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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头

2021-07-01 00:47 作者:丹顶贺贺贺  | 我要投稿

    一千八百年前,距离上一个人被核弹杀死已经过了两百年,人类掌握了受控核聚变技术,继而消灭了饥饿和环境问题。

    一千五百年前,人类完成了统一,人类社会消灭了分裂主义和种族主义。

    一千三百年前,第一台曲率引擎在柯伊伯带外启动试车,二十年后它返回到了出发点,它自身的时间只过了不到半小时。

   一千年前,第一艘人造飞船抵达半人马星座α星系。

    在这短暂的一千年中,曲率飞船将人类的脚印带去了三百九十一个星系,这些星系中有近三成在两千年前都只能用大口径射电望远镜才能观测到。伴随着人类在太空中展开的探险,人类的文化艺术也呈现出几何倍数的发展,一片繁荣。

    然后我出生了,那一天按公元纪年正好是十月七日。

    在这个科技艺术都相当发达的时代,人类却越发地感到了空虚。诚然,从物质上看,人类的技术不断的向着越发先进的方向发展,人类的文艺活动持续迸发着活力。但是,正是因为技术的发展,很多原来本不存在的问题也相继涌现,而一些原本因为过于遥远而不可能触及的问题,现在有了一丝去探索它们的微弱希望。

    在这些问题中,有一个已经存在了两千多年——宇宙的尽头,究竟是怎样的?


    在离我自己的二十九岁生日还有两天时,我登上了“诺亚”号。“诺亚”号上装备了八套分别足以维持四十人生存数百年的生命维持系统,且互为备份。它的舰艉,装备了人类有史以来建造的最大的曲率引擎。“诺亚”号上一共只搭载34人,我是其中的星空观测员。当我登上“诺亚”号的时候,我产生了一种错觉,自己正在登上两千年前的古人使用的飞艇——实际上,“诺亚”号真的很像飞艇,它的绝大部分船体都是聚变燃料的压缩箱,只有前部的很小一片区域是有效载荷,乘员区。

    现在,停泊在半人马座α星系的“诺亚”号,即将与它的姊妹舰——停泊在太阳系的“方舟”号,踏上一条不返的旅途。

    “诺亚”号与“方舟”号将朝着相反的方向疯狂加速,不断的逼近光速,利用相对论来超越时间,直抵宇宙的末日,去探索,在那一切的尽头,究竟是一幅怎样的画面。

    人类,这个受制于引力和相对论的三维宇宙中的渺小种族,终于也像那无数的先行者一样,向着尽头的答案伸去了自己的双手。


    通过飞船的舱壁,我能隐约感受到从飞船尾部传来的轻微的震动,幸好我没有打开扬声器,不然我现在大概会聋的吧。人类社会比我想像得要开明多了,他们对于我们的单程远航的支持似乎是发自心底的。

    我还是打开了扬声器,这将是我最后一次听到银河系内人们的声音。那些声音已经明显变得迟缓了,那拉长的声音显得有些扭曲,是我晓得不由得的要哭出来。我现在离半人马座α星系已经有几亿千米了,我离那个心中挥之不去的女孩,在十几分钟之前还只有着几年的航程,而现在,却已隔着一整个宇宙。

    祝福的声音终于趋向停滞了,我关掉扬声器,移除舱壁上劈天盖地的弹窗,默默地通过光学摄像机和电缆,将目光投向船外。

    全是星星。

    那些星星都拖着惊人长度的红白色尾迹,从船首滑向船尾,我以前从未注意过这一景象,直到现在,我才感受到,这是一副多么震撼的流光画卷!无数的星辰从船首处一个无限小的亮点处蜂拥而出,每一颗星都化作一个银色的光点,在一瞬间就已划过船身,隐去在船尾的另一个亮点之中。这无数星星飞跃在我的周围,编织成一条炫目的流光之河,而我正坐着“诺亚”号劈波斩浪,在由银色光带聚成的飞沫中急速前行。


    我的二十九岁生日就在明天了,据说船上搭载了她早就给我准备好的生日礼物,但是直到我收到它,大概对于她来说已经过了很长时间了,但是对于我,这时间短的像是一场梦。

    要休眠了。

    AI将在推进燃料消耗接近一半的时候唤醒我们。

    我躺在休眠舱里,任由那低温锁住我的身体,还有我的灵魂。在这一刻,我仿佛又看见了她,眨着褐色的眼睛,对着我略显俏皮的笑着,这笑容很快随着我的思想一起凝固了,成为了我那停滞的脑海中的一尊美丽的雕像。


    我漆黑的视野中央出现了一丝亮光,很快,这柔和的白光点亮了我眼前的一切,我的大脑吃力地分辨着眼前的景物,迟钝的它还做不到将视野中的物体一一认出。

    我是在床上吗?不对,床应该更软一点。我是在家里吗?不对,家里应该更暖和一些。我和她在一起吗?不对她应该……

    她应该在哪?

    我想起来了,我在“诺亚”号的休眠舱里,和另外33个人一起。她在“方舟”号上,在我的背后。

    我回到了自己的观测舱,引擎有专人检查,我需要负责的只有我的观测舱。当我启动观测模块的时候,全息投影仪也自启动了,在狭小的观测舱中投出了一排排白色的光点。我变化着角度,想要看清他的全貌,然后,当我正对着观测模块的主屏幕时,我的眼睛湿润了。

    在红蓝亮色光带铺就的背景上,漂浮着中文的“生日快乐”,还有她的笑脸。

    我关掉投影仪,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在这样无始无终的孤独地远航中,这种脆弱的情感总是有害的。

    那两色的背景依然在流动着,无数的深蓝色光条从船首前那个无限小的点中深处,延向船尾后的另一个无限小的点,深蓝色光条在接近我的时候逐渐变得明亮去来,在越过我的一刹那,猛然转变为红色,向后延伸、收缩,终于不见。我眼前的宇宙仿佛是被从中央切开的纯净的两色世界——一侧是蓝色,一侧是红色,在这炫目的光流之下,是虚空的颜色。

    虚空就是虚空,它不是黑色,不是白色,它是没有颜色的,而适应了颜色的我的眼睛,初次面对这样的景象,竟出现了些许的不适,我努力睁大眼睛,任由这片奇异的流光涌入我的双眼,但不过几秒,我却已经伏倒在观测屏上了。

    整个人类文明,能看到现在的景象的共有几人?

    引擎检查完毕了,和刚出发的时候几乎一模一样,聚变燃料消耗量接近一半,飞船上的原子钟告诉我们,它刚刚度过了出发后的第94651200秒。三年了,真是和梦一样。

    剩下的聚变燃料原本是用于最终时刻到来之前的减速的,而现在,我们决定,继续加速,只保留原计划十分之一的燃料。

    人类也许已经阻止了银河系与仙女座的碰撞,又也许,在我们刚出发不就后就消亡了。

    如果有生物在甚低速状态下观察“诺亚”号,他大概会看到“诺亚”号所拥有的巨大质量扭曲了空间,空间的一端急剧收缩,另一端却急剧膨胀,在宇宙中刻下一道或许永远都无法消散的不会泛出任何颜色的航迹。如果它足够聪明,大概还能通过“诺亚”号在甚低速空间中呈现出的质量来推算出飞船究竟有多么的接近光速吧。

    又要休眠了……

    躺在休眠舱中,我的意识渐渐模糊。恍惚中,我又看见了她的微笑,听见了她清脆的笑声。我想要努力的朝她基础一个微笑,可寒冷早已深入我的每一寸肌肤,我只能任由自己的意识逐渐消散……


    我醒了。

    又一次在自己熟悉的这个环境中苏醒了。

    这是“诺亚”号的第六个探险周年纪念日,可能也是“方舟”号的第六个探险纪念日。

    我们34人注视着曲率引擎最后的颤抖,用来为推进供能的核聚变燃料也已经所剩无几,最多只能再支持地球时间七个多小时。

    船体外部还是那个宇宙,那个红蓝两色的宇宙。

    我在观测舱中静静的漂浮着,通风器所吹动的气流带动着我在舱内沿着一条不重叠的环状轨道旋转。我无神的扫视着自己周围的舱壁,乳白色的舱壁上映出一个失真的我,我盯着我自己在舱壁上反射的影像,突然,一个奇怪的想法出现在我的脑海之中——

    现在我的有多快?

    我启动了飞船后部的一个五千瓦的绿色激光器,朝前。一幅我从未见到过的奇妙的景象出现了——那一束绿色的光缓缓的爬行着,我甚至可以看清楚他的波动,那是一种美妙的运动,那既不呈现出连续波,又不分散成独立光子的一团能量有序的膨胀收缩,从我的眼前缓缓的通过。我很幸运,激光的散射居然足以使得我将它看清。

    真是奇怪,在疯狂向后激荡远去的光带上,竟然有一条绿光在向前蠕动!

    我很快就理解了,相对论还在起作用,我已经相当接近光速了,这才幸目睹到这一鲜为人知的梦幻般的景象。

    关闭激光器,我目送着那条绿色的光束消失在船首的方向。也正是那个方向,是我们将要去索求的那个尽头的答案。

    可我的心却在视图向着相反的方向移动,视图超越光速,去到她的身边。

    不管是谁见了都要笑话我的吧,这只不过是我徒劳的想象罢了。

    我接到通知,回到了休眠舱,AI将每隔八年唤醒四个人,这四个人苏醒一天之后回到休眠舱,以此往复循环。

    她现在是什么样子的呢?

    而它又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终于,我的意识再一次逐渐模糊……


    我仿佛只是不断的苏醒、入眠、苏醒、入眠,机械的重复着单调的活动,任由自己的生命一点一点的流逝,与33名同伴一起,

    “诺亚”号距离启航已经度过了地球时间99318年,而我已经是一个33岁的人了。

    “诺亚”号与我印象中三年前的样子差不多:乳白色的墙壁,柔和的灯光,这还是那个年轻的“诺亚”号,只有观测舱门打开时的一丝迟钝提醒我——这近十万年的时间不是梦。

    我的脸看起来不止33岁,倒像是一个三十七八岁的人了,即使是低温休眠舱也阻挡不了时间的脚步啊,

    我都已经这么大了,那她呢?

    她会不会在几万年前就已经离去了呢?

    想到这,我一下子打了一个冷战,责备自己不应该去想这种不可饶恕的东西。我说不定比她还要老一点呢。我试着安慰着自己。

    观测模块终于启动好了,比上一次又慢了一点,还在硬件功能还都很完整,没有一丝的故障。我打开了显示器,看见了那个我早已熟悉的纯色的蓝宇宙,无数的蓝色光条包裹着飞船,他们从船头的闪光点冒出,一直延伸到船尾的闪光点,继而消失。在蓝色光流掠过我的时候,没有发生一丝的颜色变化,只有亮度略微的提升。

    我想往常一样启动指示前方的那台五千瓦的绿色激光器,然后关闭。目送着那条惨绿色的光束爬过我的眼前已经成为了一种安慰,这还是那个正常的宇宙,我还是那个正常的我,一切都还在正常的有序的进行着,没有什么地方存在差错。

    就算宇宙出现了差错,存在于这个宇宙之中的我们也发现不了。

    不过,有一个好消息,一个极好的消息——宇宙确实正在收缩,按照飞船自身的时间来算,收缩在24828年前和24836年前之间开始,可惜那个时间段内并没有人醒着,我和其他人也就只能用想象去游历那个伟大的时刻了,当然,是基于自动观测的数据的。


    在宇宙由膨胀转变为收缩的前一分钟,从飞船上看出去,一切都是那么的普通,无尽的、虚空中奔涌这蓝红两色的艳丽光流,这光流颜色还是以摄像机为中心毫无连缀的分开。

    这景象一直特续到收缩开始前的一纳秒。

    在这接下来的一纳秒中,膨胀的迹象渐渐消失了。飞船后半部分的红色光流飞快地变亮发白,就像一张被过度曝光的古代的相机胶片,而在以摄像机为界的前半部分,依旧是那个万年未变的蓝色空间。

    然后,后半个宇宙真的变代了白色,纯净的、绝对的白色。

    这白色仅维持了一普朗克时间,随即,它向着深色演化,亮度逐渐降低,当这片光流变为蓝色时,它与前半部分的蓝色光流完美地融合,中央的那道鲜明的分界线消失地无影无踪。

    这是一片纯净的宇宙,涌动着妖艳的蓝色光流的宇宙!

    在这一刻,收缩已经开始了一纳秒。


    我眼前的宇宙还是那片浮动着蓝色光的无色虚空,在寰宇的引力中,这个宇宙正在稳步走向它的终点,对于它来说,这一过程也许要好几千亿年,而对于这艘“诺亚”号来说,不过是另一个十万年。

    对于“方舟”号来说,可能——虽然这种可能性很小——也不过是另一个十万年。

    又到了休眠的时间。

    躺入休眠舱,我知道自己又要做一个七十年长的梦了,或者说,做一个43小时的梦。

    我又一次看到了她,虽然我的眼睛只能便认出一条超出我的视距的黑色的粗糙条状物,但是我确信这条“虫子”一样的东西就是她。我试着盯住“虫子”上的一个点,我成功了,那是她的一帧,她正在和我谈论着高维宇宙,那时我和她还都只有十四岁,大学还差一个月才毕业。我沿着“虫子”向它的一端移动,我眼前的她逐渐变得年幼,我仿佛是再回溯她的生命,知道我看到那个刚刚完成受精的卵子。

    我向着“虫子”的另一端移动,我看着他逐渐老去,看着她生病痊愈,看着她起居社交,然后我瞥见了自己——几乎与他一样的一个老态龙钟的人形。我也在逐渐变老,与她一起。我停下了,我与她的年龄也随之定格。我不忍心去看到她和我分别死亡之时的样子,我回去了,让我与她的时间重新回到现在……

    寒冷终于夺走了我的意识。


    我一次又一次的醒来、观测、休眠。宇宙,它总是那样的一成不变,蓝色的,枯燥的,单调的。

    但是“诺亚”号真的老了,首先是他后部的那台曾经陪伴我许久了的五千瓦的绿色激光器得熔毁,紧接着,一个接一个空燃料箱相继老化松动,有两个甚至已经滑出了飞船,消失在探测范围的尽头。八套声生命维持系统已经有四套彻底崩溃,三座聚变炉中的一座也已经损坏,四十台休眠舱已经有五台出现了严重的老化,就连两架引力波天线中的一架也因机械故障而无法启动了。

    好在主要的观测单元还都能正常工作,我的眼睛也依然明亮。

    我已经过完自己的第36个生日了,又是对着那排浮空的“生日快乐”,对着她的脸庞,一个人庆祝的。

    其实一个人过生日也没有什么好庆祝的。

    外面的宇宙比一年前略微升高了一丝温度,只是凭借我的肉眼察觉不到罢了。外面的宁宙比一年前略略升高了一些温度,只是我凭自己的内眼察觉不到罢了,广阔的蓝色光流还是永恒地划过船体,划过我,消失在远方。我在心里轻轻地向那些可能蕴育过文明的恒星念出“此生下相见”,这便是我最好的祝福了。

    那些从理论上讲比人类更先进和发达的文明都去了哪里?

    宇宙中能够蕴育生命的星球明明有很多,为什么我们人类没有接触到其他的文明?

    如果黑暗森林法则正确,为什么现在的我还是三维的?

    如果和谐论是正确的,为什么我们发现不了其他的智慧同伴?

    我可能穷尽自己的一生都得不到这几个问题的答案,这本身也不需要个确定的答案,但有一个东西,是我有能力去追寻的,那就是,尽头。

    我还没有抵达这个宇宙空问的尽头,也没有抵达这个宇宙时间的尺头。我大概是到不了空间的尽头,说不定这个宇宙在空间上本就没有尽头,但我也许能够瞥见它时间的尽头,我正向着那一刻前进着。

    如果,我抵达了那一时刻,我也许还能见到她的吧。

    希望那时候我还没有老眼昏花。


    “诺亚” 号以恒定的速度向前滑行着,它目瞩着这整个宇宙的老去,但这是八百万倍速下的变迁。

    “诺亚”号与我一同老去,只是它的时间比我流逝得快14260倍。

    我的计时年龄又老了一岁。

    我的生理年龄又老了三岁。

    “诺亚”号已经度过了它的第76128789天。

    我发现,另外32名同伴也被唤醒了,只有一间休既舱的舱门还是关着的,门上的一盏红色指示灯闪烁着,像是有什么不详之事发生了。

    确实是不祥之事,那间休眠舱中的人已经死了。

    那间休眠舱的体外维生装置出了故障,它的一只微米泵脱落了,堵塞了一条细小的导管,形品了一个类似血栓的块状物,最终破坏了维生装置中的循环系统,夺走了这名船员的生命。

    我知道这是谁,二副,两名核聚变反应堆工程师之一。莫大的不幸,死于休眠中,死得不明不白,死得不知所以,他大概不会知道自己是因什么而死的,甚至不能知道自己死了。

    真是可悲。

    我们将二副从飞船中部推送了出去,按照海葬一般的方式。他躺在一只蛋形的密封柜中,柜尾是一台喷气式的工质小火箭。“诺亚”号在海葬台处打通了船体,这样小火箭点火后不会对飞船的航向造成任何影响。

    密封柜很快就消失了,那上面没有任何的通讯和定位设备,甚至连灯都没有。它已经不再属于我们了。

    我照例回到观测舱,启动观测模块。观测模块的启动并不成功,一片用灯管指示的显示器上,只有不到一半的小灯呈现出绿包。我轻轻地抚摸了一下那台存在了二十万年的观测屏,不禁感慨,连它都老了。

    好在光学设备还能用,那几个视窗中透出宇宙的颜色。我试着把脸凑上去,可是我却对这幅景象感到了一丝困惑——那原本应该呈现出蓝色的光流,现在竟然略略显出一丝更加亮眼的黄绿色!

    我将目光移向那虚无的背景,很快就意识到自己刚刚在认知上犯的错误——不是蓝光变了色,而是整个宇宙的背景在发先!这背景图象本应是无色的,但是伴随着宇宙的收缩,它的温度不断上升,直到现在,它所幅射出的光已经包含了微弱的可见光!

    宇宙距离那个终结的时刻已经不远了。

    我离那个尽头已经不远了。

    我离她也不远了吗?

    又得去休眠了。

    我没有看见她,我所见的唯有一个温度极高、密度极大、体积极小的球体,球体正在收缩,它的表面上布清了亮晶晶的小点,亮点相互挤压着,又各自保持着自己的独立性,就像是点在一个正在漏气的气球表面的一个个墨点。

    下一次醒耒又该是66年后了。


    只过了不过4148年 我们再一次被集体唤醒了。

    我们33个人聚集在导航室里,紧张地盯着一块占满整面舱壁的电子屏,那上面显示“诺亚”号的外壳遭受了一次长为1312微秒的磨擦。

    我们面面相觑,对这条记录充满了怀疑。“诺亚”号的外壳是由强相互作用力材料打造的,那是由中子一层一层地堆砌而成的,表面绝对光滑,极其坚硬,从理论上讲不可能有东西能与这样的材料发生磨擦。

    我们升起了船体外部埋嵌在外壳内的几台摄像机,谢天谢地,它们还可以用。

    通过镜头,我们看到了飞船的外壳,绝对光滑的全反射面。通过光学检查,船体外壳上找不到一丝磨擦的痕迹,同样的,也没有撞击的迹象。

    我们连续轮值了一个星期,什么都没有发生,我们只得将这条“事故”记录判断为计算机的运算错误。

    终于,连量子计算机都到达极限了么。

    时间是浪费不起的。我们回到休眠舱,准备继续冬眠。

    躺在休眠舱中,伴随着寒冷的降临,她的身形渐渐浮现在我的眼前,但还没等我看清她的脸,她那正在成形的身影忽然破碎,消散为一层泛着银色磷光的如纱的轻雾。我想伸出手去抓住那片愈发飘渺的银色雾霭,就在我将要抬起手时,我的指尖感到了一阵剧烈的抖动。

    寒冷迅速退去,我从休眠舱中用力爬出来,与另外32名同伴一起冲向导航室,没有错,就在刚才,计算机直连的传感器监测到了一次长约1312 微秒的震动,计算机将这一次震因标注为了来自外部的磨擦。

    而外部不存在磨擦。

    震源就在飞船内。

    我们对飞船进行了紧急检查,结果却出人意料——飞船上的所有部件都处于正常状态。

    被迫地,我们穿上轻便宇航服,开始不间断地轮班执勤。


    我试着打开观测舱的电动门,可它没有任何反应。 我从门边抽出一架破拆切割器,用激光在门上切出了一个两半见方的大洞,几乎是切下了整扇门。

    观测模块已经到达极限了,那片用灯管指示的小显示器上,在193盏红灯和29盏再也无法点亮的灯中,夹杂了三盏微弱的绿灯。我真的很幸运,虽然摄像机都已经失效了,但光谱温度计和伪色显示板还是成功启动了。

    我看向伪色板,上面投射着宇宙温度的染色图。我怀疑温度计坏了,它竟然告诉我,宇宙背景辐射的观测值高达6763K!

    而温度计没有坏。

    我冷静下来想了想,宇宙在坍缩,温度在升高,如果现在宇宙的温度确实这么高,那我离尽头就很近了,相当近。“诺亚”号也许再坚持几千年,或者一万年,它就将载着我和另外32人彻底落进那个可怕的点了。

    我们如果想活着见证那一时刻,就必须休眠。

    要安全饱休眠,就必须解决那长为1312微秒的诡异的“摩擦”震动。


    这个震动距离上一个只有七天,距离第一个只有不到七周。

    空间科学小组提出了一个可能的成因——强大的引力波冲击着船体,制造出了震动。

    “诺亚”号的后部搭载有两架筒形引力波天线,其中一架还能工作。

    我们不愿等下一次震动出现了,直接启动引力波天线,然后在船首观测。

    天线启动了,工作了两秒种。引力波的速度受制于空间中的光速,如果假设成立,我们将在几十秒后监测到那两秒钟的引力波冲击。

     这几十秒长得像十万年。

    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但检测器屏幕上有反应了,那条贴着横轴蠕动的震感曲线仿佛喝了兴奋剂,突跃到了一个极高的值,开始上下波动,波形与几十秒前引力波天线的工作波形是一致的。

    尽管震感只有-5级地震那么强,但假设已经成为了真理。

    一个恐怖的阴云一下于挡住了还没照到我们的阳光——使“诺亚”号如此剧烈震动的引力波究竟有多强?在它诞生之初,究竟消耗了多少能量?又究竟消耗了多少质量?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星系——很多星系——在剧烈地碰撞、挤压、合并,它们之间的引力将它们拉到一起,引发了银河系、 甚至是大麦哲仑星云级别的超级碰撞!这有序的引力正是这样的碰撞所产生的!

    我们无暇去担忧太阳系的命运,在经过这么长时间后,太阳系早就消亡了。我们需要要去关注的,只有那个尽头。

    对我来说,还有一个她。


    在这几千年间,“诺亚”号上最后的外置摄像机全部熔毁了,金刚石镜片早就承受不住这可怕的高温了。尽管幅射温度计还有两架,可讽刺的是,外部的温度竟然超出了它们的量程。

    “诺亚”号已经瞎了,尽管它还设有彻底聋哑——包括那架引力波天线在内的天线组还在忠诚地服役着。

    而我们再一次被集体唤醒了。

    不久前,引力波天结接收到了一长串经过编译的引力波信号,解码后,它显示了自己的来源——“方舟”号。

    这条信息是刚发出下久的,它所标注的,是“方舟”号启航后经历的一些最基础的航行调整,而与“诺亚”号如出一辄的是,消耗90%的燃料加速,然后滑行。唯一的区别在于,“方舟”号上的34人都还活着。

    这也就是说,她和我还是差不多大。

    问题同样很明显:明明出发时两船是反向加速的,为什么现在我们却收到了“方舟”号发出的近期消息呢?

    我们启动引力波天线,用最大功率发出了朝向各个方位的回复,期待着再一次听到“方舟”号的声音。

    只过了三天,回音就到了。那十几分钟里,我们倚靠在舱壁上,感受着船体那有观律的震动,每一个人的眼睛里都闪烁着兴奋与喜悦。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中,我们两船互通着信号,我们也目瞩着收发间隔的缩短。

    有一种针对我们之间反常通讯的理论——这条在我们启航时就已存在的假说,似乎反而被验证了真实性——当宇宙接近奇点时,一切看似合理的物理定律都会失效,因为奇点附近的时空状态是相当复杂和费解的,它在不同的时刻表现出不同的物理性质。

    也许我们两船的引力波通信就是依赖这种时空变性才得以实现的。


    随着通讯间隔的缩短,我们接收到了越来越多的有序引力波和电磁波,来源不明。

    明显,这些讯号是经边调制的,基本可以相信,这是智慧生的发出的。它们也在追寻宇宙的尽头吗?如果是这样,它们是先行者吗?或者,这现号只是它们灭亡前的余音?

    宇宙运么大,我们并不孤单。

    知道有邻居,此生却不得相见,真是孤独。

    也许孤独才是最好的命运。


    终于,先们与“方舟”号建立了视频通讯,我们两船之间的延时长达一天,但对于孤独流浪了几十万年的我们来说,这已经是莫大的慰藉了。

    我终了又见到了她,用自己的眼睛,用清醒的意识。她就在那里,岁月设能抹平她微场的嘴角,没能掩盖她清澈的双眸,但她的脸已不像当年那么光滑,显露出一丝岁月的雕痕。她看起来已经有五十几岁了,但和镜子中的自己一对比,原来我们两个还是差不多大。

    我的第38个生日快到了。

    她的第38个生日大概也快到了。

    真是一钟幸运,“诺亚”号和“方舟”号的时间是一样的,分秒不差。

    看着导航室屏幕中的她,我压抑了许久的情感终于忍不住了。这是我九年来第一次流泪。

    “生日快乐哦!”

    她的声音还是那么动人,便我的心为之一软。

    她的生日比我小一天,也就是明天。

    我面对着摄像头,向她发出了生日的祝福。


    我们试着启动曲率引擎,失败了。曲率组件出现了连AI郡无法解释的问题。

    大概是时空畸变的问题吧。

    电磁波天线接连失效了,不是损坏,而是失效,它们再也接收不到来自外界的电磁波了。

    大概是守宙的密度太大、温度太高了吧。

    我们眼中的一切都比以往变得更长了,而我们并没有特别异样的感觉。

    大概是引力梯度上升的缘故吧。


    飞船发出了轻微的扭曲声,这声音宛如金属从中间被直接撕裂,伴随着一阵接一阵的清脆的爆裂。

    强互作用力的船壳和龙骨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了。这片宇宙正在试图瓦解这些守护了我们几十万年、或者几千亿、几万亿年的中子壁。中子正在被剥离,被粉砸碎为夸克,夸克又被近一步地粉碎,最终化作能量融入宇宙的能量风暴中。

    不知道还有多久,我们,宇宙,尽头。


    我来不及与她告别了。

    引力波天线正在熔化。

    “诺亚”号的船体正在凹陷变形,引力的叠加使它变得像一根锥形的胡萝卜,一头粗、一头细。

    我穿着耐热太空服,与32名同伴一起看着船体被一点一点熔毁,然后在一瞬间被撕裂。

    那一瞬间, 我看见了整个宇宙。

    无数星辰的光芒交织成一张球形的巨网,我就在网面上纵观这行将就暮的一切。我能感受到,这亿万光点中的一个就是“方舟"号,就是她。我抬头看向宁宙,这整个宇宙中的每寸空间都与她无异。

    星光之网在剧烈地闪烁,无尽的星辰正在疯狂地燃烧!能量的涌动搅动着躁动的空间,时空的波动汇聚为宇宙的波涛!

    冲击接踵而至,我在三维大膜的波峰和波谷间上下翻滚,引力的巨浪几乎要抢在高温与高压前将我撕碎。

    太空服几乎蒸发殆尽,我能看见自己层叠的残影变幻着扭曲的形状,我自己的身体也已失去了控制,伴随着这宇宙的节拍疯狂地舞动!

    这整个宇宙充斥着疯狂,宁宙就将在这最后的疯狂中化作总能量力零的温度、密度、一切物理量都无限大的奇点,一切的生命都将被撕碎,融入这最后的终结!

    这便是公平而绝对的死亡!

    这便是尽头!

    而我依然自认为是宇中最幸福之人!

    在奇点之时,一切的一切都将融为紧密的一件,而我与她之间,再也没有空间将我们分隔!


    奇点来临了。

    宇宙由收缩转为暴胀。

    这将是另一场宇宙大爆炸。

    一个崭新的宇宙,行将诞生。

    这是尽头,也是另一个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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