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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尘之城 第一天(1)

2021-10-10 20:48 作者:Magus92  | 我要投稿

第一章 Moonmadness



“你难道不想要更永恒的东西吗?”

——《超脱》

“是的,当时我想要月亮。”

——《卡利古拉》

“月亮是个无耻的贼,她惨白的光辉是从太阳那儿偷来的。”

——《雅典的泰门》

 


第一天

杜宾

我该如何感受到这些事

How was I to feel it

当我手里攥着一把枪

When a gun was in my hands

而我又等待太久

And l'd waited for so long

 

杜宾不喜欢火车。

在她的故乡,火车是十多年前才引进的新鲜事物。冒着黑烟的铁皮车穿行在田野间,汽笛呜呜作响。听到声音,赤着脊背干活的果农便放下镰刀,抹把汗,扛起一摞摞香蕉,在车厢前松散地站成两列。车门打开后,闷晒一上午的热气首先溢出,果农踏进车厢,把香蕉堆叠整齐。待到每个车厢都塞得满满当当,果农们便能得到几枚金券,作为劳作的薪酬。这些金券的下一站多半是种植园边的酒吧,它提供廉价刺鼻的麻醉,正是工作一天的果农需要的。在他们纵情欢饮的同时,火车马不停蹄地向北驶去,抵达曼萨港。在那里,香蕉将被分拣打包,送到莱塔尼亚,送到卡西米尔,送到哥伦比亚。

尤其是哥伦比亚。

杜宾轻拍自己的脸颊。有一瞬间,她竟以为自己是无数运输到哥伦比亚的香蕉中的一根。这种联想毫无缘由,只能在刚脱离睡眠,半梦半醒的那段间隙里滑动。

更切实际的类比是帕丘科。这些玻利瓦尔人躲藏在货车车厢里,把酒桶和铁皮箱作为庇护。货车司机要么收了贿赂,要么就是对他的搭车客一无所知。假使足够幸运,能熬过十几小时的颠簸,躲过海关的探测器和手电筒,混进哥伦比亚的某座移动城市,他们就有资格被称为帕丘科了。这个名字本身不带着太多意味。当他们走在哥伦比亚的街道上时,本地的黎博利会斜过头,瞥着他们的背影,蹦出一句“帕丘科”出来。这就是全部。其实把帕丘科换成下等人或玉米精,也不会有什么区别。

但做帕丘科也比死在玉米地里好。火车轮胎碾在铁轨上,炮声隆隆作响。我要去哥伦比亚,他从干裂的唇间挤出这句话,我要去哥伦比亚,哪怕被人看不起,被人叫作帕丘科,我也不想死在玉米地里。他急促地呼吸着,把长刀抱在胸口,刀鞘上满是汗渍和血迹。第二天他试图逃离战场,却被长官枪决。他叫什么?杜宾记不得了。她能想起许多名字,没有一个属于他,没有一个不属于他。她能记起许多横尸战场的人,许多尸体堆在一起,盖上许多层泥土,再在上面砌一座尖碑。碑前飘荡着玻利瓦尔,哥伦比亚和莱塔尼亚三方的旗帜,那是她这辈子见过的最可笑的场景。献给所有在内战中死去的人,人们这样说,献给为玻利瓦尔而死的无名英雄,可他们明明有过名字。

她拉开窗帘。列车外,护栏和树木飞速后退,远处的湖水却丝毫未动,在旭日的照射下闪烁光芒。这面湖一望无际,湖水蔚蓝,难怪不知情的人会把它认作大海。然而海的对面空无一物,湖对面却有一座繁华的城市,以音乐和黑曜石闻名。

但那是一年前的事了。去年冬天,市长宣布舍弃旧城,将市民都迁移到崭新的移动城市上。这项工程持续半年,直到八月才告一段落。那之后,他们举办了有史以来最大的黑曜石音乐会。人们歌唱,击鼓,狂欢,通宵达旦,据说连汐斯塔湖的水面都因此震动。次日夜晚,汐斯塔市再没有一盏灯亮起。取而代之的是移动城市上空升起的无数烟火。往后的几年,几十年里,这座城市将独自屹立,成为野花和青草的栖巢,狂风和暴雨的歇脚处。直到在可以预见的未来,终有一日,也许就是明天,被火山灰覆盖。

汐斯塔城,移动的汐斯塔城,她漫无目的地想着,你要去哪?你是否还在哥伦比亚的边境线上游荡?你装上轮胎去追逐日出,却没能长出翅膀。

叮咚声一连响起七次,她把视线移回车厢。在对面,安洁莉娜侧倚在座位上,披着薄毯,尚未醒来;她身旁,美狄亚同样蜷在毯子里。身侧的灰喉揉着眼睛醒来,问她是否到站。

“还有一点时间。”她说。

灰喉点点头,探出身体观察窗外,“煌一直想来看看汐斯塔湖,好确定它是否有传闻中那么巨大。可惜她抽不出时间,精英干员总是很忙。”

“现在你可以告诉她了。”

“阿米娅告诉过她,博士告诉过她,她就是不信,说非得亲自验证不可。”灰喉轻笑一声,活动着肩膀,“但要是跟她说,来这里得坐两天越野车,再接两天火车,她大概就会断了念想。”

杜宾表示同意,“只要别让她借到坏家伙号的使用权。”

列车驶入隧道,沿途挂着照明用的源石灯。但比起灯光,胡椒硕士和辣椒老妈的标牌更引人注目。这些灯箱挤满山壁内侧,列车也适时放缓速度,便于乘客看清广告。拍摄得无比可口的食品和饮料照片占了其中一半,拍摄得无比奢华的公寓和酒店占了另一小半,莱茵生命的产品则聚众抱团。义肢,显微镜和健身胶囊紧贴在一起。

“您注意到了吗?没有‘曙光’抑制剂的广告。”灰喉说。

“一定是刚撤下广告。”美狄亚不知何时已经苏醒,仍裹着毯子,神情近乎讥讽,“成功的商业炒作,不是吗?”

“如果它真是炒作,莱茵生命也已付出了高昂的代价……不只是莱茵生命,还有信标城。”

“我明白。”美狄亚把自己裹得更紧,仿佛蝉蛹中的幼虫。

她的确需要破茧而出,杜宾想。这位十六岁的特种干员三年前被送到罗德岛。她仍记得第一次见到美狄亚的模样。女孩披着并不合身的宽大衣服,衣摆拖到地上,两手藏在袖间,刘海垂到鼻尖。女孩独自站在罗德岛的甲板上,站在往来匆忙的人潮中,藤蔓缠身地站在一个格格不入的地方。杜宾见过很多这样的孩子。要么失去父母,要么被父母失去,失去回家的钥匙也失去回到现实的钥匙。“他们能走出来。”凯尔希医生这样说过,既像宣言也像在发誓,“几个月,几年,我不在乎。他们一定会。”

“嘿。”她在女孩身前蹲下,“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女孩的眼睛躲藏在头发后,相当漂亮的红色。没有回答。她注意到女孩手里攥着什么东西。她握住女孩的手。那只手又小又冰,但不带着拒绝的意图。女孩顺着她的意愿摊开手。她曾从死人手里拿走武器。冰冷,发青,凝固的手指。他们拒绝得很厉害。

一只小木马,黑色的木头,马背上雕刻着飞鸟的翅膀。

“是你雕的吗?”其实更可能是父母的遗物。

“是我自己。”女孩盯着木马。

“很漂亮,你的手真巧。这些……翅膀,我喜欢它们。”马不会长出翅膀,这使整个玩具看起来失衡得摇摇欲坠。

“很疼。”

“哪里疼?”

“长出翅膀。”

她不知该说什么。

“还有十分钟到站。该收拾行李了。”美狄亚的脸映在车窗上。红色的眼睛,和两年前没有区别。

她不知道后来是谁带走美狄亚。罗德岛有很多教官,并非每位干员都由她训练。事实上,她不知道美狄亚会成为干员。在来到罗德岛的所有孩子中,只有很少一部分会成为干员。她并不觉得遗憾。比起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用电锯切割血肉,在陆行舰上游荡半生,大多数孩子更适合去到别的地方。他们可以做面包师,花店老板,玩具工匠,也可以做医生,为感染者奔走。他们应当把罗德岛甩在身后。

“你还记不记得……”

“任务?”美狄亚打断了她,“调查在信标城游行的整合运动,把线索报告给当局,以及罗德岛。”

“你记得很清楚。”她想问的是小木马。你把它放哪了?那双翅膀还疼吗?但美狄亚只还给她一句任务。

她记起另一个孩子,从座位上起身,“我去叫醒迷迭香。”那感觉几乎像是逃跑,

迷迭香独占车厢后的一个小房间,与她的战术装备在一起。出于低调性的考虑,这些装备都拆分成小块装进行李箱,但在搬上火车时仍吸引了太多目光。杜宾进入房间时,女孩正坐在床边,合上装备箱的盖子。

“杜宾教官,时间到了吗?”

“是的,快到信标城了。”

火车冲出隧道,阳光再次洒进车厢。迷迭香木然地抬头,注视窗外的荒原。

“他们说,信标城是我出生的地方。可是……”她打开日记本,翻到最前面几页,“‘那是我心爱的故乡,我曾如游子般远航,现在也已如期归来,不因时间推移而有所改变。我带来净水以洗涤自身,纵使我的天性中带着世人皆有的缺陷,勿要相信我竟会荒谬地玷污自己,把你的美好尽数舍弃。’我记得,有位姐姐这样回忆她出生的地方。她说那是世上最美的国度,有世上最美的语言,作家用它编织出世上最美的诗篇。她向我展示脖子上的蓝宝石项链,衬衣上的金色麦穗。我并不觉得特别,但在她眼里一定异常美丽。她说她如果回到故乡,隔着老远就能闻到麦子的香气 ,听见人们歌唱的声音……我以为,每个人回到家乡都会有同样的感受。但我什么都感觉不到,什么都记不起来。我遗失了信标城,也遗失了生活在那里的自己。”

迷迭香和美狄亚,两位干员同样十六岁,同样出生在信标城,其中一位不再记得住它,另一位提起它时永远语带嘲讽。是这座城市的错吗?一座哥伦比亚的城市,一座哥伦比亚的金融城市,能好到哪里去呢?

“你希望记起来吗?”

女孩收起日记本,“我希望我可以不再遗忘。”

五分钟后,列车到站。不出所料,干员们拖着行李下车时又引来人们驻足围观。杜宾希望他们的注意力仅仅局限在漂浮在空中的巨大箱子上。毕竟,如果没有安洁莉娜的反重力法术,就只能叫来叉车运输装备。

从站台到车站出口要走一段漫长且弯曲的走廊,沿途照旧挂满广告牌,除此之外还多了叫卖的商贩。“要来一个吗?”黄发黎博利把一个塑料玩偶凑到她眼前,“不眠骑士的模型,1098年最新款,完美还原了英雄的帅气,强大,当然还有正义!”

“谢谢,不感兴趣。”

小贩不依不挠,他身上的烟味熏得杜宾皱眉,“再考虑考虑,你可能见不到不眠骑士本尊,更没机会和他合影。但有了这个,你就能向你的好朋友炫耀,你曾来过这座英雄之城!”

杜宾支开小贩伸向她肩包的手,并狠狠握了一下,在小贩忍痛喊叫时加快脚步。英雄之城,倒不如说是广告和小偷之城。

手机铃声响起,她接通电话,听见一个陌生的女声。

“你好你好,请问是罗德岛的杜宾干员吗?”

“是的,你是?”

“莱茵生命的缪尔赛思。各位应该已经到信标城了吧?感觉这座城市怎么样?”

“很遗憾,我们都没走出火车站。”

“那正好。等你们出了站,贴着左边走,应该就能找到莱茵生命准备的面包车。司机会把各位送到下榻的宾馆,沿途可以欣赏汐斯塔的湖景,和信标城的繁华——要是面包车的车轮没有被卸掉,各位应该是能好好享受这一段旅程的。”

“什么叫‘要是车轮没有被卸掉?’”

对方叹了口气,“各位也知道,现在这座城市里有许多人对莱茵生命讨厌得很呐……我对这事自然深有体会,可还是没想到,居然会有人见到莱茵生命的车辆就把车轮给拆了,连车后的备用轮都没放过。也不知道这些人抱着五个橡胶轮胎回去是想做什么,难道是要做成健身器材,每天锤轮胎一顿出气?不管怎么说,我们为各位精心准备的短途旅程,是没法实现咯。”

说了这么多,没一句话有用,“也就是说,我们得自己找到住所,再展开调查……是这个意思?”

“倒也不必。我已经联系了罗德岛驻信标城办事处,罗伯特所长愿意提供协助。但还是麻烦各位挤挤地铁,坐到法洛斯广场站,会有人在那里接送的,我以生态科主任的荣誉担保!那就这样,我还有别的各种各样的事要忙,先挂啦拜拜!”

缪尔赛思语速飞快,没给她留下提问的机会。也许这才是莱茵生命的目的,杜宾想,生态科主任的荣誉分文不值。也许当我们走出火车站,会发现那辆被卸轮胎的车根本不存在,也许我们最明智的做法是乘下一列火车离开信标城,再也不回来。

“教官,接下来该去哪?”灰喉问。

“找地铁站。”她说。

 

亨利

我会过上平静的生活

I'll take a quiet life

与一氧化碳握个手

A handshake of carbon monoxide 

没有警报,毫不意外

No alarm and no surprises

 

在亨利.艾博纳西的记忆中,这是他第四次在周末被游行吵醒。第一次是感染者游行,第二次是出租车司机的罢工游行,第三次是萨弗拉人的反种族歧视游行。要说他从这三次中总结出什么规律,那就是比起提出诉求,揭露不公,有些游行者更乐意扰人清梦。

第四次也不例外。他从床上起身,拉开窗帘。一队身穿白袍,头戴白面具的人从楼下经过。他们高举标牌,杂乱地喊着口号。有些人嘶吼“击倒莱茵”,有些人呼吁“把权利还给我们”,有些人在要求补偿金——也不知道是对什么的补偿。队尾的几位大概是还没睡醒,摇头晃脑,踉踉跄跄地走着,还有人提着酒壶,时不时往嘴里灌几口;等他把酒壶放回口袋,原本塞在那里的面具便落到地上。

整合运动的面具。亨利挠了挠头,还真是富有哥伦比亚特色的整合运动。他关牢窗门,拉上窗帘,躺回床上,扯起棉被,盖到头顶。回笼觉也不错,他安慰自己,回笼觉更舒服。

回笼觉里飘荡着《周日早晨》,一首有些年头的哥伦比亚摇滚,但他从未听厌过。半个月前,他把这首歌设置成周日的电话铃声。现在他开始恨这首歌了。赞美黎明,嗯?

亨利在“这一切都毫无意义”时够到听筒,“哪位?”

“你晚了一分钟才接电话。”

比骚扰电话更糟,“罗伯特。”

“叫我老板。是工作上的事。”

“今天是周日。”

“我知道。但你还是得来一次公司。”

“可今天是周日。”

“没错,今天是周日,风和日丽,鸟语花香,虔诚的信徒起了个大早在教堂礼拜,整合运动凌晨四点就爬起来示威,所以别他X抱怨,赶紧给我滚来办公室。”

他朝天花板比了个中指,“别忘了,休息日加班有三倍薪酬。”

“是两倍。我记性好得很,犯不着你来提醒。”

“那行,容我花二十四个小时洗漱——”

“八点半以前,我要看到你出现在办公室门口,就这样。”

八点半,亨利出现在罗德岛驻信标城办事处门口。它占据了中城区一栋普通写字楼的一个普通楼层。地方并不大,因为罗德岛在哥伦比亚的业务不多。办事处的部长,罗伯特,坐在他那张实木办公桌后头,敲打着仿制成打字机的键盘,显示器顶上露出半个中年男人秃顶的脑袋。

“你是不是从来都不知道,你那台打字机吵得要死?整个办公室都听得见声音。”

“我让你八点半来,你还真踩着八点半到。”罗伯特推了推眼镜,金丝眼镜和他的肥厚脸颊一点都不搭,几乎像一根细绳勒在眼眶上。

“有什么问题?我可是今天第一个到公司的。”

“那是因为我只叫了你过来。”罗伯特倒了两杯咖啡,把一杯推到桌边,“坐。”

他难道是想开除我?这倒是能解释不少事,“怎么态度突然这么好?”

“罗德岛本部派了一队干员到信标城,你负责接待。”

“很好,我这就带他们去城里转悠一圈,吃点好吃的,逛逛景点,拍几张照,再把发票拿回来报销。”顺便告诉他们自己有个多恶毒的上司。

“这次不一样。上头对这次行动很重视,一共派了五位干员,组成一支调查队。至于要调查什么事,我想你也该清楚。”

他喝了口咖啡。苦得不可思议,“整合运动。”

“正式名称是新整合运动。”罗伯特走到百叶窗边,撩起窗格朝下看,“很蠢的名字,我知道。但总得和两年前的整合运动区分开来。”

“罗德岛打算趟这波浑水?不太明智。”

“是上头做的决定,跟我抱怨也没用。”罗伯特递来一沓资料。刚打印完不久,纸面还留有温度,“干员小队的名单。看看,有没有认识的人?”

“都不算熟悉。”他草草翻阅,“居然还派了精英干员?”

“我说了,上头很重视这件事。”

上头想很用力地趟浑水,比这杯咖啡还浑的泥水,“哪个上头?博士,阿米娅,还是凯尔希?”

“格兰兹市长,塔山公司和莱茵生命。”

他差点把咖啡喷出来,“当真?”

“信标城当局和几个科研公司联名邀请罗德岛前来调查,作为感染者问题的对策专家。你也可以说——当然,只能私底下说——是整合运动对策专家。”

“听起来和灭虫专家差不多。也许这才是哥伦比亚真正想要的。裹在防化服里的专家,手里拿着喷火器,把街上游行的感染者烧个干净。说不定,这些专家还会自称消防员呢。“

罗伯特瞪了他一眼,“刚才那句话很不正确。”

“无论是罗德岛,还是其他感染者权益组织,目的都是阻止这片大地用最正确的方法处理感染者。”

罗伯特耸耸肩,看来他也同意,“和我说没问题,到时候别在干员面前说。”

“那你就没想过换个人去?让迪卡德为他们接风洗尘好了,他一直仰天张嘴,就等着接住出人头地的机会呢。”

“你是最合适的,亨利。毕竟我们这儿只有你曾在罗德岛呆过,知道干员做事的规矩。”

“那是你选择我的理由,不是我非得接下这活的理由。”

“你不想拯救这座城市吗?”

“我认为这座城市好得很,不需要任何人拯救。谢谢你的咖啡,现在我想回家睡懒觉了。”

“等等。”罗伯特从抽屉里拿出一把汽车钥匙,顺着桌面滑到亨利手边。

“这是什么?”

“凯利亚汽车,加长,钢琴黑,坐得下八个人。今年刚出的新款,限量五百辆。”

“你贪了多少钱?”

“是本部给的公务用车,暂时是。开这辆车去接干员,等任务结束,它就归你了。”

“哦。”冷静,亨利,冷静……

一张信用卡出现在车钥匙旁,“星旗银行的贵宾信用卡,任务期间你爱刷多少刷多少。原则上说,采购的物资应该用于满足干员的需要,或有助于推进调查。但我没空一笔一笔交易去复核。”

一封玫瑰金卡纸的信封出现在信用卡旁,“卡迪安酒店的房卡。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要把房卡包装得这么好,可能是因为罗德岛包下了一整层的房间,包括休息室,健身房,会议厅。当然,你也能用。”

最后罗伯特从桌下抽出一个行李箱。最烂大街的黑色行李箱,能在任何一个百货商店买到。罗伯特拍了拍箱子,传出沉闷的声响,“你的工资。我很想把全部工资一口气给你,但……这行李箱里只装得下一半。另一半,也还是等到任务完成再给。”

他一口气喝干咖啡,抓起桌上那堆东西,“我该去哪和这支神圣的干员小队碰头?”

“上午十点,法洛斯广场。”

“这就去。”

“亨利。”罗伯特在他起身时喊。

“又怎么了?”

“带上这个。”罗伯特握着一块冰冷的金属,握柄由木头制成,同样没有一点暖意。

“一把枪?”

“还有六颗子弹。”罗伯特晃了晃枪,“我没法保证你会遇上什么事,所以带上它,以防意外。”

他接过手枪,从弹巢里倒出子弹,放进另一个口袋,“我希望用不上它。”

 

迷迭香

她攥紧拳头,击碎窗玻璃

She put her fist through the window pane 

那感觉可笑至极

It was such a funny feeling

阿拉斯加寒冷彻骨

It's so cold in Alaska

 

你出生在信标城。

在来到罗德岛的最初几年里,这句话对迷迭香而言只意味着一条信息。它是知识,是关于自己的事实,但也仅此而已。她尝试把这个词掷进记忆的深井,然后侧耳倾听,期望它能掀起一声回响,荡出一丝水纹,好叫她知道井水尚未完全干涸。然而寂静依旧,一如她被吞噬的名字。

信标城,走在长得看不见尽头的走廊上时,她再次重复。信标城,信标城……

“可你说我们要离开信标城。”她听见自己说。一只幻影塑成的手拖着她向前走,那只手宽大粗糙,仿佛是用木头雕成。

“不,我让他们以为我们要离开信标城。”幻影的声音同样粗糙,“他们会登上那辆火车,一个车厢一个车厢地搜查,或干脆把铁轨炸断,把火车炸上天,我管不着。”

“你又对我说谎!”

“有规矩说人不能对货物说谎吗,小鬼?”

“可爸爸妈妈都在汐斯塔等我!”

他的脚步放缓一瞬,“你真以为——该死!”

她被拖拽着转过拐角。她听见枪声,一下,两下,雷鸣般绽放。幻影举枪还击,他也受伤了吗?她能从他的低吼中听出痛苦。

“到了。”她忘记自己被拉着跑了多久。他们停下时,眼前是一扇被打开的铁门,一道向内延伸的狭窄空间,一个小盒子,一片黑暗。

“进去。”幻影催促着。

“不,请,不要把我关在小房间里……”

“妈的,给我进去!”

她被推了一把,一屁股坐进黑暗,双手撑着地板。她抽起手,她不想触碰黑暗。

“听着——”幻影挡住光芒,暗红的痕迹从他腹部淌落。他流血了。影子怎么会流血。

“你受伤了。”

“听我说!你一定要老老实实呆里面。如果有人敲门,千万,千万不要回应,明白?”

“你也要丢下我吗?”

“会有人拿钥匙来救你。梅兰德的人,他们会带你出去。”

“你说谎!骗子!”她听见自己在哭诉。我相信过你,我以为你是朋友,我以为你不会抛弃我。

“嗨,拉维妮娅。”幻影的手却有着真实的温度,贴在她脸颊上,擦去泪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嗯?你会离开信标城,离开哥伦比亚,去一个更好的地方……一定是这样,我发誓。”

“那,你呢?”

没有回答。幻影后退两步,最后一丝光芒被封在门外。她在黑暗中跪下,双手搭在门上。那道门厚实冰冷,与铁墙严丝合缝。他叫我拉维妮娅。拉维妮娅,这是我的名字吗?拉维妮娅,同样没能激起任何感觉。不该是这样,我有过名字。

“迷迭香?”有个声音问。我是迷迭香,我只是迷迭香吗?难道我无名,无姓,连在洗礼盘前领受的名字都被人篡夺而去?我枉度了这么多岁月,到头来却不知怎样称呼自己。

“迷迭香?”有人握她的手。皮制的露指手套,指尖纤细,长着老茧。是杜宾教官。“你不舒服吗?”她问。

“我很好。”

“就快到地铁站了。如果你背不动行李——”

“我很好,谢谢。”她说。我是迷迭香,我是罗德岛的干员,精英干员。我不该让人担心。

信标城的地铁站相当宽敞,空气中却泛着酸臭味。大理石墙壁上沾满污渍,几个人零零散散躺在墙边,身下垫着几层报纸。“我是感染者。”其中一人把写着这段字的硬纸板放在头前。不久前有人朝纸板啐过一口,痰迹尚未干涸。

“熟悉的气味。”美狄亚点评着。她转向迷迭香,“这有没有让你想起些什么?”

她摇摇头。

“是吗,真可惜。”

迷迭香认识美狄亚,是在出发前四天的简报会上。在更早定下的信标城小队名单里,没有美狄亚的位置。“这是美狄亚,出生在信标城。”博士说着这句话,并指向那位坐在长桌末端,看起来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女孩,好像出生在信标城就是她加入小队的唯一理由。

会议结束后,迷迭香在食堂遇见美狄亚,便向她打听信标城的事,希望唤起些许回忆。接下来的半小时里,美狄亚把信标城的历史,城区分布和主要景点一一道来,内容丰富,细节翔实,却没有一个字触及自己的生活,仿佛她是一本旅游手册,而非曾生活在那里的人。但无论如何,迷迭香还是向美狄亚道了谢,并拿出点心与她分享。

“我很羡慕你。”道别时,美狄亚对她说。

“为什么?”

美狄亚眨了眨眼,“因为你很可爱。”

她听得出这不是真话。美狄亚羡慕的要么是精英干员的身份,要么是她用以换来精英干员身份的力量。然而她宁愿舍弃这份力量,换回遗失的记忆,哪怕只给她一天来回忆也好。

到站的地铁却带来另一种回忆。这辆列车显然已投入使用许久,车门上锈迹遍布,向两侧滑开时有几分卡顿。

干员们踏进车厢的动作同样卡顿。“那是整合运动吗?”安洁莉娜小声问。没人作声。发现自己被头戴面具身披长袍,兜帽拉到耳际的人环绕时,聪明人都会选择默不作声。

幸好他们大多安分地坐在长椅上,或是靠在栏杆边,手里空空荡荡。“来旅游的?”尴尬的半分钟后,一个人主动向杜宾提问,“嗨,你们挑了最烂的时机来信标城。不过,我看你也是感染者,要不要加入咱们?”

教官眉头紧锁,“请问……你们是?”

“整合运动!”他从座位上起身,颇为自豪地展示肩膀上的袖标。他把袖标戴反了,“认得这个标志吗?认得这副面具,这件白袍吗?两年前,穿着这些衣服的人从乌萨斯的冻土崛起,誓要铲除不公和压迫,推翻一切对感染者的迫害。他们为感染者而战,为感染者应得的权利和公义而战!”

男人说得慷慨激昂。要不是戴着面具,他多半会把唾沫喷到教官脸上。也不知他是从哪听到这些话的?也许是哥伦比亚的新闻报道。我亲眼见到整合运动为感染者而战,她想告诉这些人,但见得更多的是被整合运动杀死,烧死,折磨而死的人们,其中又有多少和他们一样是感染者?

杜宾礼节性地点头,“你们都,呃,做些什么?”她从未见过教官如此尴尬。

“我们静坐。”第一个人答。

“我们示威。”第二个人说。

“我们游行!”第三个人喊。

“我们要把莱茵生命赶出信标城,赶出哥伦比亚,让他们知道欺骗感染者的下场!”第四个人大吼。这句话引发了更多共鸣,人们纷纷应和,右手握拳敲击着心口。

“你们到底打不打算加入我们?”等到车厢重归宁静后,那人继续问。

“不了。”杜宾说出这两个字时,已经把手伸到肩包里,那是她放教鞭的地方。假如把人从窗户抛出去,他会受多重的伤?迷迭香开始思考。我能控制力度,应该不会落得残疾,但眼下,整个车厢都与我们为敌……

“没胆的家伙。”戴整合运动面具的人撂下这句话,坐回原位。她们收获了嘘声和嘲笑,但总比拳头和长刀好。之后的十分钟在沉默中度过,迷迭香不想再去看白袍和白面具,便看向窗外。窗外漆黑一片,偶尔有一道黄光,从这头划到那头,如同流星。她看得太出神,列车停下时忘记抓牢扶手,向侧面踉跄两步,被安洁莉娜扶住。

“我们到站了。”女孩凑近了些,压低声音,“没想到整合运动也在同一站下。”

穿白袍的人陆续下车。干员们走在最后,看着他们一个个通过闸机,在出口处集合。有人踢翻垃圾桶,一团黏糊糊的东西淌到地上。

“他们要做什么?”她问。

“他们静坐,他们示威,他们游行……在法洛斯广场。”杜宾听起来身心俱疲,“这是场闹剧,而我们得横穿过去。走吧,要是莱茵生命的人说得没错,有人在广场对面等我们。”

法洛斯广场位处信标城正中,被高楼大厦环绕。广场尽头屹立着法洛斯灯塔,它正是此地得名的缘由。美狄亚告诉过她这座灯塔的故事:传说两百年前,有一群拓荒者乘船跨越汐斯塔湖,寻找水草丰茂之地。半途中风暴骤起,浪涛阵阵,卷起湖水压上甲板,船员必须用桶舀水倒出船外,以免葬身鱼腹。夜幕中,只有一个苍白光点指引方向,使他们不至于丧失希望。拓荒者们本以为那是月亮,然而当他们抵达岸边,只见一座白塔高耸入云,纤细如针,塔尖散发耀眼光芒。拓荒者无暇细想,枕着帆布昏昏睡去。第二天醒来时,白塔所在的地方空无一物。日后他们在此定居下来,首先形成聚落,然后是村庄,最后变成城市。人们兴建工厂,银行和旅店,白塔的传说由父亲告诉孩子,教师告诉学生,酒保告诉旅客,以至于三十七年前,人们决定把信标城改建为移动城市时,最先定下的事项便是在城市中心竖起一座白塔。

“故事是真的吗?”后来她问美狄亚,“为什么白塔会突然消失?”

美狄亚耸耸肩,“当故事流传太久,就没有人在乎它是不是真的。更何况,这个故事吸引了不少游客,其中又有不少愿意花个五十金券,登上灯塔拍点照片。”

假如今天登上灯塔,恐怕只能拍到漫山遍野的整合运动了,迷迭香挤过人群时想。杜宾说要横穿人流,实际上她们只能连成一条线,在白袍的海洋中缓慢蠕动。迷迭香和这些人的肩膀差不多高,呼吸着混浊的热气,既看不清前方也看不清两侧。为避免被冲散,她右手前伸,拽着教官的手,左手则被身后的安洁莉娜握住。安洁莉娜嘴唇开阖,似乎在说些什么,但话语被更多人的呼喊淹没。这些人到底在喊什么?起初她还能分辨出几句口号,像是“打倒莱茵”或“给我们抑制剂”,后来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多,每句口号都被切割得支离破碎。

她听见一声大喊,随后每个人都停下动作,停止呐喊。这使她听清了第二次喊叫。

“条子打人了!”

杜宾立刻攥紧她的手,加快脚步。人群躁动起来,较之前更为剧烈。口号变成了叫骂和嚎叫。有人试图离开,却和朝反方向奔去的人撞了个满怀,摔倒在地,有人踩在他身上,不只是一个人,不只是一只靴子……

一块白布朝她挤压过来。她向右跌去,手腕被扯得生疼,手指徒劳地抓握虚空。她想重新抓住杜宾的手,安洁莉娜的手,眼前却只有白色的墙壁,白色的潮水。白色意味着惊恐惶迫,红色意味着羞耻惭愧;红的羞耻白的恐怖,都是她天然生就的颜色——

“你回来了。”混乱中只有这个声音无比清晰。她抬起头。整合运动的面具上,两个空洞俯视着她,“你回到这全是傻瓜的广大舞台,却没有放声大哭。洛肯见到现在的你,一定十分欣慰。”

洛肯是谁?“你是谁?”

“我是谁?”他摘下面具,那张脸她无比熟悉。银发,绿眼,简直是另一个自己。但他瞳孔无神,仿佛是沉没在湖底,仍睁着眼的死尸。

“我的妹妹,我的德鲁西娅。”

“不!”她推开自己的噩梦。他叫我德鲁西娅,德鲁西娅又是谁?她边跑边向后方看去,黑暗一路延伸,枪声大作,一辆车被撞进绿化带,车顶凹陷,鲜血从车窗溢出,隔着一道玻璃,怀里的玩具熊被扯成碎片,野猫死在路边,穿白大褂的人不停追赶,“小鬼?”有人握住她的手,向她发誓一切都会好起来,第二天有人敲门,姐姐被绑在手术台上,白大褂在打开她的肚子。她一边流泪一边微笑,告诉自己她遇见了一个很好的人。

“迷迭香?”有人握住她的手,金发的菲林青年,“嗯,白头发,猫耳朵,绿眼睛……你是迷迭香,对不对?”

“我……是……”

“我带你去找同伴。哦,对了。”他递给她一块手帕,“擦擦眼泪吧,都过去了。”

我流泪了吗?“请问你是?”

“亨利.艾博纳西,罗德岛驻信标城办事处的员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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