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蓝】《山水迢迢》番外《炎夏小札》
暑风携卷，烈日炎炎，朗朗豪洒炽灼阳晖；碧穹如洗，华池若镜，斑驳交映潋滟天光。
清波微漾，澄澈涟纹之上是一方雅秀水亭，四面纱幛环绕，隐约可窥见内中桌案人影。
“嗒”
一声异响。
他毫尖微滞，翻手拂去了宣面汗滴。不想旋即又是一滴汗自额上滑下，摇摇欲坠，他无奈扯袖往面上胡乱一抹，后复而执笔，凝神细书。
静心……
忽然风起宣动，伴几声清脆铃响，他循声抬起头时，只见美人一身鹅黄轻纱宫装，玉臂搭一条水绿长缎，素手轻撩帘幔，将一盘精致冰点轻轻置于他案上。
“我这玉蟾宫的排柱每逢伏夏是要灌冰于其中以驱暑的，不想有人不要殿中清凉，竟跑来这里受热。”她言语轻快，颇有调侃之意。
“蓝兔！”黑小虎心头一激，忙搁笔站起，不觉已是满面笑意。
数月不见，玉颜不改。
蓝兔亦巧笑：“方才得知你已归至，便速来赴约了。”
六月伏天，百姓多生暑疾，她与逗逗下山施药行医，今早才将将回宫。
他信中说想与她一叙，她了事后便来会见归人了。
“蓝兔，我……”黑小虎与她相对而坐，先时心中的千言万语如今却无从诉起。
蓝兔观望片刻，旋即悠悠自袖中抽出一叠麻纸，扬手在他眼前铺展开来。
“想来你要说之事，与这个有关罢？”
他只略瞟一眼，便陡然在她面前红了脸颊。
该死，竟是以这种方式被她知晓了……
那俨然是一张通缉状，其上有一幅画像并几行大字：
“无名氏，前日顶撞兵将，出手伤人，胆大包天。如有见者，当即报官，郡公定有重赏。”
“其貌：修约七尺有余，着黑衣。剑眉星目，面生邪俊之气，不若良民。”
那潦草的画竟还诡异地与他有两分相像。
黑小虎只觉羞愧难当，抿唇垂下了头。
蓝兔见他可怜，倒也不忍为难，于是支起手道：“不妨讲讲？”
他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开口：“……先时行至江陵，偶遇兵士欺压百姓、蛮横敛财，遂愤而出手相助，不想就此被人安了罪名。”
不安也难，他下手是重了些。
“后在荆北奔走，屡次遭人追杀，虽无甚大事却也被绊了手脚，这才未能如约回信。”
他一面游走一面也不忘继续行侠仗义，彻底得罪了整个荆州府，能全身而退实在是自凭本事了。
听罢，蓝兔悠然一笑：“倒是与我料想的一般无二。”
他闻言微怔，随即轻舒一口气。
是了，她固然是最懂他的。
“我知你本心向善，无可厚非，只下次不许如此鲁莽了。”蓝兔玉指拈起一块点心，朝他挑挑眉，“刚开库取了冰做的，尝尝。”
黑小虎听她的话尝了一块，入口清润微凉，回味甘甜不腻，无形中替他消解了几分暑气。
“你这临写的，是〈道德经〉？”蓝兔细细打量起他手边的书帖。
他点头：“嗯，不失为修身之法。”
“这却好，我倒考考你，孰为‘道’？”蓝兔正色，作恭听状。
黑小虎略一思索，遂开口：“道，不可道，不可名。渊兮，似万物之宗。”
“有点意思了。”蓝兔眯眼笑，又问：“于你，可有所指否？”
“道冲，而用之或不盈，只是……我尚不知我道之所在。”他默默移开目光。
“你游历四方，不正是为寻心问道吗？既已获悉本心，二者相一，哪里又怕寻觅不见呢。”她抚袖站起，举步行至阶边池畔，“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万象浮华，苍渺一生，道心不相违，或得一见也。”
他凝望着她的背影，轻叹一声：“但愿如此。只是，如今我才发觉，俗世万千，多少人沉沦其中，争名逐利。我怕……”
江陵与此不过相隔数郡，一朝狼烟起，湘地难免沾惹战火。
若果真如此，七剑必将首当其冲。
蓝兔缓缓蹲下身，纤指撩拨着清澈池面，漾起圈圈涟漪。
“林无静树，川无停流。世道如此，要得独善己身，哪有这么容易……”她回首，淡然一笑，“你所忧之事，我又何尝不曾料想？然我心意已决，倘若真有那么一天，我必将以身证道。”
“蓝兔！”他蹙眉咬牙，又是愤慨又是无奈。
数人之力何以抗衡千军？
“你知我心性之坚，不必再说了。”她甩干手上水珠，起身轻抚一枝莲蕊，“你这次回来，又打算何日起程？”
黑小虎口中一塞，只得顺着她答道：“不出一月，不作久留。”
此番返乡，多半是心有挂碍，而非舟车劳顿。
“下一程去往何处？”
“东行，扬州会稽。”他略有忐忑，只因此去又是兵家纷攘之地。
“嗯……多加小心便好。”蓝兔回坐案边。
“你……不拦我？”他原以为，蓝兔会叫他避乱，莫沾惹战事。
蓝兔低叹一声：“你要去何处，我皆不阻拦。我既嘱你遍察人间百态，事到如今又怎会劝阻。”
“我知你生性倔强。你同我一般，既是认定了的东西，必要一往无前。你此去是寻一个答案，我又何苦相阻。”
她柳眉微蹙，抬眸与他四目相对：“只是，各中险恶，须时刻留心，莫忘千里万里之外，尚有友人记挂。”
黑小虎凝视着她搭在案上的手，犹疑许久却只是攥紧了拳：“多谢劳心……身若浮萍，无所归依，既有知交在此，便也宽慰几分了。”
不想蓝兔眉眼轻扬，丹唇未启笑颜先展：“浮萍无根，辗转飘泊，但你的根——
分明就在这里啊。”
她广袖长挥，指着远山笑语嫣然：“你不也同我一般，痴心眷恋着这方水土吗？”
倏尔一阵清风荡来，抚乱他的鬓发与她的裙袂，携卷丝丝凉意，他忽觉心中一片通透，四下明净。
是啊，无论相隔多远，终究是要回来的。
山水迢迢，总有人会在这里等他。
“惑……得解矣。”黑小虎口中喃喃，积压多日的郁结终于一扫而空，周身顿觉无比舒畅。
蓝兔看他呆怔，也只是浅笑。
“对了，先时你说要与我赔罪，如何赔？”她眉眼弯弯笑得狡黠。
“这……悉听尊便。”他一下子便气焰全无，垂了头静待发落。
蓝兔眸光流转，沉默片刻方道：“闻说绍兴黄酒香醇馥郁，实为佳品，罚你给我捎几坛罢。”
“待归来，再相约对饮。所悟所感，尽可一叙。”她玉指点着他的书帖，悠然道，“如何？”
清风徐徐，摇动她腰间所佩的琉璃宫铃，声声清灵脆响，一点点敲击着他的心。
“自然是好的。”他微微摆了头，抬手遮去泛红的面颊。
咳，静心……
“话说回来，你放着好好的书斋不用，来这里习字作甚？”蓝兔戳戳那盘点心，不过这会儿说话的空档，这冰点就已经化得差不多了。
“只是想磨练下自己罢了。”他拿起一块半溶的点心，忽觉有蓝兔在身边时，倒也不似先前那般闷热了。
“不错，这性子是该好好磨磨。”蓝兔端详着他的书帖目露赞许，“好字。”
“你快别打趣我了。”黑小虎双腮微赧，将那书帖揽至了臂下。他是见蓝兔每每来书字迹娟秀逸动，赏心悦目，自己便也想让她看得更舒心些，这才临帖练性。
蓝兔芳唇一勾，檀口轻启：“关于书信，倒也想让你应我几件事。”
“何事？你且说。”黑小虎立刻收了窘态，正色问。
蓝兔伸出一根葱指：“其一，往后来书大可不必拘礼，只以‘你’、‘我’相称便好。”
未等他发话，蓝兔又道：“其二，不许报喜不报忧，无论境况好坏都应向我明述，莫要再相瞒。”
“只此两条，能应否？”
黑小虎稍加思忖，遂沉声应：“嗯。”
“如此甚好。”蓝兔转头望向莲池，忽而又似忆起了什么，回身悄然解下了腰间的宫铃。
“你信中说前路漫漫，唯恐道有所失。今我将这宫铃赠你，此后无论万水千山，清风动则乡音起，愿得初心不改，泰然归来。”说着便将那宫铃递予他。
他两手接过，琉璃冰凉剔透，静静于他掌中生华。
“我定好生保管，谨记所言！”得她亲赠，黑小虎欢悦难抑，连语声也不禁高昂几分。
蓝兔笑得恬淡：“所托已毕，我也不扰你了，你续习便好。”
“嗯。”他欣然应，仔细收好了宫铃又握起了狼亳，复而凭案临帖。
下笔落字，然余光却随那倩影而去，只见美人香袖飘摆，绮罗乱散，翩然走远，恍有仙人之姿。
待那抹明丽依依消失在长廊尽头，他才堪堪回过神。垂首却见字帖上赫然一滩浓黑墨迹，明显是方才落笔犹疑所致。
黑小虎抿唇撕下那一页，假作无事发生。
嗯，静心……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