许辞兮背后蹿出的小型节肢动物,把从许辞兮身上“节约”下来的半匣子弹便宜给它了。

而许辞兮陡然逃脱了枪口的逼视,像行将溺毙之时被拖回水面上的人那样大口喘着粗气,比起那个莫名其妙的讯道328来,她有更紧急的本职工作要做,便抓紧时间查看地层污染源检测结果。布设在附近一带地底的勘探器阵列,在她的终端屏幕上显示出一幅污染源检测地图来,草草检视过后,她选中了其中红点最为稀疏的方向,并执过电台对讲机开始导航:“呼叫‘独角仙’,西南方!重复!走西南方!”

“独角仙”回复确认信号后没多久,地面开始剧烈抖动起来。

按照地图上显示的距离,“独角仙”与他们的所在位置至少隔着半片牧月平原,照理说已完全超出视距之外,但许辞兮还是忍不住往它所在的方向张望了一下。

眼前,步兵们试图用轻武器来重建战机返航后所缺失的那道环状火力墙,枪火闪得正紧;远方,硝烟像水中扩散着大团大团的墨迹一样吞噬着天空和大地。

许辞兮的视线先是漫无目的地在这一片混沌之中四下扫视,在扫到一个指向远方天际的仰视角度后,便像是找到了焦点般突然定住,短暂闪过惊愕的目光后,她用力闭了一下眼睛,再次睁开时却发现自己看到的那样奇怪物事仍在那儿。

于是她爬上坦克履带裙甲,问忙着给车载高机上弹链的车长朱野,有没有看到那边空中有一样形状怪异的飞行器?

朱野飞快地往那边瞟了一眼。他的回答让许辞兮的两眼都炸大了——那不是什么飞行器,而是“独角仙”最顶端的雷达天线。

许辞兮往天线下方的烟幕中细看,这才发现那占据了整个视野的那一大片阴影竟全是“独角仙”的形体,在她的认知里,只有船才能造得那么大!

形如独角仙锹角的巨形雷达天线高干夜云地缓转着,林落的建筑轮廓宛如夜色中的海市蜃楼,镂空的起重机吊臂像巨龙的骨架化石一样在硝烟中隐现,那简直是一座城市正在夜幕下缓缓移动。

人类用双手造出来这样的怪物,而在亲眼目睹之后,许辞兮竟仍不敢相信它的存在,目送“独角仙”机动要塞在远方的烟尘之间隐现着,她从中感受到的却不是什么工业的奇迹,而是人们心中深重的恐惧——我们要待在这样巨大的机动要塞中,才敢穿过被寞茔侵蚀的区域,它是人类对寞茔全部恐惧的总合,是这个疯狂时代映在工业之镜中的具象和倒影。

夜空中一阵雷鸣般的嘶吼,仿佛声音也有了重量,将地面上这一小撮人狠狠压进焦土揉碾。所有人都抬起头来,且带着惊喜的表情,满心以为“海燕”战机竟提前完成整备飞回来了。然而从云端飞出来的并不是“海燕”战机,他们看到的是一只异形怪物,它甚至可以把“海燕”战机整个吞进腹舱——那是第一架飞抵牧月平原的“积雨云”轰炸机正在掠过他们的头顶。

那样响,那样低,那样大,大到使人无法相信它是能飞得起来的!贴着天幕掠过时,那种沉重无比的压迫感使它显得不像是飞翔,而是匍匐在空气上爬行,仰望着那巨硕修长的机腹从头顶碾过,就好像自海底仰望一艘不沉的战列舰。

而在这巨无霸的钢铁翼尖上,更多与它似如翻模的轮廓正分作数层,在墨蓝的夜幕底色上川流着,杂乱纷繁宛如来自一个狂人那无休止梦魇中的幻影,每一架都在嘶吼着,发出扯裂空气的咆哮,无数咆哮合鸣成一座笼罩天地的声的囚笼,将航空引擎和机翼摩擦以外的一切声音完全禁绝,由此形成了一种无比纯粹的、比无声更加凝滞的“死寂”。

许辞兮被这种宏响之寂囚禁着,听不见自己因对巨物和巨响的原始恐惧而发出的疯魔般的呐喊,单只是目送这条钢铁的河川从头顶流向天际线,就像目送末日之时成群逃向世界尽头的地狱巨鸟。

钢铁的积雨云覆盖了整个牧月平原,航空炸弹像暴雨一样落下。每颗炸弹触地的一刹那,爆云都像飞溅的积水般腾向高空,并百千联结成一道纵贯天地的燃烧之墙,火焰像一匹巨马飞扬的鬃毛,在夜色中飘摇,熊熊地映亮又遮盖了目力所及的整个世界。

许辞兮没奢望过自己还能睁开眼来。幸运的是他们正好位于轰炸区边缘,不至于落得一个“尸骨不明以失踪计”的后果;不幸的是她得亲眼看着自己孤守其上的牧月平原在燃烧中慢慢死去。

失了神的许辞兮,被班里的突击手林笑涛踢软了腿弯挟走,拖去跟其他人一道挤在坦克侧身的“背阴面”,躲避从另一个方向扑来的热浪、灼尘混合而成的“海啸”。第一轮爆炸冲击波从坦克首尾两端扫过时,他们是认真考虑过这台铁王八被整个掀翻的可能性的。

直到这场钢铁的暴雨终于吼累了,轰炸机群抖了抖翼上的烟尘,梯次分明地沿着来时方向飞回云深不知处的巢垒里去。

“日……日天日地日太阳!”朱野骂道,思索了一会觉得不够全面,于是又补充了一句,“我日他个异形!”

秦选锋用一种很复杂的表情看着他:“你到底知不知道‘日’是什么意思啊?”

“那是咱们的飞机!?”朱野像吼叫那样讲话,好像在确认自己有没有聋。

秦选锋以更高的分贝盖过他:“做你的千秋大梦!咱要有一队这玩意,早把北七区的虫子都炸来吃了!翅膀上画着三叶苋呢,那是冥州的轰炸机!”

许辞兮灰头土脸地从士兵们背后拱出来,认准了秦选锋问道:“班长同志,你们又是哪个部分的?”

秦选锋往军装上揩了揩手上的血渍,然后从内衬里掏出两样表明部队隶属的身份章来,这些章识出于防止影响战术动作和暴露目标的考虑,而在开始作战行动前就特意从军装上取下来了。长方形的那块胸章上没有任何图案,只有血一样的鲜红;盾形的那块臂章则是黑色背景上绘着一只夜栖的雕鸮:“北七区生产建设兵团,‘夜猫子’班。”

许辞兮朝臂章看了好一会:“……还有部队叫‘夜猫子’的?”

秦选锋把臂章拍得啪啪响:“夜猫子怎么了?这可是荣誉称号!”

“班长同志,恐怕我得给您臂章上的那只荣誉猫头鹰添几道笼子了。”许辞兮那边传过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

许辞兮被秦选锋那“焉敢如此”的眼神盯得心里发毛,慌忙辩解道:“不是我说的!”接着又把传出声音的电台从背上卸下来,“是刚才你们叫我接通的那个讯道328,一直开着呢,对面能听到咱们讲话。”

秦选锋把电台对讲机一把抄过来:“对面哪个部分的?”

一阵螺旋桨的轰鸣扫起了满地带着火药味的硝雾,呛得士兵们喘不过气来。夜幕中只见一道直升机修长的剪影在头顶盘旋而过,机舱上投下几道摇移不休的红外热感应探测激光,就像一头多目的怪物在夜色中多疑地四下扫视。

“龟儿子!骑到脖子上嗷!”秦选锋骂骂咧咧地盯着直升机,在上头看到了和刚才那些轰炸机翼上一样的标志,那是圆形章内一个纯黑的三叶苋剪影,叶片上的纹路都刻画得栩栩如生——正是冥州(Hades special forces,HSF,冥州特种部队)的军徽。

“我是世华机构派驻北七区观察员何望朔。”直升机上那个冷冰冰的声音顺着许辞兮的电台继续传出来,“鉴于你们违抗重要指令,主动协助‘独角仙’要塞逃逸,致使关键目标脱离机构控制,指控将会转达到陆军司令部,以‘抗命不遵贻误战机’的罪状将你部起诉到军事法庭;至于14号安全员,机构已解除你的安全员身份,命令你将活动范围限制在自己的安全站掩体内,直到董事会做出处理决定。”

“简直不可理喻!”秦选锋费解地挤了挤被汗渍浸酸的眼睛,“难道我们没有执行司令部的指令,为‘独角仙’要塞护航吗?难道14号安全员没有履行世华机构赋予她的职责,指引‘独角仙’脱离危险么?”

“你刚才的表述可以视作主动承认罪状。”何望朔说,“命令已经更改了,陆军司令部同意加入到拦截行动中来,但你和你的士兵们在接收到拦截命令后,却对此置若罔闻——无线电侦听录音和空中侦察结果相互比照后显示,在收到指令后,你们仍为‘独角仙’的逃逸提供了护航,而14号安全员通过无线电为其指示了安全的逃逸方向。”

“见鬼,讯道328发来的信息是这个……”秦选锋终于知道闻远牺牲前听到的命令是什么了,“可是……你鬼扯!司令部绝不会命令我们协助一场针对平民的屠杀行动!你们试图拦截载有平民的‘独角仙’要塞并对它实施轰炸,这是战争罪行!”

“针对‘独角仙’要塞的消杀行动是经由董事会批准的。”何望朔冷冷地答道,“要塞上的污染源检测呈红色,而它从15号安全站逃走了,现在‘独角仙’要塞就是一座移动的污染源!”

地面上的人还僵在一片愕然中没缓过神来,直升机已向他们脸上扬起最后一片尘土,甩了个尾飞远了。

机舱四周一片硝雾茫茫,仿佛在没有边界的迷境中航行。舱内搭载着一队步兵,有人三三两两倚在没有门的舱沿上,两脚悬在无着无落的迷雾上空,手中安装着红外探头的步枪漫无目的地四下扫视着,从容的像是坐在堤岸上把竿子钓鱼。

士兵们除了冥州的三叶苋军徽外,还在臂上别着一个面积更小的徽志,图案是两组相反的弧波,更小的那一组波纹像是更大的那一组碰到障碍物后反射的回声,图案下是一个大大的字母E,按照冥州以字母作为番号的操典,可见这是E小队,并以字母E开头的单词“Echo(回声)”作为小队呼号。

被团团围在机舱最中间的何望朔,是唯一没有穿军装的人。

他身上是一套修简的黑色衣着,看上去像是为在恶劣环境中活动而专门设计成结实干练样式的某种工作服;光看面孔,活像一名来参加军事夏令营的学生,但左胸衣襟上一小片醒目的鲜红徽章显示他是隶属于世华机构的工作人员。他即使坐在那儿也修挺得像一棵墨色的奇树,只有偏头去看机窗外一望无际的夜色和尘雾时,才从扣得紧紧的黑色衣领间露出一抹脖颈的肤色:“桑伯德队长,目标已确认逃离了么?”

回声小队队长桑伯德坐在他前排,这个中年人的下巴大而结实,布满短而硬的胡茬,好像鼻子下面长着一球仙人掌。

听到何望朔的询问后,他回过头来应道:“这很难说。整片标定区域内全是燃烧弹轰炸后形成的热能辐射场,我们根本找不到目标的红外信号。而要通过雷达扫描整个牧月平原可不是件容易事,就算它已葬身火海,残骸反射回来的雷达波也很可能与一座燃烧着的山丘没有太大差别。这里毕竟是污染区,很多设备都没法正常运行。”

“在没有确切的结果之前我们不能停下来,如果‘独角仙’逃走了,至少我们得赶在天亮前重新掌握它的行踪。我建议沿着14号安全员为它指示的西南方向进行搜索。”

“西南方向……”他看了眼地图,“先生,那是阿卡姆地区。自【9·27事件】后,那儿就被划为禁区,一直由BLUE部门直接管辖。如果我们要介入调查的话,必须向理事长申请。而且……不一定能通过。”

何望朔用力揉了一下手中的安全站分布地图,“这次是14号,刚才是15号……这帮败事有余的安全员!”

黑雨还在凄凄沥沥的落着,于水洼中泛起点点涟漪。水面的倒影中依稀可见道路两侧沐浴在黑夜中沉默的高楼,直到那一脚踏破了水洼中的镜像城市,打碎了夜的死寂。

军靴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靴底与地面碰撞,好似灰马的蹄音,带来不祥的气息。

听闻此声,新阿卡姆城的人们早早紧闭门窗,躲在屋内不敢出声,似乎都在害怕着什么。

黑影提着一个厚重的皮质公文包,撑着黑伞穿行于阴暗小巷,黑伞所过之处,行人缄默无言,纷纷为其让路,不敢与之对视。

墨并不在意他人的反应。她对生活在这片区域里的人们而言,本就是十足的陌生人,让他们感到拘束、猜疑和下意识的戒备。

与北美的其他大城市相比,新阿卡姆城的犯罪率其实并不高,经过世华机构多次整治之后,哪怕是旧城区,凶杀事件也变得相当罕见。除去两个月前的流血事件,唯一值得说道的便是城东发现的一具支离破碎的尸体。

【经核实,新阿卡姆11·28杀人案的凶手疑似为食尸鬼。警方已将相关工作移交给专业机构负责。】

这种轻描淡写的说法当即引起了市民们的不满,有人直截了当说,警察在无法继续调查下去的时候总会把食尸鬼推出来当凶手,然而迄今为止,全球各大媒体都没正面报道过食尸鬼这个物种究竟长什么样,不过是相关机构用来推卸责任的借口罢了。

有关食尸鬼的记载很久以前就出现在了各国的史籍中,但其面貌却一直存在争议。到了19世纪以后,关于食尸鬼的记载越来越少,人们甚至连食尸鬼的具体外貌特征都不太了解,只是隐约知道这些怪物还潜伏在人类社会中,伺机猎杀人类。

如今的主流观点认为,这种吃人怪物其实就是感染了劣化病的人类,尽管劣化病是在一战期间进入大众视野,但这并不意味着它在过去就不存在。古人眼中的山海异兽、魑魅魍魉,没准就是人类史上最早的劣化病患者也说不定。

放眼全球各地,世界各国的警方无一不在被迫中止对某些棘手案件的调查时补充一句:将要把相关事项移交给特殊部门来处理。某些地区甚至还出台了专门对付食尸鬼的法律,尽管这辈子都没见过食尸鬼长什么样的公民们对这些法律的真实用途表示疑惑。

唯有墨每次听到那些荒诞不经的传闻时才会感叹,这一切其实都是真的。

她环视着附近年久失修的居民楼,心里把负责城市规划的那些工程师和官员的祖宗十八代全部问候了个遍。这种既没有监控摄像头也没有其他可供追查线索的设备的区域,放在哪一个城市都是最难缠的盲区,而且大规模设立监控摄像头又会引起市民的不满,因为大伙害怕自己的隐私从此变得毫无安全感。别管其他手段有多么现代,到了这里,他们就得像19世纪的侦探那样用老办法进行调查。

这里距离她的搭档染红霞负责的实际事发地还很远,而墨更倾向于在附近多做些观察,以便更好地了解实际情况。

“你有什么线索吗,红霞?”墨独自一人行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穿过这些在冷战期间批量生产的样板式居民楼,“我建议把附近所有可疑人员全部拉去做检测。”

“你知道,这么做会让媒体啊记者啊产生非常大的负面意见。”电话另一头的染红霞毫不犹豫地否定了墨的想法,“他们连多装几个监控摄像头都不肯,你难道还指望他们会坐视我们把这么多人送去医院,或者让医生上门做检测吗?就算再怎么保密,只有任何一个环节出了岔子,第二天我们就会成为众矢之的了。”

“那就让食尸鬼把他们全吃了算了。”墨不无恶意地开了个凶狠的玩笑,“我倒要看看他们是不是真的要自由不要命。”

“可不能随便说这种话啊。”染红霞连忙警告墨,“你旁边有其他人吗?”

墨刚想说这荒废的街道附近只有她一个人,却猛然间看到不远处忽闪忽灭的路灯下有个弓着腰的家伙,正以可疑的姿态蠕动着。

“人,没有;食尸鬼,倒有一个。”

刚才还在至少50米开外的可疑人员,顷刻间就以惊人的速度飞奔到了她面前,有什么东西正从那人的身上生长而出,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来。 

凭借多年来的经验和强悍的身体素质,墨第一时间扔下黑伞,敏捷地躲开那追魂索命的锁链,在拉开距离的同时,取出一把经过改装的反器材步枪,朝对方扣下扳机。

伴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鲜血、肉末还有什么别的人体组织碎片如雨点般洒在她身上,而那被打得千疮百孔的可疑人员——或者说,【食尸鬼】——仍未死去,身上的血肉甚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着,几乎就要恢复原状。

然而,还没等那怪物朝前迈出一步,墨便再次开火,不偏不倚地将那头颅炸得粉碎。无头又支离破碎的躯体沉重地跌倒在地,再没有什么力量能让它站起来。 

“目标已解决。”墨有些嫌弃地擦了擦脸上的血污,“让PACD(新阿卡姆城警署)来收尾吧。”

“组长,我们好像有麻烦了。”

“怎么回事?”

“冥州那边刚刚发来消息,已被污染的‘独角仙’机动要塞正在朝新阿卡姆城驶来。”

“……Un grupo de residuos!”

“你怀疑‘独角仙’并非常规污染,而是被人劫持?”电话另一头的奈哈比若有所思,“倒也不是不可能……可谁会这么干呢?紫川书院?不太可能。那群认死理的书呆子几乎不会过问除自身研究外的事务。泛灵联盟?也不像。那帮成不了气候的跳梁小丑也就敢在暗地里搞些小动作,给他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公然挑衅世华机构。”

“他们跟99年的是一类人吗?”雪锦幽一面处理手头的事务,一面询问。

“99年?”奈哈比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哦,你是说【密大图书馆失窃案】和后续【圣临之夜】中兴风作浪的那些寞琅道众,嗯……这么一看,最有嫌疑的还是寞琅道。他们曾是民间最活跃、最庞大的超自然研究机构,虽然随着历史变迁、战乱割裂,更有类似‘王子朝奔楚’的事变,已然沦为一个个独立的小团体,但依旧不可小觑。”

“当年究竟发生过什么?”

“那会我正在南极调查疯狂山脉以及棱灯人遗迹,具体情况也不甚了解。只知道有人偷走了包括《死灵之书》《妖蛆之秘》《未然记》《洞玄七转密录》在内的大量珍贵典籍,还在当地引发了不小的混乱。根据现场溯源,他们似乎在召唤自己信奉的神明,不知从哪找来了一具【圣函】的遗体,并大张旗鼓地施展请神术。结果嘛……他们确实招来了某种【东西】,然后把自己以及原阿卡姆的数万居民变成了一坨不人不鬼的玩意。”

奈哈比打了个哈欠,“之后就是老套的故事环节——在事情闹得一发不可收拾之前,美军摧毁了阿卡姆,封杀相关消息,试图将这些见不得光的东西永远埋葬。讽刺的是,随着美国在新冷战以及北境战争的全面失败,这些都不再是秘密了。”

“能详细说说【圣函】么?”雪锦幽问道,“还有你在信里提到的【绝地天通】。”

“嗯……严格来说,哪怕是寞琅道内部也没统一观点。目前的主流观点认为,【圣函】是获得物质实体的箐女精魄。由于未知原因,【圣函】在诞生后的相当一段时间都是肉体凡胎,只有在特定情况下才会恢复原有的权能,寞琅道将这一过程称作【涅槃】。如果【圣函】在【涅槃】结束前死亡,精魄便会回归寞茔,直至下一位【圣函】诞生……”

“听起来有点像神话中的轮回转世。”

“是有些像,但性质不同。在我看来,所谓的精魄并非真正意义上的灵魂,更像一种病毒式传播的信息,它会不断同化宿主原有的记忆和人格,将其转变为自己‘需要’的模样。古人之所以将【圣函】视作生而知之的智者,可能就与这种鸠占鹊巢的特性有关。不过寞琅道之所以对【圣函】如此上心,也跟一个传闻有关。”

“什么传闻?”

“《虹玉录》记载:上古之时,天地相通,万物兴亡交替、传承一脉,能跻身太虚、驰骋宇宙。后有外神降罪,奏和谐之音,欲灭绝俗世苍生;寒飑帝国与之大战,终究不敌,只好绝地天通、自断飞升之路。此后世间再无怪力乱神。唯圣函集凡生百态于一体,翔于九霄内外,泠然游于无生无死、无我无穷;巨湮不乱其听,视界不硋其目,墨世不迷其性,奇点不踬其步;不热寞茔之焚,不寒玻凝之冱,不惧创灭火劫、弦膜毁终。

奈哈比解释道,“一些学者认为,文中的‘天地’便是寞茔与现世,因为凡间生灵的思想在寞茔都有对应的投影,一切无形之术的施展也必须借助寞茔这一媒介,当两者的联系被阻断后,那些非常理的事物自然也就消失不见了。唯独【圣函】是中个例外。因此有部分寞琅道众——尤其是那帮激进派坚信,既然【圣函】能在绝地天通后继续涉足凡间,就一定会有重启飞升之路的方法。”

“也就是说,有人想利用【圣函】的力量重启飞升之路?”

“谁知道呢。这个世界从不缺乏野心家,被其反噬的也不在少数。”奈哈比的声音多了一丝疲惫,“比起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你还是想想如何处理失控的‘独角仙’吧。”

“你有什么建议吗?”雪锦幽反问道,“总部这边得收拾前任理事长留下的烂尾工程,其他分部都有各自的任务,不能随意调动。我们的合作对象——欧共体忙着处理境内肆虐的星辉瘟疫,阿非利加至今都未能完全走出大低谷,北美更是深陷战争泥潭不能自拔,东亚联盟的战略重心在太空,也抽不出多少力量。”

君主最重要的是能力,是宏观的胜利,无论胜利是对内对外,无论手段。只有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才能在这场无尽的轮回中找到问题的最终解。”奈哈比舔了舔嘴唇,“法芙娜这人虽然拧巴、迷惘又厌世,但只要给出足够的筹码,她会是最好用的刀。”

“我会认真考虑你的建议。”

通话结束。

雪锦幽抿了一口已经凉了的茶水,湛蓝的眼眸不时闪过缕缕纤细而壮丽的星流。

抬眼望去,窗外的天空是浓郁如血的红色,暴雨滂沱,每一滴水珠都是鲜红的,沿素白且泛着微蓝的高塔流淌而下,奔腾在巍峨而沉默的钢铁森林间,将南烟市染成了一片朦胧妖异的红。

片刻后,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她向新阿卡姆城发去一条简短的讯息。

污染区被寞茔侵蚀的区域总称,其内部的环境、生物甚至物理规律都发生了不同程度的异变,为那些蔓延至现实的彼岸之物提供了足以生存的栖息地。

安全员9·27事件后针对污染区特殊环境诞生的新体系,主要负责定时监测/汇报污染区内的状况,并为需要穿过污染区的机动要塞提供帮助。

由于长期在污染区从事作业,许多安全员都出现了各种各样的怪异症状,其中一些具有传染性,或可能致命,当然也有幸运儿始终保持着健康。随着现实稳定锚的普及,世华机构正在逐步撤销安全站,并帮助安全员回归社会。

塑钢一种物理性能优异的新材料,广泛应用于建筑、军事、航天等领域。

星辉瘟疫:一种来自星空的异常现象,非完全物质的色彩会扭曲所触及的一切,寞琅道称其为“来自古神尸海的永恒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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