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里奇谈】幸运篇超短篇第一《雪猎》
“一郎?一郎?”
“娘,别怕,我在。”“火不用这么大,柴省着点儿用,这雪太大,你不好找柴火。”青年沉默了片刻,随即便用轻松的腔调答应道:“没事,正好我也要出门。”
被称为一郎的青年知道,老人家是身子冷了才忍不住直呼其名,找些安全感。他也知道老人家的确得要些柴火才能活下去。每年冬天都有很多老人挺不过去,可这老人家才五十岁。
一郎合上门扉,拿镰刀准备出门。砍柴还是斧头顺手,但是自家弄不来要那么大一块铁的铁器,留给一郎的便只有镰刀。不过,只要找准那些死得不剩半点水分的枯木,砍下来也不是什么难事。何况,在眼下的天气,那些有斧头的家伙也只能挑那种木头才有涉雪扛回家的力气,也只有那种枯透的木头才方便在这种天气点燃。
春时已至,大雪却不止。一郎没有骂天气的力气,也没有去神社求巫女解决这冬雪异变的打算。或者说,他就是有那打算也得等给老人家添上柴以后再说。老人家去年耳聪目明,还能和自己说笑,而眼下这个冬天,她不但认不出他,还听不出他的声音和她儿子一郎有什么分别——没错,在今冬,她已经全盲了。
至于一郎本人,他两个月前不知犯了什么昏,竟去那雾雨家讨粮,雾雨家是没为难他,但他开了这个头后又有好些人去讨粮,雾雨家回过味来便不再发粮,那群人竟伙同起来要劫一郎。青年赶到时痛打人群,保住了粮食,一郎本人却进了医馆。
青年觉得,在这个冬天被人打断腿,许已与死无异。一郎大哥在青年刚进入幻想乡时照顾过他,他也得替一郎尽最基本的责任。无关恩义,只是青年能进入幻想乡便足以说明外界再无人牵挂他,而他在此处仅有的牵绊便是一郎。他命不值钱,但眼下要赔在什么东西上也只能赔在这儿了。
青年那时还不知道这段日子在日后会被人们归为春雪异变,只觉这倒春寒实在倒得太狠,叫人穿着皮毡子也在雪地里站不住脚。而青年只有草鞋。
绿草已经被雪咽下,但青年还是记得那些没有草的秃地,也就是所谓小路的位置。幻想乡是个奇特的地方,这里的动物们平日并不怎么怕人,它们留在雪地上的脚印基本与人类所用的林间路重合。
胡思乱想间,一只灰狼披着雪,如同穿着白蓑的老者般从青年腿边与其擦肩而过。
这里的动物是不怎么怕人的,一如这里的人类也不怎么怕妖怪。
幻想乡的人们总是有足够多的食物,犯不上和动物们斗,妖怪们想来也是这么看待人类的。因此,大家总是相安无事——然而,此刻的青年想起了一郎家不多的存粮,需要一件皮衣御寒的老人家,以及刚刚那只狼从自己身边走过时的眼神。
听,两足和四足涉雪的脚步声一并停止,而后,风雪呼号声中迸出一声脆响。
在相错之时,青年看见的,无疑是吃过人的狼才会有的眼神。
他不打算先露出凶气,待自己离开对方视野后才转身发难。然而,镰刀的刀背却撞上了同样快速转身的野狼的尖牙。若早知打不中那狼的麻杆腰,刚刚该用刀锋而非刀背的。
先想咬人,结果发现刀到脖子边了,转念用半嘴牙换一条命是吧?够狠。
那恶东西被敲得倒退回了起跳的位置,但青年碍于刚刚右手那意在敲断对方腰椎的全力一击难以调整体态,反被那恶东西再窜向咽喉。
躲不开。青年仍在前倾,顺势朝着这恶东西打出了左拳。大雪中,人类的手臂任由灰狼的利齿嵌入,在其喉中直直刺入了后脑。青年抓住了灰狼的舌头,一把扯断。
狼牙已被敲碎半边,狼嘴也和人手臂差不多大小,收不紧咬不上劲,青年的手血肉淋漓,却也只是血肉淋漓。那狼咬不下第二口,也不敢摇头晃脑地撕扯——那会让青年被它的牙齿固定住的手有机会继续深入。
青年再度挥动右手的镰刀,那狼含手朝后一退,青年便只打着了脸,蹭不着它脖子。狼头硬得很,镰刀使不上。青年借着狼后退的劲前冲,用右手撑着地面来避免被狼拖低重心,用被狼牙嵌入但也嵌入狼牙中的左手将那恶东西的脑袋砸向了树干。
双方的力道都减弱了。空气中一阵腥甜。血还是甜的,还没有锈味——只是静脉血,刚刚那下没磕坏这孽畜的后脑,也没插碎它的气管。但同样,自己的左手也还能用。
青年看见了身旁的悬崖,不知自己是何时跟这恶东西一路从妖怪山脚缠上了山的。青年再度看向了那恶东西的眼睛,那目光和自己一般无二。就像我看出它是吃过人的狼一样,它应该也看出我是吃过狼的人了吧。
听,它在呜咽着求饶。
灰狼开始极力撕扯起青年的左手来——青年知道,它不再奢望能留下舌头了。
青年将空闲的右手也插进了雪地,像狼一样俯身奔跑着,拖着那极力撕咬着他的狼冲向了悬崖——他也准备丢掉左手了。
悬崖边的雪被青年像要踏碎这个冬天的脚步尽数震落,咬着他左手的恶东西也被他甩下了悬崖——那家伙剩下的半边牙床刚刚也撞松了,接下来只会留在青年的手上,而非它的嘴里。
可那狼断牙前再度目露凶光,明知必死,却仍奋力扭动并不强壮的脖颈,让青年朝着崖边踉跄,也不可避免地倒向悬崖。
然而,青年却从一开始就没有让狼感觉到反抗的力道——他不是被拽向悬崖的,而是自己跳向悬崖的。
而后,在空中被抛飞的灰狼第一次暴露了腰腹,也被青年像割麻杆一般切开了腰身。
听,哀嚎隐没在耳畔风声中。
随后,青年丢下镰刀,便一记重拳透过剖口直入腹腔。
第一拳,打塌了伤口四下胸肋。
青年不知道妖怪山何处有这么一山崖,不过这对于他一个外界人来说倒也平常。他看见,这山崖边藏了个山洞,里面躺着只白狼——不,还是灰狼,只是这只老狼眉毛和鬓角都一阵发白。这家伙一身往日征战留下的伤疤,神态威仪,却有些难掩悲伤地舔舐着身边的另一只老狼。青年知道,许多老人和老狼都挺不过这样的冬天。
第二拳,打碎了那恶东西腹中肺腑。
青年和那恶东西一齐下坠,又看见了另一个山洞。
洞里是只母狼。这东西的眉眼都和公狼无异,同样一身伤疤,唯有鼓起的肚子能告诉青年,她正孕育着生命。青年想起,一郎的妻子,也就是嫂子现在正在医馆,却因怀有身孕而对一郎的伤势无能为力。那本该是一个家庭未来的希望,而今却被妖怪造就的这凛冬毁了。
第三拳,打断了支撑一家的脊梁。
最下方的山洞里,有好些幼狼正嬉戏,也有两三大狼正养神。洞口,最大的一只狼朝外张望,正与下坠的青年四目相对——身子大了,但却仍不能像我手上这只一样舍弃性命搏杀。这凶仔子,便是长子吧?那为首的狼怯愣一瞬后,目光又变得充满敌意。
——啊,有种,是个好苗子,就像一郎大哥的孩子一样。
三拳击毕,青年把右肘顶在了灰狼残缺的腹部上,也不再管这断脊之犬的动作,把它压在了身下。
在最后,青年明白了,为什么这恶东西明知自己带着刀,也明知自己猎过狼也要主动动手,为什么它明知已必死无疑还要把这个陌生的人类拽下山崖。因为如果它逃走的话,被我剥皮的恐怕就会是它的家人。如果我还活着的话,它的家人就依然不安全。
“休伤我家室!”青年隐约听见这么一声。
青年闭上了眼睛,眼前浮现出了一郎被人群围着抢粮时凄惨的样子。
坠地的冲击力从右肘传来,让青年失去了意识。
自风雪和血肉中站起身,青年拾起了先前在空中丢下的镰刀。握着它落地的话,可能会受伤。
然而,青年低头看去,却知道自己或许没法给老人家送去保暖用的狼皮大衣了。
那只狼的尸体凉透了,已经没法当成引诱猎物的诱饵了。青年拔下了左臂上的狼牙,任由自己的血液滴在地上。会有动物不识相到垂涎人类的鲜血吗?还是说,自己会引来那些能够像人类撕碎动物一样撕碎人类的妖怪呢?
都无所谓了。青年等待着动物嗅到他的血味,而他也嗅到了某些新的血腥味。
青年在雪地中踏着红色的脚印消失,身后像是群狼哭号,又像是一个大家庭正在号哭,又像是只有无边的风雪声。他没有回头看,也没去听。
在青年落地的雪地上,并没有什么狼。
和他一起掉下来的是个瘦弱的中年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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