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仪物语——第七章 “笼中鸟” 第一节

爱之梦
从古至今,月亮总能勾起人们对故乡的眷恋,满月时心念团圆,残月时伤感别离。
来到羽山市不短时间的牧知清,在很多个晚上,透过图书馆的窗户,在运动场边的观众席上仰望,从波光粼粼的泉桃川上,都看到过月亮。这些月亮各式各样,都美妙绝伦,他也全都异常喜欢。但是,每每看到这样华美的景象,他的思绪立刻就飘回到故乡中站在窗台上眺望到的与院子里倒映在水池中的那个小月亮。
思乡对于他,说不清苦与乐,带着追忆,略有些惆怅,依稀心怀留恋,甚至留有惋惜。自己的过去流光如逝,时不再来,今晚的月亮也让他在沉睡之中,梦回故乡。
一棵粗壮的大树,从地平线尽头的海面拔地而起,又通向天空的深处。枝叶并不繁茂甚至树干上也没有分支,但在抬头望不到的树顶上,盘桓曲折的树枝布满着整片天空,网状的青色树叶漏下缕缕阳光——似乎这棵树已经突破了高度的限制,连接着宇宙苍穹,仿佛整片天空,都由这棵树木撑起。
举目望去,如火焰燃烧般的云彩与夕阳,四周是空旷的处女地,正等待着建设与开发。极目远眺,一座座塔吊矗立在地平线上,终日不停地地运送建筑材料,机器运转声与铁锤敲击声如同晚钟一般划破傍晚的宁静,进入他的脑海里。近处的建筑工地上,“时间就是生命,效率就是金钱”的红色标语如同烙印一般深深刻在他的记忆当中。在夕阳还未落下之时,明月已悄然爬上天空,天空被染成了绚烂的紫色。
怀念之中,甜美却带着苦涩,人对故乡的感情难以割舍,而且会越来越萦绕在意识的深处,形成不断的梦境。像极了真实的虚妄,触手可及却又无法到达,望眼欲穿,却望不尽故乡的真实。往日的一幕幕画面回忆起来却满心伤悲,梦境与自我的纠缠也让人悲喜交集。
时代在发展,社会在进步,但那时的众多城市,依旧沉寂在三十年来的慢节奏缓步发展当中,居民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搭乘同一班公交车,进出同一处商场,沿途欣赏着十余年未变的街景。但对于牧知清来说,他的童年时光,总是在不断地见证着沧海桑田中度过,机器声从他诞生开始到步入大学,十余年来从未断绝,每一年他走过的上学路上,沿途的风景都会变换一新。虽然并不知道自己下一次回到故乡时,故乡是否还会是熟悉的样子,但无论如何,这样快速的变化,也正是故乡寻常不过的风景。
在他的故乡,人们以一种十分快捷的节奏生活着,自己家里也好,同住一栋楼的邻居们也罢,早出晚归,披星戴月都是常态。人们疯狂地追求着效率,如饥似渴地积累着宝贵的财富,仿佛是在进行着一场你死我活的饥饿游戏。虽然宽敞的马路四通八达,但车水马龙又时常让它看起来逼仄无比,当交通拥堵时,车流就成了两旁人行道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也许这就是高效率高收入的生活所带来的代价与伤痛吧,但与巨量回报和无数机遇相比起来,这样的代价也看似微乎其微——没有人会觉得自己处在这座城市的最底层,人人都有着无限可能,人人都有机会成为跃过龙门的鲤鱼。
甚至连那里的气候,都仿佛是在为效率服务。长夏无冬,春秋相连,和羽山完全不同,故乡的冬季时常也会让人感觉自己身处夏季,人们似乎可以直接将夏天的衣物继续使用到冬天,而不必再花时间去挑选御寒装束。相较之下,他似乎更加喜欢羽山的气候,至少这里的秋天与冬天,有着它们本就应该有的样子,这一点和他颇为相似:相应的时候就做相应的事情,有花堪折直须折。
眼前的夕阳逐渐低沉,将地平线以上的天空染成鲜红,所有的高楼大厦成为剪影。落日景象虽然会让他心生寂寥,但也能让人内心平静。然而这样的记忆在随着他开始新的生活之后渐渐模糊,愈是回忆就愈发感伤,所以他宁愿选择尘封过去,只专注眼下。这样一来,对故乡的回忆,也仅仅存在于他的睡梦当中了,很难说这是一种悲哀,还是一种奢侈。
因为痛苦太有价值,因为回忆太过珍贵,所以人们才要继续向前走。
他想起苏轼的一句词来,“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许多人何尝不是身处他方而心念故里呢?但转瞬一想,他马上就意识到了自己身处梦境之中,止住了即将流溢而出的感伤。
眼前景色瞬间变换,塔吊沉没在地平线之下,远处的山峦拔地而起,面前则是出现了一条缓缓流淌的川流,他似乎是站在了一栋高楼的屋顶,向着远方眺望着。故乡的回忆渐渐沉寂在全新的生活中,毕竟对于他而言,遗忘是一个人治愈内心的最后方式,在逐渐淡化的印象之中,新的生活方式正慢慢被自身接纳。
所以无可奈何花落去,喜新厌旧是刻在每个人内心深处最无意识却又时常体现出来的习性,也许终有一日,自己会不知不觉就把他方当作了自己的故乡,渐渐淡忘了乡音,将曾经的故事深深埋藏在沉重的记忆之中。这倒和他生性凉薄没什么必然联系,只是他现在会觉得,这些记忆能够时不时出现在梦中的话,似乎也不错。日子本该是如水般平淡的过去,直到自己离开这里,每一天的生活恬淡且安宁,在日复一日的重复当中,也能体会到细微的不同。
但是她的出现打破了原本的舒适圈,让生活开始变得光怪陆离起来,过去的一切和对未来的判断,从那一刻开始都变得虚实莫辨。
“所以说啊,宫小姐,对我来说,你还真是罪孽深重……”
天空逐渐昏暗的同时,他的意识也渐渐游离,陷入更加深层的昏睡当中。令他想到意外的是,就算是在梦中,她的声音也会在耳边回响着,似乎就近在咫尺,期间还有陶瓷与金属碰撞的悦耳,微风将树叶吹落树梢的惋惜,还有皮靴踏在瓷砖上的清脆。奇怪的是,梦中的他并不能听懂宫羽兰所说的话,更多的像是美妙的音乐或者呦呦的鹿鸣。
想知道她说了什么,好想醒过来,但是……头昏昏沉沉的,眼睛无法睁开,似乎……无法醒来,至少仅凭自己的意志,无法让肉体和意识转移到现实生活中去。他轻微地叹气,继续徜徉在无尽的梦境当中。
她们的谈话依然在继续,夹杂着金属轻微碰撞的声音,还有潺潺的流水声,似乎是在用水盆盛着水用毛巾在擦拭着什么,在强烈好奇心的驱使之下,他用力睁开了眼睛,期盼着能够看到那些熟悉的身影。
但是……
引入眼帘的是一处幽静的树林,他似乎是躺在灌木丛当中。没有任何关于这里的记忆,并不能引起他的共鸣,当然也谈不上什么排斥。他似乎意识到了自己依旧还是在梦中,天上挂着一轮满月,他慢慢从地上坐起来,抱着膝盖,出神地抬头仰望。这里没有宫羽兰,也没有不久之前还在对自己围追堵截的吸血鬼和尸妖,天上的月亮也呈现出本不可能于今晚存在的月相,纯白并且显露出一丝冷寂,隐隐约约映出一个熟悉的少女的身影。
真是的,连梦中都会有她的身影存在,自己也真是莫名其妙。
他仿佛开玩笑般地调侃着自己,鹿英弘说她是可怕的女人,倒也说对了几分,她的身上确实有着能让人心惊胆战的能量,也仿佛有一种随时都有可能显露出了的恶魔般的性格,居然让自己情不自禁地说出了像“我不想从今往后的每个冬天,都会因为一位我心目中完美的少女由于我的过失死去而痛心和悔恨”这样回想起来异常羞耻的话。
不过这也似乎和她某些时候恶劣的性格无关,在那样的时刻,如果她不做出那样的决定,他也不会用那样的话去回应她。所以宫羽兰在自己心里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位置呢?他现在也不明白,这个问题似乎贯彻了他的整个梦境,在他得出一个恰当的答案之前,他的意识突然从沉寂中苏醒,开始唤醒自己的身体,带着那样的疑问,他结束了冗长的爱之梦。