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里奇谈】幸运篇超短篇第五《绝笔》

中年人坐在书桌前，重重地咳嗽了两声，想下笔写些留给别人的话，却怎么也下不去笔。

中年人在人里是替人算命的，画了千万次卦，学算命时也已做了千万字笔记，今日却一笔也动不下去。替人卜命不是什么被人们喜好的行当——毕竟要是算得准，难免少不了要给人报丧。中年人当然也算到过不少好事，可通常只有坏事会被觉得与他有关，遇上了好事的人们则通常顾不上他。如此一来，不被人喜欢的中年人无父无母，如今又被逐出了师门，住在简陋的租室内的他，实在想不到有什么话可以留给房东以外的人。

踌躇间，中年人又重重咳了两声，像是要把内脏咳出来一般刺耳。他用不住发抖的手接住了药瓶中倒出的药丸，又吃了五粒这一天限三粒的药才止了咳。

事到如今，中年人觉得别吵到别人比自己这具该死的躯体的健康更重要。

 

住在中年人隔壁的年轻人也这么觉得。

和中年人不同，年轻人是因为自己正在搬家才临时在这里待了半个月——大家族要迁宅子总是要那么一会儿的。

年轻人是个作家——或许也说不上是什么作家，他是个替人写信的。虽然幻想乡不识字的人比起旧时的外界算不上多，但也有许多已经不便写字的老人和不愿写字的懒汉，年轻人就边听他们说想和人说些什么，边替他们写信。

这行当固然不算作家，但年轻人也不知道该叫啥，暂且就叫他作家吧。

作家家境不错，来此只是暂住，对这里的环境也自然看不上眼。但他也知道，如果这里的环境稍好一些，只怕隔壁的中年人那样的穷人怕也住不起了。隔壁又传来一阵仿佛要把肺腑咳出的雷声，扰得作家直嫌烦。

作家知道，那中年人也曾是个殷实家庭的独子，可却背弃了父母期望地硬要去学算命，最后落得今日这步田地。其母离世时他也未能去葬礼吊唁，父亲也在半个月前离世，他去时在场的人们无不回他以冷眼。这人好像还犯了什么忌讳，离了家室以后，教他算命的师门也不怎么待见他。

又是一声如雷鸣的咳嗽、或者说干呕，打断了作家对于故事的构思——他也是想成为真正的作家而不是只给人代笔写信的，只是至今也没写出能够发表的作品。

都怪那个臭算命的——作家咬咬牙，开始动笔。

 

门外两声轻敲，随后便是一阵下楼的脚步声——这里的房子隔音都不怎么好。

中年人走出门去，打开了房门旁墙上的信箱。他知道，送信的不愿在这里久留，所以向来都是这么敲两声就逃走。

信箱中有三封信，一封是那唯一可能还挂念着中年人的房东在催促他交租金，骂的挺狠，但那个由着这交不上钱六个月的租客继续住着的房东，无疑是个十足的好人。第二封信夹着几包药，署名是铃仙。那只永远亭的兔子注意到中年人已经几天没来买他的药了，便决定给他寄来这个星期的药，信中说钱可以等几天再给，实在没办法的话不给钱也行——毕竟她的老师要她来人里卖药也不是为了赚钱的，还要中年人不给钱也不要有什么负担。

这一切都在提醒中年人，幻想乡并不是那么残酷的地方。

只是自己实在不中用而已。

最后一封信的署名，是自己那已然离世的父亲。中年人犹豫片刻，还是拆开了信封。

 

吾儿：

别后甚好，勿念。

我自知已时日无多，提前写了这封信。你最近过得还好吗？自你离家以后，我和你母亲一直很后悔——你可能看见我再说你娘这种话会觉得恶心，这么称呼可能你会好受些。

你真要算命我们也不反对，只是在外别冻着、别饿着。幻想乡一共也就这么大，我们也不是找不到你在哪儿，只是你既然不主动回家，我们就相信你一定有自己的考虑。只是我和你母亲都不明白，你是否真的有完全和我们断绝往来的必要？

我知道你被逐出师门的事，也曾去质问过你的师父，他说你怀疑幻想乡内的人受妖怪圈养，认为外界人活得更自由，这便是犯了忌讳。我不懂算命，看不见外界，也看不见你看见的妖怪圈养人的事情，但我还是和你师父吵了一架。就因为这种破事，他就能再不教你半点东西？！他是个什么老混账！

但我也忍不住去想，你是否是觉得在家中是被我们圈养而无法去追逐自己想要的东西才和我们断了关系？又是否觉得没有我们的生活会更加自由？

还是说，这段我觉得没什么的话确实很严重，整得你被那八云紫之类的妖怪盯上了，才整得你怕牵连我们，于是和我们家断了关系？

你究竟为何再不愿回到我们身边？

 

......我觉得这些都无所谓。

如果我过去做错了，我愿意改。我想让你在家中也能追逐自己想要的东西，也能得到你想要的自由。如果你担心牵连到我们，那就更应该回家来看看。如果有什么事会牵连到我们，那就让它牵连我们，

因为我们是一家人。

 

但说归说，我也能理解，你不信任我。我是个失败的父亲。

我在过去没能给你想要的自由，也没能想出办法让你服软，至少让你在离家之时不把我们寄过去的钱送回来。我甚至没让你真正恨我，让你觉得牵连我也无所谓——这样的话，至少你自己能轻松些。

但孩子——你可能不喜欢我这么叫你，但我们已经太久没说过话，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叫你了——我希望你相信，我可能只是你名义上的父亲，而不再是你愿意唤我一声后再依靠的爹了，但你仍是我的孩子，仍是我想护住的孩子。

你可以不认我这个父亲，我不能不认你这个独子。

如果真有什么人找上你，我希望那一刻我能站在你身前。世上没有哪个父亲会希望看着自己的孩子被人欺负了还不愿意来找自己的。虽然现在你已经长大，老头子我也真成了老头子，但或许是你我阔别太久，我记忆中的你依然是当初第一次和我说你要学算命时的小鬼。

别为我和你的母亲担心，我们不是被你气得走的，只是时辰到了而已。你要是不嫌弃这我们住过的房子的话，随时都可以回来住。以后再算命也没关系的，只要你活得开心，活得健康，那就比什么都重要。

最后，祝你身体健康，万事顺利。

我爱你，就像世间每一个父亲爱着自己的孩子那样爱着你，我的好儿子。

 

爱你的父亲

 

中年人看着面前的信纸逐渐被沾湿，不知这是自己的泪水还是冷汗干的。

父亲的身体似乎并不像他说的那样别后甚好——他的字迹已经不像几十年前那样有力，反倒在好几处像中年人自己那样不断颤抖，甚至滑到了纸张别处去。

病已入膏肓，中年人已经感觉不到自己有没有流泪了。但这一刻，替人卜命已过半生的易者突然觉得，即便幻想乡真的是妖怪们圈养人类的牢笼，若自己从一开始就能一无所知地待在家人的身边，那似乎也无所谓。只可惜，今天再说这些也太迟了。

易者放下了笔，写完了该说给房东——现在又加上了给铃仙小姐的话，觉得看了父亲的信以后，自己的生活似乎又充满了希望，话也写得更通顺了。

不久之前，易者还久违地和书店里的小姑娘说上了话，现在又能用上治病的药，欠房东的钱应该也能出他意料地还上了，之后，便能去只剩自己一人的老宅住下。

是的，自己终于可以如父亲说的那样，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

于是，易者如计划的那般，从租屋的窗台跳下。

 

而在隔壁房间，作家放下了笔，依然写不出想要的故事，可却不再紧张，反倒一阵轻松地捂着嘴笑——刚刚写信时手抖得更厉害，几乎要抖到别出去。

因为，就在刚刚，他用自己的笔写下了自己至今为止创作出的最好的故事，放入了那中年邻居的信箱中。

 

所选元素：笔

所选风险卡：未解之谜：易者离家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