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年

故事发生在二战尾声的德国。

身着麻布的年轻人走在冰天雪地的大街上，步子摇摇晃晃，皮肤黝黑，眼睛却神气活现，一双闪动的黑瞳仁，以及一张总是带着笑意的嘴。他的手里拎了一包熟猪肉，正往家里赶，“哒哒哒”的脚步声回荡在街上。

回到家他把还冒着诱人香气与热气的猪肉往桌上一放，迎着屋内的暖气，他脱去了大衣，去洗浴间洗手，回头看见妻子和孩子坐在床上，孩子翻身起床，叫了他一声“爸”，他即刻眉开眼笑，脸上皱纹被笑揉成一团——他才二十出头啊！北方凛寒的北风将他的手吹开一个又一个口子，原本红润结实的大手变作一双伤痕累累的饱经风霜的老人一般的手，虽也强壮却又枯槁。

一家人窝在灶前，吃上了年夜饭，现在能随时买到的东西是他们那时的佳肴，他面带笑意地看着妻子儿女狼吞虎咽，这笑，是喜，亦有苦笑的意味，他深感对不起家人，平常都吃不上的到了过年才贪这一口，实是满胸的歉意。。

稍迟，他披上外套走出门外，一见屋外景象便关上了门——门外一群士兵齐排走着，还跟有很多没穿军服的。他快速进门，却发现孩子们一个个口吐鲜血倒在地上，他这才明白，饭菜里放了砒霜！他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然而哭竟转变成了笑，他掏出手枪对准了妻子。随着枪响，一具身体倒下了，发出沉闷的撞地声，她浸在血泊中，而他冲出室外——多么无奈之举！一刹那，一家人除去他家破人亡。

士兵押住了他，命令他参军，他顺从地照做了。

战场上硝烟弥漫，烟尘四散，呛人口鼻。尘土飞扬，他已出现在战场上，他被配发了新枪。斩断了恋家之情，才能一往无前，他带着这样的信仰冲锋陷阵，他窝在掩体后，枪口对准敌人，一发一个准，面前的敌人一个接一个倒下，更使他觉得所向披靡，无战不胜。

偏偏这时，一颗手榴弹飞了过来，在爆炸的前一瞬，他将手雷回旋着扔了出去，手雷在上空空爆了，他震耳欲聋，眼睛睁得老大。他身旁的一个士兵，肩部中了两弹，几乎炸穿，他问那个战士，你不怕死吗？那个战士由于左肩受伤，只得用嘴扣弹夹，听到他的话，动作停了一下，从牙缝中挤出话来：“怕！哪有不怕的？老子还没结婚呢！”上了膛，战士朝敌人连开几枪，歇了一会，紧接着，战士探出头，挺起身子，却胸膛一凉，知大事不妙，原来是敌人的冷枪，于是战士举起冲锋枪一阵狂扫，一颗子弹这时却飞过来，击中战士的头。

看着战友溅到自己手上的脑浆与鲜血，他的双手颤动起来，我会战死吗？不，我决不能战死，但是呢，妻子和孩子已经死了，我该何去何从？慌乱之中，他竟不知妻子儿女是怎么死的，被谁杀死的，眼前只依稀浮现出他们的尸体，真是凄惨啊，他哀叹。这时他仿佛又想起什么似的盯着手掌看，似乎是看到了手上沾的血与紧握的枪，他丢下枪，抱住了头，不久前的记忆像血在水中洇染开一般充盈了他的整个脑海，恍惚间，他只记得那点血了。

待他清醒过来，两边都停火了，立起了临时停战的旗帜，他扒住石块与坚脆的土块向营地爬去。一个来取水的士兵看见了他，端起枪，瞄准镜的红点已在他的脑壳上闪烁，但他还是收回了枪，打水回去了。

他的耳旁嗡嗡响，大概是空爆造成的吧，还是敌军的飞机？他慌忙地向上空望去，只有一只乌鸦孤独地飞着，他收回了头，翻近一个坑壕里。终于，在休战旗降下的一瞬间，他用瞄准镜对准了领头兵，枪声响亮地响了，正如身后的吹号手吹起的响亮的号声一样，敌人的领头兵一脸惊愕地倒下了。与此同时，更多的枪声开始响起，他举起了枪，熟练地换弹，上膛，推膛下壳，瞄准，射击，步骤一个不差，每一次便代表了对面有一个人倒下。

他成了无感情的杀戮机器，没错，正是因为他放下了家庭这个重担，他在盐里放了砒霜，让妻子以为是她杀了孩子们，让她有负罪感，进而，他可以凭借这个无耻的理由杀死他的妻子，国与家两者取其一，但毕竟有国才有家，他“被迫在大局下”杀死了家人，这才能尽心“忠于国”，但，这又怎么不会被国人所不齿？

敌人在他面前一个接一个倒下，如同农夫眼下的麦子，但是麦中难免混有芒草与荆棘，一颗滚烫的子弹钻进了他的右肩胛骨，他疼得哼了一声，子弹从骨头后面穿了出去，击中了身后的草堆，打出了一个带血的窟窿。

他看向右肩，已然冒了血，他迅速用酒精棉球给伤口消毒，紧接着绑上了绷带，白色素净的绷带立刻染成了红色，他的食指动了动，又击倒了一个距离自己50米左右的敌军士兵，食指还能动啊，这倒是不错，只是右手上臂动不了了。他叼上一支厚纸烟卷，用打火机点燃，满足地抽了两口，即刻在地上熄灭。

烟辛辣的味道在口鼻中回荡一阵阵刺激着鼻腔，他抽动着鼻子，咂咂嘴，仔细嗅吸空气中的硝烟味多么振奋人心！他的眼神一刹那有凌厉下来了，他用左手端起枪，放倒正在撤退的最后一个敌人，然后，他丢下了枪。

年还过着，万家灯火通明，他知道，家人会原谅自己，但他原谅不了自己，于是，第二天清晨，人们发现一个穿着麻布衣的人的太阳穴上有一个弹洞，他死了，死在这丰年，死在这凄寒。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