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体列传·圣吉列斯《伟大的天使》(五)

第五章
然后我狠狠地撞上了地面。摔得我喘不上气,差点昏死过去。我勉力站起来,深吸一口气,结果只吸到一层油泥,糊住了呼吸器的进气口。
我惊慌失措地抬头,拍掉了面罩上的淤泥,大喘了几口气。我从渗水的陷坑斜坡爬了出来,淤泥如同有生命一般吞食我的靴子和膝盖。头顶上是武器发射的点点星火——生动而耀眼——然后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水坑里啪啪作响并产生了许多泡沫。
现在是晚上。或者说,他们将之变成了夜晚,炮火的猛烈轰击把大地搅成了一片由灰烬和泥土组成的无边迷雾。整个大气层都被搅得天翻地覆,自发地凝结起来,仿佛涌出了愤怒的泪水,将原本坚实的地面变为沸腾的泥潭。
我想声嘶力竭地尖叫,但我什么都看不见,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我乘坐的犀牛运兵车在后方二十米处,它的尾部嵌进了淤泥里,前端向上倾斜,像一块倒塌的砂岩,周围都是从被刺穿的底盘冒出的滚滚黑烟。我几乎可以在发动机油和弹药化学品的有毒混合气体中闻到血肉烧焦的臭味。几块军团制服的残片在热风中飘动。我的司机和车组成员的遗物。我是唯一一个吗?唯一一个在油箱爆炸之前爬出来的?这可能吗?他们中最不健康,最缺乏训练的人?
他们试图让车继续前进,那是他们的错误。第一次大爆炸后我就冲向了出口,但他们试图挽回局面,也许是因为我和他们在一起。所以他们的死让我良心不安——四名军团仆役,整个帝国中最好的基层战士,都是因为我想要亲眼看看前线是什么样子。
你这个该死的白痴。
我咳出了一些湿热的东西,踉跄地走到陷坑边缘,最后拖着脚跪在了地上,酸性雨水冲刷着我。笨重的装甲手套陷进了湿漉漉的砂砾里,头盔显示器时断时续。我摸索着找到腰带上的激光手枪,拔了出来,检查了一下电量。我使劲眨了眨眼睛,咳出更多的痰,爬上去,要集中注意力。
如果不是我的视野在摇晃,那就是整个星球都在颤动——我眼前的景象摇摇晃晃,仿佛有人在用一个故障的陀螺仪来定位它。一片荒凉的平原延伸向黑暗的地平线,只有迫击炮爆炸和激光束带来的光亮。之前的撞击产生的浓烟滚滚而来,夹杂大量的钷元素。三百多辆装甲车泥浆四溅的冲锋划出了前方的地形。我知道所有型号的名字:犀牛、兰德突袭者、斯巴达、阿奎托(Arquitor)。它们编队驶过半液化的土地,像犁铧耕过土地一样泥浆翻涌。头顶的雷云中雨水倾泻而下,在跳动的流明光束中溅起水花,嘶嘶作响。
我匍匐前进,在冰冷的泥泞中爬行。即使那时,即使我被吓得魂不附体,我还是在记录这一切。这就是我来的原因。这就是我觉得有必要见证的东西。
“按规定处理。”一周前,贝尔·塞帕图斯告诉我。
“那么,就是标准那一套了。”我说,假装已经了解任何相关的知识。
“在我们登陆时保持距离。”
“但我需要亲眼看看。”
证明这一点的必要性很困难。我不得不下了许多功夫,利用维德拉的影响力,锲而不舍。最终,在命令下达,圣血天使们投入作战之前,我获得了近距离观察许可。
我现在后悔了。贝尔·塞帕图斯是一个刻薄而傲慢的人,但他是对的。
噪音超过了安全标准,甚至触发了我盔甲的过滤系统。旋转的光束让人头晕目眩,地面震得我骨头都要散架了。他们提供的防护服十分笨重,当我试图让它发挥作用时,身体就会失去平衡。我几乎可以辨认支援所有机动装甲部队的步兵编队,数百名装甲战士在齐膝深的泥沼中奋力前进。我可以听到炮艇俯冲的如雷轰鸣,它们俯冲得如此之低,以至于蒸发了推进器下面的水坑,它们在领头的车辆上盘旋,投下导弹,然后在被瞄准之前离开。辅助军分布在两翼,虽然相聚数公里,但能看到他们制造的烟雾——成千上万的车辆和十倍以上数量的士兵在猛烈的远程火力下前进。
势不可挡。惊心动魄。一切都协调完美,组成一个巨大的毁灭浪潮滚滚向前。我勉强能看到目标:一列高耸的斜墙垒砌在北方的地平线上,缠绕着火焰和烟雾,周围是无数的弹道。一半的城垛似乎已经被攻破,坍塌成了一片瓦砾,外围是愤怒的深红光晕,闪烁着,跳动着。
有什么东西在离我几米远的地方爆炸了——可能是迫击炮的流弹——冲击让我摔下了刚刚爬上的斜坡。我滑了一跤,感觉泥浆咬住了我的靴子。我越是挣扎,碎石泥浆就越是将我拖向水坑中心,有那么可怕的一瞬间,我以为自己要被拉下去了。
我听到了更多轰鸣声,从四面八方滚滚而来,我拼命地爬离那些声音。我闻到了熟悉的金属气味——动力装甲的超热活塞——然后才感觉到一只铁手从背后抓住了我。我被猛地提了起来,因头盔的管子勒紧了脖子而窒息,接着被一只手臂托起,迅速地推回了斜坡上。无处着力的四肢撞在移动的陶钢板上,我的脑袋也晃晃荡荡。我看见了两排流明灯,非常明亮,还有一个张开大嘴的乘员舱。我的耳朵还在嗡嗡作响,视野里布满血丝。
抓着我的星际战士一跃而起,降落在坡道上,抓住一条链子把自己拉了进去。与此同时,运输机腾空而起,随着一股下行气流旋转,地面的泥浆碎屑喷发般四处飞溅。
我被扔在了地板上,挣扎着寻找约束装置,阻止自己像个被扔出去的布娃娃在舱内东磕西撞。乘员舱里还有另外四名乘客,都是圣血天使。把我拉到安全区域的那个人正向机组人员咆哮着下达命令,而其他人似乎对我的出现无动于衷。我试图控制自己的颤抖,把约束扣固定在合适的位置。炮艇引擎的轰鸣令人难以置信——我们的速度已经很快了,但似乎还在加速。
那个拉起我的战士转过身来面对我。我看到了他的发声格栅上凝结的水珠闪闪发光,头盔目镜发出的暗淡光芒,他华美的战甲上斑驳的灼痕和干涸的泥网。他深红的头盔上雕刻着细小的银色纹路,硕大的护肩上是火焰中一只独眼的图案。
第一领域。尽管我还没认全所有的盔甲制式。
“必须保证你的生命安全。”那个星际战士对我说,我看不出他对此有何想法。
“谢谢。”我说,感到可笑且内疚。星际战士不会轻易抛下他们的职责。“返回舰队?”
他摇了摇头,“前方需要我们。留在原地,不要乱动。”
我突然感到一股寒意袭来。我多少能猜到我们前进的方向。“前线。”我喃喃地说。
“你想要见证我们的作战方式。”他语气平淡地说,伸手去握他的剑柄,“现在你将如愿了。”
这个世界被称作伊力克(Ylech)。在我们离开巴尔之前,我不得不打听它如何拼写——至少对我来说,这个发音很难确定。这是一个人类定居已久的世界,其历史可以追溯到任何现存记录。或许它在我们银河扩张的第一阶段就被殖民了,或者是在之后几个世纪的混乱中。就像其他从“旧夜”动荡当中幸存下来的地方一样,它变得骄傲起来。它经受了风暴的考验,在许多其他世界沉沦陷落的时候,它屹立不倒。他们仍然拥有工业力量,一个正常运作的政府,军队,甚至包括一支太空舰队。现在帝国来找他们了,而他们不想参与其中。为什么要呢?他们已经渡过了最严重的的冲突——至少在他们看来是这样——没有理由把控制权拱手让给一个新兴势力,无论他们的盔甲多么华丽,战舰多么强大。
所以圣吉列斯来了。在最初阶段,原体的存在更多是外交手段而非武力。早先第九军团派出的大使无功而返,人们希望天使的超凡魅力足以实现突破。事情往往是这样发展。我们这些跟进大远征的人倾向于关注战场,但是通常世界都能在兵不血刃的情况下被纳入帝国。所有人都喜欢这种方式——将弹药留给真正的敌人。我不知道有多少合并条约是和平缔结,也许是大多数?可以肯定的是,当形势恶化,不得不诉诸武力时,会被视为某种失败。
我作为观察员出席了一些初期的会晤。一些会议在红泪号上举行,剩下的则在伊力克人的战舰上。那些船真是奇怪——都有漆黑的表面和墓穴般的内部。他们呼吸的空气比我喜欢的浓厚,尝起来有点苦,就像泡过头的茶。我们的对手本身在外表上相当标准——由于强烈的阳光,皮肤接近色谱中较黑的一端,身高和体重略低于平均水平。我想,他们的眼睛有点太圆了,这使他们看起来比实际上更胆怯。似乎是为了弥补这一点,他们的战甲华丽而多棱,配有狭窄开口的高头盔和镶嵌饰钉的胸甲。一切似乎都是由黑铜和钢铁打造而成,在他们为生存进行漫长而孤独的斗争中,采用这种冷硬的视觉语言一定是出于必要。他们是一群阴沉、多疑而缄默的人,似乎在做出决定前,总要先把它提交给他们迷宫般复杂的一系列委员会。这是一个艰苦的文明,但也是先进的——战略分析发现了大量的常规武器库,以及基于辐射和化学的设备,这些设备的全部功能在很大程度上仍然是未知的。
我也参加了军团的几次内部磋商。圣吉列斯总是和集结部队的高级指挥官一起主持这些会议。他不愿轻启战端的态度令人震惊。他认为这是对资源的浪费,并且相信可以通过谈判使伊力克人回心转意。随着这一结果的前景在几周内变得越加渺茫,他下令军团舰队的全部力量进入攻击位置,注意使进军既稳定又招摇。尽管讨论的言辞仍然彬彬有礼,但意图已经十分明显。
在我们决定采取行动之前的最后一次非公开会议上,我觉得他看上去很忧郁。红泪号上一个会议厅里,我们坐在一张长桌旁。阿兹凯隆认为已经没有通过谈判解决的余地。他得到了著名的第一连连长拉多隆的支持,他曾经在尼凯亚与他的原体一同行动,现在似乎急于弥补失去的时间。他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阿兹凯隆专横而顽固,拉多隆看起几乎是……人类。我毫不怀疑他们两人在投入战斗时绝对是可怕的,但他们发言时很平静,表现得像泰拉最好的正式大使一样优雅文明。
“我不再相信他们还有诚意谈判了。”阿兹凯隆断然地说,“剩下的只是为了备战拖延时间。”
拉多隆点了点头。“我们已经向他们表明了立场。他们比第一次接触时更了解我们,但他们还是有所保留。没有什么能说服我他们现在打算和平解决这一切。”
圣吉列斯靠在他的王座上,若有所思。“我们已经证明了我们能做什么,”他说,“这是顽固。不过,我还没准备放弃。舰队长,太空战的准备情况如何?”
“部署完成。”舰队长阿斯蒂安回答,在我有限的经验里,他是另一位和善的军团成员,“您下令我们就可以进攻,三天内就能控制轨道。”
阿兹凯隆摇了摇他高贵的头颅。“三天。”他抬头看着原体,“他们有相同的战术数据,为什么还要坚持?”
“因为他们相信会在某处发现什么,”原体说,“一丝运气,或者是拯救。他们抱有希望。我们还没有夺走这一点。”
拉多隆阴沉地笑了。“我们本来可以做到。”他说,“想象一下,如果诺斯特姆人负责这个世界。”
阿斯蒂安笑了,“或者是吞世者。”
“够了。”圣吉列斯叹了口气,双手交叉放在颌下。他闭上了眼,有那么一会儿,我以为他已经完全远离了我们。“我仍然能感觉到他们的疑虑。”他说,“我感觉到他们之间的分歧——那些希望现在投降的人,那些希望保持独立的人。我们采取的任何行动都将使天平偏向那些相信可以战胜我们的人,可以的话,我希望在不流血的情况下结束这一切。”
阿兹凯隆看上去很怀疑。
“谁知道呢?”圣吉列斯问道,又睁开了眼睛,“这里是他们的家园。他们最后的堡垒。他们在这里可能比我们想象的更强大。”
“我为您准备了三种进攻方案。”拉多隆说,“如果我们希望保留大部分工业基地,我们可以选择——”
“不,事情不会这样发展。”圣吉列斯黯然地说,“模式很清楚。首先,我们宽纵他们。我们公正、诚恳地陈述他们的真实处境。给他们时间,他们得到了一切援助。无论如何,比我许多兄弟会同意的要多。”然后他的目光暗淡下来——让我难以直视。“但如果那一刻来临,如果他们的顽固超越了限度,那么我的裁决如此。毁灭。不留下一座完整的城市,不留下一名活着的战士。这个世界将被彻底清洗,准备按照统一的图景重建。这是他们的选择,我们将公开呈现给他们。一旦决定,无法再收回。”
我记得听到这些话时我是何等震惊。他说话的语气令人不寒而栗。我不认为他喜欢这种毁灭的前景。我当然不认为他在虚张声势。事情就是这样——愚蠢的行为受到复仇的惩罚。他听起来很懊恼,好像他希望有其他方法,但是没有,他的工作就是确保标准不会下降。
有那么一两分钟,我甚至怀疑他在开玩笑,或者是夸大其词。我抬头看向拉多隆,有些期待他会笑出声,然后继续介绍他的不同策略。
没有笑声传来。所有与会者只是点头表示认可,认为会议已经到了一个熟悉的阶段。
“他们还有多长时间?”阿兹凯隆问。
“下一次会晤,在他们的旗舰上,”圣吉列斯说,“我将发出最后通牒。”
几乎是随意的,宣布了一个世界的死刑。
“要么不做,要做就做绝。”我大声说。我不是故意的。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我真希望自己能钻到桌子底下然后消失。
“完全正确,记述者,”圣吉列斯说,终于露出了些许疑似笑容的表情,尽管其中毫无幽默的成分,“我想你终于开始理解我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